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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歌之顾恨之》第44章 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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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承偃自红升酒楼出来的时候,天都快暗下去了。

他站在台阶上,仰着头看了会儿天,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街上的景象,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苦笑着摇了摇头,便往易城侯府相反的方向去了。

跟在他后头的小厮见状,愣了愣,忙追上去,叫道:“侯爷,错了。”

晋承偃头也不回地说道:“怎么,本王现在就连不回府都是错的了?”

那小厮一缩头,忙不迭地道:“小的不敢,只是——王妃——她还在等着您回去用晚膳呢。”

晋承偃撇了撇嘴,露出很不高兴的表情来:“本王不是说过了不回去吃吗!”

那态度,与平日里八面玲珑的做派真是判若两人。

那小厮仍旧是很没眼力见地继续说道:“可是方才小的见您也没吃几口呀,而且您又不是不知道王妃,每日里都是早早儿的就开始准备您的晚膳……”

晋承偃耐着性子听他讲了一路,终于是忍不了了,突然停了下来,侧身俯视那小厮,死死盯着他。

他这么一停下来,那小厮差点儿就撞了上去,及时停了步子,忙低下头请罪,低头前一顺眼,看到了晋承偃脸上那种不耐烦,以及一双平日里盈满笑意的漂亮眼睛里露出的凶光,不由得一阵心悸。

“侯爷您——”

“滚!”晋承偃冷冷的吼道,低沉的嗓音诉说着他的不满。

那小厮还想再开口说些什么,晋承偃又道:“本王只说一次,你若是还不滚,本王以后不想再在侯府里看到你!你从哪儿来的,就给本王滚回哪儿去!”

那小厮一听,浑身一颤,忙不迭滚了,再不敢说什么。

晋承偃斜眼怒视着那小厮连滚带爬跑回去的样子,鼻子抽了抽。

他又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望着前方深深咽了口口水,快步往右边的巷道里去了。

他健步如飞,仿佛后面有个刺客追着他似的。

冲进了那小巷子里,他便又停下了。

他望了望左右,双手垂在两侧,低沉着一张脸站了一会儿,突然一圈砸在了灰白的墙上。

“狗奴才!”晋承偃狠声咒骂道,“谁她妈都来管我!什么东西都敢来管我!侯爷,侯爷!侯爷!!谁她妈都能来管我!!!”

晋承偃连着在那灰白的墙上砸了好几下,直到墙上擦伤了血迹,他才停下来,无力地垂着头。

“谁都能来管我。”他低低地□□了一声,缓缓扶着那墙蹲到了地上。

再等他出那巷子的时候,街上的酒楼、茶馆、食庄,都挂起了灯笼。

暖黄色的,很温暖,那一团明晃晃的,洒在街上,驱走了夜晚带给行人的落寂。

但是对于无家可归的人来说,就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温暖,只能加深他们内心的空洞与精神上的伤情。

明明如月,却是不可得的东西。

晋承偃的眼眶微微发红,眼底在那暖黄色的光洒进来的时候,度上了一层薄薄的忧伤。

他裹狭着那不可名状的情愫,向右而行。

他是去王府见顾倾墨的。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走着走着就到了王孜的家门口,但是他也只是看了一眼那牌匾,便上了台阶,让门童通报。

他说:“本王要见王离。”

午觉睡醒了之后,顾倾墨出门去了,没带上任何人,她是一个人去的。

她先去了那日听过书的小茶馆。

只是可惜,今日说的是一位从小和父亲征战沙场,有勇有谋的女将军的故事。

这故事她好多年前听过,在盛京的时候听过,到了黎安,也总有人说起这个故事。

百盛不衰一般,走到哪里总也有人说起。

顾倾墨一边想着其他事情,才勉强将这故事听完了,起身离开。

有些东西讲第一次的时候,新鲜!再讲第二次,还是会觉得有趣,然后第三次,可能觉得还行,到了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总会有让人产生疲倦感的那天。

顾倾墨这样想着,走出了小茶馆。

她一边在脑子里乱想,将一些古怪又无聊的念头塞满整个脑袋,好让自己不再去想什么“这么多天了,阿淮那儿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阿淮真的认出自己了吗”“阿淮怎么样了,他会担心我吗,还是根本就没认出是我”等等。

她不想让这些念头挤进自己的脑子,她怕自己忍不住会细细去想,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又走到了顾右丞相府,这个她曾无比熟悉的地方。

她在那扇角门外面站了好久,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好几次,她都觉得好像那门就要开了!

等在里面的——她的萍姨——就又要问她“哪儿调皮去了”,然后端上来一碟新式糕点,或是一碗什么羹,非得让她吃完了才能回屋里去。

然后她吃完了,撒欢地朝晓岚轩跑去。

途中,她会穿过她家的中堂,然后跑到后院,过九曲石栈,上面清香阵阵,然后绕些□□,进了晓岚轩,竹姨可能会在那里等她,然后带她练丹青,或者是阿兄在等她回来,又给她带了什么小玩意儿,也可能是阿姐……

每一个画面都在顾倾墨的脑海里,栩栩如生,她这样想着,就好像这都是真的一般。

等她终于强迫自己掉头离开的时候,她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她只觉得——是啊,这一切,都回不去了。

然后她离了那个巷子,脑子里七七八八装满了也不知道是什么的想法,就那样挤满了一脑袋,好像这样,她就不会去想最重要的那件事。

顾墨淮。

她走着走着,却还是走到了她现如今唯一能离顾墨淮最近的地方——国子监。

等她意识到的时候,浑身一惊,可她只匆匆看了那牌匾一眼,就忙快步走开了。

她的确是怕了。

等她回北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她平日里进进出出的角门外,挂着一盏灯笼。

这灯笼好像从前并没有,是自从她长在这里进进出出之后,偶然有一天晚上就有的。

她还想过,阿雾可真用心。

只是——那灯,是琉璃瓦的,顾倾墨还真有些怕它被偷了去。

以前顾右丞相府的那扇角门外,天一黑,也会挂上一盏灯,不过是那种暖黄色的灯,还有些红红的。

她进了北苑,还没坐下呢,晓艾就来通报了:“公子,易城侯来了,说要见你,这回还是找个理由打发了吗?”

这回,顾倾墨却是没有急着找借口说不见,而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才对着晓艾道:“这样,你请他去我书房。”

“什么?”晓艾有些震惊,“公子是要见他?”

顾倾墨点了点头,道:“你让小厮去回话,然后你去备些糕点、果脯,送到我书房。”

晓艾没再说什么,便退下了,因为她知道她家小姐做什么,都有她自己的道理。

“晋承偃吗?”顾倾墨喃喃自语道,“这人倒是有点儿意思。”

晋承偃万万没想到,自己这次无心求见,却倒是让他真真正正能好好见一回王离这个奇怪的人。

他等在前厅里的时候,甚至脑子里想的还是等会儿传话的小厮回来找借口拒绝他之后,自己该上哪儿去。

直到他人都进了北苑,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

然而他从未想见,王孜竟会让顾倾墨住在这处院子里,还被改修成了这副模样,想来也不会是王孜自己改建的,应当是这院子的新主人自行改建的。

然后他在小厮的指引下,穿过一处处令人好奇的长廊、庭院、穿堂、连廊,到了一间屋子里。

看样子是一间书房。

走进去便是一排架子,上头陈列着许多珍奇玩意儿,名贵的、风雅的、质朴的,皆有之,转角还挂着一副丹青,看上去便是佳作,只是不知道是何位高人所作。

晋承偃还没来得及看清落款,便被请进了里面。

抬眼便是一排排书架。

见状,晋承偃有些震惊。

这该是多么喜欢读书的人啊,竟在自己院子里置办了这么大一个书房,还放了这么多书,还用如此多古玩名品来配他们作装饰。

往右边看去,顾倾墨正正襟危坐于席榻侧位,白皙修长的素手,正在斟一盏茶,那绿釉瓷的器皿,衬得她手愈发白皙好看。

“王离小公子,甚幸拜会。”晋承偃扬起一张笑脸,朝顾倾墨走去,走到她面前,作揖行礼。

顾倾墨淡淡的笑了一下,不失礼貌,却并未起身,只一伸右手,说了一个字:“坐。”

她是在请晋承偃坐于主位之上。

晋承偃见状一愣,不由得愈发好奇顾倾墨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他并没有坐到主位上去,而是在顾倾墨左手边落了客座。

顾倾墨只看了晋承偃一眼,并未多说什么,在晋承偃面前放了一只茶盏,然后替他斟了一盏茶。

晋承偃看着她的动作,眼底微微一热。

这手……还真是好看。

“先前小王几次前来拜会,都恰逢王离小公子有事不能相见,今日有缘得见,小王不胜荣幸。”晋承偃说道。

明明是很平常的一句话,从晋承偃嘴巴里说出来却变得很是顺耳,但在顾倾墨听来,却全然变了味道。

晋承偃此前未正式和顾倾墨打过交道,必然也想不到顾倾墨此时心内所想。

顾倾墨脸上毫无任何波动,也不回应晋承偃,只问道:“不知易城侯此时造访,有何指教?”

顾倾墨却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对这些人明目张胆地阴阳怪气。

那些话一入晋承偃的耳,晋承偃便察觉到了顾倾墨的态度,顿时一改往日对其他人弯弯绕绕的姿态。

“实不相瞒,”晋承偃道,“小王只是随处走走,恰巧路过小舅公府邸,便前来拜会。”

顾倾墨看了他一眼,笑道:“侯爷见过小叔了?”

语气之中全然是不相信。

晋承偃也实话实说:“并不曾。”

顾倾墨点了点头,似乎也并不惊奇,只说道:“侯爷这就是给在下找麻烦了。”

晋承偃并不知道王孜与顾倾墨的关系如何,只以为是顾倾墨因自己上别人家拜访,未先见过主人,便先进了小辈的院子有些烦恼。

晋承偃一时有些愕然,略带歉意地向顾倾墨作揖道歉道:“是小王做事不够周到,还望——小叔不要怪罪。”

顾倾墨略一挑眉,怔了一下忙道:“不敢不敢,在下何德何能,担得起侯爷这一句——小叔。”

不知是不是晋承偃太过敏感,他总觉得顾倾墨这一句话的重音其实并不在最后两个字上,反倒是“侯爷”两个字,她咬字更清晰些。

但他还来不及乱想,顾倾墨便继续说道:“侯爷今日不该来的。”

语气冷淡,话题突转。

晋承偃有些发愣,没有及时接话,就算是不发愣,想必也是接不住这突转的话题。

顾倾墨道:“侯爷既知在下已是陛下亲封的太子伴读,又有一个小叔夹在中间,侯爷今日便不该来,侯爷方才是先见过崔公,才来的吧?。”

晋承偃心中一惊,不知道顾倾墨怎么会知道的这么准,难道她也知道了自己和……,不应该啊,他稳了稳心神,问道:“为何?”

顾倾墨将桌案上糕点端的离晋承偃近了一点,道:“在下院中丫头拙技,请侯爷品尝。”

晋承偃此刻有些烦躁,还有些后悔自己到这儿来了。

但顾倾墨一端近了那糕点,晋承偃才忽然发现,他好像还真饿了!何况那糕点还很香。

他拿起一块糕,咬了一口,不知不觉便又咬了一口,等他吃完要去拿第二块的时候,他才惊觉现下处境。

他不是在自己府上饿得出神!而是在王离这个年纪轻轻,看上去却绝非善类的小子书房里!

他略带尴尬地笑笑,夸道:“这糕点做的还真是不错,小王寒舍厨子做的东西,比起小叔院里人的手艺,还真是寒碜地紧呢。”

顾倾墨随口道:“侯爷若是喜欢,人——我便让你带回去好了。”

晋承偃刚想推辞,顾倾墨便自说自话地道:“不过——听闻侯爷府中主理您衣食起居的,是侯爷夫人,事无巨细,全由她亲自打理,想必——是不会喜欢一个太子陪读送的厨房丫头做的东西,入您尊口。”

晋承偃想到此便有些不高兴,但碍于表面功夫,便尴尬的笑道:“小王不才,全依赖贱内将寒舍打理地井井有条,平日里,也颇在意小王的饮食,生怕小王吃了什么不干净的。”

顾倾墨看着他略显僵硬的笑容笑了笑:“这也无可厚非,当年出过那样的事,有前车之鉴,王妃慎重些也是好的。”

顾倾墨说到这里,才难得地见晋承偃皱了一下眉。

晋承偃一时内心复杂,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好像血液都在慢慢凝固,眼前一黑,整个人就要倒过去了。

“侯爷?”顾倾墨叫了他一声,才将他叫醒,“再吃一块吗?”

晋承偃瞬间清醒,顺从地抓过一块糕点,可还没等他入口,顾倾墨便继续说道:

“在下并非不知侯爷几次三番前来,所为何事,在下拖借口不见,侯爷想必心里也是清清楚楚,只是——在下实则都是为了侯爷着想啊。”

晋承偃顿了一顿,觉得顾倾墨这说法既让人有些生气,又着实新奇。

他无奈的笑道:“哦?这么说来,小王几次三番在小叔这里吃了闭门羹,连带着连小舅公都不愿见小王,这都是为了小王好咯?”

说完,他咬了一口手中的糕点,夸道:“嗯~小叔还真别说,若是小叔肯送小王这个厨娘,小王还真是得捧回家供起来。”

顾倾墨微微一笑,道:“我王家有家规,不允许子弟参与党争,有些人目无法度,在下管不着,也不想管,只是在下却不得不守。”

晋承偃仍旧吃着那块糕,不止是他想听听顾倾墨究竟能说出什么名堂,还有就是,他真的很饿了。

顾倾墨继续说道:“而且先前在下守母丧,于情于理,都是不便面见侯爷的,且不说来去推辞伤了感情,就是面子上也过不去,于理,那时在下刚搬进小叔住处,鸠占鹊巢,岂敢随意接见达官贵人。”

晋承偃微微一笑,喝了一口茶,又拿了一块糕点。

顾倾墨瞟了他一眼,又道:“后来,陛下亲自任命在下为太子陪读,想必朝中也有许多对在下态度的揣度,只是在下想说,在下从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能有态度的机会。”

晋承偃这回说话了:“那小叔的意思,就是说现在,小叔有态度了?”

顾倾墨颔首一笑:“在下的态度一开始就摆明了。”

晋承偃略一挑眉,又拿了一块糕点:“哦?”

顾倾墨忽然正视他:“我琅琊王家家规——不允许子弟参与党争。”

晋承偃明了,感受到了顾倾墨的目光,却并没有转头看她,而是仍在品尝着手中糕点:“所以——小叔还是打算帮着太子了?”

顾倾墨盯着他:“在下从未帮任何人,从前是,以后——亦是。”

晋承偃忽然道:“从前?从前——大哥一直都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以前在乐昌君府的时候也是这样,大哥从小就是世子,后来——父皇继位,大哥也就一直都是太子。”

闻言,顾倾墨的眼神冷了冷。

晋承偃却并未发现,继续说道:“可大哥似乎对储君并没有什么野心,听其他哥哥说——大哥做世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整日里读书写字,除了那些文人该做的事情,他唯一的事情好像就是去找姑母家的大姐姐。”

顾倾墨的喉头一哽。

晋承偃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像是要倾诉尽他这么多年来的不满,对着顾倾墨絮絮叨叨道:“我没见过姑母家的大姐姐,也没见过姑母和那位顾右丞,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像传闻中说的那样该死,但是从小,我就觉得——大哥该死!”

顾倾墨没有打断他,而是坐在那里发愣。

晋承偃似乎也没有觉得自己说这些话有什么不对的,继续说道:“后来——我慢慢长大了,到了要领封地封王的年纪了,却迟迟不见父皇有什么旨意,母妃高兴坏了,她总觉得父皇这意思,便是要让我留在盛京,留在皇宫里。”

他顿了一下,转头对着顾倾墨道:“你知道吧,领了封地,封了王的皇子,一旦去了封地,便是和储君之位无缘了,说白了就是流放的皇子,但留在宫里的就不同了,留在盛京的皇子,那都是好福气的。”

顾倾墨没有理他,喝了一口茶。

晋承偃见顾倾墨喝了一口茶,才忽然觉得自己的喉咙也有些干,但他没有伸手去拿茶盏,而是继续说道:

“可是——母妃错了,一直到子瑜也到了封王的年纪,我的旨意也才一起下来,子瑜封了澜王,遥领澜州一带,我呢?我封的是易城侯,得去往易城封地做我的侯爷!”

顾倾墨还是没有说话。

晋承偃咽了一口口水,可是嘴巴太干,根本没有口水,于是他喝了一口茶,愤恨地说道:“我心里恨,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父皇从来不待见我,更别说母妃了,位份不低,却从不见得宠。”

顾倾墨给他斟了茶。

晋承偃继续道:“我心灰意冷,觉得也没什么了,不宠我就不宠我吧,反正也不是明明宠着我,却忽然不宠了,而是一直不宠的,有些东西,一直拥有,忽然没了,那才是真的是难以忍受,一直没有,没有便也罢了,我也不在意这些。”

说完,他便没了声音,呆呆地盯着桌上的茶盏。

顾倾墨轻声问道:“吃块糕?”

晋承偃伸手拿过一块,三下五除二吃完了一块。

吃完,他继续说道:“她也喜欢做这些糕点让我尝,我是说——我的夫人——瑶琪。”

顾倾墨似乎并没有过多的震惊。

晋承偃也没在意这些别的,只是一直堵在心口的秘密,终有一天,在不知不觉中撕开了一个口子,便溢出来了,不吐不快似的,总要说个完,不然心里不好受。

晋承偃道:“我是在易城遇见她的,瑶琪是个好女人,虽然身份地位都不高,甚至于——她其实根本算不得有什么出身,不过就是一个侍女,卖身葬父成了易城一个小县衙县长家的小丫头,那县长求我办事,便送了瑶琪并另外几名丫头到我府上。

“要说那县长,也是个猪脑子,那些货色的女人,也敢往我面前塞,别说我不好色,就是那些好色的,也未必能看得上。”

顾倾墨这回笑了笑,却还是没说话,像是不愿打断晋承偃的独白似的,任他说下去。

晋承偃道:“可我最后只留了瑶琪一个。”

顾倾墨这才看了看他。

因着晋承偃的语气里,有无尽的伤情。

晋承偃笑了笑:“瑶琪生的不好看,她甚至连洛竹那样的男人都万万比不上,可我就是一眼便相中了她,只因为——其他人看我的时候,眼里都有或多或少的光,而她——眼里一潭死水。

“她站在那里不声不响,仿佛等着我斥退她们的样子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她像极了我。”

晋承偃独自说着,眼里的光芒愈发强烈:“后来,她成了我的贴身侍女,不仅仅是因为我觉得她像我,也是因为她做事妥帖,最得我意,她做的寝衣,她做的饭菜、糕点,她绣的荷包,她插的花,她做的一切,都是那么得我欢喜。

“她成了我真正最亲近的人,不论是哪方面,我替她父亲平反,替她家申冤,让她的冤屈得以沉冤昭雪,后来她渐渐绽开笑容,想来那是我这一辈子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也是唯一一件我重来几次我都还是会奋不顾身去做的事情。”

“那其余那些剩下的事呢?”顾倾墨轻声问道,“那些事又怎么算?”

晋承偃笑了一下:“我不后悔,所有我做过的,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一点儿也不后悔!”

顾倾墨无话可说了。

晋承偃仿佛有些气恼顾倾墨打断他的话似的,喝了口茶,说道:“你不知道,其实她笑起来有多温柔,让人如沐春风,她脾气本来就好,后来渐渐的,她笑的也多了,府里的人就更喜欢她了,都叫她夫人。”

晋承偃一边说,一边双眼发光,对着顾倾墨,异常激动:“笑起来的她最美,虽仍旧还不及洛竹十分之一,却足够了,想来也是我那时候在盛京长大,周围都是好看的人,才会在一见瑶琪的时候,觉得她生的真的不好看,其实,她很美,只是美的不外露,不张扬,很含蓄。”

“可她还是死了,不是吗?”顾倾墨冷冷的道。

易城侯最爱的女人——瑶琪,顾倾墨不是不知道,甚至可以说,她比晋承偃了解的都多。

晋承偃听了顾倾墨这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顾倾墨。

顾倾墨没有看他,烫了一壶新茶,认认真真的。

晋承偃有些出神,他沉吟道:“是我害死了她。”

你只会说这种话!顾倾墨在心里恶狠狠地想。

晋承偃道:“原本我和瑶琪在易城生活的好好的,但其实我原来厌恶极了易城这个我一点儿也不熟悉的地方,后来是麻木,再到后来——因为瑶琪,我真正爱上了这个地方。瑶琪以我的名义,在易城做了许多善事,所以易城人都爱戴我,后来——母妃想我了,她想了个办法,让我可以回盛京,回到那个——或许并不欢迎我,却是我土生土长的地方,易城的百姓,竟会舍不得我走。”

“你很开心。”顾倾墨淡淡地道,没有任何语气,就是平淡的叙述。

晋承偃笑了笑:“人总是这样的,无论你如何对自己的故乡失望,离开的久了,特别是那种无奈地、不得不离开的离开,你就会很渴望回到那儿去,虽然可能你平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晋承偃吃了块糕,又喝了口热茶:“母妃替我找了个王妃,是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

“崔公的孙女——崔氏的小姐?”顾倾墨道。

晋承偃不知是点了点头,还是无力地垂下头时止不住地晃了一下脑袋。

“明月是个好女人,至少对我,是真心的好,”晋承偃说道,“只是——一个人的心就这么一颗,送出去过了,难道还能在长出一颗新的来,再送给另一个人吗?”

顾倾墨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她嫁错了人。”晋承偃长叹道。

顾倾墨替他斟了一盏茶。

晋承偃喝了一口,继续说道:“因为明月,我得以留在盛京,祖父呢——开始教导我如何在朝中培植自己的势力,我为了留在盛京,为了让母妃开心,为了——让瑶琪能有个好的归宿,我白日里上朝听政,去那些朝廷部门任小官职,殚精竭虑做好每一件事,天黑了才能回家,有时候甚至一晚上都不能睡,或者就在班房小憩一会儿。

“我见瑶琪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于其实我都认不出哪个是我的王妃。”

晋承偃苦笑着,转头问顾倾墨道:“你说可笑不可笑?”

顾倾墨没有说话。

晋承偃似乎也并没有期望得到顾倾墨的回复,自顾自的道:“一开始,我和三哥斗,但是他在朝中的根基稳固,我也只能暗地里给他使绊子,但是绊子使得多了,想来他见我从封地回了盛京,本来也是心存忌惮的,一连出了一些差错,凭他的本事,手指都不用动,他便知道是我在背后动的手脚了。

“三哥真是我见过最下得去手的狠人,我今日的两面三刀,想来都是他潜移默化给我的。”

晋承偃说这话的时候,顾倾墨冷笑了一下。

“三哥知道这一切以后,并没有急着断我羽翼,因为他知道,一只雏鹰,他母亲教他起飞的时候,总是会反复折断他的翅膀,反复将他从山崖摔下去,这样,雏鹰才能长成真正在天空翱翔的雄鹰。”

顾倾墨眨了眨眼睛。

“他不会喜欢这样的我,他想要的,是一个再也飞不起来的我,是一摊烂泥!我很感谢他,在我羽翼渐丰,自以为能够和他抗衡的时候,将我打回了原型。”晋承偃明明说着感谢的话,眼里却闪着狠戾的光。

一个人,无论怎么改变,最原始的,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永远不会变,除非你刮骨疗毒,可这么长的历史,能够忍受刮骨疗毒的,从始至终也只有关羽一人。

纵然顾倾墨并不认为关羽是个完全的英雄,因为一些做派,的确不该是一个英雄该有的。

但顾倾墨仍然敬佩他,只因为他能不食用麻沸散,只忍受着那些非人的疼痛,刮骨疗毒。

晋承偃道:“瑶琪在生拓儿和玉儿的时候,没了。”

顾倾墨抬了抬目光。

晋承偃道:“他当我会不知道吗?当然没有,他就是送给我看的。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一个月,我抱着瑶琪冰冷的尸体,在那个冰窖一样的房间里是怎么度过的。”

晋承偃的语气中泛着杀气,让顾倾墨心头一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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