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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州空言》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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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门堂前有鼓,两边摆放狴犴,庄严肃穆,和人间衙门相差无几。空言报出自己的名字,将文书交给门前的狱卒,狱卒果然一脸谄媚地收下了。

两人牵手走入衙门。堂内红木为柱,上檐雕有断指、鞭打、针床等刑罚图,还能闻到一股酸腐味道,兼混杂着堂后传来的血腥味和惨叫声。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到衙门,心里慌张,身体发颤,不觉握紧了对方的手。

跟着等待的鬼魂,空言让春儿先排着队,道:“你先在这儿,我进去瞧瞧情况。不要怕。”春儿强装镇定,点了点头。

空言悄悄跨进衙门,里面正跪着一老人家,正唠唠叨叨地说起自己的生平。似乎是从童年讲起,才讲到了遇上心爱的姑娘,说她的眉眼有多勾人,身段有多魅惑,却求之不得,搔首捶心。越讲越兴奋,大有和儿孙唠叨的气势。阎罗王坐在高位,低眉看着送来的文书,打着哈欠。

又一个哈欠,阎罗王轻拍了下惊堂木,打断道:“老人家,我大致了解了,你这一生还算积德甚多。”

老人家一脸得意,偷笑道:“那当然。”

阎罗王正色道:“但隐瞒了参加科举作弊被抓,也没有赡养父母终老,而且惯纵儿子,导致他不学无术。”

老人家越听越慌,忙道:“我这,这有苦衷呀。”

阎罗王缓缓道:“作弊是因为令堂的施压,过于重视科考。也因为后来背井离乡,无法见到爹娘,也难提赡养一事。至于你儿子的惯纵,大概是因为你老来得子,而且夫人蛮横,才落下了这般果。这些原因我们都知道,按照幽州的律法,杖刑五十是罚你舞弊,闭门抄诵经文十五年,是惩罚你没能齐家。”

句句有理有证,老人家不敢多说,艰难地拜下,便随着狱卒离开了。

空言点着头,心想阎罗王还是公正威严的,如果只评价春儿生前,一定不会多罚。正稍稍安心,忽见公堂外,无常慌张地跨门冲了进来。只见他脸上没有了往常的戏谑,正含着怒气盯着空言。空言被看得心里忽地也慌张起来。

阎罗王正送走一个鬼魂,揉着太阳穴,看见无常,郎声问道:“慌慌张张的,有事先上文书,冲进来是做什么?”

无常撤去看向空言的目光,对阎罗王躬身道:“我是来领罪的。”

阎罗王这才坐直,看了看无常,笑道:“多久没听到你这句话了,说来听听。”

无常眼神示意一旁的狱卒,半响,春儿便被左右挟持着,走到了堂前,扑通跪下。空言吓了一跳,看看无常,又看看春儿,扬声道:“她是……”

“她是平国人,名叫谭春儿。十五岁,病死家中。”无常冷冷打断空言的话。

阎罗王点头,看向空言,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无常抢答道:“谭春儿是她给带来的。谭春儿死于一个月前,我勾魂后没有妥善处理,导致她漂泊人间。夜游神巡查找到了她,向我报告。于是我让空言帮我把她接到幽州。”

阎罗王皱眉,笑道:“夜游神找到人了,但他来找你?你知道了,但你去找她?”说着,重重拍下惊堂木,响彻整个衙门,堂下原本打着瞌睡的狱卒皆被震醒。

无常马上跪下,空言一愣,也跟着跪下。无常作揖道:“夜游神事务太重,日夜巡查,因此找我。我恃着自己是阴差,听闻您让空言帮忙办事,生了偷懒和推卸责任的念头,所以才将差事派给了空言。”

阎罗王冷哼一声,对着空言道:“那空言是无罪有功,你跪什么?”

“我……”,空言跪不是,站也不是,焦急躲闪着阎罗王的眼神。

无常道:“空言她是因为……”

阎罗王冷冷道:“我问你吗?”

空言深吸一口气,低头想着怎么回话,怯怯道:“我不知道幽州的规矩,也没问清楚无常,没准备好卷宗,跌跌撞撞就把鬼魂带来了,一路上没少闯祸。”

无常偷偷瞪了空言一眼,空言这才住了嘴,心里鼓声作响,害怕得浑身颤抖,已不知道该如何回话。若被阎罗王发现她的胡闹,她可还有机会到人间寻傅子敛?她会被扔入轮回,还是就此魂飞魄散?空言的心跳得越发厉害,冷汗从额上渗出,滴落在地。

阎罗王看着跪着的三个人,一个低头拜下,两个打着眼色。他抚着胡子,静默半响,并没有问下去的意思,低头看起了卷宗。

无常正要讲话,忽然听见一直沉默的春儿磕了磕头,道:“民女谭春儿,愿接受一切惩罚,请阎罗王下旨。”手掌的汗水已经打湿了地面,但声音坦荡,平稳温和。

阎罗王抬头看她,缓缓道:“难得坦荡的女子,可惜早死。这乱糟糟的事情与你无关,是幽州让你见笑了。你的卷宗里无甚罪过,但平日不爱惜身体,常以泪洗面,使得家中两老白头人送黑头人,无人照料。且虽无过,也无功,不务农,不念书,无为十五载。便判十年的幽禁,抄写经文,织布修衣,以思己过。带下去吧。”

两个狱卒扶起春儿,出了衙门。

阎罗王闭起双眸,思索了半晌,道:“我不管你们俩是怎么回事。我确实允许了空言做事,无常既然要给差事,便要说明白,不能这般横冲直撞,没点规矩。幽州岂是你们胡闹的地方?无常去炼狱领罚,空言回鸟嘴宫领罚。都下去吧。”

空言心里一喜,愣愣跪了半会。无常倒只应了一句,起身就走了,脸色含怒。

空言连忙追上。

“无常,无常。”无论空言怎么叫唤,无常一句话也不答应。

正要走出衙门,忽然听到女子的声音,“姐姐!”原来春儿正扒着柱子,一旁的狱卒怎么也拽不走她。空言看一眼无常,忙往春儿这里跑来。

无常听到春儿的声音,反而停下了脚步,思量片刻,也往春儿走去。

春儿一把抓住空言的手,眼中有泪,慌张道:“阎罗王可是罚你们了?是我对不住你们。”

空言摇头,道:“算不上罚。”

无常走近,对春儿笑道:“是姑娘救了我们。如果不是你最后的那一句,怕阎罗王还要对你起疑心,这件事就没完没了了。”

春儿一听,长舒了一口气。空言看到无常走来,心里发虚,满腹疑问不敢开口,只敢看着春儿。

无常未看空言,朝春儿问道:“我当无常已经上千年,从没有忘记任何一个手下的鬼魂。一个月前,我的确没有为姑娘勾魂,你可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身体的?”

春儿看了看空言,空言点头,春儿才想了片刻,道:“我也没有见过你,但那时候的记忆很模糊。只记得身体发烫,没了意识,醒来就已经飘出了村子。村里老人家说过,思恋太过的魂魄会留在了人间,可是这个原因?”

无常摇头,道:“不会,世间思念烈者不少,从未听说未等到勾魂就离开身体,飘至千里之外的事情。这些大都是人间的谣言。你可还记得临死前有发生什么事情?可有道士或高僧给你作过法事?”

春儿还是摇头,道:“家中贫寒,哪里请得来高人作法。连大夫都未能请来,恰好我爹给县官大人送过蔬果粮食,平日有几分交情,县官大人才勉为其难地派了人来看。我病得迷糊,还听我娘亲抱怨竟然派来了自己的儿子,说竟给儿子练习医术来了。最后当然也没有治好。”

“县官的儿子?”空言喃喃。

“我曾睁眼瞧了,看来只比我大几岁,绝不到弱冠之年,爹娘也是再没有办法才让他为我扎针煎药。虽是尽心尽力,但恐怕医术还未到家。”

无常思量半响,皱眉道:“恐怕是恰恰相反,是医术太精湛。你可记得他的名字?”

“只知道县官大人家姓柳,但如果真是医术精湛,如何连风寒都治不好。”春儿转而一笑,又道:“但如今也是幸运的。如果确实是此人医术所致,我应该好好答谢他。”

无常点头,作揖道:“我明白了,姑娘还是快随狱卒去炼狱受刑吧。”

空言一听,忙拉开春儿走了好几步,直到确定无常再听不到了,才靠近春儿,小声道:“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出了炼狱,要先到惟愿庙里拜过菩萨,然后便可走到望乡台、孟婆亭。”空言转头看看无常,见他无心偷听,回头对春儿道:“十年后的今天,我便在望乡台等你,一定可以把你送到人间。”

春儿含泪点头,万般不舍和感谢,紧握了握空言的手,道:“谢谢。”说着正要跪下磕头,空言连忙扶起,道:“你再拜我,我便不理你了。好罢,快走。”

春儿笑着点了头,跟着狱卒走进了衙门。

空言回头,看到无常居然还在。他正靠着柱子看向远方,眼中起了雾气。空言哼气道:“刚怎么叫都走,现在怎么不走了?”

无常眉间紧蹙,转头盯着空言道:“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空言想说知道,她在保护一个妹妹的爱慕之心,这是她愿意做的事情。但这一路磕磕碰碰,才明白幽州像一颗参天的大树,自己才看到它的一片叶子,却这般胡闹,还因此连累了无常受罚。空言低下了头,摇了摇,又点了点。

无常叹气,道:“可幸阎罗对你我有些误会,想错了此事的原由,才不至于大怒。这件事暂且不提了。”

空言抬头偷看无常,从未见过的冷酷目光,心里漏了一拍,仍低下了头。无常继续道:“我看你也未必觉得自己错了,无需这副认错的样子。你不是想要差事到人间吗,明日随我去一趟吧。”

空言一听,惊讶得张开的嘴,抬头兴奋道:“真的吗?”

无常点头,淡淡道:“明日午时,鬼门关。”说着,再不看空言一眼,抬腿快步走了。

空言呆呆站着,挠着头,心里总觉得今天的无常和平时很不一样。空言宁愿无常来劈头盖脸地骂她私自出幽州,现在这样的冷淡让空言心揪着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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