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萧府已是很晚，夙盼一下马车，便看到萧老将军提着一盏马灯等在门口，模样有些焦急，看到他们的马车，便步履生风地向他们走来。

所谓“萧府”，乃是本朝赫赫有名的四大帅府之一。盛极时，是乾庆年间，帝为防备宫中耳目，便直接在萧府设了议事阁，商讨重要军情。到了永炙这一朝时，这习惯被保留下来，永炙帝甚至专门在这里设立了西南军情司，以整合所有西南军情。

萧家世代为将，夙盼收复漠北的那七年里，虽不涉朝政，却也时常可以听到关于萧家镇守西南的消息。有一年，她为收复一座小城不得不取道于西南，当时途径一座很小的村庄，那座村庄左右不过三十人，交通也闭塞得很。然而令她感到惊奇的是，村里人人都在传颂萧家的事迹，说是萧老将军为平定西南之乱，年过半百仍征战在外，萧家长子萧朗于早年间战死沙场，萧家次子萧栾十七岁顶替兄长之位随父出征。后来她了解到，萧家历经十年艰辛，终是彻底稳住西南。

是以民间有个说法：南萧北夙。

一个多月前，夙盼也不知为何，醒来时便在萧府。据萧栾说，那时她满身是伤昏迷在距离萧府很近的一片雪地里，被他救回了家。

萧老将军很少探望她，但是对她却非常关照，他常常派人送来许多东西，几乎一日三趟的送，尤其还送来许多金银首饰、华丽衣衫，有一次她实在好奇，便问送东西的小兵：“萧家是否有一个女儿？”

小兵奇怪的摇摇头，答曰：“没有啊，整个萧家上下，只有老爷和少帅两位主子。”

“那怎么会有这么多女儿家的东西？”

“都是老爷亲自挑选的呢，这些日子老爷可高兴了，每天都去挑选这些。”

这下换她奇怪了，萧老将军是一品军侯，如今虽赋闲在家，想来也不会无聊到为她一介小辈挑选饰品的程度吧？

她跟着小兵一同去见老将军，毕竟在这里住了半月有余，如今伤也好了，当然要郑重谢过老人家，再说，住了这么久，也该告辞回夙府了。

萧家果然很大，那也是她第一次走出自己的院落，走了许久，处处都有小兵把守，个个神情肃穆，一派军营气象。

又经过一处回廊后，带她前行的小兵引以为傲地说：“夙将军，你看那边，那是西南军情司。”

她看过去，果然有一座院落，拱门处放着两座石狮，四周有青柏树环绕，衬得院子更显庄严肃穆。不知为何，夙盼远远看着，只觉得那里并不像是坊间传言的一片盛世景象，许是有积雪覆盖着石路，院中也无人把守，让她觉得有些萧败。

“哎，这儿原来热闹着呢，前不久刚被裁撤了。”小兵似乎看懂了夙盼的疑虑，开口说道。

“被裁撤？”

“可不嘛，永炙帝才刚去世，监国的显宁王爷就把这里裁撤了。”

夙盼身子瞬间僵住，“永炙……来过这里？”

“那当然，以前只要咱们老爷在府时，先帝常常来商量军情，一待就是一整天呢。”小兵得意洋洋的说，丝毫没有注意到夙盼越来越僵硬的身子，“夙将军，走吧，老爷在前厅呢。”

夙盼又呆了片刻，才转身跟上小兵的步子，先帝，他已是先帝了。心中酸痛无力，只得强行压下去。

一进前厅，便看到正中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张大地图，大梁朝疆土尽在其中。萧老将军坐得笔直，正在看书，小兵居然也没有通传，引她到前厅后反而朝她拜了，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她上前郑重行礼：“多谢萧将军恩义，我身体已经好了，特地前来请辞。”

见她要拜，萧老爷一个箭步冲上来便扶起了她，速度之快，夙盼还没来得及弯下腰就已经被扶起。

“夙将军这是折煞老夫！老夫可受不起你这一拜。”

夙盼更加不解：“晚辈……”

“坐坐坐，身体不好，赶紧坐下。”萧老将军边说着边指着一旁的椅子，还顺便倒一杯水给夙盼。

“……”夙盼一时无语，这难道就是江湖传闻震慑西南的萧靖大将军？

这边萧老爷将茶水递来，也坐了下来，接着说：“可别拘束，这里就是你家。”

一句话，将夙盼方才压下去的酸楚，尽数勾了起来。萧老将军如此待她，大概是永炙的缘故了，但是，下一刻，她知道这个想法是错的。

“夙将军有所不知，你是我萧家的恩人。”

“我？”夙盼看着眼前满头银发却威严赫赫的老人，更加疑惑。

“在漠北打仗可不比西南，那漠北是何等苦寒之地，老夫于早年间便有所体会。那年啊，西南和漠北同时叛乱，我带兵在西南打，朗儿带兵在漠北。”老将军顿了顿，若无其事道：“朗儿战败，埋骨他乡……”

夙盼无言，早闻萧家长子战死沙场，原来他是死在了漠北动乱中。她张嘴想安慰一句，却不知说些什么。

“别这副表情嘛。”老人笑笑：“朗儿身为将帅，马革裹尸就是幸运。只是老夫心有遗憾，多年来始终不能手刃仇人，替朗儿报仇。西南战乱不休，那几年，老夫只恨不能分身。”

“为何不先打漠北，为他报仇？”

萧老将军似乎没想到夙盼会这样问，稍作停顿后答道：“夙将军说笑，报仇乃是萧某家事，打仗却是国事，老夫立下军令状，有生之年誓要平定西南，还百姓个太平世道，怎能因为一己私欲，置国事于不顾？”

“……原来……如此。”她忽而想起长卿，难怪他常来这里，先天下而后己，他们是一种人。

挺自私的想法，她想，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家国天下？英雄走得壮烈，活下来的人怎么办呢？太平盛世吗？安然享受的人，终究不是他们自己。而后人，谁又会真正在意他们的功绩呢？

“好在后来有了夙将军，七年便收复了整个漠北，老夫心下着实佩服！”萧老将军说到这里颇为激动，连语调都抬起来：“刚听到战报时，老夫都不敢置信，竟有个女娃娃，比老夫的儿子都强。”

“爹，你这样说话，有点伤害你儿子的自尊心。”萧栾不知何时站在客厅门口，一手抓着马鞭，一手撑着门框，气息尚未稳，正歪着嘴角控诉他爹。

“去去去，一边待着去，别影响我跟女娃娃聊天，我得取取经。”萧老爷摆摆手，一副撵人的姿态，话锋一转，老爷子笑嘻嘻道：“夙将军，给老夫讲一讲漠北战役的细节吧。”

“人家身体还没恢复呢，你改日再取经吧，我这就给她送回房。”

“对对，竟一时忘了。”萧老爷一拍脑门，立马干净利落地起身送客：“快，回去休息，养好身体最重要！想吃什么喝什么尽管说，老夫给你置办。”

“对了，最近天气不好，估计有场大风雪，一会儿让人给你再送点衣裳和棉被。”

“要是在府里觉得闷，就让栾儿陪你出去走走，老夫不太会挑女娃的东西，怕买的不合你心意。”

“还有啊，房中炉火够吧？要是不够……”

“快答话！”萧栾朝她挤眉弄眼，“你再不吭声，我要被这老头絮叨死。”

“臭小子……”

萧栾拉起她便跑，一路狂奔时还不忘回头看看后面，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直到跑出很远，她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倒是萧栾直入主题：“哪儿也别想去。”说罢挥一挥手中马鞭：“邪了门了，怎么在自己家总需要狂奔呢？”

“……你知道我要走？”

“刚进门就听说你在前厅见老头，哈哈，幸亏我够快！”萧栾一脸得意。

“……”

“话说回来，这京城里除了萧府，也没有可以让你待着的地方了。”

“为什么？我的府邸呢？”

“木莲心早给你拆了，你哪还有家？”

“哦。”原来早被拆了呀，她无所谓的点点头：“拆了也好，反正那里也不是我的家，我本就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抬头看向阴霾的天空，无风无雪却很冷，也许果真如萧老将军所言，马上就会有一场大风雪。她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去。

“喂。”是萧栾站在她身前，挡住去路，“对不起，是我乱说话。”

“什么？”夙盼很少见他这样郑重的样子。

“你有家，这里就是你家。”萧栾立正站好，一脸严肃。

“……”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虽说是暂住，但他见如此认真，多少有些感动。

“你看啊，我爹把当年哥哥住的院落分给了你，那可是整个萧府风水最好的地方！接着呢，老头居然还去请教别人是怎么养女儿的，女儿家会喜欢些什么？老天爷，不知是哪位好汉说，女人喜欢金银首饰和漂亮衣衫，这下好了，他满京城搜罗首饰衣衫，搞得全天下以为萧家刚收养了个闺女！摸着良心讲，从小到大，我都没这待遇。”萧栾一脸严肃，煞有介事地摸着心口继续说：“我怀疑我可能是领养的，你觉得呢？”

回忆到这里，夙盼忍不住笑了，此刻门前那提着灯烛的老人，肩上已落了许多雪，看来已是等了许久。雪仍未停，她却忽而觉得，有什么东西正被轻轻化开来，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