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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剑行》0011 良言苦相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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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见这独孤迥如此固执,虽然自认为宋人,却显然是对这南渡偏安的朝廷失望至极。但现在新帝赵昚即位之后,动作不断,雷厉风行,处置冗庸贪腐官员毫不手软,与高宗时截然不同,颇有明君气度,整个朝廷格局为之一新。

陆游与皇家有亲,要从他的姑母算起。陆游姑母是高宗赵构姐姐的儿媳,整个太宗帝裔嫡系后人,南渡逃出来的也就他姐弟二人,其余算是被金兵一网打尽。

太祖一系后人因被太宗后人提防打压,靖康之变时不在金人重点监控范围,倒逃出来不少。当初赵构无子,抱养了两个太祖之后在宫中,后立太祖子赵德芳——也就是民间所说的八贤王——之后赵伯琮为太子,改名赵昚,即宋孝宗。孝宗皇帝算是南宋诸帝中最有作为的一位皇帝,可惜父不慈子不孝,赵构那老东西且不用说了,退位之后不好好的寻欢作乐,仍屡屡暗中干政,但赵昚身为儿子,只能默默忍受;孝宗后来也退位当了太上皇,却不像赵构那样掣肘儿子;儿子当了皇帝,就跟他闹别扭,他驾崩了儿子连灵堂都不想进,这是亲生的,不像他赵昚是赵构抱养的,也不知这位孝宗皇帝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摊上这俩货色。

陆游自幼进宫与太子赵昚伴读,成年后相互间以字相称,直到赵昚被立为太子方才改口。

以陆游与皇家远亲、太子伴读的关系尚要受到秦桧打压,可见秦桧当年的权势,甚至连赵构都在秦桧死后说,以后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也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

陆游对新皇帝的性情倒十分清楚,两人也算得上志同道合;而且赵昚即位后,积极整顿吏治,裁汰冗官,惩治贪污,整军经武,黜落秦桧党羽,褫夺秦桧遗封,谥其恶谥,平反岳飞冤案,起用主战派人士,锐意收复中原,这些做法极符陆游心中雄主之望,而现在他又得任川陕宣抚司机宜之职,让他感觉到可大抒胸臆,大展雄才,一生所学尽可挥洒施展,自是对新帝感恩戴德,万分忠诚。

显然这独孤迥对大宋君臣不感兴趣,但似乎对他陆游却颇有好感,陆游自然能感觉得到。独孤迥近几年在秦晋一带威名颇著,如果他能站到大宋这边来,一旦北伐,宋军当会有一个极为得力的内应。

虽然大宋君臣面对北方胡虏时,大多数有些菜瓜面蛋之性,但对于沦陷区内敢于反抗的百姓还是很赞赏的,而且不论是哪一代皇帝,即使是做不到恢复中原,但心里可都一直惦记着,毕竟大宋皇帝的祖陵可都在那边。原来在太行山一带坚持抗金的义军,以及后来梁山泊一带的义军,再后来还有辛弃疾义军,南渡后都得到了宋廷比较好的安置,辛弃疾甚至成为南宋重臣。远人来归,无论如何都证明偏安的宋廷是天命所归,大义所在,是无可争辩的正统皇朝!

但陆游不可能在这方面与独孤迥争辩,苦笑着叹息一声:“独孤兄弟,我且问你,你先前刺杀那些金国将领,是暗中刺杀,还是摆明了阵式挑战?”

独孤迥傲然笑道:“自然是暗中寻机,突然发难,不论中与不中,立即远飏千里!摆明了阵式挑战,岂不让那些贼子有了防备!”

陆游点点头道:“兄弟,你是豪侠剑客,这般做法自然得当。但即使你能再杀一百个、一千个金贼,能将金贼驱除出去吗?能恢复得我汉家天下吗?”

独孤迥恨声道:“驱除鞑虏,恢复中原,那是朝廷的事!至于我跟金贼之间,那也是势不两立,我能杀一个是一个,能杀一百是一百!纵我粉身碎骨,也要杀他个尸骨遍野!但我独孤迥——绝不会相信偏安临安的赵宋官家!”

陆游又问:“敢问兄弟:君家血仇,可有多少仇人?”

独孤迥恨声答道:“金贼自乌思朵以下,共有三千多人。当时以他为首,带着这三千兵马,剿杀太行山义军,他们却连太行山内外的村庄,也尽数烧光、杀光、抢光,我族中三百余口,除我父子二人幸免,不论男女老幼,全部罹难!此仇不共戴天,我必杀尽此辈!”

陆游再问:“兄弟与令尊自寻仇以来,曾经杀掉多少仇人?”

独孤迥一听,神色顿时黯淡下来:“我与先父这些年来,也不过只杀了五六百人!”

陆游听他这么说,不再着急,反倒微笑起来:“兄弟,我且问你;楚汉相争时,那项羽勇冠三军,自身武功又可算是天下无敌,汉高屡战屡败,但最后垓下一战,竟能逼项羽无颜过江东,自刎而亡;兄弟你之武功,比之霸王如何?”

独孤迥双目圆睁,逼视着陆游,半天方才气馁,摇摇头道:“项羽力能扛鼎,勇武盖世,而且勇冠三军,我自然比不上项羽。”

陆游嘿嘿一笑,轻轻拍手:“这就是了!我听说兄弟你先前曾经刺杀那乌思朵十余次,最后一次几近功成,但也只是刺了他两剑,不过让他养了几个月伤而已!如今他更加有了防备,汉人无论是谁,只要想接近他,都不可能!而且他现任金贼陕西统军使,麾下有数万精兵,又召集了秦晋一带的江湖败类,再想刺杀他,几如登天!”

独孤迥冷冷一笑:“即使他是金贼的皇帝又怎样?早晚我会砍下他的狗头,来祭奠我的亲人!”

陆游叹息一声,似乎十分惋惜:“兄弟,你说这早晚又会是什么时候?那你还要等上多少年?如果突然有一天老天让这贼病死了老死了,兄弟你就咽得下这口气?”

独孤迥一怔,默默无言。在这个人活七十古来稀,三十来岁便有可能做爷爷,便可称老夫的年代,五十来岁寿终正寝绝对算不上夭折短寿,而且算是不少人最盼望的死法,毕竟那乌思朵已经五十来岁,当真哪一天老死病死也不稀奇。过了一会儿,独孤迥方才心有不甘地骂道:“我不会让他病死老死,乌思朵那贼只有一个死法,那就是死在我的剑下!”

陆游微微笑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人的命运生死,即使是天下权柄尽握的天子,也不一定能尽掌在手中!人的寿数,既有彭祖之长,也有甘罗之夭,谁知哪天睡下,还能不能再看到次日的日头!”

独孤迥咬着牙关,恨恨地思索着,陆游说的一点都不错,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乌思朵老死病死,寿终正寝了,那还真的能让他郁闷发狂!

陆游缓缓说道:“兄弟,想要尽快杀掉乌思朵和他手下那些为虎作伥的部属,还要靠成千上万虎狼之师,堂堂正正地阵列于战,歼灭其军,灭掉金国,到那时候,金兵战败,金人惶恐,再杀乌思朵可就要容易得多了!”

独孤迥道:“机宜说的有理,可晚辈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看一眼陆游,心有不甘地说道,“当初赵官家背信弃义,与金贼暗通款曲,出卖太行义军,这才让家父含恨而死;父亲临终前告诉我,千万不能再相信赵官家,那都是一群畏金如虎,没了卵蛋的阄人皇帝,是当今石敬塘!要报仇,谁也靠不得,只能靠自己!我……我若违了家父遗愿,岂不是让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么?”

陆游听他将大宋皇帝骂得狗血淋头,他身为宋臣,这脸皮再厚这脸儿也挂不住,面皮一阵热辣,极为难堪。历来有所谓主辱臣死的说法,自己身为臣子,虽然不想为那几个昏庸无道的皇帝殡葬,可心里却本能地觉得独孤迥之言是大逆不道,便想要正颜厉色地反驳,转念一想,觉得就是争个高低对错出来又能如何?就凭这独孤迥的武功,他根本不可能将他绳之以法,何况自己一直在想方设法地拉近两人距离,意图招揽对方呢;要想招揽人家,不让人家把怒气发泄出来,怎么能够改变他胸中的执念,所谓推己及人,设身处地,将心比心,便理解了对方,怒意自然慢慢平息下来,叹息着摇摇头道:“兄弟啊,令尊先前含恨而逝,我不能说朝廷没有责任,但那是秦贼当政,下令太行义军南下的也是他的主张;如今新帝即位,极为英明,颇有作为!”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太上皇当政时的一些乱命,当今可都在渐渐地拨乱反正!褫夺秦贼遗封,谥为谬丑,昭告天下明其罪,平反岳武穆冤案,朝纲为之大振!如今朝廷,庙堂之上君臣同心同德,吏治清明,军伍之间兵精粮足,军械充足,江湖之中,黎庶安康,天下归心!我大宋早晚必能如汉光武一般,驱除鞑虏,光复中原,中兴大宋!”

能说出太上皇的几句坏话,这已是陆游这类儒家文官的极限了,虽然太上皇赵构干了许多坏事,但儒家传统的忠君教育,让陆游这类臣子,即使对君心怀不满,也只能进谏,目的是致君尧舜上;或归罪臣下,如赵构干的许多坏事,只能归于秦桧等人的身上,毕竟几千年的中国传统和儒家教育,让天子成为了一个王朝甚至是一个国家的代表。但独孤迥仍然摇头:“机宜之心,迥早已明白,亦早已相信,但迥只是不敢相信赵官家!我独孤迥只是个卑微小民,江山谁属,与我无关,我只是要报仇!要杀掉乌思朵和他当初那些屠杀我家人的贼子!”

陆游一听他这话,顿时也有些恼怒,厉声喝问:“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独孤迥,江山谁属,与你毫不相干?想不到你竟然说出这般话来!你可别告诉我,你不是汉人,中原天下谁属当真与你毫不相干!”

华夏士族,自古来相互交谈,皆以称字为尊重对方,如果称呼长者,加个先生之类后缀便可,若直呼其名,那在士族之间历来是对人毫不客气的羞辱,甚至比骂娘还要严重,所谓士可杀不可辱,这个士便是士族士人之士,何况还有后面这段话,独孤迥一听,顿时有些恼怒,一拍案子呼地站了起来:“陆机宜,我敬你是宋廷中罕见的爱民好官,而且不像别的朝廷官员那般迂腐,怎能如此辱我?”

室内还睡有几人,见独孤迥发怒,生怕他对陆游不利,顿时都有些紧张,呼地都坐了起来,伸手便去拿兵器。

那陆阿蛮虽然对陆游心生不满,但关切之情一点不比那些官兵差,抽出剑站起来,剑朝独孤迥一指:“独孤迥,你怎敢如此无礼?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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