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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野探灵笔记》第二章 附灵妖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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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后,西康白马镇陈家村。在一间屋子里,一个女人正躺在床上挣扎叫唤。傍边邱婆子不停地喊着“使点劲,使点劲,就要出来了。”床上的女人咬紧牙巴,汗珠子铺满了额头。

婴儿生下后睁着眼睛,不哭不闹,眼睛还时不时盯盯邱婆子。邱婆子额头一下子冒出汗珠来,颤抖着把婴儿放到盆里,用凉开水几把洗干净后用衣物包裹起来。

躺在床上的女人看着邱婆子双手打抖,有些奇怪,就问道:“邱婶婶,你咋了?”

“这个娃娃,你自己看看。”邱婆子颤抖着把婴儿递给床上的女人。

女人探身双手接过来,刚接到手里,婴儿就开口喊了一声“阿妈”。这一声喊,把床上的女人吓得不轻,差点失手把婴儿甩到床脚下。更是吓得邱婆子屁滚尿流,仓皇而逃,从此再不敢接生了。

第二天,村子里就传遍了陈家女人昨晚生了一个妖娃。这个被人们指称为妖娃的婴儿就是后来的我。

起先,大家也只是说说,并不很奇怪,而就在我几个月大的时候,同村离得不远的王裁缝五岁半的幺女绣花突然病了,一直发起高烧,满嘴胡话,到医院去检查不出病因,就请了个端公来。端公来一看,说道:“你家幺女被小鬼缠上了,要带她走呢。”

王裁缝两口子一听,下了一大跳,啪的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给端公作揖磕头,“先生啊,你要想法救救她啊,她才五岁啊。”

端公伸手扶起王裁缝和他婆娘,说道:“我会尽力的。”

端公及叫主人家端来桌子,设下香案,叫人点香烧纸,又吩咐火炎低的人别围在周围。只见端公微闭双眼,口中念咒道:“千千天兵万万天神,水碗场中来作证明,有请川主老爷,有请观音菩萨,有请四方道仙,有请八方魂灵,有请祖师张天师,有请师傅杨采望……。”念完咒,端公一口气喝了一碗刚从锅里舀来的开水,说道:“把幺女抱来。”

王裁缝赶紧把绣花裹着被子抱到端公跟前,端公从怀里掏出一道符来,在香火上快速晃了两下后贴到绣花额头上。

“幺女,我问你话,你有啥就说啥啊。”端公说道。

绣花在被子里点了点头。

“幺女,你这几天都和谁在玩耍?”端公问。

绣花回答说,“有槐树上穿长衫的仙家,有村东头的小弟娃,他们现在就在门口站着哩。”端公一看,果然有一个穿长衫的老者和一个一尺多高的小孩站在门口,但端公没有理会他们。

“弟娃为啥约你耍?”端公又问。

“弟娃带我捉蝴蝶,弟娃带我玩家家。”绣花有气无力地说道。

“幺女,你要听话,以后有你自己的哥哥姐姐和你耍,不要去给老者和弟娃耍,听见没?”端公说道。

绣花在被子里点点头。端公站起来走到门口,向老者和小孩吐了一口口水,厉声道:“何方孤魂,敢来作祟,你们远远躲了就算了,再来缠幺女,我早晚收了你们。”

“幺女,还看见老者和弟娃没有?”端公问。

“他们跟我招手后走了。”绣花说。

王裁缝见端公没有及时收掉鬼魂,有些担心,就问道:“先生,咋不收了它们呢?”

“当然要收,但不到时候。问一下,你们村有棵槐树吗?”

“有呢,离生产队的公房不远,几百年的老树了,以前生产队杀老牛,就在那棵树前。”王裁缝的舅子接话说道。

“哦,你们村东头有些什么坟?”端公问。

“村东头就是些竹林和水田,没啥子坟。”王裁缝说道。

“姐夫,咋没有哦,以前那个道士陈世香死后不就埋在现在的房子傍边在么。还有陈世香婆娘和他自己的爹妈,少说也有五六座坟。”

“先生,就是哦,陈世香的儿子陈化平的媳妇生了个娃娃,落地就会喊人,这娃娃的头上还长了两个角头。”王裁缝的婆娘说。

“我侄女刚才说,穿长衫的老者和一个小弟娃和她耍,那个陈世香以前是个道士,就经常穿个长衫子。我看就是他爷孙两个在干坏事。”王裁缝的舅子说道。

“胡扯,活人哪会勾魂?”端公说道。接着又说:“娃娃他妈,你去找个有公的鸡蛋来,把幺女抱进屋去给她叫魂,她的魂被勾走了,只剩下半条命了。”

“咋个叫法?”王裁缝的婆娘问道。

“你把幺女抱在怀里,用一只手摊平,把鸡蛋放在手心,就叫幺女回来嘛,然后接着就说回来了,反反复复叫,一直等鸡蛋在手心里立起来,快去吧。”

端公又叫王裁缝把自己几个大点的娃娃喊来,对他们说道:“你们几个这几天轮流好好地陪你们的幺妹说话玩耍,就在屋里,哪里也别让她去。”几个娃娃就点点头。

端公临走时,在王裁缝家大门、偏门和幺女的睡的房间以及床头床尾都贴了符,看那阵仗,勾魂的鬼似乎不简单。并说道:“我过几天来砍树,你们自己事前去和村里的人商量好后就来通知我。”王裁缝就叫他舅子负责去找队长。

过了几天,王裁缝通知端公,说可以砍掉。端公就回说再过几天来。

又过了几天,是个大晴天。端公来砍树,这是一颗三尺过腰的老树,村子里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跑来看热闹看稀奇,厚厚地围了一大群人,有些小孩还被挤得直叫唤。

王裁缝请来砍树的壮汉有七八个,个个都拿着磨得铮亮的长柄斧头,一看就知道是上山砍大材(地方上把砍来建房屋的大树和做寿材的木头称为大材)用的斧子。

一般砍房前屋后的大树,不是随意而为的,必须择好日子,定好开斧时辰,在砍之前,焚香祭告,但这棵老槐树管了这个村。做完这些,接下来,端公在大树周围三尺外的地方围了一根红绳,绳上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挂了四道符,槐树上也分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贴了四道符,安排四个壮汉分别立在树的四个方向持斧站好。布置完后,端公盘坐在一个草垫上,闭目念咒,大家也不知道端公是动非动的嘴巴都叨念了些什么东西。

约莫过了半袋烟功夫,端公睁开眼睛,怒喝一声:“神将开斧。”

四个壮汉听见端公号令,便使出全身上下吃奶的劲猛力砍下斧头,只听得“咣当”一声,斧头被硬生生弹开,四个壮汉被震得险些跌倒,而先前下斧的位置,只仅仅砍掉了胡豆大一块树皮。

“咦,这牛骨头还真硬。”端公也大吃一惊,自言自语道。“道士在说啥子牛骨头?”人群里有人问话。

端公从自己的小背篼里拿出一块红布包裹的东西,打开后是四把小斧头,看上去,斧柄还不足一尺。“来,你们几个拿这个斧头去试试。”端公说道。

四个壮汉把斧头拿在手里掂了掂,却明显感觉比先前的斧头沉重了不少,一直手拿起明显觉得吃力,但这个端公一只手提两斧,看上去却像捏了几根茅草。

四个壮汉站好位置,端公又怒喝一声:“神将开斧。”

四个壮汉听见端公号令,又再次使出全身上下吃奶的劲猛力砍下斧头,只听得“扑哧”一声,四把斧头均砍进树干两寸多。他们取出斧头再要下斧时,端公说:“行了,换大斧头吧”。这一次,大斧头砍下去没再被弹开,周围的人都在议论道士肯定懂得什么法术。

就这样,青壮年轮番上阵,前后多达三十多人,连几个力气大的妇女也上了,从上午一直砍倒太阳落山,才把大树砍倒。槐树倒地后,大家近前一看,中间是空的,里面满是鸡毛、鸭毛和骨头,还有牛毛、蛇皮、枯叶等等。

“妈的,还说平常鸡去哪里了,狗日的,原来是被这树精吃掉了。”人群里有人说道。

“扯淡哟,树咋会跑去吃你家鸡鸭哦,就你家屋外的高坎,它就上不去,我看是黄鼠狼干的。”有人反驳说。

“我看不是蛇就是毛狗干的。”又有人说。

“道士先生,你说是啥干的?”有人问道。

“以前,你们在这棵大树下杀了很多畜生,尤其是老牛,它的血被这树吃了,再加上这种树本身就比较阴晦,树龄也很高,最适合脏东西藏身了。以前是不是有人在这棵树上吊死过?”端公问道。

周围的人群一下子就静了下来,没人接话开腔。

“咋没有呢,李淑芳的老公公就是吊死在这根树上的。”人群里有个女人说道。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脆脆地“啪”的一声响,“你这个烂婆娘,破嘴瞎说啥子。”一个男人揪住她的衣领就是一巴掌。“事都做得出来,就不要怕人说。烂杂种你打我,你和她上过床啊,她拿给你日过啊,你打我。”说着伸手就去抓男人的脸。接着,又是脆脆地“啪”的一声响,“就你晓得,就你亲眼看到,你这个烂婆娘,叫你瞎说,叫你一张嘴瞎说。”男人边打边骂。“烂杂种,我跟你拼了。”这个女人也毫不示弱,扯住男人的袖子,又踢又抓,接着两人都倒在地上扭打起来。男人更是骑到女人身上,左一个巴掌,右一个耳光,女人也把男人的脸抓出几道血口子。

这边,队长正和道士商量如何处理槐树,见有人打起来,赶紧几步跳过去一把拉开男人,女人哭喊着爬起来又冲上去抓男人的脸,几个妇女见状,就赶紧上来把她拉开了。

“两口子当着外人的面,打锤子哟,你们吃多球哈。”队长很生气地骂道。大家又好一阵劝说,才算平息了。

这个女人提到的李淑芳是外村嫁过来的,他男人是桶匠,农闲时时常走乡串户,专门给人做挑水桶和蒸饭的木蒸子。一年,他去外乡呆了很久才回家,进村就有人在他背后指指点点,说他老爹会烧火,能把人的肚子烧得鼓起来。他回家一看,李淑芳的肚皮确实鼓起在,看着就要马上下崽崽了,他也没说什么,没问什么。晚上吃饭时,不知为啥,就和老爹吵起来,还动了手,把老爹打掉了两颗门牙。

第二天,有人跑来告诉桶匠,他爹在槐树上吊死了。他埋了老爹,没过多久,全家就搬走了。

有人建议队长把树按人头分了,各人抱回家当柴火。端公不同意,而且还要求把树根也掏出来一起就地烧了才好。队长就说:“按先生说得办,免得节外生枝。”

这棵槐树烧了整整三个多月才烧完,烧燃后,大家都非常奇怪,没有闻到任何树的味道,全是烧糊的骨头、皮肉的气味,更离奇的是,烧尽后的灰堆,远远望去,就像一头水牛卧在那里咀嚼。队长就带人去把木灰铲到了水田里。后来有几个人看见有头水牛在那里吃草,端公就叫人栽了三棵柳树在原来的位置,就没再出现什么了。

绣花退烧后,人也渐渐精神起来。可过了不到半年,她就莫名其妙地从自家石坎上掉下去摔死了,可是这根石坎子的高度还不足两尺呢。

因为绣花是死在外头,不能进屋,王裁缝家就在外面地里临时搭建了一个灵堂,就在出丧的前一晚,王裁缝家请来守灵的一个亲戚,半夜的时候,看见一个小男孩过来从木匣子里牵起绣花,蹦蹦跳跳一起走了,吓得这个亲戚一病不起,半年才好过来。

事到如今,王裁缝的婆娘和舅子都认为是我作得怪,也认为那个端公做事不彻底,不厚道。绣花的舅舅更是到处游说,说陈家不把妖娃远远的送人,说不定还有无数的小孩遭殃,还有鼻子有眼的说下一个就轮到谁谁了。有小孩的家庭都附和,没小孩的家庭也不开腔。上门劝说的人不少,而我家水田里当天蓄好水,晚上就被人放干,还有人往我家院子外的大路上倾倒粪水,我爹都被劝说得开始动摇了,但我妈就是坚决不干。

“你们都说我的儿子是妖娃,头上还长了角头,瞎眼了,长了吗?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送人,如果他是妖怪要吃人,那就叫他先吃我好了。”我妈是不信这些的,她用很硬的语气打发走了最后一个上门说劝的太婆,这太婆临出院子时,还往我家院坝里吐了几口口水。

一天,一个年岁很大的老者和一个中年人路过陈家村,在经过我家时,我爹竟然认得他,喊他韩叔,还把他让进屋,给他倒水递烟。他看见我妈怀中的我,就站起来近前看了看。

“娃娃取名字没有?”他问。

“老爷爷,还没给他取呢,想等他长大些读书时再取。我三娃生在春天,我们就随便给取了个小名,叫春宝。”我妈回道。

“哦,我给他取个名字行不行?”老者说。

“要得的,这么大岁数的老辈子了,当然要得。”我爹和我妈几乎同时说道。

“叫灵官吧。”老者说道。

“灵官,灵官。”我妈嘴里反复叨念,就这样,陈灵官就成了我以后的名字。

我没见过我爷爷,也就没有任何直观的印象,唯一的印象就是我小时候看见过的那张挂在堂屋墙壁上的旧照片:一个穿着长衫、蓄着胡须、手持折扇的老者,微笑着坐在一把太师椅上。这也是我对从事道士或卜卦算命这个行当的人最直接的印象。

小时候,家里的农活很多,全部落到了我妈一人肩上,我老爹新年还没过完,就和村里一些人一起去外地干活了。两个大点的姐姐似乎也只是在放学后割点猪草而已。起先,我妈下地时都把我背到地里,但田里的农活,她就不放心,害怕我不小心我就遭掉进水田淹死了,有时就把我单独关在堂屋里。

一次,我妈下地回来,打开堂屋门,见我一个人坐在地上手舞足蹈,有说有笑。

“幺儿呢,地上凉,你在和谁说话呢?”说着就进来抱起我。

“阿妈,墙上的爷爷在和我说话呢。”我说道。

“幺儿呢,瞎胡说,墙上的爷爷是相片,咋能和你说话呢?”我妈抱起我,顺便看了一样墙壁上挂的一张旧照片。其实,我妈也没见过我爷爷,她下乡来我们村子时,我爷爷都去世十多年了。

我妈把我抱出来后,就放下我,也顾不上上灶做饭了,就跑到房子傍边爷爷的坟前大骂了一阵,还往坟上吐了几口口水,跺了几脚。她回来就把相片取下了,也不知她放到了哪里。

“幺儿呢,以后爷爷再回来逗你耍,我就去把他的坟头铲了。”我妈连说带骂,声音很大,把我也吓了一跳。

我妈当年下乡时,被生产队安排帮助教育改造我爹。原因是我家从我爷爷的爷爷那一代就开始从事道士这个行当了,这是搞迷信。虽然到我爹这一代时,祖上的行当似乎早已经荒废没落了,但毕竟祖上是吃这碗饭的,所以要进行改造,变成自食其力的新人。后来,教育改造我爹的女青年被我爹改造成了我妈,这是我爹在世时唯一让我佩服的本事。

这桩一直没有得到外公外婆承认的婚姻,使两家人十几年几乎没有相互走动,只有舅舅偶尔会来一下。

我读的是农业大学,毕业后分到了一个十分偏远的叫观鱼坝的乡镇农技站当了一名农技员。一年多后,杨站长升任副镇长,我也被他推荐当了站长,在这个位置上,我又原地踏步三年,而杨副镇长变成杨镇长了。虽然我是站长,但种子站的门市却一直是杨镇长的婆娘把持,与我没有半毛钱关系。

这个肥婆娘,颜值低,脾气大。有一次,一群村民跑来说买到了假种子,但吵不过肥婆娘,就来把我的小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要讨说法。我就叫他们去找领导,结果,这个肥婆娘跑来把我的办公桌直接掀了。

一天,我下乡去了一个很偏远的村子。中午的时候,接到表姐电话,说是舅舅晕倒被送进了医院,我赶紧跑回镇上赶车去了城里。

我原以为舅舅只是简单的疲劳所致,却被意外查出舅舅得的是癌症,而且是晚期,最多还可以活三个多月。说实话,这个结论对舅妈、表姐和我都是一个晴天霹雳。

舅舅只有表姐一个子女,我上高中那一年,她就嫁人了,而且是远嫁江苏,逢年过节才得空回来一次。也是在这一年,我妈上半夜去世,我爹后半夜也跟着去了。我妈是劳累所致,病已经拖了半年,但我爹之前却是丝毫没有征兆。

舅舅是那批最早下岗的工人,就在别个到处申诉上访时,舅舅一家倾其家底,在临街置办了一间七八十平米的铺面,默默开起了面馆,说实在的,没有这间面馆,我可能连高中都读不了。

一天,舅妈把我叫去,我大约觉得舅舅是要交代后事了。

“灵官,把你叫来,主要是说一件事,这么些年来,舅舅也没啥本事,就这间面馆还可以,我走后,就归你了。你租给别人也是你的,你卖了也是你的。”舅舅躺在床上,看上去很瘦,仿佛一阵风来就能把他吹走。

“舅舅,还有舅妈和表姐呢,他们可以经营呀。”我说道。

舅舅继续说:“听我说,把面馆留给你是你外公外婆当年的意思,也是我们大家的一种安慰。我走后,你舅妈就去你表姐那边了。”

我没开腔,因为此时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就工作而言,并不顺心,特别是那个肥婆,据说最近还要承包镇政府的食堂,可想而知,以后恐怕连吃饭都要受气了。

递交了辞职书,镇长劝了我很久,我相信他是真心的,他说再干半年,就可以把我调到办公室去了,还当他的下手。我说我是经过认真考虑的。

“好吧,你出去遇到困难记得来找我哟,不好赶车,我送送你。”他很固执地开着奥拓车把我送回城里,还一起吃了一顿饭。我虽然无比厌恶他的婆娘,但他表现出来的人情味,实在没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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