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生楼比怡色楼的规格高了许多，因为她身份特殊，做不了花魁，只是艺伎，待遇依旧比一般女子高了不少。

在侍女的带领下走进盛晚滢的屋子，她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被捆在床上，身上多多少少还残余了许多鞭痕。难怪不让她上台，这个样子又怎能见人？

涂钦走上前去拿开堵在她嘴里抹布，盛晚滢声音沙哑，“我是不会屈从的，大不了一死了之。”

涂钦伸手摸摸她的脸，曾经细腻的肌肤有了些枯黄，“你又何必这样折腾自己呢？”

盛晚滢一怔，蓦然发狠咬住她的手。涂钦低下眼，手一动不动，任由她咬。细嫩的皮肤上牙印渐深，慢慢有血渗出来。

血的腥气让盛晚滢不自在的皱了皱眉，“呸”的一声吐了出来，嘴角留了一丝血，她的血。

涂钦嘴角勾起一丝柔美的笑，眼中依旧是冷漠，她还真是上辈子欠了她和罗宁的。从怀中拿出银簪，涂钦轻轻插进盛晚滢的发间，又掏出手绢擦掉她嘴角的血迹，将一个小小的骨灰盒放在她手里，声音是一贯的温柔，“做我的侍女，我不会亏待你的。”

盛晚滢怔怔的看着骨灰盒上的“罗宁”二字，秀气的簪花小楷。

涂钦再一次问，“你可愿意？”

盛晚滢面色复杂的抬起头，眼里有挣扎，有疑惑，最后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涂钦微笑，挥手让丫鬟端上一碟点心。

她听说盛晚滢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没想到这么一个小丫头还颇有毅力。

日子一如既往的过去，暗中杀人，套取情报，涂钦觉得和在边界时没什么两样。

只是罗宁换成了盛晚滢，身边缺了个帮手，多了个包袱。起初有些不适，渐渐的也就习惯了。习惯，真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盛晚滢虽然是国师之女，却意外地嘴甜手巧，短暂的试用期过后，梦生楼上下便被她收买了。

她对涂钦也是一样，总姐姐长姐姐后的叫她。涂钦不想提，其实她比盛晚滢还小了一岁。

盛晚滢偶尔会拉着她问罗宁在边界的经历，她心情好的时候会轻描淡写的说几句，心情不好就默不作声的扯开话题。

如今她十八，盛晚滢十九，在这个时代都已经是老姑娘了。其他人家嫁的早的孩子都有了，她们却一直单着。涂钦不太明白，位高权重的国师大人为什么会把女儿留在身边这么久。他失势也不过是近几个月的事，怎么会挨到盛晚滢十九依旧不给她找人家呢？莫不是盛晚滢不愿？

婚嫁一事，涂钦不想提，盛晚滢也乖巧地一句不问，倒也相安无事。

朝中格局逐渐稳定，各方势力相互均衡制约，一切都很好。涂钦不得不说，小皇帝是天生的帝王。

她以为就要这样过一辈子了，在梦生楼，她和盛晚滢两个人相依为命，直到死去。或许，她最后会死在仇家手里，或许会死在皇帝手里，不管怎么说，左右不过一个死字。

可笑世间有太多的自以为是。一切，不过是她以为。

狭小的房间，一床一桌一椅，摆设极为简洁。涂钦身着青色罗裙，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块绣帕，面色发沉。

盛晚滢蹦蹦跳跳地推门而入，脚步轻快，乍一见到涂钦，猛的顿住，眼里有些迟疑，“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你很缺钱吗？想要离开？”涂钦放下绣帕，冷冷的转头看着她。

近来坊市上兴起一种罗帕，布料精致，针线走势奇特，世所罕见。而且一月只出一批，一批只有六块帕子。

她虽有所耳闻，却未曾在意。

昨晚，与她交接的李公公呈给她一块罗帕，她一眼就看出是晚滢的手艺。公公没说什么，但意图很是明显。

盛晚滢啊盛晚滢，你竟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吗？

屋外有人探头看，盛晚滢瞪了她们一眼，关上门，手足无措的解释，“姐姐，不是的，你听我说。”

涂钦冷冷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盛晚滢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一般，说，“姐姐，你甘心过现在这种日子吗？每天不得不笑脸迎客周旋在不同男人中间，你甘心吗？”

“那你想怎么样？每天和同一个男人周旋你就开心了？”涂钦一声嗤笑，她就知道，眼高于顶、养尊处优的国师千金怎么可能看得起她们这些卖笑女？

“不是的，我不会嫁人。”盛晚滢咬咬唇，“我想攒银子替姐姐赎身，以后你想嫁人也好，不想嫁人也罢，都由自己做主，再也不用受约束，不是很好吗？”

“你想过替你爹爹报仇吗？”涂钦冷冷看着她，问出了她一直担心的问题。她嫌弃她也好，想要离开也罢，她都不担心。她唯一担心的，便是她去寻仇。不自量力地寻仇，就是意味着死亡。

多么可笑？她放弃了自由，放弃了尊严，最后还要担忧她是否要去寻仇。

许是话题转折太快，盛晚滢一时有些怔住。

爹爹？盛晚滢心里有些难受，那个外人眼中的权臣，于她也不过是个父亲罢了。他会在她生病的时候心焦的吃不下饭，他会为了她的相思苦心谋划，他也会为了她的一滴眼泪伸出手，温柔的抚摸她的脸颊，“晚晚别哭，爹爹不疼。”

他的手微微颤抖，一柄利剑已经穿透他的胸膛。众人眼中谋逆失败畏罪自杀的国师，说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安慰她，“晚晚别哭，爹爹不疼。”

盛晚滢眼底微微润湿，摇了摇头，“爹爹在世时便说过，他做了很多错事，即使横尸街头也是罪有应得，他唯一的心愿便是让我好好活下去。皇上对他也算仁至义尽，按一品大员风光大葬，我不需要

报仇。”

涂钦顺了口气，至少她不会自寻死路。现在皇帝势头正盛，报仇最后的结果也不过一个死字。

只是，她依旧想离开。

“从今往后，你便安安稳稳的呆在这儿，梦生楼是约束，也是保护。没有这里，你早不知道死哪儿去了。至于离开的事，我会想办法。”涂钦冷着脸，说完便扔下帕子往外走。

“姐姐。”盛晚滢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颤抖和悲戚，涂钦抿了抿唇，终究是停下了脚步。

“姐姐，其实我都知道，我都知道的。你没有必要这样。”盛晚滢闭上眼，声音带了一丝颤抖。

呵！她知道什么？

涂钦眼睛暗了下去，不再说什么，径自走了出去。

夜色渐浓，涂钦灵活的游走在大街小巷，七拐八扭，走到一户小院前。确定无人跟踪之后，闪身进去。

这个院子是皇帝在外的据点，也是和她交接任务的地方。除了皇帝每个月来这里一次，平日里只有两个大内侍卫和李公公看守。

那卷罗帕是李公公给她的，只怕那个人也已经知道了。

除了交接任务，她从不来这里。所以李公公见到她有些诧异，“姑娘怎么来了？”顿了顿，眼中闪过惊疑，“莫不是昨日那卷罗帕？可有什么重大发现？”

涂钦一言不发，只单膝下跪，“涂钦请求面见陛下。”

李公公忙弯腰扶她，现在他委实担不起这一拜。短短不过一年，这个看似柔弱的小姑娘已经从一个卖笑女子升至与他比肩位置。没有人知道她哪来的那么多途径，杀人灭口，寻踪灭迹，为皇帝平定异心巩固朝政立下了汗马功劳。

这个小丫头，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啊！

“陛下又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就算老奴也是许久才能见陛下一面。”

“请公公开恩，涂钦只求见陛下一面。”涂钦执拗地跪在地上，怎么扶都扶不起来。

李公公吃了一惊，也不再坚持，叹了口气，“姑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脚步声在外间响起，侍卫们没有拦。两人对视一眼，迅速转身叩头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身着黑色简衣，面上戴一青铜面具，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模样。对于他这番打扮，涂钦早已见怪不怪，只当天子都是这般不肯轻易真面示人。

皇帝俯身想要扶起涂钦，涂钦后退躲开，“陛下留心，没得污了陛下的手。”

皇帝低头，也不强求，抬手示意平身。李公公会意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人。

“涂钦，你总是这样。”皇帝叹了口气，走到正坐前坐下，看着她，“说吧，找朕何事？”

“陛下，如今四海升平，南国亦对我方俯首称臣。普天之下，无不唯王命是从。涂钦驽钝，想要一个自由。”

“又是盛家人的主意？”皇帝冷哼一声，语气里满满的厌恶。

“是盛姑娘的主意，亦是臣下所愿。”盛晚滢的那点心思瞒不过皇帝。天子多疑，事到如今，已是退无可退了。

“涂钦，你是聪明人。不可能不知道，从古至今做这一行的，没有谁能全身而退。”

她当然知道，她只希望他多少能顾念旧情，放她们一马。如今看来，她终究是把天子想得太过仁善。

“涂钦早已自备□□，所有的事都不会有人知道。”

皇帝沉默。

“涂钦愿自戳双目，求陛下成全。”

皇帝依旧一言不发。

果然是她把事情想得太过美好吗？事到如今，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了。皇帝已经起了疑心，就算是回梦生楼也没用了。

涂钦闭上眼，“臣愿一死，只求陛下饶盛晚滢一命。”

她的身边一向有他的耳目，今日之事不可能善罢甘休。

“在你眼中，朕就是这么无情无义之人吗？”皇帝揉了揉眉心，一向张狂的脸上现出一抹倦色，“涂钦，朕宁愿从未遇见你。”

涂钦睁开眼，眼底依旧是一片死寂。

“你回去吧。不用服毒，也不用自戳双目，朕会派人跟着你们，直到确定你们足够安全。”

涂钦垂下头，说了声“是”，缓缓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