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潇湘谱》第一章 云起轩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清晨鸡啼,曦光薄透。昭风起身穿衣,抹平床上皱褶,理理衫角,推门走了出去。晓风轻拂,雾色方浓,深吸一口气,凉意沁人心脾,不由精神一振,连日困顿仿佛一扫而光。边上开门声连响,众弟子纷纷走出寝室,彼此微笑示意,多是“你好”、“早啊”、“今天天气不错”之类。金艾对昭风颇为亲切,问道:“小师弟,累了这许多天,昨夜睡的可好?”在奉天武馆中,各弟子没有固定的师父,相互之间以师兄弟称呼,若有入门之先后,则先入门者为师兄,后入门者为师弟,若是同时入门,则按年龄大小,长者为大,幼者为小。今年入门的都是新人,中间又以金艾最大,古道次之,昭风最小,是以金艾叫昭风为“小师弟”,也有关爱亲善之意。

昭风点了点头,笑道:“多谢金师兄关心,我睡的很好。”古道走近身边,道:“一起去后院吧,我还不知道在哪里。”金艾道:“我也不知道啊,咱们跟着别人走,一定不会错。”一人道:“三位师弟新来,我带你们去。”昭风瞧他面貌敦厚,大约十八九岁,金艾道:“请问这位师兄怎么称呼?”那人道:“我姓夏,名武。”指了指左面的一人,又道:“那人是我弟弟,叫夏功,我们是去年进馆的,和你们编在同一组。”说着招呼夏功过来,兄弟俩长得十分相象,几人一一见过,金艾道:“既然大家是同一组的,以后还请两位师兄多多关照。”夏功道:“都是师兄弟了,不须客气。”五人说说笑笑,不多时便熟络下来,一路向后院走去,夏武极为健谈,指指点点,沿途介绍馆内的房舍布置,古道适时应和,谈吐文雅,词锋悠锐,一介世家子弟风范。相形之下,金艾和夏功就沉默了不少,难得说上一两句,昭风则是一言不发,或微笑,或点头,旁人也没觉得他闲着。

穿过回廊,走过一条石板宽道,再经过一间前后敞开的房洞,众人来到后院,左前角有一座凉亭,华雕彩镂,四面种着几株垂柳,凉亭后方是假山楼阁,房屋高低不齐,掩映在葱茏树木之间,情趣高逸。夏武领着众人向右转去,那里简简单单,立着一排厢房,是众弟子洗漱用餐的地方,他们来得迟了,已有人在吃早饭。五人洗漱完毕,去隔间用饭。昭风正要动筷子,忽有所觉,抬头看见南凤站在桌子对面,斜眼望着自己,眼中露出得意之色。夏武、夏功齐声道:“大小姐早!”南凤“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昭风三人,大咧咧说道:“这三人便是新来的弟子?”她长发倾垂,双眉如画,她容貌艳丽,眼波似水,浅浅的一斜眼,瞧起来风情万种,既有少女的鲜活,又有成熟的风姿,宛若梦中女神,春暖花开,金艾、古道乍见到这等绝世容光,只觉脑中轰然一声,天旋地转,口干舌燥,心想:“竟有这般美貌的姑娘!”

昭风初时一呆,随即想起南霸天在昨夜说过的话,南凤因为是馆主的女儿,入门比大多数人早,身份特殊,按理来讲,目前馆内弟子都得叫她一声“师姐”,但南凤年方十六,仅比昭风大一岁,一般弟子通常叫她为大小姐,她也不在意,只有新入门者见到她,第一次必须称她为师姐,否则……,说到这里,南远山哈哈一笑,没有说下去,但语中之意显而易见。他察觉南霸天对他并无恶意,相反却有爱护之心,此话当是为提醒自己而说,当下站起身来,向南凤行了一礼,说道:“新入门弟子狄云风,见过师姐。”

南凤本就想在昭风面前炫耀一番,顺便借题发挥,摆摆师姐架子,也好给他一个下马威,这时见他恭恭敬敬,称自己为师姐,心中得意非凡,面上却冷冷淡淡,摆出一副师姐模样,道:“嗯,你先吃饭吧,入了我奉天武馆,一定要记得安分守己,不得目无长上。”昭风心道:“我何时目无长上了,难道是指你自己吗?”口中应了一声,坐下吃饭。金、古二人回过神来,相继叫了一声“师姐”,微露尴尬神态,南凤也不在意,就在桌边坐了下来,立时有人端来一份早餐,她边吃边瞧着昭风,笑眯眯的,好像昭风已成了她的猎物,正被她用来下饭一般。金艾、古道魂不守舍,这一顿饭吃的心不在焉,食之无味。夏武兄弟俩相视一笑,想起去年刚入馆的情形,初次见到南凤,比他们也好不了多少,甚或更有过之。

饭后,众弟子前往练武场集中。

奉天武馆号称日金城第一大武馆,择人既严,馆内弟子自然不会太多。昭风默计了一下,连南凤算在内,共有五十三名弟子,分四组排列。第一组进馆最早,弟子年龄较大,只南凤一人例外,夏武、夏功、金艾、古道、昭风进馆最迟,列在第四组。五十三名弟子静静地站在练武场上,阒然无声,场地两边是兵器架,枪、刀、剑、棍等等不一而足,朝阳泻彩,金红的光线洒在森亮的兵器上,异光耀目。众人等了一会儿,练武场外走进四名教席,其中一人为南霸天。这四人分别负责教导四组,南霸天负责第一组,第四组教席是一名瘦瘦的汉子,脸色蜡黄,嘴上有两撇胡须,姓朱,名敬,那天在山峰上等候他们的两名教席中,便有一人是他,和昭风等人已然熟识。

朱敬带领五人走到西南场地,点出金艾、古道、昭风,道:“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否会武,只要求你们从今天开始,必须心无旁骛,一意练好本馆的筑基心法和初步武技。练武者首重根基,你们虽然资质出众,但若根基不稳,穷其一生也无法成为一流高手,主次之别,不可不查。”顿了顿突然喝道:“听明白了没有?”昭风等耳中嗡然一震,一齐应是。朱敬先教授三人基本的防身武技,顾名思义,在于防身而不在于伤敌,十招仅有一招攻敌,还是攻中带守,他传授了一套掌法,一路剑法,掌法有七十三招,剑法有十六招,轻巧简易,毫无繁奥之处,用来强身健体。三人学了一遍,记住所有招式。朱敬给他们两个月时间,务要勤练掌法剑招,以便到时传授皇室心法破金诀,他知金艾、古道武技不弱,特别告诫两人,不得心存轻视,懈怠对之,而昭风自称是初次习武,不在话下。金艾点头受教,古道心中不以为然,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朱敬又吩咐了夏武兄弟俩几句,让众人自行练习,夏武、夏功演练的是一套刀法,比之防身武技又精妙多了。

下午和晚上不要求一同练武,各人自己安排时间,练武场可去可不去。勤奋如夏武兄弟者,孜孜以求,继续练功。金艾、古道下午留在练武场,晚上呆在房里,也不知是练武还是偷懒。昭风除了早晨去练武场一次,随意看看,也不反复演练武技,其余时间多是在房中看书,或是习练阳火诀,又或者到馆外闲踱,遍游城中名胜佳地,有时想起宫中生活,抛却繁华之外,一样的是无人约束,日子倒也平淡自在,大合自己性子。屠彪到馆中打探过一次,得知昭风成了武馆弟子,欢喜非常,聚了半日才别离而去。临走时,昭风请他代为问候屠大嫂,说有空时便去看他们。屠彪要他好好习武,其他琐事毋庸挂心。昭风又问起蛇鹤相争之事,从今年早春以来,一般每隔十八天斗一次,绝少中断。

这一天午后,狂风暴起,天空黯淡,积日的闷热一扫而空,四下一片清凉。昭风心神不定,无意看书,修习阳火诀又不能意守丹田,干脆放下不管,走出武馆,在门前大道上慢步而行,一路观看道旁店铺、酒楼、茶馆等建筑,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衣袂飘扬。这烦闷心情来的莫名其妙,他也不知所以然,负手闲踱,迎风乱想,走了半日,始终理不清头绪,渐渐向西南角行去,那里是平民住处,房屋简陋。他往常走到这里时,只是从主道上经过,这时心烦气燥,只求安宁,不觉离开大道,在陋巷中穿行,风声在耳边呼啸,蓦地听到一丝悠扬低徊的笛声,在漫卷的狂风中别有一番人生苦短、岁月情殇的韵味,曲中滋味又说不清,道不明,跌宕激越,隐隐有一番超脱世俗、跃然红尘之外的洒脱。昭风循音觅路,在巷中曲曲拐拐,趋至一僻静处,行人逐渐稀少,笛音愈加清晰,却又如山瀑倾倒,一泻千里,乘风飙扬长空,终至于平息消逝。

昭风静下心来,笛音依旧在脑海中袅绕不去,想是与心境有关,听来苍凉刻骨。他驻足许久,轻叹了一口气,转眼四望,忽见一片低矮房屋中,一株竹竿突兀耸立,顶端有一锯齿形边缘的长条布幅,上书“云起轩”三个大字,字体飘逸,随风隐现,有如旷野烟树,油然而生一番雅意。昭风心中一动,不由自主走了过去,竹竿立在一座四合小院内,篱笆筑墙,枯草为盖,柴门虚掩,他推门走进院子,迎面看见一所茅草屋舍,东南角有一座精致的竹楼,那根竹竿便倚在竹楼之侧。布帛卷卷合合,竹楼晃晃悠悠,摇出一阵阵的“吱吱”声。

竹楼无人,茅屋内有一老人坐在椅上,微微垂首。昭风走过院子,跨步入屋,堂中仅有一桌、一椅,四壁空荡,萧瑟生风。椅上那人头发花白,一缕银须垂至胸前,脸上皱纹交错,想已历尽岁月沧桑,手中横握着一支竹笛,应是方才吹笛之人,这会儿刚刚睡着,正在小寐。桌上摆着两本书,一本翻开,一本合着。昭风不欲惊动老者,先看第一本书,上面标着奇奇怪怪的符号,状似蝌蚪,他认得是乐谱,看也看不懂,又轻轻拿起第二本书,书页上写着“乐理”,略略一翻,尽是讲解声乐张弛之道,言叙高低相和之理,心道:“这老者倒是世外高人。”不禁起了结识之心,他虽未涉猎过声乐之学,但常闻宫中乐师抚琴吹箫,忆及个中妙处,与书中所述相互参悟,竟也看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微笑,如有所得,浑不知时间流逝,这般一页一页翻去,不知过了多久,一直翻到最末一页,言道:“朝花夕拾,青丝白发,秋月春风。浊酒一壶空,叹知己难逢。人道是富贵荣华,一生忙,终归幻梦。问苍天痴笑,不若曲乐尘封。”

心中遽然一震,千种思绪如潮水汹涌,恍然飞到了东海之滨,脚踏镂空峭壁,面对惊涛裂石,丝发飞舞,一时间雄心灰灭,飘飘然于汪洋之上,不知身归何地。沉思许久,仍是意犹未尽,无意中瞥了一眼,发现老人早已醒来,眼角蓄着笑意,目光和善,似乎并不怪自己莽撞。昭风脸上微红,捧着书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得合上书本,对老者说道:“老伯莫怪,在下听到一曲笛音,冒昧造访,打扰之处还请见谅。”老者微微一笑,道:“你是老朽这五年来的第一个客人,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见怪?你刚才看完了‘乐理’一书,觉得如何?”昭风道:“小子学识浅薄,对乐理更是一无所知,不敢在老伯面前胡言乱语。”老者呵呵一笑,道:“你尽管说好了,便是胡言乱语又有何妨?”昭风道:“书名为‘乐理’,遍谈曲乐之形,之本,之道。关于‘道’,在小子看来,实是万物之道,有无相生,正反相克,阴阳相辅,虚实相成,一而二,二而一,无对,无错,无形,无本,博大精深,奥妙莫测,好像都看懂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懂,其中有不少模糊难明之处,无法可解。”老者轻拂银须,道:“有何不明之处?不如说来听听,我或可为你解答几分。”昭风大喜,当下从头翻阅,挑出疑点,前后共有八九处。老者放下竹笛,一一解释,竟似比昭风还要欢喜几分。一老一少,一坐一站,一答一问,谈得十分投机。老者有心试探,发现昭风读书甚广,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旁及兵法、算术、诗词、文章……均能说上一二,见解独到,大起知己之感。

时间过得飞快,晚星东升,外面风声依然。奉天武馆虽无明文规定,但一日三餐,众弟子都是一同吃的。昭风向老者辞别,老者道:“此处别无他物,有一‘云起轩’,你进来时想必瞧见了,里面藏书颇丰,以后若是无事,大可过来一看,老朽随时欢迎。”语含殷切之意。昭风高兴万分,道:“我想每天下午过来,不知老伯会否厌烦?”

老者哈哈笑道:“老夫求之不得,何来厌烦?今晚我要便收起那根竹竿。”昭风奇道:“老伯为何要收起它?”老者道:“所谓大隐隐于市,我本想隐居于此,了此残生,但老来寂寞,想觅一知己,于是在竹楼边上立一竹竿,望能招来有缘之人,如今知己已得,要它还有何用?”昭风忙道:“老伯学识过人,小子见识薄陋,怎能做得老伯知己?”老者道:“知己便是知己,与学识高下有何关联?老夫痴长你数十年,自然所知为多,他日你所学必定胜我十倍,又何必拘泥于眼前?”昭风从来不是恪守常礼之辈,否则便不会不告而登堂入室,是以不再坚持,说道:“多谢老伯。”老者笑道:“你呼我为老伯,我称你为小友如何?”昭风道:“小子姓狄,名云风,老伯直呼我为云风便可。”老者喃喃道:“狄云风,云起轩,风吹云起,果然是有缘之人。”

昭风匆匆赶回武馆,到后院时,见大家正在等候自己,心中过意不去,欲要出声致歉。南凤一拍桌子,大声道:“才来多少天,便目无长上,让我们大家等你一人,难道早忘了我的教训吗?按照馆规,罚你这一次不得吃饭,回房思过去吧。”昭风心知无此馆规,只不愿与她争执,对众人道一声抱歉,独自回房去了。他入馆已有月余,处处低调,南凤找过他几次茬,能让则让。南凤知他不愿和自己再起冲突,她这般对他,竟然一句话也无,大觉无趣,同时也隐隐有一种失落之感,收回目光,见众人盯着自己,目光中尽是疑问之色,不由怒道:“看什么看?我说有此馆规便有此馆规,吃饭!”低头吃饭,只是食之无味,不断拨动饭菜,未见其少,反见其乱。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