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顾娴与岚尘相约待年节过后，两人一起前往云城小宅，“见见”分别多年的挚友。年后，顾娴不得与之成行。许是因节日里，太过尽兴游玩，忘了保暖，以至感了风寒，顾娴虽有些抱憾，但想着万不能不顾旁人的感受，这般不爱惜身体，且下次有的是机会，心里也便好受了许多。只叮嘱着岚尘一人出门需多加小心，替自己向她们问声好，说自己十分想念她们。

岚尘点头说好，与赵老拥抱过后。看着旁人不舍的神情，岚尘笑着说道：“楚汐，我只是回云城看一下，又不是不回来了。”

楚汐低头不语，她只是也格外想念那个地方，格外地想回去看一看，那个从小长大的地方，给予了自己家的温暖……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定，楚汐抬头，刚想开口，便看到岚尘认真的神情，她说：“阿汐，等暑假，我们可以一起再回去一趟，但是，此次的参赛名额只有一次。”她说：“阿汐，为了你，也为了我，别任性好吗？”

回想寒假前，自己接到国际艺范美术大赛入围通知时，岚尘在一旁笑出了泪，心是满满的。沉默几秒，楚汐点头，一句“岚尘，给姑奶奶等着，姑奶奶一定给你拿个最佳奖回来。”惹得在座三人大笑，顾娴满是无奈，楚汐这丫头，什么故奶奶长姑奶奶短的，就不能好好说话嘛。

在楚汐眼中，岚尘看到了不一样的光彩。

大年初七这天，岚尘踏上了“归途”的火车。看着窗外不断掠过的山河草木，岚尘思绪清晰，相比坐在车中闭眼憩息，她更倾向于让图案呈现于脑中，或许，在某一瞬间，极致的美会与你相遇，使你为之震撼。

途径多个省市，车里的行者上上下下，又是一张张未曾谋面的面孔，作为此趟旅程的最终者，在将近十五个小时的车程后，岚尘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这个她曾经无比熟悉的小城镇，即使闭着眼，她依旧能找到回家的路。有些情绪在心里肆流，而后充斥着全身，岚尘称它为满足感。想念经年，却久久不能成行，在这天，似乎一切都圆满了。

正值清晨时分，踏入儿时走过无数遍的街道，行人寥寥无几，不知何时，道路两旁的树已经足以遮盖住整个道上的天空，投掷下来的是一片片树荫，使你寻不到自己的影子。微风拂面，吹散了岚尘前额的发丝，她想，若是夏日，这便是镇中小民的避暑胜地。三两好友，支几张木桌，下棋品茶，便可消磨一日光阴。

踩在松暖的枝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此时的女子，嘴角笑容流光溢彩。

走着熟悉的路，许是因心情愉悦，岚尘只觉得自己脚步轻快了许多，没有长途跋涉所带来的疲惫感。在这行人无几的街道，路旁冒出的袅袅炊烟，格外的醒目，待走近时，看到曾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人和事，泪渐湿了眼眸，岚尘不知道自己为何流泪，明明那么开心，以往所怀念的家乡，本以为远在天涯，如今竟就在眼前。

面前的中年男子，正卖力的擀着面皮，时不时用脖子上挂着的毛巾擦一擦额头上的汗，看似艰辛的生活，男人眼中透露出的却是岁月静好。

“王叔，给我来两个包子。”女子略显清冷的声音让男人手中一顿，后便连连说：“好。”擦了擦手中沾到的面粉，王伟抬头时分，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甚至连声音都因过激的心情而带着丝颤抖，他问：“你是岚尘？”

希翼中带着丝肯定，眼中的少女，清秀的五官，秀发微盘在后，此时望着自己，嘴角笑容适好，无疑，和她母亲很像。

早些时候，妻儿因一场意外双双离世，颓然度日的他也想相随而去，让她们不至于孤单了去。恢复神识时，他看到了她，一幅医者模样，温言，岚尘的母亲。那时，她也同岚尘这般微笑着看向他，她问他好点了没有，面对他的疑惑，她说：“人生还有很多风景等着你去挖掘，家人还未看过的世界，你替他们看看可好？”听着，他掩面痛哭，似是要把之前没有流过的泪都流光。身旁的女子也并不劝慰，只是轻拍着他的肩，她说：“哭出来便是好的。”

后来他走走停停，去看先前从未看过的景，浏览得多了，心里的东西也就多了，那是世人所称的“沉淀”。后来，在这座小城与她不期然的相遇，那时，挺着个肚子的她，越发美丽动人，只是眼中多了些暗沉，似是多年未见的好友，他们相视而笑，再后来，便只剩襁褓中的婴儿，他再也寻不到她的踪迹。旁人皆说，她走了，可偏执如他，如此惜命的人儿，他不信会这般轻贱自己的命。

她生下的孩子，总归有些像她，性子偏静，许是因环境，幼时的岚尘便有着比同龄人更为成熟的心智，多是静笑不语。每当清晨“鸟儿”觅食时分，她总会站在一旁给他打打下手，待人潮散去，她会冲他笑着说：“王叔，给我来两个包子。”而后执拗地将钱扔进钱袋里。夜间，她多是会站在店门口冲正在打扫的他喊道：“王叔，外婆叫你回家吃饭呢。”而后便固执地非要等他一起，结果便是两人一起打扫，岚尘总会解释说：“王叔，晚上路太暗了，我害怕。”小小孩子，寻找的借口多是显得笨拙，却让他湿了眼眸。

那时，他觉得，看着她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总归也是开心的，不曾想，外出一趟回来，一切都变了样，城中邻居说，老人走了，孩子被她亲生父亲接走了。那日，他站在宅中院子，哭成泪人。

岚尘点头，无言拥抱。接过王伟手中的包子，咬下去，浓香四溢，岚尘双眼微眯，心是满满的，想念经年的味道，无疑，这满足了她的味蕾。岚尘想，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包子了。

待寒暄过后，路上行人渐多，人群中，女子浅笑，挥手告别，转身便消失在人群中。王伟眼前薄雾渐起，但总归，是开心的，至少，她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推开小宅门，发出厚重的声响，可见岁月之久。宅内依旧是离开时的那幅模样，只是，墙上相框中依偎在一起的三人，都因时光而蒙上了厚厚的灰。

顾不得休息，岚尘便寻来清扫工具，虽不久住，但打扫还是要的。忙活下来，已是午后，厨具已有些年旧，多是锈迹斑斑，岚尘不禁无奈，看来，这午饭怕是得延后再延后了。

因此行不知究竟会呆上多久，所以家具，食材也需备全才行。橱中棉被怕是也用不了，看来，要买的东西似乎很多很多，需要忙的事也还有很多很多，这般想着，岚尘隐隐觉得有些激动了。

不得不感慨，匆忙中度过的时光，恍如一瞬。超市采购，回家整理，看似很累的过程，岚尘却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终于得以歇息，闲下来喝口茶，看看小城的夜景，几年光景，小城发展得很好。忍耐已久的肚子终是开始抗议了，岚尘起身走近厨房。晚餐很简单，一碗鸡蛋捞面，许是身处旧宅，岚尘竟吃出了儿时的味道。

叩门声响起，顾不得把面咽下，岚尘便起身开了门。门外的人，提着一瓶家酿米酒和些许开胃小菜，笑得像孩子般，他说：“岚尘，陪王叔喝几杯？”

院中平地上，两人隔着张小脚木桌，盘腿而坐。此番景象，让岚尘不禁有些恍惚，e市的一切是不是只是一个梦，现今奶奶健在，一切依旧。日记中，女子曾说过：伤人的不是情，而是回忆。岚尘想，她是懂得的。

在王伟眼中，对面的女子长发微挽，目光清冷，但看向他时，总是笑意连连，带着许些温暖，似是想念经年的人儿就在眼前，渐渐泪湿了眼眸。抬起衣袖，使劲擦了擦眼角，语气有些梗咽，他说：“哎，本是高兴的时候，怎么……”

仿佛没有看到对面人的尴尬，端起眼前的小酒杯，岚尘忍不住吧唧几口，略显调皮，眨眼道：“还是家酿米酒来得香醇。”伴着小粒花生，岚尘吃的十分欢喜，让看的人也不禁跟着欢喜。

眼看岚尘喝得有些多了，王伟赶忙阻止“叫你陪我喝几杯，你怎么喝得比我多，快别喝了，该醉了。”

带着些不满，岚尘摇了摇头，眼里是少有的傲娇之色，她说：“王叔，我的酒量你还不知道呀，从小就被你练出来的，哪能那么容易就醉了呢。”

一句话，勾起了儿时趣事，两人相视而笑，竟活生生都笑出了泪。

幼时，从记事起，她身边就有奶奶，楚汐，王叔，杨姨一家，以及小镇上的邻居们，但唯独没有父亲，母亲。王伟无疑弥补了她缺失经年的父爱，在云城小宅，每每被老人留下吃饭时，他总会抱她入怀，许是多年习惯，吃饭时，需倒上满满一杯米酒，米酒下饭，甚是满足，那时，她常常在他怀中，闻着酒香，昏昏欲睡。再后来，她大点时，便不愿被他抱着，却总是会搬把小板凳，静坐在他身边，默默地扒着饭，而后，在老人不注意时，王伟总会在她期许的眼神中，把沾满米酒的筷子放到她口中，让她吧唧几口，偶尔被老人发现，训斥几句，两人便会低头偷偷地笑，下次依旧如此。那时，楚汐总说岚尘是小酒鬼，王伟是大酒鬼。听着这句话，岚尘总会笑得欢喜，大酒鬼，小酒鬼，多像啊。

笑累了，该歇歇了。可似乎觉得累的人是岚尘，于是，王伟说着，岚尘静静地听着。

他说：“阿岚，这座城，在时光的洗礼中，也慢慢地改变着。你们走后不久，杨慧他们一家也搬走了，听说是她老公在大城市中找到了一份好工作，于是便举家搬迁，多年都不曾回来过了。这几年，市场经济大复苏，许多市场大亨看中了小城这块地皮，加之靠近山水，有着大自然的味道，为了小城经济的发展，政府鼓励在此大力开发旅游产业，从前孩童奔跑的地皮，现如今盖起了酒楼，商城，幸而为了营造古镇氛围，这些旧居才能保持到现在，只是，很多也都作为了民宿。现在，小镇上的居民虽然如往常那般，见面互相打个招呼，聊聊家常，但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它变得不一样了。”

他说：“阿岚，我知道，小城富裕了，居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大家都很开心，我也很开心。但是，你们儿时游玩奔跑的场地没有了，你和楚汐幼时熟悉的人也都慢慢搬走了，他们把家租给了生意人，然后去更好的地方发展了，我想，我是该为他们高兴的。”

“王叔，你是舍不得。”

看着眼前的女子，视线有些模糊，王伟只觉得今天的他貌似体内水分过多了，连连点头，“对，我是舍不得了。我这一生走走停停，去过无数地方，却唯独在这里落了脚。在这里，与你母亲再次重逢，然后认识了你奶奶，认识了你，认识了楚汐，认识了小镇上很多很多人，这些填补了我心里的那个窟窿。然后，在这里，我看着它一点点地在岁月的考验下变了味。”

“岚尘。”王伟指了指自己的心脏处“这里，是难受的。”

猛的吸了吸气，王伟继续说道：“光是我这个过客，看着这一路的变迁，看着熟悉的环境渐渐不再熟悉，心都难受得很。更不要说是你，或者楚汐，这是你们从小长大的环境。那时，看着一张张旧面孔消失不见，一张张新面孔入驻，我也告诉自己，要不走吧。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走，我怕，怕你们回来就再也找不到家的温暖，怕你母亲回城会迷失了家的路……阿岚，你不要怪你母亲，她也很不容易。”渐渐地，他说不下去了，低头痛哭。

岚尘躺在草地上，看着满空的星。听着耳边低低的呜咽声，她知道，身边的男人爱惨了自己的母亲，身边的人皆说母亲是个已故人士，只有他，那般执拗。

正在梗咽中的男人，听着女子略带清冷的声音，觉得有些暖。她说：“王叔，在云城的我很幸福，因为有你们。在e市的我，过的很好，因为那有我所爱的人。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这样一段话：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城，无论那座城是宽阔还是狭窄，是繁华还是冷清。只要城里居住着自己牵念的人，一段记忆，一片风景，都会为之一生停留。我想，小城或许不是我命定里的那座城，但却是我一生无法遗忘的城，只因城中有你，有我们大家的曾经。即使它不复初时那般模样，但依旧是温暖了我经年的城。”

“王叔，只要记忆犹在，我便为它的成长而高兴”

“我母亲这一生的情感很坎坷，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旁人皆说她这一世为人冷清，但谁知她为e市的那个男子而栽了跟斗，磕破了头，流了血，却依旧止不了步。或许，她是菩萨瓶中洒下的几滴甘露，因看惯人世爱恋，便想尝试一遭，化身为人，遇到的第一位男子，便是此生不可磨灭的浩劫，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得与之纠缠下去。”

“你不是我母亲遇到的第一个人，便注定了她此生的悲喜不系之于你。但我想，在她的一生中，定有一个名叫王伟的男子，给了她缺失的暖，是她这一辈子的遗忘不能。王叔，我母亲定是爱你的，因为你是她的家人”

看着中年男子，岚尘目光清朗“王叔，你不是我父亲，却甚似我父亲。在我心中，你便是我父亲，是疼我，爱我，宠我多年的人。不管你走到哪，我都是你的家人。”

一句“不管你走到哪，我都是你的家人。”而不是“不管我走到哪，你都是我的家人。”成为了王伟的不能忘。

一句“王叔，我母亲定是爱你的，因你是她的家人。”在伤了王伟的同时，带来的却是满满的感动，他听出来了，她在告诉他，他应该有自己的感情生活。

微风拂面，带走了因酒而散发的热气。入了夜，有些微凉，岚尘倒是许久不再说话了，枕着手臂，昏昏欲睡。这风吹着爽，但总归是有些凉，再吹下去怕明早该喊头疼了，这般想来，王伟也容不得岚尘酣睡了，摇醒了她，叫她回房再睡，临走前，还不忘唠叨道叫岚尘要关好门窗，小城不比以前，如今倒是多了许多惯偷，一个女孩子，要注意安全，有事打电话。

女子靠在门边，笑靥如花，连连点头，表示自己定会照做，关好门窗，让蚊子都飞不进来。

此趟云城之行，弥补了当年匆忙之下难以告别的缺憾。在e市，那个走在国家经济前列的城市，有位父亲，他的妻儿中，没有一个叫赵岚尘的女子。但所幸，在这座小城，有个宠她入骨的父亲。我想，岚尘是满足的。-----------------随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