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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上方》13、木偶与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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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偶起初压根就看不起电影,心想我都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千百年了,你不过是才刚刚冒出来的小芽,能不能长成大树还很难说,或者中途夭折了,或者长残了也未可知。

海市蜃楼好歹是以天为幕,在天边惊鸿一瞥,让盛世美景惊现世间,即使瞬间消失好歹还让人难以忘怀。

而所谓的电影充其量也就在一块很大的幕布上借光线投放的影子戏,况且只有黑白两色,实在是比海市蜃楼差远了,没什么可看的。

我木偶好呆是有灵魂的,是主人赋予我生命与灵魂,你影子戏也就一群影子在那里吵吵闹闹的,辣眼睛不可看不可看。

于是,在1980年的秋天,当三棵树镇第一次出现影子戏的时候,已经存在千百年的木偶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这家新开张的电影院其实就是三棵树镇的大礼堂,分上下两层,平时是公众开会聚会演讲表演的地方,是三棵树镇最大的建筑,可同时容纳一千多人。

礼堂内前方是一个大舞台,后方整齐的摆满了长条椅子,什么也没有,也只有椅子。

在过去的岁月里,这里经常召开大会,什么党代会,表彰大会,宣传大会,又或者文革的批斗大会,都是在这里举行,这都给大礼堂披上了严肃而庄严的面纱。

自我懂事起,这礼堂就一直是牢牢的关着门的,从来没见打开过,巨大的窗户都被厚厚的帘布遮挡着,让人觉得有些神秘而迷茫。

想不到事隔经年,竟是以这种方式再次物尽其用。

在三棵树镇这种巨大的石头掉落到水里都没有任何波澜的地方,很多的新鲜事物在这里尝试之后,最后都是以失败告终,然后灰溜溜的逃走了。

想着影子戏最后的结局也不过如此。

这里的人顽固而守旧,有着自己千年不变的信仰,每个人似乎都有着千年凝结而成的厚厚的外壳,抵挡一切新鲜事物的入侵,

因此当电影院在他董师傅戏院子的对面大礼堂轰轰烈烈的开张之时,董师傅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下,想他董师傅是什么人,纵横江湖几十年,又岂是尔等可以忽视的?

试问这三棵树镇,这方圆百里的乡亲父老,有哪个不认识他董师傅?

不说别的,就他那同时能男能女的唱腔,至今还无人能敌,他的存在,已经赋予的木偶戏神一样的生命与灵魂,那可不是你影子戏随随便便就可以打败的。

对于影子戏的出现,三棵树镇的男女老幼并没有一丝的好奇,不就放个唱机在门口大声的嚷嚷嘛,吵得人的耳膜生疼。

想看戏的人们还是选择董师傅的戏园子,这么多年来,董师傅的唱腔那可是一绝,他们信得过。

况且,这里收费便宜啊,一元钱就可以看一天戏,可以消磨一整天的时间,这对于秋收后直至整个漫长的冬天都无所事事的乡里之人来说,这是最好的去处。

他们可以带上些自个儿烙的馍啊饼啊,饿了的话就咬上两口,在那里呆上个三天三夜都没问题。

而那影子戏每一场就是两元钱的收费,前后也就只有半个多点的时辰,这对当时三毛钱一斤猪肉的生活水平来说,也太贵了,说句实在话,太舍不得了,拿这两元钱去买猪肉给家里人打打牙祭可是实惠多了。

于是,电影院一开张就爆了巨大的冷门,音乐放得震天价响,吆喝声也震天价响,却愣是没有一个人进去瞧一眼。

连续三天,戏园子里挤满了人,进进出出的好不热闹,忽而排山倒海忽而娇娇弱弱的声音透过窗帘的缝隙传出来,勾着人的魂无法举步。

对面的电影院连个人影都没有,就连那个漂亮的买票的小姑娘也在无所事事的打着瞌睡。

这无人理会的漫长的时间里,真的是难熬啊。

这样下去肯定是完蛋的节奏。

实在是没办法了,这影院的老板不得不使出了杀手锏,吆喝声也变成了:

“电影院免费放映三天,不用门票不用钱,各位大爷大娘叔叔阿姨,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在戏园子进进出出的人群冷不伶仃的听到这声吆喝,愣了愣,这年头还真是稀奇,还有这等好事?

可话又说回来,这等好事会轮到他们?该不会是骗局吧?

三棵树镇的人天生爱贪小便宜,却也是谨小慎微,大家也就好奇聚在门口伸着头往里张望,但就是不肯把脚迈进门口一步。

好半天,就有那么一两个不怕死的终于是被好奇心征服了,凑了上去:

“真不要钱?”

“不要。免费开放三天。”

“别等我进去了就要收钱啊,我可没有。”

“放心吧,不会讹你的。”

于是那人就对旁边一起来的人说:

“要不,我们就进去看看?看看这影子戏到底是个啥东西?”

于是这三五个人就晃了进去,只看见舞台上方那块巨大的白布上,正在播放的是《小兵张嘎》,放出来的影子简直和真的人一样,连说话走路眼神都那么逼真,这就是影子戏啊,也就是所谓的电影?他们暗自惊叹,好像还蛮好看的。

虽然只有黑白两色,但比起那些个不会动的木偶毕竟好看了不少,那些个木偶如果缺少了董师傅的声音和动作,就是一具没有生气没有灵魂的人偶而已。

况且木偶戏反反复复唱的都是那么几个故事,听得多了也就没了新鲜感,而影子戏不仅有着逼真的演绎,还注入了新鲜的故事新鲜的活力,这倒是挺能吸引人的。

结果最先进去的这三五个人,看了之后往外一吹嘘。

“这也太好看了,不信?不信你就进去瞧瞧啊,反正不要钱。”

看着最先进去的人完好无损的出来了,还一脸的高兴惊叹得意的样子,又有一拨年轻人跃跃欲试的挤了进去。

“反正不要钱,这便宜不捡白不捡。”

电影院里各种声音重新轰鸣,说话声,吵闹声,机器声,枪声,打架声,甚至走路的脚步声,都透过窗户撒到大街上,震撼着这个千年不变的小镇。

那千年以来的沉默与稳重被这些肆无忌惮的声音打破成碎碎片片。

比较起来,这木偶戏的声音简直就是蚊虫的低咛。

在刚开始的前两天,老戏骨们还是照常的去看木偶戏,可怎么感觉原来挤得水泄不通爆满的戏园子里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看着看着又走了一拨,看着看着又走了一拨,而且都是年轻人。只剩下一群胡子花白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老太婆还坚定不移的继续听着戏。

那千年不变的旋律,千年不变的故事,是老一辈人的挚爱。

到了免费的第三天,最顽固的老家伙们似乎也坚持不住了,老实说,活了这一大把年纪了,这影子戏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还真没见过。看过的人都说得神乎其神的,多多少少在他们那已经老化的心脏里激起了一点点波澜。

“不正不要钱,就看看呗。”

结果他们完全没有想到,看了影子戏之后,就再也不想看木偶戏了。

这简直就是对多年来信仰的一种彻底的背叛,让他们羞于启齿,感觉非常的对不起董师傅,对不起过往的人生。

于是那群老家伙,董师傅的铁杆粉丝们,再没脸见董师傅,再不好意思踏进戏园子一步,可耻啊,可耻,一点儿节操都没有了。

原来门庭若市的戏园子慢慢的空可罗雀,人都跑了,跑去看影子戏了,三棵树镇的人们彻彻底底的丢弃了千百年的木偶戏,丢弃了千百年来的信仰,丢弃了千百年来的有一种生活方式。

戏园子收门票的老家伙,闲得拿着蒲扇在拍打着飞过来沾在他光秃秃的脑门上的苍蝇,目光迷离,耳朵正仔细听着对面电影院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啊——”

有多吓人就有多勾人,我也想去看看好不。

几个月后,董师傅在风雨交加的晚上忧愤而亡,他几十年辛辛苦苦创立的戏团全部解散,一代大师就此没落,消失在滚滚红尘中。

我终是没能成为董师傅的弟子。

此后,电影彻底的取代了古老的木偶戏,主导了这一方土地上人们的精神信仰,历史也由此翻开了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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