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苏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二爷扶着方向盘等着前方几个路人走上桥，他轻踩住离合器踏板，车身在粗粝的石板路上颠簸了一下，他看着身边的苏青缩在位子上，身体跟着晃了晃，眼睛依旧闭着。

看来终于睡得熟了。

他淡然地弯了弯嘴角，后视镜上的小鱼挂坠像是沉浸在水里似的，自由自在地晃动着。他抬眼看了看，伸手捋顺下摆上的流苏。

“二爷，我志愿填了广市。”

“挺远的。还回来吗？”

“不想。”

“我知道你不会和我一起过去的，但是人就是往高处走啊。”

“什么样的地方才算是高处？”

“反正不是这里，我待腻了。哪有人想一直在一个地方待着，而且这里什么都没有。”

“你想有什么？”

“有高楼大厦，有……”

“高楼大厦这里也有。”

“那不一样。”

于是鱼儿全家都去了广市。

……

二爷想到这儿兀自笑了一声。已经是很多年前的对话了，他却一直记在脑子里，他不懂什么地方才算是高处，她想要的高楼大厦到底是什么样的。

他看了一眼苏青，现在好像豁然开朗。

车子拐进路口，前方的石板路斑驳却开阔。

高处，摸爬滚打直到寸步难移，也很难看到它的海拔，一腔热血投入容易，全身而退很难。高处有多高，取决于你想要的有多少罢了，说到底是个自我又虚无的词语。

她想要的高楼大厦，是玻璃幕墙里的灯红酒绿，哪怕开个窗放眼望去雾霾漫天。

她一直是个心气高的鱼儿。

……

后院灯火通明，远远的就看见院门敞开着，应该是吴婶特意为他们留的。车子刚平稳的开进去，就听见玻璃房的门打开。

二爷先下车，他扭了扭僵硬的脖子，“婶儿你怎么出来了？”

“回来的是够晚的，”吴婶朝他身后看了看，一脸疑惑，“苏青呢？”

“车里睡着呢。”

“二爷你们回来啦？”团子手扶着腰跟着出来。

“哦，睡着了。”她压低了声音，朝走来的团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点声，人在车里睡着呢。”

团子点点头，没有作声，跟着二爷走到车门旁，小声道，“有什么需要拿进去的吗？”

“不用，有也没你能拿的，快进去吧。”二爷朝她摆摆手，“进去等。”

团子“嗯”了一声，她倒是也没进去，只是往后退了退站在一边。

二爷轻手轻脚地打开车门，苏青耷拉着脑袋，戴着帽子好像丝毫没有受她们影响。他眉头舒展开来，上身探到车厢里，一只手臂垫在她的脖子下，另一只手撑在她的腿弯下，顺力一提，苏青就被揽在怀里，她在他怀里皱了皱眉，脸颊隔着衣服的帽子蹭了蹭他的胸口。

吴婶在一旁紧张兮兮地张开着手臂，看他抱稳了才转身替他把车门关上。

二爷抱着苏青往房间走，吴婶和团子相视笑了笑，她揽住她的肩膀，“进去等。”

“嗯。”她们跟在他身后。

“是二爷的人了，”吴婶称心如意地笑笑，“这辈子就算平淡无奇，也不会受什么委屈的。团子，你说呢？”

“嗯，我也觉得。”团子看着他们的背影拐进卧室的门里笑了一声，心里竟然燃起一丝暖意。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就这样也挺好的，谁也没法要求别人的生活，更无权干涉别人的选择。

苏青被放到床上，好像突然的着陆让她有些难以适应，她哼哼了几声，眼睛眯开一条缝，迷茫的眼神看着周围。二爷坐在床边在她脸上摸了摸，轻声说着，“在家了，你继续睡。”他轻轻拍了拍她，“帮你把外套脱了，睡的舒服点。”

他俯身，大手托在她的后背上，另一只手顺势脱掉了裹在她身上的衣服，她闭上眼睛任由着他摆弄。

“睡吧。”

苏青蜷着身体往被窝里缩了缩。

二爷收拾好苏青站起身舒了口气，他一边向后扯着手臂一边走到玻璃房，“你们吃过了吧？”

“吃了，你又不让我们等你们，”吴婶端了杯茶递到方桌上，“苏青没醒吧？”

“没呢，睡的可沉了，”他笑了笑，“这几天她也没休息好，再加上晕车，快到镇子的时候才在车上睡熟了。”

“晕车是难受啊，”吴婶顿了顿，“这两天就让苏青吃点清淡的。”

“嗯，婶儿，我出去一趟，晚点再回来。”

“去哪啊？大晚上的，你才刚回来有什么要紧事非得现在出去？”吴婶皱着眉头，“开了一天车我看你也累的很。”

“没事，我跟几个局里的领导约好了，有点事去问问，”他拿了件长款的风衣穿上，“苏青要是醒了，让她吃点东西再睡。”

“知道了，你放心去吧。”吴婶也没有多问，站在门口看着他火急火燎地出了门。

……

二爷下了出租车就直奔饭店，他理了理衬衫衣领，将风衣拉链拉开才推门进去。

“终于来了！”坐在上席的男人先开口，手指了指门口的二爷，站起身来，“你还真是来的巧啊，菜刚好上齐。”

二爷对桌边的人挨个打了个招呼，笑呵呵地朝赵局走过去，两个人握了握手，“有点事情来迟了不好意思。”

“文书，你抢我位子坐是什么意思啊？”二爷扯着嗓子对对面坐着的男人说，“快把门边上给我让出来。”

“我哪敢抢位子啊？你该坐哪坐哪，大不了最后还是你买单。”那个叫文书的男人开始倒酒。

“你别在这儿瞎客气，现在就是朋友聚会，过来坐——”赵局把他摁在自己旁边的位置上，“今天不喝高兴了谁也不准走！听见没——”

众人附和。

圆桌边围了七八个都是在文化局里有头有脸的人。二爷率先站起来，杯子里的白酒贴着杯壁晃了晃，“我先喝一杯，让这么多人等我一个人实在过不去，再说，一路跑过来也口渴了，我就先干为敬了啊。”

“行啊，二爷，平时喊你聚会吃饭，你可是一次都不赏脸，今天再怎么你也得陪我们把酒喝尽兴了。”

“那必须的！”二爷拍拍胸脯，“一定陪你们喝高兴了！”

“你说说，今天到底什么意图，是不是后悔了想回来跟我们做同事？提前拉拢人心？”赵局和他碰了一杯，显然一会儿功夫酒桌上已经热火朝天了。

二爷脸上微微泛着红光，“我今天还真是有点事情请大家帮忙，我就是想了解了解局里那个小语种人才部，是有个这个吧？”

“什么情况？”一个女人笑了一声，“二爷放着领导不当，跑去自学了小语种？二爷真是学到老活到老。”

众人笑。

“我哪有那个本事啊，这个人才部是不是文书在负责？”他看着正在吃菜的文书。

“是啊，你想了解什么？”他们隔空碰了一杯，“二爷，你现在挺闲的啊，想了解电话里不能了解？偏要兴师动众地请我们吃饭啊？”

二爷笑了一声，脖子连着脸上的皮肤像在热水里滚过似的，应该是酒劲上来了，他靠在椅子上舒了口气，“电话里哪有见面说的痛快啊，再说请你们吃个饭不是应该的？”

“那肯定，都好久没聚了。”

众人又开始各种劝酒，酒桌上好不热闹。赵局有事提前离开，房间里气氛更是活跃了不少。

“你说那么多我不懂。”二爷冲他们摆摆手，他手在空中顿了顿，“你就说说这个人才部每年招三个人是怎么招的？有什么要求？”

“不是，二爷，你是不是有推荐的？”文书和身边的人相互看了看，“你要是想推荐人过来，我们再怎么也给你个面子，带他过来就是。”

“不推不推，”二爷笑，“我不做让你们为难的事，”他说话舌头有些打结，一句话想了好久才断断续续说出来，“你就跟我说说考核要求。”

几个人面面相觑，能让二爷这么兴师动众的人一定不是一般人。

于是，有人开始盘问，“二爷，什么人啊？你这么上心？考核要求简单，我回去打张表给你就行，写的清清楚楚的。”

“我这不是怕漏掉点什么吗？”他看着酒瓶笑，“你亲口说我才放心。”

几个人意味深长的笑了笑，文书：“这人不是一般人吧？弟妹？”

二爷依旧笑了笑，几秒后他才摇摇头，“还不是呢。”

“这意思就是快了啊！”一个女人惊奇道，“好事啊，嫂子是学俄语的？”

“大学学的是，还去莫斯科……”他想了想，“交流了小半年吧。好几年没碰过俄语了，我这不是怕考核太复杂，所以过来问清楚。”

“今天就该带弟妹一起过来啊！正好给我们认识认识，你一个人过来有什么意思？”文书砸了砸嘴。

“她不习惯这个场合，下次有机会，”他举着酒杯示意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有机会再带来。”

“这么说我就懂了啊，明天我一定让人把考试相关的写的清清楚楚的给你送过去！弟妹的事情一定上心啊！”

“二爷，你说嫂子俄语丢了好几年了？”女人侧头看着他，“这学语言不比学车，几年不碰它再拿起来不容易哦，就是车技再好的人几年不碰车也手疏了啊。”

“二月初旬，过年前考是吧，”二爷眯着眼睛，“一个多月，你觉得有机会吗？”

“机会有是有的，有人学语言就是快，每年报这个部的人也挺多的，好多还都是研究生什么的，要说来不及，好多人准备了一年半载还是进不来……嫂子就算来不及准备，明年也行啊。”

“那有什么，人先招进来。”文书脸上红的和熟虾一样，“不用明年。”

“文书，这件事我不会让你们为难，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二爷夹了口菜，“晓敏不是说有机会吗？大不了就明年，不急。”他咧着嘴角笑了笑。

“是不急，都是弟妹了，急什么？”

……

他把一行人送上车，一个人站在冷风中清醒了些，行人稀少，他抬头看着黑压压的天松了口气，拦了辆出租车往回赶。

有机会说明不会空欢喜。

苏青依旧安稳的睡在床的一侧，二爷坐到床边静静地看着她，低头吻在她带着凉意的脸上，也许是身上的酒味太大，苏青皱了皱眉头，头往一旁偏了偏。

他立刻抬头，撑着床头柜起身，勉强冲了个澡才上了床，趁着酒意紧紧抱住怀里的人。

想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