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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衍》14.池子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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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石根下那条宽约三四十丈的环河深不可测,在天方人眼中,那是一条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故天方国自古便有将逝去之人沉入环河的习俗。

历代天方王室中人逝去后,却不会如普通民众般沉入环河,因为王宫内大大小小许多池子,池水沉静无波,幽深不可见底,池面上自然不会有莲叶款款粉荷初露之景。

这大大小小的池子便是王宫大小院落历代主人的坟墓,池子如环河一般深不可测,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

没有人知道环河里和王宫内的池子的尽头在哪里,因为没有人会活着从坟墓里爬出。

人们只知道,千百年来,天方国在那条河和这几方水池沉下过无数具骸骨,倘若真有尽头,那定然是尸骨如沙,棺木如山。

月光无法穿透更深的水层,四周漆黑如墨,但叔笙确定还没到底。

叔笙水性极好,又自幼习武,因得了些机缘,内力比同年人更为深厚,再加上他入水前早有准备,此刻虽已深入池子几十丈,他也无太大不适,此时若能找到沐安,他自信能带她离开这方诡异池子。

可水下视物本就模糊,四周水域又如此黑暗,叔笙置身其中,除却自己搅动的水势,他丝毫觉察不出水中还有其他活物。

叔笙并不了解沐安,但下意识觉得她定然不会这一方池子困住,纵然如此,他既然已经入了水,总得找到她才行。

掉入水中并非他本意,也许是因为夜空飘下的雪太过冰凉,也许是因为那截绛蓝染的断尸太过恶心,总之,在沐安跌入池子的那一霎那他手滑了。

他就像一个对沐安一往情深而又不敢说出的男子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无论是救她而生还是随她而死,总之,好似已经表明了一个与她同生共死的态度。

当然,实情不是这样。

他确实有些欣赏那女子,但却还没到如此情深意切的地步。

幽深的池水仿若巨兽大口,叔笙越往深处心中越发不安,好似这池水要将人吞噬一般。

他不再尝试寻找沐安。

叔笙往上方游去,诡异的是上方水层压力似乎比深处水层压力更大。

越往上越觉水层如铜墙铁壁不可突破,反而有一股无形压力将其往更幽深处压。

水压挤压着叔笙全身,肺部残存的氧气几乎要被榨干。

叔笙的意识开始模糊,稍一放松,水从鼻孔嘴巴直接灌入喉咙。

叔笙好似看到池水深处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亮光勾勒出一个人影,美丽得如传说里的鲛人。

四周太过漆黑,那亮光更趋朦胧,叔笙意识涣散,只看清那人摇摆着纤细手臂向他游来,白色光点随着青丝和衣裙摇曳,宛如繁星舞动。

那人越发近了,可叔笙的眼皮也愈发沉重,在闭上前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清了那人的样貌,又似乎没有看清,但那人右眼下红艳的滴泪痣却深深映入他的心。

那人自然是沐安。

沐安从袖中掏出一个精巧的绿瓷瓶,从中倒出一颗晶莹的珠子喂给叔笙。

随后伸手搂住叔笙的腰,便往更深处游去。

因为无光,沐安根本看不出这池水深处的景致,尽管她在水里如同游鱼般自在,但现在也并无看景致的心情。

水的更深处仍旧是一片漆黑,好似无尽的夜。

不知游了多久,也不知游了多深,沐安偏头,叔笙微皱眉头似乎将醒,沐安微微一笑,心中暗自庆幸带了这颗生息珠。

叔笙清醒之际,发觉自己还在水中,而且好似沉得更深了。

肩头落下缀满白色光点的青丝,叔笙扭头,便见沐安桃花眼微眯,嘴角轻勾。

他一时有些呆愣,微张口,水顺着缝隙流入险些呛到。

舌头微卷,触及到口中滑润珠子,正要吐出来,却见沐安朝他摆摆手,他不解,沐安笑着拉过他的手,在手心写下“生息珠”三个字。

生息珠,乃是鲛人之泪。

鲛人之泪,遇风而化珠,据说在生命垂危之际,鲛人会将神魂寄于泪中,这最后一滴遇风而化的泪珠便是生息珠。

叔笙内心暗自惊异,世间鲛珠尚且不多见,生息珠更是神秘,平常人家怕是闻所未闻。

叔笙知晓此珠认真算起来,也需归功于颜禄挽那丫头。

颜禄挽自幼爱听稀奇古怪的故事,少时叔笙为让她欢心特意去藏书阁中寻了几本奇闻轶事的本子看,其中就有关于生息珠的一篇。

书中记载,约五百年前,东方镜海发生海水倒灌之事,许多深海鲛人遭难,当海水回退,侥幸生存的渔民便在滩上发现许多璀璨珠子和少许鲛人尸体。

当年名为汇温的小渔村也因那些鲛珠富裕起来,时经数百年,小渔村已繁华成东部重要城镇。

多数人只觉是当年的鲛珠让汇温发家致富,可鲛珠用有尽时,汇温数百年富裕不倒,却是因为当年汇温小渔村幸存下来之人留下的生息珠。

含生息珠入海,便如游鱼入水,深入海底万丈亦不费力。

汇温人便是凭着生息珠在镜海底寻到了许多宝贝。

这沐安,究竟是什么人?

又或者说,究竟是什么?叔笙眼角划过一丝缀满白点的青丝,心中疑惑更深。

叔笙被沐安搂着,在水中游行极快,他在心里暗自计算,一息之间,他们游了约有十丈深。

虽说处于幽暗水下,可叔笙还是能明显分出这方向不对,沐安带着他明明是往更深处游。

叔笙伸出指,扯过牧安的手在其手心一笔一划写下疑问:为何往下?

沐安仍旧笑着,指尖如笔,轻轻划过叔笙掌心:既来之,则探之。

叔笙自然已觉察这池子的诡异,不过一方王宫内的小小水池,怎么有如此深?既然要探,叔笙便也不再多问。

叔笙从未来过天方,季无音那缕离魂归体之前也对天方无任何记忆,自然也不曾与叔笙说起过环河和王宫内水池的事情。

但沐安却是知道的,她初入天方时,恰巧遇上天方国国葬,她在人群中听人说起才知这天方国竟有水葬风俗,且是自古流传。

这要说出去定会让人惊奇不已,沙漠之国丧葬习俗竟是水葬。

不过细思一二便也知其缘由了。

虽然人死入土为安,但天方国土面积本就不大,哈丹尔沙漠虽无边无际且无人管辖,但天方外围巨石环绕,非人力所能动,要扩宽国土范围更是难上加难。

而环河深不见底,就算再往水中丢上千年棺木也不见得能把环河填了,如此,水葬倒也是最为节省土地的方式了。

沐安本就有心下水一探究竟,若是深不见底,总得有个底才是,自己从不惧水,修习的更是与水有关的功法,便更为好奇些。

这番入水虽不是刻意倒也正合她意,想着自己留下那话,滦公主也不至于不顾大局要了缨柳性命。

至于怀炽,这点风浪定然难不住他,小北由他护着也出不了大事。

而叔笙,本就是季无音心上人,纵然那离魂入体,季无音变作滦公主,对叔笙那份心思却也不会丢了,便更不需挂记。

哪曾想这人随后入了水,还一个劲往深处扎。

想到此处,沐安朝叔笙望去,但见他发丝鬓角亦沾上少许莹虫,微弱的白光闪闪,照得他面目朦胧不清。

沐安乍看之下,觉得有些奇怪,便在叔笙脸上多看了两眼,这才发觉有几粒莹虫竟栖息在叔笙左眉之上,白光细长一条,恰恰盖住那斜飞入鬓的淡疤,看着像是他凭空生出来一道白眉般。

沐安暗想这莹虫喜好太过奇异,不觉勾起一抹笑,心念一动,便抬手抚上那淡疤,莹虫受惊飞走,落在摇曳纠缠的一缕青丝上,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叔笙正聚精会神于前方幽暗水域,忽而察觉脸上落下一双视线,便微微偏头,正巧沐安纤手伸来,如初遇那般,她的手抚上他的眉。

叔笙怔住,沐安双眸含情竟有些痴,她虽嘴角有笑,可那眉眼却含着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好似她遇上许久未见的情人,要用这双眼将对方深深刻入心中般。

被这种看爱人的眼神看得久了,纵然在幽深水下,叔笙也有些不太自在,想要说些什么打破尴尬,又发现全然不能开口,只得自己先转开视线。

沐安回过神来,看出叔笙满脸尴尬,心中不免涌上一丝淡淡的苦涩失落之情。

是啊,就算也有一道疤痕,但他是叔笙啊。

游了一阵,深处出现一抹微光,透过层层水影,如豆微光好似漂浮水中。

两人朝那微光游去,愈靠近光亮愈盛,光影愈大,两人身上的莹虫也被那光亮吸引,纷纷从青丝衣裙飞离,排成一条白线蜿蜒扭动快速朝亮光飞去。

沐安搂着叔笙,紧跟那蜿蜒白线,不过多时,便到了一个约莫三尺宽的洞口,光亮便是从那洞口透出。

莹虫排成的白线飞快钻入洞口,一晃便融入那光亮中不见踪影。

沐安松开搂在叔笙腰侧的手,率先朝那洞口游去,叔笙不曾多想紧跟而至。

二人从洞口钻出,这才惊觉这洞外是另一番天地,虽还在水中,可那亮光透过水层折射而下,莹莹闪闪好似幻境。

水中各色艳丽游鱼繁盛,见二人从洞口钻出显然受到惊吓,本有序而行的鱼群霎时乱作一团,你争我抢以最快速度逃开,见二人并无恶意,又好奇游在一旁,数百条奇异游鱼便远远将二人围成了一圈。

沐安叔笙见此相视一眼,便往水层上方而游,那各色游鱼围成的圆圈随他二人而动,若能听见鱼儿言语,想必此刻二人耳边便是嘈杂一片了。

这水清澈透亮,方才被鱼群搅弄,这会恢复平静,抬头便见水上幽蓝水域,水域之上,似有碧蓝晴空,暖日骄阳。

沐安叔笙正游着,忽闻水中传来歌声,那歌者声轻语细,哼唱并无清晰词句,似娇柔美人清唱醉心歌博少年相顾,又似美丽妇人轻哼摇篮曲哄婴孩入睡,让人听来只觉美妙无双,心神安宁。

不知何处传来的遥远歌声不曾断绝,围成一圈的各色鱼儿仿佛受了召唤,依次列好队伍,循着那歌声游走。

叔笙好奇那歌者,沐安拉了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划下“鲛人”二字。

鲛人善歌,原先叔笙只在书里故事中见闻,此番真切听来不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恍惚如梦。

二人并未跟随游鱼去寻那善歌的鲛人,而是一路往上,追随日光游去。

愈加往上游走,水温愈趋温暖,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二人破水而出,碧空之上,白云如棉,骄阳之下,碧波似镜。

举目望去,不远处孤峰独秀,四壁如削,满山葱郁,山顶却有一盖皑皑积雪,如人戴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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