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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黄春秋》第二十六章:第一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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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传*

浊水自西向东将白虎高原拦腰劈开,与河流俱下的泥沙堆积出了两岸肥沃的平原,宛如万仞群山中的一条平坦走廊,这里水草丰美,曾经是游牧民族的天然牧场。

中土最西端的奎郡,就位于这条西通湟水北临胡域的狭长走廊之上。

娘在张永三儿时常对他说,中土是一株盛夏时节的果树,参郡,虚郡,柳郡这些富饶之地,是枝叶间累累的硕果,喂饱了中土百姓,奎郡,壁郡,斗郡这些边疆重镇,是泥土中虬结的树根,扎稳了中土王朝。

现在张永三长大了,他站在襄武城最高的角楼上向西眺望,古老的牧场已成为墨绿的屯田,暗黄的城池和灰黑的军营。

他忽然觉得奎郡并不像娘口中深埋地下的树根,而更像是中土王朝张牙舞爪的触角。

心中正在感慨万千之时,在他身后,一个身材五短,面目黝黑的中年男子登上了角楼。

“你自三岁以后就没回过奎郡了吧?”

中年男子走到他身旁,趴在城墙上,踮起脚向下方的街市里张望。

张永三连忙转过身,深深的向他作了个揖。

“楚先生,这角楼风大,学生看的入了神,未知觉先生到来,还请恕罪。”

楚先生没回头的抬了抬手示意不必。

这位楚先生姓楚名守朴,是少不凡为张永三和少不渝安排的文学教师,也是整个奎郡都敬重的人,归心定在牛车上时就夸赞过他,说他是白虎州第一谋士。

但这第一谋士不仅貌不惊人,而且不修边幅,总是穿着一身布满补丁油渍的靛青布衣,脚上趿拉双几乎要穿了底的草鞋。

张永三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就觉得很有亲切感,因为他看起来也像是刚刚经历了长途跋涉一般。

楚守朴的身份只是王府门客,据说少不凡多次要给他封官,但他总以穿不惯官服为由搪塞拒绝。

“知道襄武城的历史吗?”

楚守朴踮脚踮的有些累了,转身懒洋洋的靠在城墙上问他。

“学生有幸读到过各郡县的地方志,这襄武城是西部边镇奎郡最靠东的城池,也是中土人在奎郡建起的第一座城池,轸文帝时,皇次子南礼率领商队来到此处,宴请夷人各部族长,宴会时提出准予轸夷百姓通商互市,夷人由是感激,遂赠浊水北岸这块高岗予南礼,他在此建城,取当年年号,命名为襄武城。”

“学生才疏学浅,还请先生指正。”

张永三回答的毕恭毕敬,楚守朴却只是撇了撇嘴。

“轸朝建立之前,夷人早就开始和中土百姓贸易了,用牛羊制品换器皿布匹,那里需要谁准许?而朝廷一旦准许互市,就会收取边税,于夷人又有何裨益呢?既无裨益,又何来感激?既不感激,那为何会夷人会送这一块水美草肥的地方给南礼呢?”

张永三一时语塞,表情有些尴尬,楚守朴脱下一只草鞋在墙上拍打,掉落了一地的脏土,拍打完后,他攥着草鞋指着城外的浊水沿岸。

“那次宴会,就在那里,南礼带去了一百车礼物,吸引了夷人七十二部族长到场,族长们不知道的是,押车的千余名商队护卫,其实统统是从边军中选出的精锐。”

“宴会席间,这些族长们面前是堆砌如山的金银器皿和绫罗绸缎,背后站着手握长刀的凶悍武士,吃完饭后,有三十三个族长主动提出向轸朝献地称臣,南礼放他们带着礼物回了部落。”

他顿了顿,草鞋在空中画了个圈。

“他们献出来的地方,就是襄武城的这块地面。”

“其余族长嘛,回到各自部落的,就只有首级啦,后来连这些部落也没了,臣服的那三十三部在轸朝的支持下,把他们全给灭了。”

张永三倒吸一口凉气,楚守朴拍拍他的肩头。

“今天给你上的这课,第一要教你学会想他人所想,唯有摸透人心,思虑才能周全,才会看到更多真相,第二要你记住,别只顾着眼前的金银财宝,得随时看看自己背后是不是悬着把刀。”

“好了,我去找王上议事了,你有兴趣也可以来听听看。”

说罢他套上草鞋,一步一晃的向角楼下走去。

“谢先生教诲,学生和您同去。”

张永三躬身抱拳,然后快步跟了上去。

*身教*

奎郡王府与其说是一座王府,不如说是一座军营,王府有三座两百步的射箭靶场,两座步军演武场,一座马厩环绕的骑兵校场。

这些军事设施之间,零散分布着一些小型庭院,少不凡的议事厅和住所就是其中一座三进的庭院。

二十步见方的议事厅里,十几名谋臣武将们在两侧的兽皮榻上席地而坐,张永三侍立在右首末座的楚守朴身旁。

“娄郡和胃郡现在立场如何?

少不凡端坐在上首的木制坐床上发问,脊背挺直的有如一支长枪,这娄郡和胃郡与奎郡同在西州白虎州,娄郡与奎郡东北接壤,胃郡与奎郡东南接壤。

“回禀王上,娄郡王少余和胃郡王刘鲁都被少季卿胁持到了轸郡帝都,娄郡现在由少余之子少庆掌权,胃郡现在由少季卿派遣的车骑将军胡邦昌节制,两郡都效忠于新帝了。”

右首座中一位年迈文臣拱手作答。

张永三对这老臣无比熟悉,他是郡相周彦,也是奎郡望族周家的家长。

十年前,张永三还叫他外公。

十年未见,周彦没认出他,而他也无意问候。

在马家被族诛时,周彦曾在周府门前贴出告示,宣布自己与逆贼妻室周秀娘断绝父女之情,自然也就断了和张永三的祖孙情分。

“这也难怪他们,毕竟父王和主公命在他人之手,也是不得不服软。”

少不凡叹了口气。

周彦跨出榻外,在议事厅中央欠身道。

“启禀王上,您未归之时,臣已先他们一步,派罗用罗都护率奎狼营占据了娄郡与我郡相邻的娄西县,派犬子周宪督陷阵营占据了胃郡与我郡相邻的雉尾县,这都是臣自作主张,还请王上恕罪。”

周彦语带歉仄,少不凡点了点头。

“孤不在之时,本就该由周相代理军政,周相临危不乱安排得当,无罪有功。”

说罢,他沉吟了片刻,又疑惑道。

“只是,我们返程途经娄西县,并未见奎狼营驻扎啊?”

周彦微微一笑,望着张永三身旁的楚守朴。

“这就是楚先生的妙计了,还请楚先生自己邀功。”

楚抱朴本是歪歪斜斜的半躺在坐榻上,听周彦提到自己,连忙用手撑着地面坐直。

“臣哪有什么功劳可邀,不过动动嘴皮子罢了,这娄郡和胃郡,都是内地郡国,无甚武备,娄西雉尾两县屯兵皆不足千,取这两县,甚至取娄胃两郡,都是易如反掌,但关键不在于攻而在于守,我奎郡西边有虎视眈眈的诸夷,如今东边又多了少季卿这个强敌,若两者东西夹攻,我们就危在旦夕了,好在少季卿的重兵都在轸郡和斗郡,这两郡周边有诸多郡县都尚未服膺,他手里的麻烦事挺多,若我们不扯大旗反他,他也不敢现在就动手收拾我们。”

他说着向周彦微微颔首。

“但这两县紧邻襄武城,是我军头上悬着的利剑,臣可不想等着少季卿大军直接兵临城下,于是臣说服周相,让奎狼和陷阵两营搞了次夜袭,只夺两县的县府和戍卫军营,主力攻取戍卫军营之后,便藏身营中,伪装成本县兵丁,若少季卿举兵来犯,这两营就是两支强劲的伏兵。”

少不凡点头,站起身踱步,又挥挥手让他继续说。

“小股精锐夺下县府之后,也藏身其中,待第二日县中官员来开早会,便把他们统统挟持,再把他们家人都送去戍卫军营作人质,如此便使我郡发兵的消息不至走漏,至于诸夷,他们以为两营仍在郡中,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待楚守朴说完,左首一人忽忍不住大笑起来,张永三向笑声传来之处望去,那是刚刚官复原职的主簿归心定。

“哈哈哈,楚先生的计策真是密不透风,臣这两日押送粮食去两县县府,这两营兵士都扮作了差役捕快,那些县中官员还煞有介事的在审案办公,全县境内,竟无一人发现已经变了天,我也得装作商队跟他们交接,实在是演的好辛苦,哈哈哈哈。”

这个榆木脑袋的文人说着竟手舞足蹈的表演起来,引得满堂皆是哄堂大笑。

但楚守朴脸上却是一丝笑容也无,他忽大步迈出了座榻,噗通一声跪倒在少不凡身前。

“王上,臣这些所为,都只是权宜之计。”

说罢,他狠狠的望地上磕了个响头,咚的一声,惊的所有人立刻止住了笑声。

楚守朴前额贴着地面,咬着牙低声道:

“王上若想夺取天下,必须要放下参夷大防四个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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