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直奉战争之后，吴佩孚仓皇南逃，而正如冯天虎当初担心的一样，奉系张作霖野心勃勃，违背他当初“奉军不入关”的诺言，挥军进入了北京城，并排斥冯玉祥。冯玉祥气愤之极，为了对抗张作霖，防止新成立的民国临时政府再次落入军阀手中，他一面邀请孙中山北上共商国是，又派人到天津请隐退的段祺瑞出山重新执政，以期抗衡张作霖的军阀势力。

一连数日，冯天虎都忙的不可开交。他一方面被鹿岳琦指派配合警备司完成北京城的安保工作，一方面私下留意奉系里的可用之人，目前张作霖、段祺瑞和冯玉祥三人之间关系微妙，不得不提前做些工作防患于未然。再加上特别警备营刚刚成立，人员都是从各个部队抽调或新招的，鱼龙混杂，实在需要费些心思。

一转眼已经到了十一月中旬，这天中午，冯天虎正埋头在一堆文件里蹙眉思索，胡亮敲门，照例带着午餐进了办公室，这些天，冯天虎的午饭都是在办公室里匆忙用的，有的时候还顾不上吃就出门办事。

“营长，吃午饭吧，您早饭都没来得及吃。”胡亮关切的说。闻见饭菜的香味，冯天虎顿时也觉得饿了，他把手里的文件一合，靠在椅子上揉了揉太阳穴：“头疼啊，一天到晚就没有省心的事！”胡亮把饭菜摆到桌子上说：“再忙也得吃饭啊，您这一连多少天了，都没好好吃顿饭，休息休息……要不，晚上去芷墨姑娘那坐坐？”

冯天虎拿起筷子大口吃起来，没接胡亮的话，此时，他心里想起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七彩小鹿”，一想起心里就会泛起暖暖的笑意，一直漫到唇角，掩都掩不住。下午，要不要去看看她？

傍晚，乐益女中门口。

冯天虎靠在学校门口的一颗树下吸烟，毛呢质地的军用大衣本来庄重挺阔，却被他穿出了几分不羁和洒脱。他不时提起手里的纸袋，打开看看，又放下，嘴角不自觉得挂着温柔的笑意。

随着下课铃声的响起，放学时间到了，年轻的女学生们三三两两的走出校园，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快乐和无忧无虑。冯天虎直起身，紧盯着校门口，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路过的女生看见校门口立着的帅气军官，纷纷投来或羞涩或惊奇的目光。

终于，令和跟一个女生并肩从校门内走出，说笑着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冯天虎疾步跟上，待到还有一米的距离却不再上前，只默默跟在两个女生后面走着。令和今天穿了一件红色的大衣，好像从没见过她穿的如此鲜亮，让这树叶落尽的清冷初冬也瞬间变得暖意洋洋。

“令和，那个文章你打算写谁啊？感觉好难啊，诸子百家，我实在不太了解……”令和身边的同学有些发愁的问。

“我……我也不太懂，我想……反正写孔孟总没错吧？”令和微微侧头笑着说到。

“孔孟……陈词滥调，没有新意，肯定不会得甲的……这可是期末考试，我爹说要是我期末考试得了甲就带我去上海玩，诶，要不你帮我写一篇吧，你文章写得那么好，肯定能得甲的！”那女生亲密的拉住令和的胳膊摇晃起来“好不好嘛，令和？”

“你这可是舞弊，自己想得甲，又不肯用功，净想些投机取巧的事，实非君子所为！”令和一脸调皮的冲那女生嘟起了嘴巴。那女生一噘嘴道：“我又不是君子，我是小小女子，令和你就帮帮我嘛！”令和看着那女生的无赖样无可奈何，却也不肯答应，那女生急了，在令和身上搔起痒来：“你帮不帮我？！……说！……帮不帮？！”令和被她咯吱的笑着向后躲，却突然撞到一个人的身上，突然的一撞让她重心不稳，眼见就要摔倒，一双有力的臂膀及时扶住了她，令和慌乱的抬眼看去，正撞上冯天虎温柔关切的目光：“你没事吧令和小姐？”

“冯……冯连长？”令和惊讶的问，然后就感觉到这姿势的怪异，自己正半躺在冯天虎的怀了，她红着脸慌乱的起身，“没……没事……”

旁边的女同学看着脸红的像苹果的令和，又看看一身笔挺军装的帅气军官，感觉两人的关系似乎不一般，便朝令和挤眉弄眼的说：“我先走啦令和！”又朝冯天虎大方的挥了挥手，转身蹦跳着离开了。

“我……我办事正好路过，就来看看你……我送你回家吧。”冯天虎看着成了哑巴的令和开口说道。

“不用麻烦了，冯连长，你去忙你的正事吧，这里离家很近的。”令和想起上次在琴室，还有刚才的尴尬，表情极不自然，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

“我事情都办完了……你讨厌我？”冯天虎一脸无辜，甚至还有一丝可怜。

“没有……我只是怕给你添麻烦。”令和确实不讨厌他，她只是不想跟除了钟麟哥哥以外的男人走的太近。

“一点都不麻烦，我顺路，走吧。”冯天虎温和的笑，说着，便已经朝前慢慢的走了，令和犹豫了一下，终于也默默跟上。

初冬的傍晚已经有些寒意，冯天虎心里却暖洋洋的，他唇角始终挂着浅浅的笑，走的极慢，不时转头看走在身边的令和。令和却一直低头看路，不声不响的走着，木然且拘谨。他想起刚才令和跟同学嬉笑打闹时的调皮神态，非常怀念，便搜肠刮肚的想着笑话，想博美人一笑，无奈想了半天记起来的却全是荤段子，只得放弃，另辟蹊径。

“令和小姐，刚才隐约听见你跟同学说写什么文章考试，是什么文章？”冯天虎故意放松语气，漫不经心的问着。

“哦，老师布置了期末考试的文章，让我们写春秋战国诸子百家里最崇敬的思想家。”说起学业上的事，令和果然放松了一些。

“那……你会写谁呢？”冯天虎转头看着令和问。

“几千年来，中国人都尊崇孔孟之道，儒家思想自然是根深蒂固的，我从小也是听着‘忠孝礼智信’的教诲长大，浸淫其中，反而谈不上喜欢或者不喜欢，如果真的随心随性而论，我倒是颇喜欢老子的无为之治和庄子的旷达泰然。”令和一边走一边淡淡的说着，之前的尴尬也随之不见了踪影。

冯天虎一脸温柔的赞许看着她说：“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知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无为之治，是大智慧。令和小姐淡泊明志，独具慧眼，确实很有老庄风范。”

令和被他逗的终于笑了起来：“冯连长说笑了，我怎么能跟先古圣人比呢？”

“当然能了，我们读那些圣人经典不就是为了学习他们的治国处事之道吗？令和小姐聪慧，自然学的好，得先贤风范。”冯天虎一脸宠溺的奉承让令和不好意思起来，她忙转移话题道：“那你会崇敬谁呢？”

冯天虎闻言却慢慢敛了笑容，微微侧头，唇角浮现一丝冷峻：“儒家的诗书礼义，道家的无为之治，放在太平盛世都不错，但是如今的中国是乱世，我们跟别人谈诗书讲礼仪，洋鬼子回敬给我们的是枪炮子弹，我们若泰然处之，无为不治，就得任人践踏！所以，身处乱世，我推崇墨子之说，兼相爱，交相利，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冯天虎极少有这样义正词严的谈论，跟别人他从没说过这样的话，对着令和，他愿意敞开心扉。

令和看着冯天虎棱角分明如刀削的侧颜，有一瞬的恍惚，这语气和神态多么的似曾相识，记忆中那个俊朗少年，也是满腔爱国的抱负，愿洒尽热血去除天下之害。

冯天虎转头对上令和的眸子，他甚至在那清澈墨黑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可是令和却定定的没有反应，就那样凝视着自己，或者是凝视着他面前的那片空气。

“令和？怎么了？”他轻声唤着，令和似乎如梦初醒，慌忙垂下眼眸，冯天虎再也看不见自己的身影，只可见两弯纤长的睫毛。

“你刚刚说……墨子？”令和继续话题来化解刚才的失神带来的尴尬。“我只是个弱女子，治国之道不敢遑论，如果单纯从学术思想上来说，墨子倒是一个特别的人物，不过，我总觉得他的主张有些地方说不通。”

“哦？哪里说不通？”冯天虎饶有兴趣的问。

“墨子提倡节用，衣可蔽体防寒，屋可遮风挡雨，武器可防御外寇，除此之外，不让人追逐更多的利益，然后他又说世上有天志明鬼，并操有赏善罚恶之权，如果行为得当会有福，行为失当会有祸，这依然是让人逐利，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令和说着抬起眼睛看向冯天虎。冯天虎却一愣，他惊异于令和的独特视角和敏锐的洞察力，她其实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柔弱婉顺，而是个很有思想且独具慧眼的人。

“这么一说还真是有道理，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今天算是知道了，看来以后我得常来向令和小姐讨教。”冯天虎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一拱手，朝令和微微鞠了一躬。令和被他逗得不好意思起来，背过身去嗔怪道：“我只是随口说罢了，冯连长这么说是不是笑我自以为是啊？”冯天虎看着她可爱的小儿女情态，感觉心都快被融化掉了，连忙解释着：“没有没有，我说的是真心话，如果惹令和小姐不开心了，那我就用这个赔罪吧。”说着便把手里一直拿着的纸袋递到了令和面前。

“这是什么？”令和好奇的问。

“刚才来的时候路过护国寺，买了点驴打滚和豌豆黄，听说很不错，你尝尝。”冯天虎笑着把纸袋打开，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做工精致的一排豌豆黄，细腻莹润，看起来就很可口的样子，他又变戏法般拿出一个勺子递到令和手中，令和不好意思的推辞道：“不用了，你留着自己吃吧。”

冯天虎有些霸道的把勺子放进她手中，语气却无比温柔：“快尝尝。”令和无奈，只得小心的盛起一块，以手掩口吃了下去，她细细嚼着，然后笑着朝冯天虎点头：“入口清香，滑而不腻，确实好吃！”冯天虎惊喜的睁大了眼睛：“真的？那再尝尝这个……”他又打开了另外一个小盒子，同样递到令和面前。如此三番四次，竟给令和吃了五六种点心，直到令和一脸祈求的说：“真的吃不下了，晚饭都不用吃了……”时，他才停手，他一脸满足的看着吃撑着的令和，心想，就算排了半天队买到的，也值得了。

冯天虎和令和继续慢慢的走，慢慢的聊，天边的夕阳给他们的身体镀上温暖的光晕，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一直跟着一个穿着深紫色大衣的女人，那女人头上围着黑色的围巾，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嫉妒到几乎喷火滴血的眼睛。

芷墨从没见过冯天虎对哪个女人这样好，毫无保留的好，这不是冯天虎，印象中的他即使喝醉，即使睡着，也会带着三分清醒，也披着厚厚的伪装，永远让人捉摸不透。她知道这次他是动了真心，这个女孩走进了连自己都未曾触碰过的地带。可是，她凭什么？！！就凭那一脸柔弱无辜的做作样子吗？那种样子真是让人讨厌，讨厌到想毁之而后快。

芷墨看见前面的两个人拐进了静僻的小巷子，那里人少不便跟踪，她便停住了脚步，只默默的捏紧了拳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