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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乡关》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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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夏天去得迟,石头城燠热的酷暑在明岐记忆中留下颇为明晰的印象。

李世渝老师下学期将派往西南农大担任遗传育种教研室主任,主持一个濒危植物的保护生物学研究项目,为期三年。在南京林大附属小学读书的李萼已经九岁,即将升入三年级。但因父亲的工作调动,她也要转学到重庆。

李萼由母亲蒙玉农领着,到老师家一一作别。之后又去见了几位好朋友,送出自己亲制的友情卡片,里面压着小小的植物标本。

“去了重庆,还会回来吗?”

“我给你写信,你要回信啊。”

……

纵然心里有很多舍不得,李萼面上还是很沉静。她把父亲的新地址抄在纸条上送给好朋友,许诺一到重庆就写信给她们。

“我听说重庆是第一大火炉,夏天比南京还热。”一位小姑娘很关切地牵牵李萼的手,“你可别热坏了。”说到这里,她有些伤心。因为大家从小都在林大生活,一起跳皮筋丢沙包,是玩得很好的伙伴。

李萼抱着好朋友们回赠的礼物,点点头。

“我们三年后还要回南京的。”李萼认真地说。

“好啊,那时候我们就要升初中了,我们还在一起念书!”女孩儿略略宽心,“那我等你回来。”

此时的李萼已不是当初梅花山上百般思量着想吃蜜饯果子的小女孩,而当时襁褓中的明岐也已是五岁虚龄,会用蜡笔画一幅小小的画儿送给李萼姐姐,拉着李萼姐姐的手道:“我也会给萼姐姐写信的。”

李萼第一次晕倒是在暑假结束前的某个黄昏,树梢已有一痕淡淡的月影,地面的热气汹汹蒸腾,远远望去流动的空气折射出浮漾的光影。蒙玉农抱女儿去校医院,校医只道小姑娘中暑,开了些藿香正气水。而李萼却没有因此恢复,她伏在母亲怀里,沉沉垂下眼帘。校医见她略呈脱水之状,便建议为她输液。蒙玉农在医院给李世渝打了个电话,说女儿中暑了,晚饭不回来吃。李世渝正在同几位学生谈话,就说自己马上去校医院。

输液后的李萼由母亲扶着,坐在父亲的自行车后。李世渝缓缓推着车,其时月色溶溶落落,校园内林木蓊郁,水上远远送来荷花清香,道旁紫薇树花枝簌簌旁逸,在夜风中袅袅晃动。蒙玉农抱着女儿:“小萼想吃点什么?”李萼恹恹无力:“不饿。”蒙玉农说:“那回家吃点绿豆粥,让爸爸去买话梅好不好?”李萼听到“话梅”二字,勉强有了兴趣,小小的身子靠住母亲,点点头。

“痒痒树,紫薇花。”李萼说。

“等小萼病好了去挠痒痒树。”蒙玉农安慰,“回家睡一觉,明天再好好休息,就好啦。”

但李萼却没有很快好起来。八月末,台风的尾巴扫过南京,炙烤多日的石头城终于落了一场酣畅的暴雨,人们都说立秋过了,天也该凉快了。又有人道还没有到九月,后头秋老虎可厉害着呢。不管怎样这场暴雨至少带来了几日清凉。明岐知道萼姐姐病了,抱着自己的长耳兔来探望。她坐在床边,摆弄着小兔的双手双耳,低声为小兔配音:“萼姐姐好了我们一起出去玩。”李萼无端苍白了许多,伸手抚抚小兔的耳朵,点点小兔的鼻子,虚弱地笑了笑。

“你下学期要来南京了?”李萼问。

“是啊,爸爸妈妈是这么说的。”明岐答,“你上次教我做的植物标本我也会了。我等你回南京。”

这一天李萼觉得身体轻便了不少,起床后多吃了小半碗粥。爸爸妈妈都很高兴,说小萼病全好了。于是这家人重又有了语笑连篇。他们去重庆的行李已收拾得差不多,生活用品单论,光是李世渝多年来收藏的数箱植物标本便占了不少地方。一家人对重庆的生活很期待。至少住房不会如眼下这般拥挤,西南农大那边给李世渝一家安排了独立住房。李世渝夫妇告诉女儿,到了重庆,她将拥有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李萼是在水池边看鱼时现自己流鼻血的。第一滴血落在阑干上,她还以为是草莓酱番茄酱一类的物事。恰好中午吃了草莓和番茄。而血接连不断地滴出来,并洇上她的裙摆,很快感到眩晕,她手足凉,强自镇定扶住阑干。爸爸妈妈不在旁边,和她一起看鱼的小伙伴吓了一跳:“李萼流鼻血了!”

老师们是开学前一周才听说李教授的女儿罹患白血病,且来势汹汹,病势沉重。接下来的消息是,李世渝夫妇带女儿辗转沪上京中求医,自然无法前往重庆。但农大那边遗传育种教研室的研究项目已批下,须得有人前去主持。

李世渝找到了顾昔华。

向来李世渝对学生都非常爱护,以此为自己的要职责。每一次见面都会询问学生近日研究有无遇到什么问题。他也从不为家事而找学生,反是常常关心学生有无生活上的难处。

顾昔华见数日之间老师便憔悴许多,一时沉重不知如何开口。但老师脸上还是挂着微笑,只听老师说:“西农那边,我想推荐你去。但此去三年,你爱人和女儿在南京的生活又不能落实。”停了停又道:“本来是我爱人带孩子去看病。但她一个人也实在弄不过来。孩子现在病情也没得到控制,我到底没办法走开。”李世渝说:“学校也不肯放人,我不应该为了女儿把学校的事情都抛下。”他只说了几句,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气。

外间又下起了雨,是夏末常见的连绵中雨,潮气很重,李世渝办公室内泛出书籍积压已久的霉湿气。他看看窗外的雨,笑了笑:“其实我也考虑过别人,不过近几届博士生里唯独你兼具理论功底与实践考查,系里也同意推举你。”

“你先回去吧。”李世渝挥挥手,微笑道。

顾昔华走在雨水浸漫的路上,进家门时鞋已湿透。晓寒从屋内迎出,接过雨伞晾在走廊内,低声问:“李老师是不是想让你去重庆?”昔华点头。那边明岐抱着一块简易画夹,拿水彩笔在纸上涂涂画画。见父亲回来,便起身举起画夹:“爸爸爸爸,看。”晓寒吩咐女儿:“爸爸这会儿有事,岐等画完了再拿给爸爸看。”明岐“哦”了一声,听话地坐回小板凳上。

“顾老师在吗?”有人在门外叫。原来是匡雁。晓寒沏茶待客,匡雁低声问:“李老师不去西农了?”昔华点头:“系里本来不批,但李老师说的确不能赴任。”匡雁惋惜:“那个研究项目批下很大一笔资金。李老师现在给女儿看病处处要花钱,师母又没有固定收入,李老师其实应该去西农的。”昔华道:“没办法,看病要去大城市,重庆那边医疗条件太欠缺。师母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匡雁喝了口茶道:“听说系里要让你去西农?”昔华道:“只是初步决定,要我考虑考虑。”匡雁双手握着茶杯:“那晓寒姐和明岐,也一起去重庆?”昔华含糊着饮茶,晓寒在一旁听着便插话:“要是昔华去重庆,我和女儿还是回老家。”匡雁很遗憾的样子:“晓寒姐这个暑假都在准备来南京的――”晓寒笑道:“这倒没什么。老家学校本来也不大乐意放人,学校教师太少。我现在只是担心昔华能不能担当重任,毕竟能力和水平跟老师差距太远。”匡雁又寒暄了一阵,不再提此事。又说系里准备组织捐款,看能不能筹些钱给李老师解决燃眉之急。晓寒叹息:“好好的孩子,唉。”大家一时无话,觉得很难过。

顾昔华的调令下来得很快。晓寒知道眼下的别离将更长更远――三年,且三年后又不知有如何的变故与风波。按说方过而立之年的昔华可以担当教研室主任一职颇值得庆贺。但有人说蜀道艰险,巴渝之地山水遥迢,纵然升职,也和外派贬官差不多意思。最主要的是昔华妻女再度失去在省城安家的机会。

去重庆前昔华送晓寒母女回家,顾家上下聚在一起吃了餐饭。蕴华已于前年嫁到供销社6厂长家,并于去年诞下一女,取名雯珊。在老二国华看来,弟弟的选择不可理喻。他摇头皱眉:“重庆那个地方穷乡僻壤,我去年才去过,你在那里待三年,不知道要落后多少。”顾延龄不过多表态,只威严地嗽了一声:“重庆太远,不是久居之所。三年任期一满,一定要回南京。”

离家回南京前,昔华夫妇去了一趟江临。刘菊贞听说昔华将去重庆,也有很多不放心:“去了之后还回来吧?”晓寒连忙解释,只是调任,三年任期一满就回南京。刘菊贞当面不说,待女儿女婿一走,便忍不住叹息:“别的博士调研都去美国,我们家这位大博士却跑到山里面去了。”

晓寒为昔华收拾东西。昔华的东西很简单,只是书多一些。南京那边还有一箱生物学方面的书籍。晓寒提起那只装满日常用品的皮革包,拎了拎,微笑道:“也不是太重。重庆潮气重,你过去后就是秋冬,我回头给你做一双护膝寄过去。明天再从家里拿点膏药,当心风湿。”昔华道:“我过去缺什么再安置,你不要担心。”明岐站在那里,举着自己的小画夹:“爸爸,看画儿!”

五岁的明岐热衷描画各种仕女美人,并渴望自己也能够像古代仕女那般装束。照镜子时常常抚着自己一头柔软及肩的头说:“这么点儿头不够梳啊!”晓寒便会教训:“不要老是照镜子!”

昔华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看明岐的画儿,一张一张翻过去。明岐很期待:“哪一张最好?”昔华笑:“都好的。”

当天昔华带明岐到镇上文具店买了一只崭新的绿帆布画夹,又买了一盒二十四色的水彩笔。明岐很喜欢,小人儿对即将到来的分别也没有太多伤感,心里牵挂的还有萼姐姐:“爸爸,你说萼姐姐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呢?”昔华望望晓寒,晓寒俯身安慰女儿道:“你李伯伯现在专门带萼姐姐去北京看病,萼姐姐会好的。”

这天晚上,明岐要求睡在爸爸妈妈中间――抱着她的长耳布兔子。明岐觉得很安心。妈妈说:“岐长大了,不应该跟爸爸妈妈一起睡。”明岐很有理由:“爸爸马上就要去重庆了!”爸爸妈妈互相望了一眼,不再同女儿多说。当然第二天明岐醒来,还是现自己跟奶奶睡在一起。“妈妈!”她揉揉眼睛,高声喊,“爸爸!”

奶奶过来道:“你妈妈送爸爸去车站了。”

“我也要送爸爸!”明岐翻身下床,要去够自己的小凉鞋。

奶奶说:“你爸爸出门早,怕吵醒你。这会儿应该上车了吧。今天到南京,晚上的火车就去重庆了。”

“重庆。”明岐怅怅,下床后不待梳洗,便在堂屋内踮足引颈,观看墙上的大幅中国地图。她先很快找到了江临,在长江入海口的角落。又顺着长江溯回上游。爸爸说过,重庆和南京、江临一样,都在长江之滨。

她终于找到了长江上游的重庆。她挪来一张小椅子,爬上去仔细研究,伸出手指沿着长江从江临划到重庆,原来地图上重庆与江临的距离不过一尺。她看看“江临”,又看看“重庆”,笑起来:“也不是很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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