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遇，对不起。”

童知靠在他肩上，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那天还跟你生气，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区别？我讨厌我自己......”

她顿了一下，把眼泪憋了回去，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说了一大堆前言不搭后语的话。

沈遇一直默默听她说，没有打断她。

“沈遇，别人不相信你，我会相信你。别人不给你撑腰，我会给你撑腰。”

童知的声音还带着鼻音，坚定道：

“所以你也可以相信我，我会保护你！”

沈遇面上有点发热，童知的力气不大，他随随便便就可以挣开，可是他此刻却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教他动弹不得。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

他开口，嗓音低哑，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着：

“好。”

童知抬起头来，眼睛里还是水汪汪的。

沈遇拍了拍她的肩膀：“先别哭了......”

童知点点头又摇摇头，努力咧开一个难看的笑。

虽然不是沈遇把她惹哭的，可是这也是因他而起，沈遇觉得有点头疼。

而且问题是，他真的，不太会哄女生。

......

二十分钟后，两人坐上了一辆旅游观光巴士的二层。

沈遇双手环胸坐在座位上，侧目看向一旁，童知手里正拿着雪糕杯，一边抽噎一边吃。

该难过的那个怎么说都应该是他才对，怎么最后又变成了哄她。他瞟她一眼，道：

“下不为例。”

大冬天吃雪糕，铁打的胃怕是都要吃出毛病。

童知嘴里咬着勺子小鸡啄米点头。

嘉临市是旅游城市，外地来的游客很多，政府特地规划了一条观光游览线路，把市里好多有名的景点都串起来了。童知早就想坐这趟观光车，只是一直没机会。

车内很安静，偶尔有人细细交谈的声音传来，

“沈遇。”

童知反复斟酌了一番，终究还是开了口：“校园网论坛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没有打算。”沈遇很平静。

童知沉默了。

如果她在今天晚上之前听到沈遇这么说，她肯定会觉得他脑子坏掉了，可是现在她却觉得闷闷地难受。

沈遇扫她一眼，目光移回窗外：“不去理会就好了，再难听的话我也不是没有听过。”

童知着急：“可是......”

沈遇的视线移到她的雪糕杯上，转了个话题：“雪糕不吃了？”

车里暖气开得足，才一会儿的功夫，雪糕就有了融化的迹象。

童知被他把话题一带，注意力马上转移到这上面来，她赶紧把剩下的雪糕三下五除二全部塞进嘴里，凉得她直哈气。

车上暖烘烘地，她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坐姿，靠在椅背上，百无聊赖地忍不住盯着沈遇看。

窗外是五光十色的灯火夜景，在他漆黑的眼眸中静静地滑过，让童知突然想起一些她喜欢的东西。比如夏天田间草丛里的流萤，比如夜空上的灿烂繁星，然而却不及此刻他眼中万分之一的光采。

童知用意念在他脑门上“啪”地贴了张狐狸精的标签。

车子平稳地开着，没过多久，童知就有点犯困，她盯了沈遇半晌，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沈遇，我是眼花了吗，怎么越看越觉得你有点眼熟呢？有意思。”

她打了个呵欠，眼睛眯起来：

“难不成我们以前见过？”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童知没注意到，沈遇在听到这这句话之后的面色变得有几分古怪。

他没想到童知会突然提起这个，突然就怔住了。

沈遇扭头静静看了童知一眼，好半天没有说话。

是的，见过。

他在心里回答道。

其实最初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沈遇还有点犹豫怀疑，毕竟已经过去很多年了，而且再碰到这事实在太过戏剧太过碰巧。

但是后来送童知回家的那次让他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不过沈遇并不打算告诉童知，她记不起来就记不起来吧，让她知道了的话，大概会......跳起来挠花他的脸。

其实真要准确说起来，他们以前的确见过，而且并不仅仅只是见过。

那是他们还在念小学时候的事了。

年纪很小的时候，沈遇就有一个念头，或许他本就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妈妈不喜欢他，甚至是厌恶他，他从记事起，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就知道了。那时候沈遇还和他妈妈两人住在离沈宅很远的一栋房子里，此外仅有一个做家务的阿姨。

他们虽然住在一个屋檐下，他妈妈却总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两人好像陌生人一般。他来到嘉临市之后，从小学开始就是一个人上学，一个人回家，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写作业。仅有的一次一起出门，年幼的沈遇不得不紧紧跟在她身后，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她或许巴不得他会遗失在外面。

有时候他也会想为什么他的父亲要把他们母子两放在外面不闻不问，为什么他的妈妈也从来不会像别的小朋友的妈妈一样来接他放学。

期末考试他是班上唯一考了全科满分的学生，却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家长来参加家长会的学生。他一个小孩子坐在一群家长中间，望着窗外下起的大雨发呆。

雨一直下到家长会结束都没停，他没有带伞，只好站在教学楼下，看着其他小朋友和他们的爸爸妈妈躲在一把伞下，一家人有说有笑地回家。

夜幕很快降临，他把书包顶在头上冲进雨里，但他没有回家，反正没有人在等他.他也不知道那里算不算是他家，他甚至有点赌气地想，如果他不见了，他妈妈会不会有点着急。

他随便上了一辆公交车，随便在一个站下了车，不知道走了多久，浑身上下湿透了，又冷又饿，只好靠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避雨。

这时，一个包子滚到了他的脚边。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个穿着校服，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就冲上前一把把包子捡起，她满脸的懊恼，声音脆生生地：

“哎呀，我还一口都没咬呢！”

她把包子外面弄脏的部分捏掉，自言自语：“没关系，细菌肯定还没反应过来。”说着她就愉快地啊呜一口咬在包子上。

“......”

真蠢。

沈遇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

面前的女孩子这才注意到他，她抬起头来，一张带着婴儿肥的小脸，脸蛋鼻尖冻得红彤彤地，大眼圆睁，漆黑的瞳仁清晰地倒影出他的身影。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对方。

可能是他的模样太狼狈，童知惊讶开口：“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沈遇也冷冷回了她同样的话：“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他原本只是想顶回去，没想到童知举起手里的东西，认真回答他：“我来打酱油。”

“......”

“你身上都被淋湿了，你冷不冷呀。”

沈遇不理她。

童知于是凑近了一点盯着他看，在看清他湿发下的脸之后，她眼里满是惊艳：“你长得真好看！”

他有点厌恶地侧过脸避开她的视线：“走开。”

语气倒是唬人，可是他的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

童知笑了，眼睛像两道弯弯的月牙：“你吃饭了吗？要不要跟我回家，我家今天吃火锅，我爸做得天下第一好吃！”

“才不要。”

他可真好看啊，童知看着他，眼睛都移不开：“走嘛走嘛。”

“走开！”

“来嘛来嘛！”

“不要，我可是坏人！”

“没关系，我是好人！”

“......”

就这样，沈遇莫名其妙地被童知“捡”了回去。

不过她说得没错，那天晚上的那顿火锅，真的是天下第一好吃。

也不知道她和她父母扯了什么谎，他竟然顺理成章地在她家待了下来。

假期开始，她父母白天要上班，她就大摇大摆领着他到小区找其他小朋友玩，他听到她到处和别人说他是她未过门的小夫君，将来要嫁到她家的。

他懒得理会他们，自己坐在一旁的秋千上。

已经两天过去了，他妈妈是不是已经发现他不见了？会着急吗？还是会暗自庆幸终于把他这个包袱甩开。

一阵喧闹声突然响起，他望过去，一个胖胖的小男孩在抢童知的东西，好像是她脖子上挂着的吊坠。

童知在小男孩的面前就像只小鸡一样单薄，吊坠很快就被小男孩抢走了，他还一把将童知重重推到在地上，周围的小朋友们都吓得尖叫起来。

沈遇冷眼看着热闹，没有动作。

“还我！这是我外婆给我的，不给你玩！”童知顾不上膝盖摔破了，死死拽着小男孩不放。

小男孩正想一脚把童知踢开，这时候，突然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身影扑上前来，他一时不察被扑倒在地上，两人扭打起来。

沈遇当时又瘦又矮，很快被反应过来的小男孩按在地上提拳就打，直到路过的大人把两人扯开。

童知的东西被他抢回来了，但他手臂上，脸上到处都是擦伤。

被小男孩推倒的时候童知没哭，见到沈遇这样，她倒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哇地一声哭出来了，边哭还边给他上药，红药水胡乱抹得他手上脸上到处都是。

她怕弄疼他，还一个劲的问他疼不疼。

“这有什么疼。”

沈遇嘴硬道。

可是没有人知道，除了姥姥姥爷以外，那是第一次有人关心他，第一次有人问他疼不疼。

他在他们家待了不到三天，可越是待下去，他就越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温暖的沼泽一样，他毫无招架之力，只能慢慢往下陷。

可是他们对他越好，就越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他很清楚，不属于他的温暖终归要结束。他不害怕寒冷，但害怕习惯了温暖，就再也没有回到寒冷中的勇气。

于是他悄悄地逃跑了，甚至连招呼都不敢打。

这事他没有和童知提起过，可能她也早就忘了。

......

“咚”地一声响，将沈遇从回忆里拉出来。

童知已经睡得昏天黑地，车子转弯的时候一头撞在车窗上。

“......”

沈遇把童知的头摆正，她的额头上红了一片，就是刚刚在车窗上磕的。

这样都没醒，不会是撞晕了吧？

他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童知像是感觉到骚扰一般，眉头皱了皱。

沈遇勾了勾唇，刚刚还信誓旦旦说要保护他，现在倒是张着嘴一个人先睡得昏天黑地，她对他就这么放心。

“智障。”

他忍不住轻声说了句，眼里好似有波光在闪动。

她很温暖，温暖到他发现自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已经舍不得松开手。之前困扰了他很久的问题，突然都迎刃而解。

他已经两次陷入同一个沼泽，但是这一次，他知道自己不想，也再没有力气逃走了。

不过这种话，他是绝对不会告诉她的。

*

到了童知家楼下，她才打着呵欠睁开眼睛，赶紧从沈遇背上跳下来。

背了她一路，沈遇的气息也只是微微有点不匀。

“醒了就上去吧。”

“嗯。”童知点点头，娇羞试探：“我很重吧？”

沈遇看她一眼，语气敷衍：“凑和。”

“什么叫凑和？”童知有点不满，这种时候当然是要极力否定才对啊，她不依不饶，“到底是重还是不重？和别人比呢？”

“我怎么知道，”沈遇忍无可忍，“我又没背过别人。”

他难得有点窘迫起来。

“哎呀，你这个答案真的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回答，童知的脸有点烧起来，“满分！”

沈遇不接她的话：“上去吧，我走了。”

“不嘛，你先走嘛。”童知又开始适时扭捏起来。

沈遇转身就走。

“......”

童知风中凌乱。

怎么还能说走就走呢？这剧情发展有毒啊？

她马上追上沈遇：“我送你到大门口吧，你这么如花似玉的大晚上一个人走，我不放心。”

沈遇停住步子，生生按捺下一脚把她踢飞的冲动，转身对她道：“别闹了，快上去，我看着你上去。”

童知也知道见好就收，和他道了声明天见，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往楼上走去。

沈遇站在原地往上看，直到见到楼道里的灯亮了又灭，确定童知已经回到家，他这才转身离开。

......

童知站在房间的窗口，目送沈遇的身影慢慢走远，直到看不见。

她若有所思地抬起手摸了摸嘴唇，面上开始发烫。

其实沈遇不知道，早在车上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

她能敏锐地感觉到他温暖的呼吸在慢慢靠近，拂在她面上，像羽毛，像丝绸。

然后......一个略带凉意的吻落了下来，轻柔得像蝴蝶在她唇上停驻。

她始终不敢睁开眼，但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不是一场梦。

童知感觉自己的心不再没着没落地飘着，稳稳当当地，一下一下在胸口有力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