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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不知身何处,一梦数十年》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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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里是农村最热闹的时候,从正月初三起,各家各户都开始串门走亲戚。差不多每年到了初五初六,一些稍微富裕的村子里就会凑钱请人来村里扭秧歌,唱大戏。要是哪个村子里请了戏班子,敲锣打鼓地一路走来,其他村子里的人就都知道是哪个村又要唱大戏了,吃了早饭就开始熙熙攘攘一起往那村子里赶。赶上热闹的时候,来的人里一层外一层,把扭秧歌的围在里面,一路走一路演,大人把小孩架在脖子上,手里再牵着大一点的孩子,生怕一个晃神儿孩子就被挤到一边找不着了。到了宽敞的地方,戏班子把大鼓往地上一架旁边排开一圈年轻的男人,有打卡的、有敲鼓的,人群这会儿都自觉散开围成一个大圈包住这些年轻人。再往里一圈,队首有人开始摆起龙阵,一段“腾云驾雾”的舞龙先把人群带动起一波高潮,跟着后面就跑上来四个或六个踩高跷的人,他们在高跷上摆出各种动作,看的人都提心吊胆生怕他们动作再大点就会掉下来,而他们踩在高跷上却如履平地稳当的很。小孩子尤其喜欢这段踩高跷表演,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上盛满了兴奋,仰着头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们的表演。跟着踩高跷后面出场的是花轿,描眉画眼的年轻媳妇坐在花轿里,前面有人专门引路,后面跟着两对套着头的欢喜娃娃。骑驴的媒婆走在最后面,她在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粉又在嘴角画了一颗大黑痣,嘴里叼着烟袋一路演一路逗引路人笑。在队尾的是一群穿着武生戏服的男人,他们踢腿挥拳舞得虎虎生风,场面再大些的时候还会有嫦娥奔月、武松打虎等表演。等上午场的秧歌扭完了,大家都回家吃晌饭,下午场跟后面几天就开始唱大戏了。过年热闹也就热闹在这里,人多凑在一起看个眼儿聊个天儿一天就又过去了。

下水村今年从外地请了个大戏班子,他们几十号人拿车拉着家伙事浩浩荡荡一路喧嚣热闹地从上水村经过,车上还有人一路上都在表演。神婆张说要带小花去看戏,正好大妞吃过早饭带着她小叔家的闺女也来找小花,最后神婆张带着小花、大妞还有她小叔家的妹妹一起去了下水村。下水村离上水村差不多十里地远,聊着天也得走一个多小时的路。大妞她妹叫杨蕾,今年八岁,杨蕾她爸已经打算好开春以后给她送到城里跟大妞一起读书。路上杨蕾拉着大妞一直打听城里的事,小花在旁边听着心里觉得有点刺刺的难受,时不时就去拿眼瞅瞅她妈,神婆张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有时候还会笑着搭一两句话。

大妞给小花使了个眼色后问神婆张:“张婶儿,小花从小聪明,字也写的好,我们班念了几年书的同学还有不如她的,你怎么没想着让她也去学校学习两年呢?”

神婆张笑了笑露出满嘴牙说:“小花从小跟在我身边没离开我一天,她爹没得早,我不舍得把她自己送出去那么远去吃苦。再说她聪明也都是些小聪明,就不是那种念大学当老师的料,还不如留在我身边养两年,回头我再送她去学点手艺,好歹将来离了我她还可以养活她自己。”

“婶子,现在学校里教的课程可多了,我们有些老师还专门为我们学生开了活动课,像小花这样年龄大一点的学生都可以报名学习,老师会教我们一些关于讲卫生还有劳动的知识。”

神婆张看了一眼小花才说:“都说城里人爱讲究,有文化的人更讲究。像搞卫生这种事在咱农村也是从小就教孩子的,怎么到了学校还用再特意教一遍呢。呵呵,这不是有点没事找事干的意思么。要我说学什么东西就得实实在在地教,不用搞那么多花样子。你们家里花那么些钱送你们去学校读书,到头来光学一堆搞卫生的东西,那不是把钱扔进去打水漂玩吗?”

“不是的婶子,我们自然是去学知识的,只是老师教的卫生知识跟我们平时讲卫生的不一样,它严格说算一门科学。卫生讲好了我们可以提前预防疾病,就不会再生病了。”

“呵呵,都差不多。”神婆张抬手装作整理衣领,脸上一副不想再聊的样子。大妞看出来了,她止住了后面要说的话,无可奈何地看了小花一眼。小花也回了她一个无语的表情。

等到了下水村的时候,秧歌队已经开始扭起来了,他们从下水村前面的村碑处下车,人员收拾整顿一番后敲锣打鼓就开始往村子里走,浩浩汤汤几十人的队伍从头排到尾甩开有一百多米远。村子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神婆张拉紧了小花的手叮嘱她务必跟仔细了才往人群里挤,大妞领着她妹妹也紧跟在神婆张后面。下水村里到处都是来看扭秧歌的人,小花看得啧啧称奇,像今年这么大的场面她也是第一次见,那些人穿着花红柳绿崭新艳丽的衣裳,在人群里很是扎眼。有个小个子的男人扮作武大郎挑着副担子一踮一踮地时不时还跑到围观群众面扮丑做个鬼脸,引的围观群众笑的嘻嘻哈哈。今年的阵仗比较大,还表演了武松打虎等经典节目,扮演武松的是个脸嫩的年轻人,化了妆以后看不出他原本的样子,但是他眉眼长得周正想来原貌也是喜人的。他个子长得细长高挑,一身的好拳法打出来那是虎虎生风,他为讨观众喜欢还特意在空地上做了几个连续徒手空翻。围观的人群都炸了,一阵一阵地掌声从他的表演开始就几乎没断过。小花也看痴了,一双小手拍的使劲儿,手心都已经拍红了她还没发觉。神婆张心疼她闺女让她少用点劲儿,小花却不在意,她觉得那个大哥哥真厉害,小时候一帮小孩凑在一起玩的时候也会有比较皮的孩子提出比赛翻跟头,但后空翻能翻得像他那样好的小花以前从来没见过。小花刚想找大妞交流一下心得,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妞跟她妹妹已经被人群挤离了她们身边,原先还能看见大妞的头顶,一会儿两人就都找不着了。她有些急了,也顾不得再看表演,扯了她妈就喊:“妈!大妞不见了!”

神婆张四处瞧了瞧发现果真已经寻不到大妞她们的身影了,不过她也不着急,晴天白日的,大妞又已经是十五的大姑娘了,就算走丢了她也认得回去的路。小花想想觉得她妈说的也对就收回心思继续看扭秧歌,而大妞领着杨蕾被人群挤来挤去,好在她俩身形都小,插空就往里钻到底是也看完了这场秧歌舞。下午场便开始唱戏,大妞又来约小花的时候,小花因为不喜欢听戏就没去。

正月初八这天,突然有人上门来找神婆张做法事。小花听神婆张回来说是下水村的一个寡妇带着他的两个孩子跳了井,因为小花年纪还小,她妈也就没把事情原委讲得很清楚。原来是初六下水村唱大戏,很多临近村子里的人在家闲着没事都来看戏了,死的这个寡妇那天带着两个孩子也去看戏了,期间不知道是哪个村子里的地痞流氓见她模样长得好,一打听又是个寡妇就对她生了坏心思。寡妇受了欺负原本就很委屈,回家以后气得一直都不吃饭,后来也不知道是哪个碎嘴的婆子听说了这事,跑去添油加醋地说给寡妇的婆婆听。寡妇的那个婆婆是个厉害人,她也不听寡妇解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骂,两个孩子拦也没拦得住。初七夜里寡妇没睡觉,她越想越觉得心里委屈,最后她带着两个孩子趁夜一起跳了井。

初八早上,有村民挑了担子要去井上打水,结果看见水面上挂着三具冻得青乌的尸体。很快附近的村民都跑来井边看热闹,有邻居去给寡妇婆婆报丧,老婆子一听人全死了就吓昏了过去,邻居们赶忙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的,好不容易才把老婆子给弄醒。结果她人是醒过来了魂儿却被吓丢了,她在炕上呆呆傻傻地坐着,一会儿突然哈哈大笑,一会儿又不知道是在跟谁小声说话。她老头子见她连人都认不清了,寻思了半天决定还是先去请神婆张来家里做场法事。

正月里原本是不兴做法事的,但是这是死了人的事,所谓死者为大,神婆张在他家的软磨硬泡下到底还是去走了个过场。那寡妇是冤死的,两个孩子更是无缘无故受了连累,神婆张没有防备一到了他家刚踏进他家门槛就被冤死鬼上了身,只见得原本还是表情凝重的神婆张瞬间变成含冤受气的小媳妇,扶着门框就开始抽抽搭搭地哭。围观的人群开始都还在嘀嘀咕咕交头接耳,这一幕发生后,刹那间他们全变了脸色,再没有一个人敢随意发出声响。有人去屋里把寡妇的公爹叫了出来,那老头神情紧张地站在神婆张面前,小心翼翼地喊了句:“春秀儿,是你回来了么?”

“春秀儿”不说话,整个人都趴在了门框上,她好像只会哭,根本没有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

“春秀儿?神婆张?”老头见她不理睬就又喊了一遍。

抽泣声渐小了些,“春秀儿”好像终于回过神来看向她公爹。

老头子这下没防备,跟“春秀儿”一不小心直接对上了眼,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就感觉有一阵冷气吹过脊梁,他被冻得打了个哆嗦。“春秀儿”一脸哀怨地看着她公爹却不说话,这时突然屋里有人惊叫了一声,神婆张身形晃了晃,眼神里终于有了一丝神彩。老头听见叫声赶忙往屋里去,神婆张回神以后才知道自己刚才竟然被上身了。她不动声色地从兜里摸出来一把桃心木做的小剑握在手里,她稳了稳心神,在确定自己的身体没什么异样后才跟着进了屋。

神婆张一进屋就让老头去取一碗水来,又要了一根筷子。她把筷子放进碗里竖着,嘴里念念有词。老头站在炕边一脸麻木地看着。神婆张连着试了三次筷子都没有立起来,她转身跟老头子说:“你家媳妇脸皮薄,院子里又这么些人看着,她现在不愿意露面。你还是出去把那些看眼儿的都先撵走吧。”

老头子答应着赶紧出去了,等他把人都赶走了再回来就见里屋炕上他家老婆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只是眼睛里一片浑浊,额上连着鼻柱一片青紫,表情还是那样目目瞪瞪,只是这会儿她看上去有些让人害怕。

“神婆张,这……”老头犹豫地看着神婆张,话还没说完就被神婆张一个眼神止住了,神婆张当着老头的面又试了一次,这下那根筷子毫不费工夫就立在了碗里。老头表情一变,眼神里立马多了一丝紧张。只见神婆张对着那老婆子开口问:“来的人是这家的春秀儿吗?”

筷子在碗里站着没有动弹。

神婆张继续问:“你婆婆突然发疯是你作的祟吗?”

筷子还是没有动,神婆张心下了然,这寡妇传说是因为受了流氓欺负又被告到她婆婆面前,她在家当着俩孩子的面挨了婆婆的一顿打骂因为受气一时糊涂想不开了才带着两个孩子一起投了井。像她这种死法的,一般待她做了鬼以后都会后悔但却无可奈何,可是那刁蛮婆子逼死了她却丝毫不受惩罚,她气不过来找那婆子作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老婆子逼死了人横竖也是她的冤孽,便有这一遭经历也是她应得的报应。

神婆张试图跟春秀儿沟通,但是春秀儿她心里有怨气消不掉便不能投胎,说来她做孤魂野鬼也是这婆子害的,她原本没想要害死这婆子只是想吓吓她出个气,可是谁知道这婆子这么不经吓,光是听到她跟孩子死了的消息就自己把自己吓傻了,她看见这老婆子光留下一副躯壳魂魄被吓得都不知道躲哪儿去了,临时起意才想出自己占了老婆子的身体让老婆子变成孤魂野鬼这种坏主意。

神婆张劝春秀儿说,这老婆子一身的毛病便是能活着最多也就能再活十来年,而她年纪轻轻却还要被关在自己最讨厌的人的身体里一住就是十几年,那样的生活完全没有意思,还不如早早去鬼界投胎重新开始。况且她的两个孩子也是受了她的连累,这世还没等长大就又得重新再投一次胎,她再缠着这老婆子说不定等鬼界人来捉了她回去直接就投入畜生道,再也不能投胎做人了。

春秀儿听她这么一说就开始犹豫了,神婆张转头又跟老头子提出建议,她说春秀儿也是苦命人,老婆子现在这样说来也算是她自己害了自己,她希望老头去村里跟村领导商量一下,请示政府给春秀儿立个贞洁烈妇的牌坊,表彰一下她贞洁不屈的寡妇形象。另外欺负春秀儿的流氓理应受到严惩,毕竟他才是这件事的罪魁祸首。如今寡妇跟两个孩子的尸体还被扔在井边,按说她是因为丑事自己投井自杀的所以不能被埋进祖坟,而他们家又迟迟没人来领尸,最后村民们没办法只能帮忙先搭了个棚子暂时停放尸体,如今天冷尸体烂的慢,停放个两三天还可以但是再久一些就得随便找地方把他们扔了。神婆张让老头赶快去井边把人领回家等超度完再把他们埋进祖坟里,这样也算是给他和老婆子积点阴德。

老头子犹犹豫豫一看就是只图省事根本不想再生事端的模样,神婆张看他那样脸上登时就难看了。其实她也不想找事,可是她可怜这个寡妇。这寡妇生前是个老实人,死了丈夫以后一心一意只想把两个孩子抚养长大盼着他们成才。但是她婆婆因为看她长得太好看总疑心她回头会勾搭个野男人把两个孩子扔给他们老两口自己跟着男人跑了。寡妇有苦难言,只能一退再退自己带着两个孩子过,平日也不愿意与老婆子起过多的争执。但是这回原本就是有人诚心挑拨,她解释了她婆婆不听反而变本加厉打了她一顿,她早就已经厌倦了这种生活,只是两个孩子还小,她舍不得留下两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在这世上受苦受难,所以她最后决定带着孩子一起投井。都是当妈的人又都是寡妇,生活的不易神婆张自己经历过甚至比谁都清楚,所以她很想再帮帮这个寡妇。

神婆张最后跟老头说,如果他不愿意答应,那接下来不光老婆子会疯掉,便是他也逃不过一死,鬼界已经给他们夫妻记下一笔账,待他俩死后就等着滚油锅下火海去吧。老头一听自己也得滚油锅吓得立马央求神婆张帮忙,最后神婆张说什么他就听什么,寡妇和两个孩子很快就下了葬,等他们下葬以后老婆子神智也清醒了,只是她终归是心里有鬼,隔一段时间就会突然发作一次,发作的时候完全不认识人,有时候一直不停地自言自语,有时候又是破口大骂见谁都打,村里都说是他家!造孽,不过那也都是些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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