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刻薄性估计是难再改回来了。”江二娘目光沉沉地瞥了一眼李小雨，叹声道：“原就是从我这儿传下来的……”

李小雨闻言不由得有些无地自容，求助的眼神掠向李小曼的方向，只没想迎上的却是她姐戏谑的笑容……

李小雨对此只能苦巴了脸。

……

月轮已久不得见，黑沉沉的夜色下，各家院中看门的大黄狗均闭了吠声，似已睡得昏沉，可村庄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宁静。

藏在板壁缝隙里的老鼠都不约而同地外出活动了，它们不是争相着在楼板上跑来跑去，便是在窸窸窣窣地啃食土豆……

李小曼听得一阵心烦意乱。

因她家隔了大村子有些距离，惯于夜中捕食的猫便很少“光顾”这里，乃至于家中鼠患颇重。若是在粮食留存颇少的日子倒还好些，只到了夏秋之际，堆了粮食的楼板便成了老鼠的狂欢之所。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她的妹妹。

“姐，长姐的事你怎么看的？你说她会真有那么一天回来认亲么？”李小雨终未忍住，径直翻了个侧身过来，嗓音含糊地对李小曼说道：“姐，我睡不着。”

“我知道你也没有睡着……”

黑暗中，李小曼保持着平稳的呼吸，可那双眼睛却并未合上，而她也未曾接过妹妹的话头。

“你说爹娘可睡着了？”李小雨又问。

然而旁边的人依旧没有出声应她，轻浅的呼吸声便如结了层薄冰的湖面般惊不起半分动静。

“咦，你睡着了？”李小雨讶异了声，伸手便朝李小曼的脸上摸去。

李小曼的眼睛因已适应夜里的光线，所以能依稀瞧见妹妹探过来的手臂的轮廓……就当妹妹的手即将触到她的嘴巴时，李小曼终于探出自己捂在被窝里的手，将妹妹的爪子给轻轻打偏了过去。

“你干甚？”李小曼话音微凝地道。

“你果然没睡着！”

李小曼听着妹妹笑嘻嘻的声音，以及当中略显兴奋的意味，不由得皱了皱眉，反问道：“你觉着李小知会跟爹娘所预想的那般……回来认亲？”

“为什么不呢？”李小雨的语气里的“理所当然”与李阿福夫妻俩如出一辙。

然而面对李小曼的再次沉默，李小雨却不知怎么继续下去这个话题了。

李小雨将自己的身体挪得与她姐挨近了些，才犹豫着问道：“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欢长姐？”

“你想多了，我都不曾见过她。”李小曼感受到妹妹待自己的亲昵和依赖，话音不由得放柔了些，接着道：“你需想想，她如今或许已经成亲了……”

“既成了亲，回李家村来认亲能图个什么呢？她若过得好了，你也不能盼着她回来会扶持我们家一二，因为这事儿，本就是家里对不住她。她若是过得辛苦，你且想想你与爹娘无意识间打的那算盘，难道就不觉得惭愧么？”

李小雨噤住了声，旋才发觉，她这一整晚都没得安眠的原因并非只源于对李小知的挂念。或许有意无意间，她已然将那位素未谋面的长姐当成了一根能让自己摆脱当前困局的浮木……

偏她还盼着这根浮木能自己划游到她跟前。

“我还以为你嫉妒她……好吧，我承认我有些嫉妒，大抵是在李家村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而我不想再继续苦下去。”李小雨话音沉顿地道。

“你羡慕她，可兴许她也羡慕你。”

李小曼着意将“嫉妒”二字改成了羡慕，淡笑了笑，安慰道：“日子总不会一直苦下去的，但在咱家好过起来之前，你便不好得将希望寄托在李小知身上的，你懂姐姐的意思么？”

“我晓得了……”李小雨轻嘤了声，心头虽有几分沮丧之感，可这会儿她依偎在姐姐臂窝间，更多的却是觉得安宁。

姐妹俩终于沉沉睡去。

梦乡之中，是个烈阳高照的好天气，坡地里干生生的，土豆挖着全不费力，而她们的爹爹李阿福则碰得了个好运气，将那鸡枞卖得了许多钱，还有那牛疫终究不曾传到李家村，一家人再不必过得提心吊胆……

大抵，李阿福与江二娘的梦境也是这样一幅图景罢。

这户住在拖罗河上游的人家，日子过得实在紧巴，而他们是指望不上什么人相帮的，是以只能指望自己。

翌日天还未亮，李阿福便早早起来将猪食煮熟了。

因不想再被媳妇儿唠叨，李阿福觉着此番出门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糟蹋他那双黑布鞋了，是以临出门时又折身回屋，自己趴在小床底下掏摸半天，终才寻出了两双草鞋来。

两双草鞋一新一旧，李阿福并未多想，径直套了那双旧草鞋便出了门。

这天一如往常。

忙碌的手脚下，响起锅盆铲罐碰撞的声音。

江二娘扯高了嗓门，朝李小雨招呼道：“要死了啦，家私磕裂了还怎么用？李小雨你做活便做活，倒像我才使唤两句你就不乐意了一般，尽拿着家里的东西发火……”

“娘，我没有，就是不小心手滑了。”李小雨无奈辩解，然而动作终究轻柔了许多。

寻着茅厕后头的小土坡找了一早上白芨的李小曼这会儿回家，听得妹妹口中依旧嘀嘀咕咕的，不禁微笑着扬了扬脸。

“挖了多少？”江二娘一边用火钩将焐在灶灰里的土豆翻出来，一边回头问李小曼道。

“不多，就挖了这一小篓子。”李小曼轻叹了口气，将装了白芨的篓子朝她娘的方向轻歪了歪，道：“怕是烘不得多少。”

“没事儿，多少是些心意，我还担心着菜粉不敢给你长田叔用呢。”

江二娘起身朝李小曼走来，一边拍了拍手上的柴灰，笑道：“你弟弟的情况既好得许多，咱家便也暂时用不上这东西了，改日得闲再去找了些备用也是一样的。村里这东西也不是随处可见，去镇上买又贵得要命，娘回头带了小山去，你菜粉婶子便敢用了。”

“说来还是你记性好，娘带你去镇上时就只顾着送自己的针线过去。”江二娘含笑的眼睛稍眯了眯，手指轻扒了扒篓子里的白芨，才又问道：“对了，这东西叫什么来着？”

“叫白芨。照长田叔的情形，还是研末了兑水喝比较好。”李小曼浅笑了笑，接着道：“娘，我回头弄好了便扯半张油纸包着，你交给婶子时就说咱家是在墙边发现的，可别提什么厕所……”

“呵，你这促狭鬼！”江二娘但看着女儿那双琥珀色的眼中尽是柔意，不由得直起身来，抬手轻戳了戳李小曼的额头。

“娘总算看得开了些，锦上添花虽比雪中送炭来得容易，一包白芨粉也不见得就与那炭火一般重要了，而依家里的情形，能帮上长田叔家的地方着实不多，但终归是心意。”

李小曼在心底这般念着，想起平日里每当自己往长田叔家门前走过时菜粉婶子总热情招呼她进去喝口水的情形，心情便跟着明媚了几分。

这里的人情冷暖，她都是能够真切感知的。

……

吃过早饭后，李小曼姐妹俩便要随了江二娘去地里挖土豆了。

李小山但听他娘的意思竟还是打算把他送到李阿婆那里，当即便耍起了赖毛，口中直嚎着不去……

江二娘耐心有限，见儿子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耍浑，身上的篮子也没来得及退了，便就那般背了进屋去寻竹棍。

“你快起来，娘已去找棍子要来打你了。”李小曼伸手去拉弟弟，可没想这小子如今可有得一些力气了，那屁股就是紧贴了地面不起，就像是被木工琢出来的榫卯给固定住了一般。

李小雨倒没过来拉人，反像是在看好戏似的，呵笑出声：“姐，你还是放开弟弟吧，他这是怕极了阿婆家的几个孙子又使他的坏，所以才死命不起呢。”

“哼，等被娘收拾一顿他也就乖了。”李小雨瞥了一眼弟弟，装出不甚在意的语气说道。

只她这激将的法子今日竟失了效用，李小山听完不过止了片刻哭声，紧接着便又继续耍赖。

“可真是个祖宗……”李小雨直觉头皮似被什么东西扯得一阵生疼。但听着她娘寻竹棍的骂咧声和弟弟的干嚎声，几乎有那么一瞬间，李小雨直想提了竖在石坎边上的锄头先行离开。

“小山，你这样在地上滚着弄脏了衣裤，姐姐可没那精神头帮你仔细揉洗了。你也知道，姐姐的病才刚好……”李小曼这般低声哄着，脸上则故作出一副愁苦模样。

李小山听得这话，竟停了他那些张牙五爪的动作，圆溜溜的眼睛瞥过他姐那不防被他踢了几个脚印的裤腿，心下不由得一阵自责。

“你为什么不想去阿婆家了呢？”李小曼就势把弟弟从地上拉起来，柔声问道。

可李小山却是将他的小脑袋垂得更低了。他不好意思抬头，只不安地来回扭绞着自己沾了脏泥的手指头……

李小曼心下无奈，旋即蹲下身来轻拍了拍弟弟身上的灰，笑着安慰道：“小山不用担心，阿婆家的几个孙子回家就挨了大人的训，他们可没那胆子再打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