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日，待至傍晚时，太阳反而出来了。

阳光照在斑驳的墙面上，不曾有温暖的晕黄，而仅是单调至极的冷白。

李小曼将盆里的水掀得远远的，想要将院里石板上的泥冲散干净，只她刚一转头，她娘便拿了粪箕放在石坎上磕灰……

“得了，又白弄了。”李小曼不由得嘀咕了句，觉着自己也没了心思去将家里的物件儿都规整起来。

她爹娘从不在意这些，乃至于整个家里乱糟糟的。或许在这个家里，唯一有被分类“待遇”的便只有土豆和柴火，土豆分了卖与人的、自家吃的、喂猪的，而柴火则只有干湿之分……

至此，李小曼也终于认识到，她的某些生活习惯暂时无法融入这个家里，当日子过得忙碌而苍白的爹娘每天所思考的问题只在于如何使一家人填饱肚子时，那些东西也就成了“瞎讲究”。

……

那厢李阿福虽已洗过脚，可回头便砌山墙去了。

倒不是他闲不住，而是江二娘终还是有意无意地将自己的怒气发泄到了李阿福身上，而无言辩驳的李阿福只能想到以这种方式避开。

沉默的父亲挥着响声铿铿的锄头，蓦自发怔的娘亲，手里的针线穿绕不停，李小曼姐妹俩更是不敢喘一口粗气……便只有两岁的李小山因不曾感受到家中气氛的低沉，依旧在屋子里闹哄哄地跑来跑去。

李小曼去到土坡上，准备挖些白芨回来给弟弟敷药，李阿福问她那是做什么用的，李小曼轻声解释了两句，李阿福便径直拿过她手里的锄头，挖了好些白芨根给她，末了温和地问了句：“够了么？”

“够了够了。”李小曼连连点头，俯身将那些白芨根都捡进篮子后，才鼓起勇气问李阿福道：“爹，你可知道娘为什么难过？可是我们惹了娘生气？”

李阿福闻言，刨土的锄头不由得停止了挥动。

他偏侧过头来，定定地看了李小曼半晌，而后才问道：“小曼，你如今几岁了？”

“十岁了……”李小曼怔怔地应了声，旋即便听得李阿福沉叹了口气。

“是啊，你都十岁了，你那长姐……”

李阿福忽然顿了话音，偏头过去说道：“你都懂事了，有些事情终究该让你知晓的，晚上我让你娘与你们姐妹俩说。”

尽管看不到李阿福面上神色如何，可李小曼到底得了回应，便也心安了许多。

这天，李小曼本打算一家人早早把晚饭吃过，却没想饭桌上的气氛依旧不得平静。

年幼的李小山不懂规矩，直接将手往那菜盘里抓，遭江二娘拿筷子好一通打……哭嚎不及的李小山紧忙往李小曼怀里钻来，想求个庇护处，可接着却又被江二娘给拉住了衣后领子提到一旁揍起来。

这情形实令人有些猝不及防，平日里李小山就是调皮些，但因着他年岁小，江二娘打他也不会下这么重的手。

但瞧着李小山已哭得满脸鼻涕，可江二娘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意思，李小曼连忙顿下碗筷，将李小山拉到了自己身后。

“娘，你这是何必呢？小山还这样小，以后我会好好教他的。”李小曼对江二娘泣声说道。

“你若是有气便冲着我来，凭白拿了孩子发火是什么回事？”

李阿福的语气难得对江二娘坚硬了几分，跟着便也顿下了碗，指责道：“小雨都被你吓得不敢扒饭了，倒说说你这脾气性情，什么时候能改一改？你心里不好受，难道家里的孩子也要为你牵累？”

“被我牵累？”

江二娘紧抚了泛酸的胸口，似对李阿福说出这样的话有些不可置信，她艰难地抽动了动嘴角，才道：“若你有本事，当初小知也不会被送了人。”

李阿福气噎了声，随即却又紧埋了头，呼哧呼哧地扒起碗里的饭来——似乎已管不得桌上还有别的菜，也管不得顾自去了灶边坐着戳起针线来的江二娘。

李小雨口中含了一嘴的玉米饭，无措的目光依赖性地朝李小曼看过来……

“妹妹也被惊着了。”李小曼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声，对李小雨轻轻摇头示意她先吃饭，自己则抱了弟弟，从橱柜里重新拿了一只干净汤匙哄喂着小人儿。

“这都是些什么事？似没来由的一般，可发作起来又是这般伤人。”李小曼觉得她娘当算得性情过分了，便似那冬日里的炉子一般，烧热时几乎要将烟囱上扒着的泥灰烘裂开来，可一等火熄，整个屋子便与冷窖无异。

“还有，小知是谁？”

李小曼心下存了这疑云，而从爹娘的只言片语中她却依稀得见了疑云的轮廓……

如此，她其实已算得有所准备——准备接受这个家庭曾经所经历过的一些事，以及曾经住过的一些人。

事隔多年，那道烙印于江二娘心头的疤痕复被揭起，得知原委的李小曼亦能理解父母处境的不易。

但对李小曼姐妹俩而言，李小知的存在却只能算得一道新划的伤口而已，且这道伤口算不得深。

并非凉薄，而是原就没有温情可言。

比起心情略显沉重的妹妹，李小曼的反应太过平静。她轻轻搅动着锅里的鸡枞，但听着菜油滋滋的声响与李阿福的吸鼻声交杂，更多的却是在犹豫自己该不该出声劝慰。

“当初也是爹没用，害得你们娘几个饭都吃不饱，只能跟了我去朝州城里沿街行乞……”

“那时小曼尚在襁褓之中，却是连口奶水也没得喝。眼看便要饿死了，我和你娘无法，只能将你长姐小知送给了一户忙着回乡奔丧的何姓人家，换得半袋精米，才将你的命从阎王爷那里拉了回来。”

“当时你长姐小知方才四岁啊……小曼，是你长姐救了你的命，这恩情你可千万要记得！”

李阿福说这话时涕泗横流，若非他面上神情尽是忏悔伤感，单就他那抱了胳膊几乎要蹲坐在地的姿势——可瞧着便是窝囊。

江二娘在旁边听得李阿福如此说，眼泪亦没忍住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