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逐渐暗淡，围墙外面的世界仿佛彻底失去了声音。

清晨的时候，墙外还传来鸟儿的歌声，以及风吹过草地时发出的“沙沙”声，时不时还会有野兽在草地上踩踏，传出充满活力和生机的声音。

但是到了夜晚，满天繁星的时候，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以外，卡尔王再也听不到任何东西。

今天发生的一切，包括凌晨的三声钟响，以及撒旦的倾诉都意味了某些不祥之事将要发生。作为随时可能自然死亡的老人，卡尔王并不害怕精灵们对他的审判和处刑。

上一次他像这样只能坐在原地等死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有些慌张，是作为国王的尊严支撑着他的身体。

但这一次让他不同，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情绪让他惊讶且措手不及。

一片死寂中，脑海中反复回荡的并不是梅狄安娜或者他的长子罗兰，而是那个从来都是冷面相对，到死都未得到一点爱，却从来都是善良，温柔又体贴的王后。

现在想起来，自己实在亏欠她太多。那个女人尽到了王后，妻子和母亲的义务，但自己却没有背弃了丈夫的职责。

还有曾和他争夺权力，害死了梅狄安娜，最后被卡尔王抛下眺望海的政敌。

现在想起来，如果没有这个人，没有梅狄安娜的死的话，他会一辈子那样浑浑噩噩地过下去吗？这只是个可能性，但光是想一想就让卡尔王害怕得浑身发抖。

那真是个噩梦。

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趴在办公桌上独自一人等待入眠的时候，总是会诚心诚意地祈祷，祈祷一切能够回到开始，祈祷梅狄安娜能够回来。

但现在再回过头去想那些呓语，卡尔王只觉得多么讽刺。

如果能让我回到过去，我会救下梅狄安娜吗？

应该不会吧。

卡尔王闭上眼睛，两行泪水划过脸庞。

如果没人动手，我会亲手杀了她，我不能成为年轻时候的我那样的，一无所用的废物。

暴虐也好，无情也好，是我亲手将费奥列提带上了史无前例的顶峰，无论我的结局如何，我的继承者们怎么评价我，我的这分功绩也无法抹杀。

那个得到了王后宝座的女人，她离世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眼泪的。

她为我付出了那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如果我对她稍微好一点，她是不是就不会带着眼泪死去呢？

“嘎吱。”

木门被打开了。

卡尔王抬起头，站在他面前的果然是撒旦。

在本国的刑场上处死敌国的国王，这件事情放在哪里都是无上的荣耀，哪怕是自诩优雅善良的精灵也不例外。

这些长耳朵是在与龙的战争中崛起的，他们表面温和，但是血管中流淌着的仍是渴望战斗的，野蛮而炽热的血。他们用诗和音乐伪装自己，但最能让他们兴奋的仍是敌人的血。

为了庆祝这荣耀的一天，撒旦特地穿上了繁复的礼服。

最外面的是浅青色的，带兜帽的披风，兜帽的前缘有轻薄的铁片，确保帽沿可以遮住容貌，下面是浅黄色的马甲，最底层的是洁白的衣服和长裤，脚上穿着的是莫诺黎司中最常见的鹿皮长靴。

只是从他异常沉重的脚步声来看，这头精灵依然习惯性地在靴子里镶有铁片。从兜帽中露出的半张脸来看，即使在精灵内撒旦也算是特别英俊的一类，只是他阴沉冷漠的气质让人难以接近。

他身侧依旧佩戴着那柄剑鞘朴素的长剑，但是那柄造型奇特的武器却不见了。

“走吧，”

撒旦朝卡尔王伸出戴着露指皮手套的手：“我想你也希望能在生命的最后留下一点尊严吧。”

卡尔王沉默了。他抿起嘴，最后还是握住了格雷斯的手。

两个人沉默地走着，格雷斯走在前面，卡尔王跟在后面。一路上，卡尔王留恋地看着沿路的景物。

悬浮于云海之上的城市，将无数高峰连接成一座的宽广大桥，还有那些仅一人就可以操控的，可以让人在瞬间跨越数万米的神奇魔法。这些东西放在人类的世界里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可惜了，这么强大的力量....为什么不属于圣-费奥列提？

他被关押到这里的时候，利用的就是魔法的传送。但是现在撒旦却要求他步行前往刑场，原本卡尔王还有些疑惑，但当他看见一路上那些统一穿着做工精美但造型朴素的黑色礼服的精灵们的时候，他就明白了。

“这是你对我的怜悯吗？”卡尔王忽然问：“还是对我又一次的羞辱？”

“我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无论你做什么都无法再羞辱我了。我也不会逃走，只会平静地面对我的死亡，用实际行动来告诉你们，圣-费奥列提永远不会像你们所想象并期待的那样灭亡。”

撒旦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而是停下了脚步。稍稍侧过头看了他一眼以后，又转过了头，继续前进。

他不愿意说话，卡尔王也没有办法，只好也继续跟着前进。

但走着走着，撒旦忽然说：“你各说对了一半。”

撒旦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和外表相反，总能给人安全可靠的感觉。

如果这副嗓音也是我的，那该有多好。卡尔王想。

他自己的嗓音偏高，在贵族中被认为是“软弱”的证明。如果他在早年的时候能拥有这样一副代表了“勇敢，忠诚和正直”的低沉嗓音，那么他的政路将减少许多阻碍。

“这是我妻子对你的怜悯，也是我对逝去同胞的祭奠。”

“至于羞辱，”撒旦的话语停顿了一下：“我并没有这样的本意。”

两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卡尔王难得好奇地扭过了头，却发现他的身后已经跟了许多精灵。

这些精灵虽然跟在他的身后，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中有的人打着小伞，有的人摘下帽子，贴在胸口，但无一例外的，所有人都用悲伤的，追念的目光盯着他的背影。

卡尔王缓缓打了个寒颤，他从来没想过，一群人整齐地，无声地用这种悲哀目光看着他的时候，他会这么恐惧。

“你....也有妻子？”

为了摆脱这种恐惧，卡尔王再次挑起了话题：“像你这样的人，也能理解什么是爱？”

撒旦的回答来得出乎意料地快，而且毫不掩饰预期中的仇恨：“我不仅有，而且我们之间过得很幸福。”

“假如不是你和你的帝国，我们本应过得更加幸福。”

“我们到了。”

面前逐渐浮现出一座宏伟的门，门后的建筑哪怕极力仰起头也无法看见它的全貌。

撒旦把双手按在门上，深吸一口气，看起来轻而易举地推开了那扇巨大的，移动时不停发出沉重摩擦声的大门。

“你曾对我的亲人和朋友所施与的暴行，如今也终将回报到你的身上了，洛丹卡尔。”

“于你而言，这就是一切的终结。珍惜你生命的最后一刻吧，并将这幕非凡壮景铭刻于灵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