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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界》第二章 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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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压压的、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坠下来。滂沱大雨倾盆而下,街面上空无一人。身穿警服的雷建军坐在一家门面不大的重庆火锅店。靠近窗子的位置。

白天还是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到了傍晚,疾风骤雨毫无防备突袭了北方的这座小城,北方人最奇怪,冬季天寒地冻,偏偏要躲在炕头上吃冻梨雪糕才过瘾,夏季酷暑难熬,火锅店里的生意却匪夷所思的好。当然也有特殊情况,就比如这场始料未及的雨,南方来的火锅店老板期待生意兴隆的一天,谁料这场雨由头到脚将老板的愿望熄灭,窝在柜台后面蔫头耷拉脑袋的,颜色难看,兴致也不高。整个店面里空空荡荡,那个警察从下午一直坐着,不时向窗外张望。锅里的汤水添了一次又一次,点了一桌子的煮品却一动未动。该是在等人。

雨下的这么大,亲兄弟也不肯赴约了。老板说着丧气话,任谁都听得出,他心里的不痛快。他巴不得雷建军快点离开,这样自己也能早点打烊休息。

火锅里沸腾的汤,不断翻腾泡泡,炸开后,升起氤氲的蒸汽。雷建军被带着厚厚辣味的蒸汽包围,眼睛有些不适应,雾气犹如红色,辣椒的红,忍不住咂舌,低低地自语。

这小子,怎么偏偏爱这一口。

三天前,c集团军野狼特种作战大队大队长安如山找到雷建军,令雷建军感到有些意外。雷建军司职k市刑侦支队支队长,如果不是两年前的6·05案件,他们原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但命运似乎是玄而又玄的东西,将涉及这起案件的所有人紧密地绑在了一起。

安如山隶属二十四小时机动作战部队,不能随意离开驻地。所以,他找到了雷建军,见面时,安如山仍然不改他作为特种作战大队指挥官不容辩驳的气势,直接跨过不同单位之间繁琐的交涉协调,向雷建军下达命令,“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把苏图带回来。”

彼时,雷建军正开着会,所有部属面面相觑,望着这个不打招呼推门而入的不素之客,大多数人已经认出他,6·05案件之后,他的野狼特种作战大队几受重创。据说,他安如山本人和苏图将成为付道生下一个报复的对象,人们对他在如此紧张的局势下,仍然在公开场合露面的举动唏嘘不已。安如山穿着笔挺的春秋常服,肩上两杠三星熠熠生辉。部属们在雷建军的示意下,退出会议室。

会议室只剩下雷建军、安如山和后来推门进来的y省公安厅副厅长刘铁胜。

“安大队长,您的兵,您最了解,当初是您同意他离开野狼,把他调回原单位也是您的意思,现在把他带回来怎么变成我的事了。”雷建军点了一支烟,打火机和烟盒往会议桌上一扔。

“兵力调动命令已经下达到他现所属的单位。我不能离开k市,况且你不是有东西要还给他吗?”雷建军一个头两个大,看刘铁胜一副置身事外,根本没有打算驳回安如山的样子,雷建军意识到,这事儿自己是推脱不掉了。

“行,我不管你们有什么阴谋,让我去也行,我那几个队员的孩子要上小学了,领导们也费点心。”雷建军抿灭摇头,收拾会议桌上的资料,撂下一句话就准备离开。

一直一言不发的刘铁胜叫住他,似乎是用尽了全部力气,声音沉闷地说:“如果他还不打算回来,告诉他,我们已经逮捕了张成元。”

安如山的嘴角突然痛苦地抽动了一下,雷建军摇了摇头,同情地看着这位正值壮年却鬓角花白的军人,不由地叹息。

想起三天前发生的一切,雷建军对能不能带回苏图这件事,心中泛起嘀咕。雷建军伸手擦去窗户上细密的水珠,如同掀开了一道帘。窗外的一切由朦胧变得清晰。雨水打在窗户上,玻璃上水流如柱,映着窗外一片光怪陆离的破碎景象。招揽客人的霓虹灯无人问津,缓缓行驶的汽车,发出被雨水淹没的沉闷汽笛声。

撑着伞独行的人,正向火锅店走来。

店门被推开。收拢的雨伞靠在门口,伞面上的雨水顺着伞尖儿流淌,成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老板也没心思收拾。

苏图在雷剑军对面落座。不说话。垂着头看锅里沸腾的泡泡打滚儿。雷建军捡起牛肉,下锅。他忍住惊讶,尽量做到不动声色,眼前的苏图与两年前相比,简直大相径庭。

洗的发白的迷彩服,穿在身上空空荡荡的,仿佛衣服里包裹的仅仅是一副能走动的骷髅。苏图的头发上不时滴着水珠,但他自己好像毫无察觉,一言不发地吃着雷建军夹到他碗里的肉片,他形槁心灰的样子令雷建军震惊,无法将他和孤身与付道生周旋的特种兵看作是同一个人。很快,苏图放下筷子,雷建军看着满桌子剩下的煮品几乎原封未动,心里感到无奈。知道苏图今天答应出来,绝不是为了这么一顿饭,也绝不是想来叙旧的。

说起来,雷建军与苏图确实无旧可叙。

想到这里,雷建军也不再勉强苏图再多吃些。

昏昏欲睡的老板打起瞌睡。雷建军故作轻松地拉开了话匣:“在老部队待着还习惯吗?”苏图盯着火锅油亮的红汤出神。听到雷建军的声音,在他眼睛里有一瞬间出现了曾经的风采,那是一道稍纵即逝的刺眼的光,很快暗淡下来。令雷建军错以为是幻觉。

苏图耸耸肩,手上摆弄两根凝固着红油的筷子,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而消沉:“有吃有喝的,没什么不习惯。至少比以前......”苏图凝住表情,没有继续说下去。

听到苏图这般自暴自弃的话,雷建军的语气突然变的严厉:“浑浑噩噩混吃等死的日子就是你现在想要?你过得心安吗?躲在这里等着部队改革撤编,随着这支部队一起消亡,你准备忘掉过去,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普通人,是吗?好,退伍以后,你准备干什么,用你这双曾经紧握钢枪刺刀保家卫国的手干什么,搬砖头,还是抡锄头。你不是发誓要给李群朴、伍成杰报仇吗?看你现在这德行,你就不会做噩梦吗?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她,郭......”

“够了!”苏图一拍桌子,筷子掉落到地上,盘盘碟碟在桌子上乱七八杂地一跳,被惊醒的老板打了一个哆嗦。雷建军咬着牙愤愤不平地坐着,看起来像当兵的另一个人双臂撑着身体,目光逼视雷建军。老板摸不清状况。雷建军一歪头,抱歉地笑笑:“不好意思,老板,我朋友喝多了,吓到您了吧。”老板一瞟桌子,嘴里小声嘟囔:“净他妈睁眼说瞎话,什么时候点酒了。”

苏图弯腰捡起筷子,起来时,眼里已经蒙上了一层湿润的雾气。雷建军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冒失了。两年前,6·05案件之后,发生的一系列连锁事件,是曾经的每一名亲历者心中的梦魇,甚至有人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人们不愿意提起,甚至刻意回避遗忘,大家都自欺欺人地以为,一柄锋利的刀子狠狠地刺入胸口以后,只要人侥幸活了下来,伤口结痂愈合,痛苦就会消失殆尽,一切又会恢复平静。人们心照不宣,共同遵守这样的约定,而忽视了身在局中,受伤最重的人是苏图,那道疤痕永不会抚平,那段惨痛的记忆,阴魂不散如影随形永远挥之不去。

k市,噩梦的起源。废弃的烟厂。悲剧重演。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拉开复仇的大幕......

还有,被埋在心底的名字,魂牵梦绕,时时令他怀念,却永远的失去了她。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苏图像是被架在火炉上的药罐,忍受无尽的煎熬。

雷建军默不作声,从南方的k市到北方的y市,辗转三千多公里马不停蹄,确实让这个铁打的汉子身心俱疲。当他灰心地以为今天的会面将在沉默中结束时,出乎意料又在意料之中的,林幼龙扬起了头,目光凄哀又决绝,“郭丽的下落查到了吗?”

雷建军突然坐直,俨然一名受训的学生般忐忑,“苏图,我们尽力了,但是......”

“别说了......别说了......”苏图一摆手,打断了雷建军的话,即使要知道的结果和预料中的一样,又何必在掀开伤口狠狠地撒上一把盐。

雷建军并没有打算就此罢休,怕被再次打断,语速极快地说:“但是,警方在她遇害,不,失踪的寨子勘察时,发现了这个。因为对案件的侦破起不到明显的作用,我托人取了出来。我想,这个应该还给你。”

是一个精致的首饰盒,苏图颤巍巍地接过去。打开,一枚钻戒安静地躺在盒子里。雷建军转过头,不去看苏图的脸。苏图的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他努力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但微颤的肩背和轻微的啜泣,还是将他暴露了。

雷建军走到柜台,老板还深陷在试图一窥他人秘密的好奇中,雷建军屈指敲了敲柜面。老板算账,收款,找零。雷建军在苏图旁边停下脚步,大手按在他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苏图,我们都希望你能振作起来,你不属于这里,回来吧,安大队长和我们都在等你,与付道生短兵相接的人中活着的人只有你,我们盼望你能亲手抓住他。”

苏图无动于衷,这样的姿态维持了很久,雷建军无奈地叹气。迈开步子,准备离开。突然听到苏图叫他。

“老雷,谢谢你。”

苏图眼里闪烁着泪光,双手如获至宝般捧着那枚小小的、但曾经用尽了苏图三个月工资买来的求婚戒指,在昏黄的灯光下,目光虔诚如同信徒。

“还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张成元已经被捕。”

电闪雷鸣。霎时间,火锅店一片惨白的光亮,雷建军看到苏图在那一瞬间,挺起了伟岸的身躯,眼里急射而出的光芒刺疼了自己的眼睛。苏图向雷建军敬礼,雷建军一愣,但很快会心一笑。回礼,转身,推门,伴随着豪迈的笑声,在大雨磅礴的夜色中穿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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