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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伍陆柒》初相见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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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世有国,国名熙昭。

许是国名太好的缘故,百姓承了天子的福泽,百八十年未见战火,五六十年公主贵女未曾远嫁,便是近三四年收成不好,也未闻途有饿殍。

苏思武自京城一路南下,即便到了最困顿的地方,也没见到卖儿鬻女的人间惨象。灾民们一个个宛如行走的骨架,瘦得脱了相,两颊上方凹陷的眼眶里,眼睛呆滞无光,活像个提线的木偶等人来拉一把。不过一口气吊着,死不了也活不起罢了,没饿死自然也不算饿殍。

太平年间富贵人家喜欢买人撑排场,灾年谁又舍得额外施舍粮食,生怕那些还没饿死的饭量极大干吃不胖,更何况,瘦成一把骨头卖相也不好。

苏思武过了六个州其中五个荒,当他觉得心里那点火苗快消耗殆尽的时候,俨州这个地方,给他带来了希望之光。

俨州地属江南,山清水秀,鱼米之乡,富虽不及唐州,名也大不过申江,远远地在青山绿水中固守一方,从不争当出头鸟。

每年纳贡赋税严格按照指标,从不多出一分一毫。天子只当俨州是个土包,百官也嘲俨州州牧人蠢不开窍,倘若州内裤腰带紧上一紧,博得天子一笑,就是连升三级也使得。

俨州州牧面上和诸位同僚笑呵呵,心里忍不住咆哮:说谁傻呢,就你们精行了吧。老子做的是父母官,犯不上为皇帝一个人高兴赔上全州百姓食粮。赢面子输里子这事孙子才干得出来,老子我可不干。

就这么着,在俨州州牧冯泰安的英明领导下,俨州愣是成了举国一片秃毛鸡情况下,唯一一个独善其身羽毛鲜亮的大锦鸡。

苏思武初到俨州深觉此地实乃一处世外桃源,沿街的商铺鳞次栉比,贩夫走卒并行人熙熙攘攘,吆喝声叫卖声不绝于耳。入眼皆是柳绿桃红,白墙灰瓦,整个俨州喜庆得就像一幅吉祥年画,每一笔都在无声地诉说着它的富足安康。

苏思武闻着酒楼道边招摇而过,到了他鼻尖打着转偏不肯走的香味,他咽了下口水,摸着没有厚度的荷包,踌躇着走近了一家规格不大的食肆。

他一向是个爱干净的少年,可是沿途所经之处不给他这个机会,偏要往整洁小孩的衣服上抹点泥浆。苏思武有点犹豫,怕刚一进门因为这灰头土脸被店家当做乞丐,毫不客气地再赶出来。

他正犹犹豫豫地不敢抬腿,门口眼尖的店小二笑着招呼过来:“客官,请问您需要点什么?”

小二哥的笑法极为标准,明晃晃露出的八颗白牙也没能让苏思武失了理智,苏思武惦记着怀里薄如纸片的荷包,问道:“贵吗?”

小二哥微微愣了一下,但很快用笑容掩盖:“本店价格公道,童叟无欺,不贵,不贵。”

听到这话,苏思武松了口气,小二哥看着他的表情,引他进了屋里。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小二哥已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苏思武一番:少年人约莫十七八岁年纪,月白衣衫上沾着灰尘,脸上也有点灰,但能看出来底色很白,一双眼睛极黑极亮。

苏思武在门口附近随便挑了个座位,吃罢饭他还要赶路,找个打工的地儿,荷包里的钱兴许只够他一顿饭。他掏出怀里的荷包,那荷包很新,锦缎面料,上面还绣着金丝线边的牡丹。小二见这荷包,又瞥了眼苏思武,直觉这位客官许是位贵公子。

苏思武打开荷包,从里面掏出所有的铜板,在桌子上一字排开,数目实在少得可怜,不用数,一眼扫过去便知:八枚。

小二哥在心里默默地给先前的结论加了个修饰语:家道中落的贵公子。别看他只是个小二,但他是个有志向的小二,梦想着有一天能开俨州最大的酒楼,所以狗眼看人低这种事,他是万万不屑于做的。

小二哥仍和先前一样客气,但苏思武却不知须臾间他的脑筋转了一个大弯。苏思武问道:“有蔬菜汤面吗?”

小二哥答:“有,四文一碗。”

苏思武平静地说:“那来一碗。”他左手贴着桌沿,右手食指按住把头的第一枚铜板,认真地把铜板往左手手心里划拉,待四枚入手,便把它们一齐倒入荷包里。剩下的四枚摆在桌上,留着一会儿付账用。

面很快就做好了,小二哥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条过来,殷勤地道:“面来喽,小心烫。”

苏思武对他道了声谢,挑起一口面条,吹了吹,而后慢条斯理地吃起来。他的动作很轻,不知是怕油渍溅到衣襟上,还是一贯良好的用餐习惯所致。他吃相文雅,不像那些不修边幅的汉子,几乎不发出一点吸溜面条的声音。

不过是一碗清汤寡水的青菜面,苏思武竟也吃得有滋有味,仿佛这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味珍馐一样。他是真的饿了,离京以来他经过的地方都十分荒凉,身上本就不多的钱差不多都给了灾民,就连路上买的干粮,歇脚时在道边吃被一个面黄肌瘦的女童眼巴巴看着,索性也给了出去。就这样,到俨州时他只剩下这八个铜板了。

苏思武连面带汤都进了肚,碗底也没剩,他叫来小二哥结账。

这会店里不大忙,苏思武问小二哥:“向你打听一下,这附近可有招工的地方?”

小二哥见他囊中过于羞涩,略一思索,小心问道:“棺材铺成么?”

这个答案显然在苏思武的意料之外,小二哥把他的迟疑看在眼里,忙解释道:“客官您千万别误会,其它地方也有招工的。只是这方圆几里,就属陆记棺材铺出价最高,月银一两。您要是不方便,我再给您推荐几个地方。”

苏思武见小二哥如此为自己着想,心里颇为感激:“不碍事的,多谢你替我考虑得这么周到。”

小二哥嘿嘿一笑:“有句话我得跟您说清楚,那陆掌柜吧,有点神神秘秘的,怎么说呢,就是动不动不见人影,谁都不知道她干什么去了。”

“没关系,我能去。劳烦你告诉我怎么走。”苏思武却不在意,谁都有自己的事要处理,自己此番出行也有目的。

“出了门,沿着这条街直走五里,就是清溪村。清溪村东边第三家,就是陆记棺材铺。”

苏思武跟小二哥道了谢,按着他的指示,不紧不慢地走着。清溪村风景秀丽,草木丰茂,村子因一条名为清溪的小溪而得名,溪水清可见底。

苏思武走到东边第三家,那是一间不算太大的民宅,上面挂着“陆记棺材铺”的招牌,门大开着,院子里零零散散地放着几口棺材。

一阵凉风吹过,刮下来几片应景的树叶,苏思武扣了扣门环,提高嗓音问道:“请问店家在吗,我来寻个差事。”

话音刚落,有一口没盖住的棺材里,伸出了一只纤细白皙的手,很快,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一个白衣女子撑起身板,从棺材里跳了出来。

她大约十五六岁,白衣黑发,只是任凭苏思武如何胆大,此刻也无甚心情去打量眼前的女子是美是丑,只关心她到底是人是鬼。

若是人,自然无需害怕;若是鬼,仗着年轻气盛,或许可拼上一拼。再不济,自己看着也比她大一些,苏思武如此自我安慰道。

少女看他不似惊魂未定,微微一笑:“这位公子,不知适才有没有被我吓到?”

苏思武面无表情地回答:“还好,还好。”第一句说给那少女听,第二句好似说给自己听。

“我这店与村里别家不同,做的是死人买卖,伙计须得胆大才好,故而方才试你一试。”她说这番话态度极为恳切,说罢不好意思地笑笑,“还请公子多多见谅。”

“哪里,哪里。”苏思武露出个浮夸的笑容,腹诽道,哪有这么试探人的,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么。

少女自报家门:“我叫陆柒,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苏肆伍,肆伍陆柒的肆伍。”苏思武本想随便编个名字,可是玩心忽起,因这少女前番的小小惊吓,便不动声色地恶作剧了一把。

苏思武是个时而正经八百,时而玩世不恭的人,这取决于他遇到什么样的人和什么样的事。他虽然平日里看起来教养极好彬彬有礼,内心稀奇古怪的主意却也装了一堆。

陆柒本来还想客套几句,一见苏思武成心过招,便把腹里打了草稿的话弃之不用,玩味地道:“我叫陆柒,你叫肆伍,没准哪天还能添个一二三。”

苏思武眯眼笑:“如此甚好,凑一桌打牌也方便。”

陆柒领着苏思武屋里屋外的看了一遍,做工买卖交代得清楚明了,月银一两,供吃供住。苏思武没有异议,在契约下签了名字,当然,签的是龙飞凤舞的苏肆伍,陆柒倒也没拆穿他。

虽则对方是个年轻姑娘,但也是自己的东家,苏思武觉得说话时看几眼倒也无妨,平时便与自己不大相干,隔着些距离较为妥当。陆柒十五,比他小两岁,长的是个娃娃样子,脸白似面团,嘴是樱桃口,眼像黑葡萄,原谅苏思武实在不擅长搜肠刮肚来描绘女子相貌,姑且以食物描绘。

苏思武看着院子里横七竖八的棺材,随口问道:“这都是你做的?”

“当然了,”陆柒应答,“买木料,制作刷漆,雕刻彩绘,全我一人承包,既是老板,也是伙计。一个人太辛苦,所以才想着招个工。”言语间透出一点自豪,苏思武不禁想起了自卖自夸的售瓜者王婆,以后也可以流传这么一句话:陆姑卖棺,自制独家。

“生意好吗?”苏思武问完自觉不太妥当,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子:“没有别的意思......”这兴许是天下间唯一的一个人所避忌,却不得不与之打交道的行当。盼生意好吧,显得有点幸灾乐祸铁石心肠;盼生意不好吧,等同于跟自己作对。总之,是个两难全。

媒婆保媒,产婆接生,雇主喜笑颜开地打赏;棺材铺呢,迎来送往的都是呼天抢地的伤心客,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没人愿意和棺材铺扯上关系。无奈这也是三百六十行的一种,缺此万万不可。

陆柒善解人意地接过话来:“跟别的行当一样,看天吃饭。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该怎么称呼你,掌柜的,东家,还是老板娘?”苏思武很自然地跳跃到这个话题。

“叫我陆柒就行,我叫你肆伍可以吗?”陆柒看着苏思武那双璨若星辰的眼睛询问。

苏思武嘴唇弯起一个赏心悦目的弧度说道:“乐意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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