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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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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智打开砦门,走进一爿狭窄的院落里。

院子虽小,却充满绿意。通道靠西墙根直通房门,通道东侧生长着菠菜,窗户前面有一棵小松树,松树底下是一个鸡窝。整整齐齐的一副田园风光。

老先生已经出门迎接了。一老一少先后进了屋。

“随便坐吧,午饭我刚吃过,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紫寅先生一边说,一边洗刷碗筷。

“报纸我又给您找了几张,放在桌上了。”学智随便找了个小凳子坐下。

“你有好几天没来了吧?字带来了吗?最近又有长进吗?”

“别提了,紫寅爷爷,这几天我的心情糟糕透了,啥倒霉的事儿都让我赶上了。字我倒是天天在临,可这心情一沮丧,我都不知道写成啥样儿了。呶,这是刚写好的,您给指点指点吧。”

“年轻人,以后就别再说让我指点了,我看该你指点我了。”

“紫寅爷爷,您要这么跟我开玩笑,我可活不长。”

“哈哈哈,不是爷爷给你开玩笑,当真你的造化不浅啊。”说话的工夫,紫寅先生已将炊具收拾完毕。他用干毛巾把手擦干净,在床沿上与学智觌面而坐,“只看眼前的光景,爷爷是比你写得老练些。但无论怎样,基础没你打得牢,路子也没你走得正啊。”

“这还不都是您教的?”

“村里跟我学书的人倒有几个,能写到你这样的还没见过一个。我早就说过,书法比不得别的,不是谁想学就能学成的,这得需要悟性啊。哦,对了,刚才你说最近情绪不太好,究竟有什么烦事儿?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嗨,都是我爸爸一会要我这样,一会又让我那样。算了,算了,不提他了。您还是给我看看字吧。”

紫寅先生戴上老花眼镜,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副用欧体写成的楹联:

幽窗琴闲音尚绕

明几墨干香亦飘

落款是:

一九七六年四月鲍学智偶撰并书之

紫寅先生拍手赞道:“好章句!老朽不如啊!”

学智忙谦虚道:“我不过是初学吟咏而已,稚嫩得很,哪敢跟先生攀比?”

紫寅先生凝神贯注,许久没有说话。

学智暗暗观察先生的表情,耐心地等待着他的评点。

“我说爷们,唐楷你可以放一放了。”

“为啥呀?”

“在我看来,古往今来凡能在书坛占领一席之地的书家,不是笔逐二王,便是法取汉隶,也有走魏碑之路的,很少有人脱胎于唐楷。我看你的字险峻之意,已得自欧阳率更。如若沿此路继续走下去,恐不能自拔呀。另外你的字张力颇见端倪,不如去唐取魏,融众家之长,也不失一条翰墨之径呀。”先生拈须而笑。

“老先生提醒的好,但我仍有一事不明。”

“你讲,你讲。”

“既然颜、柳、欧、赵四体为后人推崇的四大范本,且用笔各有不同,如今改欧习颜,有什么不可?”说完,他又笑着补充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问得好。”先生摆出一副谈经论道的姿态,“我且问你,颜、柳、欧、赵四体为什么会这般排列?是按四位大家的生齿排列的吗?如果是,那么欧阳公理应为尊,为什么却位居第三?是按他们的造诣深浅排列的吗?如果是,为什么‘欧体唐人楷书第一’的说法颇为流行?”

学智闻所未闻,只有洗耳恭听。

“老朽认为,上述四体乃是初学者临摹的最佳范本,并非书法的最高境界。四体虽好,却流于俗气。中国书法远远流长,博大精深,堪称国粹,各朝皆有卧虎藏龙之人。单就四体用笔而论,颜体横细竖粗,结构相向,最易入帖;柳体次之;欧体挺拔险峻,隽永端秀,非三五年之功,是难以学到骨肉的;更难的则是赵体,它是用行书的笔法写楷书,没有一定的悟性,终生将不得要领啊。如今你已经有了楷书的基本功,初学时期已告结束,倘若一味逡巡不前,终生学唐,莫不是步老朽之后尘了?可悲呀!所谓‘深识书者只见意趣不见字形’的境界将永远不能达到。”

学智听了,暗暗钦佩。

先生接着说:“昔日梅、尚、程、荀皆拜于王瑶卿门下。然四大名旦各有千秋,风格迥异。为什么同为王氏门生却又各领风骚呢?依老朽看来,王大师的过人之处就在于他能洞察四位门生的艺术趋向。今老朽虽不敢与高人攀比,但可仿效前人,以抛砖之力,收引玉之功。”

学智听了,感慨万分:“老先生不惜注入恁大心血,我一定学好。”

先生长叹了一口气:“后生可畏哪!我学书一生,未得真谛,俗不忍观,难登大雅之堂,愧对后人啊。”

“您老德高望重,远近各方谁不仰慕您的才学,您咋能说出这些话来?”

“哈哈哈,过誉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先生顿时百感交集,激动之后,忽然想起一事:“最近又在读什么书?”

“《红楼梦》。”

“读几遍了?”

“这是第四遍。”

“这样好,这样好。毛主席好像说过,《红楼梦》必须读到五遍以上才可以有发言权。你还得继续读下去,这里面的学问大着哩。”

“紫寅爷爷,很多人把《红楼梦》比做一部天书。我初读此书,虽然领会不深,但知道里面的学问很大,您能不能给我指条路子?”

“说简单也简单得很,只要能认识字,就是小学文化也能看得懂;说复杂那就无边无际了,你就是读了一辈子书,做了大学教授,谈起《红楼梦》来,也只能是瞎子摸象,一知半解。另外也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啊。”

“好像自《红楼梦》问世以来,众说不一,争论挺大?”

“是这么回事儿。两百多年来,研究者纷纷登场,从大的派别来看,不外乎三派:一是‘索引派’,二是‘考证派’,三是当今的‘马列主义研究派’。‘索引派’认为,《红楼梦》隐喻的是某朝某代的历史,书中的人物影射的是某朝某代的某个人物,于是他们便千方百计地把书中的某件事或者某个人说的话找出来,然后再挖空心思地将这些话与历史上的某件事相对照,牵强附会地将两者扭在一起,他们的研究方法实质上就是探索书中有没有隐喻暗指的史实,这个学派的代表人物是蔡元培等人;‘考证派’的思路是,通过考证,认为《红楼梦》的作者是曹雪芹,曹雪芹只完成了全书的前八十回,后四十回由高鹗续写,《红楼梦》所反映的内容是曹雪芹的家史,贾宝玉就是曹雪芹。它的代表人物是胡适、俞平伯等人;‘马列主义研究派’是从1954年毛主席《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发表以后形成的队伍,大概从那以后,大批学者从批判以胡适为代表的‘自传说’入手,开始用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研究《红楼梦》。”

“紫寅爷爷,我初读《红楼梦》,不想首先切入到这上面的是是非非里去,我只想领略一下它的文学价值。”

“不切入也好,反正搞这些东西的人太多了。你看胡适这伙人,把‘索引派’骂了个狗血喷头,到头来又一门心思地研究什么‘贾宝玉是谁?’‘大观园在哪里?’岂不知他们又回到‘索引派’的老路上去了!再看看当前的学派,更是闹翻了天,他们嚷嚷什么‘薛宝钗是克己复礼的活标本。’‘贾政是贾府里的孔老二。’我看他们早已走火入魔了。”

“我听说《红楼梦》的语言神的很,只不过我现在还不能领会其中的奥妙。您能不能谈点儿这其中的学问?”

“要说语言,雪芹之言可谓妙不可言哪,写到尽善尽美处,更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妙。后人形容他的语言之美,曾用了八个字。”

“哪八个字?”学智如饥似渴地问。

“‘一声两歌,一手二牍。’”

“什么是‘一声两歌,一手二牍’?”

“这是乾隆年间一个叫戚蓼生的进士说过的话。他在赞美曹雪芹的高超技艺时,曾经写过一段大意这样的话:传说古代有个美女叫绛树的,她能同时用喉嗓唱一支歌,用鼻子哼另一支歌;又有一个叫黄华的人,他能同时用左手写楷书,用右手写草书。‘神乎技矣,吾未之见也。’至于一个人同时唱两支歌而不分喉嗓与鼻腔,同时写两幅字而不分左手和右手,那是决不可能做到的。然而,‘此万万所不能有之事,不可得之奇,而竟得之于《石头记》一书也。’”

“这么神奇!”学智既叹服曹雪芹的艺术高超,又叹服先生的知识渊博。

“你听说过‘一言不合,便挥老拳’的典故吗?”

“没有,您给讲讲呗。”

“《红楼梦》问世以后,在社会上造成了广泛的影响。据说有两个老头子本来好了一辈子,而且又是一对酒友。一天,两位老人多喝了几杯,不知不觉地谈起了《红楼梦》。一个说林黛玉好,一个说薛宝钗好。两人争执不下,各不相让,最后居然打起来了。”

“哈哈哈,有意思。”

先生也“哈哈”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收住笑容,问道:“最近功课学得怎么样?”

“嗨,数学成绩还是上不去。不知为什么,我一看见数学课本心里就发慌。刚才的话我只说了半截就咽回去了,都是些倒霉的事儿。先不说别的,就说昨儿的事儿吧,我放学后牵着那只老母羊到树林子里遛了一圈,好好的。今儿早上那羊下羔了,小羊羔一生下来就是死的。我爸爸一看,顿时就气疯了,硬赖我没看管好。我说我看管得好好的,没遇到什么不正常的事儿。我爸爸说我嘴硬,还说我糊弄他,说着说着就要打我。要不是我妈拦得紧,又替我鸣不平,我早就挨身上了。我真后悔当初不该替他操这份儿心,你说这不是埋汰人吗?”

“这是他一时烦恼,过后他会后悔的。”先生安慰道。

“早上的事儿倒是完了,我估摸着最近三五天里他的情绪不会很好,所以尽量躲着他。谁知今儿中午他一回到家里,就又说又笑起来,就像早上的事儿没发生过一样,还一个劲儿地窜缀我学戏。我挺纳闷:过去他最不爱听的就是谁跟他提起唱戏事儿,他说他这辈子纯粹是被唱戏给耽误了。有一次我拿着样板戏的剧本去询问他几个乐谱,他不但没告诉我,还一把把剧本给撕了。今儿邪了,他怎么突然变卦了?起初,我还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呢,所以没答应他。谁知他又火了!又要揍我。我实在弄不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所以趁他不留意的时候,我就跑到您这儿来了。”

“哈哈哈……”紫寅先生开心地笑了起来。

“您笑什么呀?”学智一头雾水。

“你这个孩子呀!”先生指着他只管笑,等笑够了,才口齿不清地说:“你们爷儿俩真有意思,有什么话不能当面问清楚,非这样躲躲闪闪的?”

“我觉得他有点儿不正常。”

“依我看哪,你准是害怕跟他说多了,他又要问你的功课。”

“紫寅爷爷,不瞒您说,我是有点儿害怕。……我正想跟您说这事儿呢。自打升了六年级,数学老师就换成了汪清贤。咱先不说汪老师的教学水平和文化水平咋样,单说他的为人,我看就成问题。在我看来,老师对待学生应该像大人对待孩子一样才是。可是汪老师偏不这样,谁要向他请教问题,就跟借他的东西似的,他总是爱答理不答理的。弄不好他还会拿丑话来羞辱你,弄得大家一见到他的面就浑身不自在。另外他还经常在课堂上说些不三不四的话。男同学听了倒也罢了,只是女同学听了真有些受不了。像这样的老师谁愿意跟他接近?说实在的,班里的同学也忒老实,真要是有个不省事儿的一咋呼,他非得吃不了兜着走不可。”

“你说这话我相信。”先生长叹了一口气,“现在不光是学校,到处都是滥竽充数的多。”

正说着,门外有个人影晃动了一下,倏忽不见了。

“干什么呀,你?别以为我没看见,还不快进来?”学智冲着窗户底下喊道。

“哈,不进去,是怕打扰你们说话!”

碧月摹仿着电影上英雄人物亮相的动作在门口一闪,但很快就变得羞羞答答起来。

“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学智问。

“这算什么问题?许你来,为什么就不许我来?这又不是你的家!紫寅爷爷也不能光喜欢一个人呀,他老人家也喜欢我呀,您说对不对,紫寅爷爷?”碧月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

“对!对!”紫寅先生满脸生笑。

“嗬!这是谁家的姑娘?嘴咋这么厉害?人家才说了一句,她就来了这么一大堆。”

“还想听吗?告诉你吧,要是不怕吓着你,我一会儿说的你就扛不动。”

“是吗?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这位漂亮姑娘究竟是怎么把我吓着的?”

“你乐意听,我还不乐意说了呢。”

“原来就这点儿本事儿?赖皮!”

“你才赖皮呢!”

“得,得,不跟你斗嘴了,你找我有事儿吗?”

“还问呢!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斯文?该上学去了,万一迟到了,罚你站在门口,看你丢不丢人?”

学智看她一副认真的样子,也觉得时间不早了,于是起身告辞。紫寅先生把他们送到大门外面。

两个孩子从小一块长大,孩子的父亲经常在一起,孩子的母亲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因此他们俩在街上说说笑笑,走在一块不会引起任何人的议论。

“吃完饭你不好好地呆在家里,怎么想到去紫寅先生家里找我了?”学智没话找话地问。

“碰巧呗。”碧月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不会这么巧吧?”

“算你聪明。刚才我有事儿去你家了,看着你不在,随便问了一句,婶儿告诉我,你刚拿着一张字出去,傻子也会猜你到那儿去了。”

“如此看来,你并不比傻子聪明。”

碧月笑笑,把话题一转:“刚才听见你们聊得很投机,没好意思进去,好像你们在谈论《红楼梦》,我一点儿都没听懂。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读《红楼梦》的,你怎么没告诉我一声?读这书可要小心啊。”

“小心啥呀?又不是毒药,我还正想着让你一块看呢。”

“我才不看呢。你没听人家常说吗?‘看了《红楼梦》,要得相思病。’”

“不看就不看罢,干吗把好好的书糟蹋得那么一文不值?还中学生呢!人家曹雪芹可是用血用泪写成的。就你这性格呀,看完后还不定哭成啥样儿呢,哪里还会胡思乱想啊!”

“你坏,你坏。”她正要拿巴掌往他的肩膀上拍,看见前面有人,连忙收回动作,“要是真像你说的那么好,那就拿来我瞧瞧。”

“第一本我刚看完,这不,我正要给你送去呢。”说着把手里的书递给碧月。

正走着,碧月忽然停了下来。

“嗳,我想问你一样事儿,可不许骗我,啊?”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后悔,她刚说完,小脸儿就红起来了。

“你在说什么呀?好好的,我骗你干吗!”学智的样子有些夸张。

“没骗就没骗呗,干吗那么气势汹汹的,跟要吃人似的,我可受不了。”话没说完,她就把学智丢下,一个人先走了。

“这又怎么了?我并没有招你惹你呀?”学智急忙追过去,催道:“你快说呀,都把我急死了。”

“就不说,你死,你死,死了活该。”碧月头也不回,仰着脸笑道。

“好好好,不说就不说吧,我也泛不着真去死啊。真是拿你没办法。”

碧月刚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

“嗳……”她回过头来,非常认真地说:“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但你必须答应我。”

“瞧你,又来了!有这样商量事儿的吗?你要是让我杀人放火,我也能答应?”

“废话,谁让你杀人放火了?你把人家都看成什么人了?天下就你一个好人?”

“你是好人,是个百里挑一的好人,这行了吧!快说吧,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你找个机会去跟老师说说,咱俩也参加宣传队吧。”

这次,学智真的震惊不小:“我说你们今儿到底是怎么了?一个让我学戏,一个又让我参加宣传队。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们’?‘你们’是谁呀?谁让你学戏了?”碧月两眼瞪得滴溜溜的。

“你放过我好不好?我求你了!”

“不行,你必须说清楚。”

“好,好,我算是服啦!”学智看到实在拗不过,于是干净利索地告诉她:“是我爸。”

“真有这事儿?你爸真这样说了?”碧月激动起来。

“瞧你,我骗你干吗?你要不信,就算我没说。”学智有些急了。

“你什么都别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爸真的让你学戏了?”

“不信你问他去,干吗老缠着我?”学智不动声色地说。

“谁缠着你了?”碧月又不高兴了,“是你亲口对我说的,你要不说,我哪儿知道?”说完,小嘴一噘,又一个人腾腾地走了。

学智赶紧追上去,马上换了一副笑脸:“刚才是我错了还不行吗?”

碧月又回过头去:“那你说,你到底答不答应我?”

学智不由得为难起来:“除了这事儿,啥事儿我都答应你。”

“就这事儿。”碧月的态度非常强硬。

“我觉得我去说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依我看你去说最合适。你是男生嘛!何况我又管你叫哥哥,你这哥哥也不能白当啊?你去不合适,难道我一个女孩子家去说就合适了?”

“你能不能不想这回事儿?”

“我偏要想,你看人家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块,多开心!可咱们呢,被冷落在一边,多难受!”

“就因为这?”

“就这还不够吗?还要怎样?”

“汪老师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躲还躲不开呢,为什么还要陷进去?”

“要依你这么说,这学咱也不用上了!”

“我再说一条,汪老师跟你爹和我爸的关系都不好,这又不是一年两年了。汪老师跟别的老师都不一样,要依着天分和个人的条件,咱们并不比宣传队的同学差。之所以他没点名让咱们进去就因为你爹和我爸的原因。现在我可以答应你的要求,可你想过没有,我找到他会是一个什么结果?如果他只婉言拒绝倒也无所谓,倘若再送上几句难听的,那你我不是自讨没趣吗?”

碧月听了,觉得有道理。她呆了好半天,一句话都没说。

学智不忍心看到她一副失望的样子,于是又变了一种口气:“碧月,今儿你忽然提出学戏,如果仅仅是为了跟其他同学一起热闹热闹,这并没有太大的意义……我说这话你不要不爱听。如果你真的喜欢文艺,喜欢戏曲,咱们不如待在家里学。你我的父亲在这方面都很有造诣,特别是你父亲,完全能称得上民间艺术家。不过中国有句古训:‘父不教子。’这没关系,咱们可以变换一下位置:你跟我爸学,我跟你爹学。这样,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这番话的确说到她的心坎上去了,可是当想到即将面对两位父亲时,她又害怕了。因为她连一点基础都没有。别说要面对学智的父亲了,就是在自己的父亲面前都过不了关。那学智的父亲岂是好应付的?她平时一见到这位叔叔的面,心里就发怵。在她看来,这位叔叔是眼里最揉不进沙子的人啦。她不知道该对学智说些什么。

学智看懂了她的意思:“有道是:‘门里(行家的意思,里为重音字。)出身,不懂也会三分。’你我都不笨,万一有不如意的地方,咱们多在私下里切磋一下就什么都有了。”

碧月一想也是。但她立刻又不塌实起来。她毕竟是个很要面子的孩子,她不愿意一出面就让人家看笑话。她还是想着先在外面磨练磨练为好,即使遭点儿羞辱也值。她常听爹爹讲,学戏是很吃苦的,挨打挨骂那是家常便饭。她在想,就算汪老师不让加入宣传队,能允许他们在旁边听听也行。于是她扭捏道:“在家学,当然可以,可咱俩的父亲谁会唱京剧呢?”

学智笑了:“还提京剧呢,今儿当着你的面,我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就他那‘京剧’也算京剧?依我看那,跟瞎喊乱叫差不多。你先别急,听我慢慢地解释。京剧我虽然不太懂,但至少不会像汪老师那样在这三个问题上胡闹:第一,现代京剧不像传统京剧那样,有尖团音之分。尖团音又叫上口音,它遵循的是《中原音韵》。我们这个地方的发音特点就属于《中原音韵》的范畴。也就是说,假如让我们学传统京剧的话,我们不用专门注意,就已经把尖团音字区别开了。我举个例子,尖音字如:西、先、千;团音字如:稀、掀、牵。而普通话是没有尖团音之分的。如刚才说的‘西’跟‘稀’,‘先’跟‘掀’读音是相同的。现代京剧的发音遵循的是普通话的发音特点。汪老师因为不懂普通话,所以在唱现代京剧时才会出现很多笑话。第二,京剧非常讲究行当,生、旦、净唱法各不相同。同为旦角,老旦跟青衣又有所不同,如阿庆嫂属青衣,沙奶奶属老旦,行当的不同就决定着发音部位的不同,汪老师过去是唱地方戏的,很少了解这些。在他教唱的时候我经常可以注意到行当不分的现象。第三,相比之下,京剧比地方戏更讲究声腔的韵味,如刁德一唱的‘这个女人呐’中的‘呐’字,里面多少腔!可汪老师连一点儿都没唱出来;再如铁梅唱的‘这里的奥妙’的‘妙’字,他都唱成什么样了?那是在展示英雄形象吗?那是在丑化英雄形象。”

学智在说话的过程中,同时对正误两种唱法都做了演示。碧月还是第一次听到学智在唱京剧,因此不忍打断,继续听他往下讲:

“不管是京剧也好,地方戏也好,都特别追求字正腔圆。刚才说了,汪老师不懂得字的发音,这起码说他没有把字唱‘正’;声腔的韵味让他丢弃了,这说明他没有把腔唱‘圆’。连最基本的字正腔圆都做不到,还算什么‘京剧’?”

一席话让碧月大开了眼界。当她再度把目光移到这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上的时候,涌在心头的已不是惊奇与喜悦了,而是忧伤。精彩的讲述给她带来的第一个心理感应就是:“我们都长大了!”

是啊,我们已经跨越了童年时代,又即将告别少年时代,多少美好的回忆转眼都变得遥远起来。青春固然是美好的,然而无忧无虑的孩提时代更可贵。她多么想再度跟学智一前一后地在漫天飞舞着蒲公英绒毛的芳草地里追逐啊;她多么想在黑夜里跟学智一起依偎在桂晴婶儿的臂腕里听那牛郎会织女的故事啊……

她不明白,天地生人为什么良莠不分?如果世界上所有的男子都像学智一样优秀,那世界会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她的大姐夫,她的哥哥,还有汪老师那些人竟是那么不近人情?天地间究竟有没有神灵?如果没有,为什么两个姐姐的命都是那么苦?可她们却都是千里挑一的好人啊!她今后的生活会充满阳光吗?她的未来也会像大姐二姐那样可怕吗?

想到这些,她的鼻子里一阵阵发酸,她真想趴在学智的肩膀上痛痛快快哭上一场。然而她不能再这样做了,再这样做,街上就会有人说闲话了。即便是自己什么都不在乎,也该替学智想想了。如果真想哭,也得一个人关在屋里偷偷地哭。

谁知她越想控制自己,心里越觉得难受。她无论怎样克制,眼泪还是抑制不住地流了出来。

“你咋哭了?”

“谁哭了?”碧月努力装作在笑,但眼泪却丝毫不替她掩盖。

“还说没哭呢,都快成泪人了。好了,快把泪擦干净吧,不然同学们又该笑话你好哭鼻子了。”说着,把自己的手绢递过去。

碧月接过手绢,扭过脸去擦眼泪,却回头送来一句:“讨厌!”

“赶快走吧,刚才还在催我呢,很快就打预备啦。”学智笑着催道。

“你先走,我跟在后面。”碧月撒着娇说。

“还是你先走吧,我在后面保护着你,让人看了,呵,多气派!”

“大白天的,谁还能把我抢了?尽充好人。”

“好,那我先走了。”

学智刚走了两步,就听后面喊道:“站住。”碧月走上前去,“还是我先走吧。”

说完,碧月便一溜烟地往学校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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