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就晴了，药王谷的一切，似乎也随着妖瞳的离开而恢复了平静。

所有事情都回到了原有的轨道上，仿佛那个闯入者不曾留下任何痕迹。侍女们不再担心三更半夜又出现sāo动，陆云不用提心吊胆地留意冷月是不是平安，甚至雪鹞也不用每rì飞出去巡逻了，而是喝得醉醺醺地倒吊在架子上打摆子。

“哟，早啊！”陆云很高兴自己能在这样的气氛下离开。所以在冷月走出药房，将一个锦囊交给他的时候，嘴角不自禁地露出笑意来。只是睡了一觉，昨天夜里那一场对话仿佛就成了梦寐。

“你该走了。”冷月看到他从内心发出的笑意，忽然感觉有些寥落，黄儿，马呢？”

“小姐，早就备好了！”黄儿笑吟吟地牵着一匹马从花丛中转出来。

她拉过缰绳，交到陆云手里：“去吧。”

也真是可笑，在昨夜的某个瞬间，在他默立身侧为她撑伞挡住风雪的时候，她居然有了这个人可以依靠的错觉——然而，他早已是别人的依靠。

多年来，他其实只是为了这件事，才三番五次地到这里忍受自己的喜怒无常。如今事情已经完毕，该走的，也终究要走了吧。

“药在锦囊里，你随身带好了，”她再度嘱咐，几乎是要点着他的脑门，“记住，一定要经由滁州回长安——到了滁州，要记住打开锦囊。打开后，才能再去长安！”

“知道。”陆云答应着，知道这个女人向来古古怪怪。

“打开得早了或者晚了，可就不灵了哦！”她笑得诡异，让他背后发冷，忙不迭地点头：“是是！一定到了滁州就打开！”

陆云翻身上马，将锦囊放回怀里，只觉多年来一桩极重的心事终于了结。放眼望去，忽然觉得天从未有如此之高旷，风从未如此之和煦，不由仰头长啸了一声，归心似箭——当真是“漫卷诗书喜yù狂”啊！

“黄儿，送客。”冷月不再多说，转头吩咐丫鬟。

“是！”黄儿欢天喜地地上来牵马，对于送走这个讨债鬼很是开心。霜儿却暗自叹了口气，知道这个家伙一走，就更少见谷主展露欢颜了。

雪鹞绕着飞了冷月一圈，依依不舍地叫了几声，落到主人的肩上。陆云策马走出几步，忽然勒转马头，对她做了一个痛饮的手势：“喂，记得埋一坛‘女儿红’去梅树下！”

冷月微微一怔，只是凝视着陆云，并没有言语。

“等回来再一起喝！”他挥手，朗声大笑，“一定赢你！”

她只是摆了摆手，不置可否。她竭尽心力，也只能开出一张延续三个月xìng命的药方——如果他知道，还会这样开心吗？如果那个孩子最终还是夭折，他会回来找她报复吗？

眼看他的背影隐没于苍翠的山谷，她忽然觉得胸中阵阵寒冷，低声咳嗽起来。

“小姐，这样行吗？”旁边的宁婆婆望着陆云兴高采烈的背影，有些担忧地低声。

“也只能这样了。”冷月喃喃，抬头望着天，长长叹了口气，“上天保佑，碧青师傅她此刻还在滁州。”

我已经竭尽了全力……陆云，当你知道后，可别怪我才好。

有人策马南下的时候，有人在往西方急奔。

为了避嫌，出了药王谷后他便和魔火分开西归，一路换马赶回天魔教。凤凰胆握在手心，那枚号称可以杀尽神鬼魔三道的宝物散发出冷冷的寒意，身侧的嗜血剑在鞘中鸣动，仿佛渴盼着饮血。

风雪仿佛像刀剑一样割面而来，将他心底残留的那一点软弱清洗。

他在大雪中策马西归，渐渐远离那个曾经短暂动摇过他内心的山谷。在雪原上勒马四顾，心渐渐空明冷定。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也在漫天的大雪里逐渐隐没。

离开药王谷十rì后，随着妖瞳rì夜兼程的赶路，一座异常雄伟壮丽的大山出现在渐渐出现在视野当中。

天山白雪皑皑，山顶的天魔教更是长年笼罩在寒气中。

骏马已然累得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他跳下马，反手一剑结束了它的痛苦。驻足山下，望着那层叠的宫殿，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气，将手握紧——那一颗暗红sè的凤凰胆，在他手心里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

他倒过剑锋，小心翼翼地将粉末抹上了嗜血剑。

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两枚金针，毫不犹豫地回过手，“嚓嚓”两声按入了脑后死穴！

他大步沿着石阶上去，两边守卫山门的宫里弟子一见是他，霍然站起，一起弯腰行礼，露出敬畏的神sè，在他走过去之后窃窃私语。

“看到了吗？这就是妖瞳！”

“执掌修罗界的那个杀神吗？真可惜，刚才没看清楚他的模样……”

“滚！等看清楚了，你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了——他的眼睛，根本是不能看的！

“是啊是啊，听人说，只要和他对上一眼，魂就被他收走了，他让你死你就死要你活你才能活！”

“那、那不是妖瞳吗……”

那些既敬且畏的私语，充斥于他活着的每一rì里。

从来没有人敢看他的眼睛，看过的，绝大多数也已经死去——从有记忆以来，他就习惯了这样躲闪的视线和看怪物似的眼神，没什么好大惊小怪。

他直奔西侧殿而去，想从魔水水那里打听最近情况，然而却扑了一个空——奇怪，人呢？不是早就约好，等他拿了凤凰胆回来就碰头商量一下对策？这样的要紧关头，人怎么会不在？

“魔水使这几天一直在天魔殿陪伴教王。”魔水的贴身随从看到了风尘仆仆赶回的妖瞳，有些惧怕，低头道，“已经很久没回来休息了。”

“教王的情况如何？”他冷然问。

贴身随从摇摇头：“属下不知——教王出关后一直居于天魔殿中，便从未露面过。”

他默然颔首，眼神变了变：从未露面过——那么大概就是和魔水传来的消息一样，是因为修习失败导致了走火入魔！

那么，这几rì来，面对着如此大好时机，宫里其余那几方势力岂不是蠢蠢yù动？

他来不及多问，立刻转向天魔殿。走过了那座白玉长桥，绝顶上那座金碧辉煌的大殿进入眼帘。他一步一步走去，紧握着手中的嗜血剑，开始一分分隐藏起心里的杀气。

“瞳公子。”然而，从殿里出来接他的，却不是平rì教王宠幸的弟子高博，那个新来的白衣弟子同样不敢看他的眼睛，“教王正在小憩，请稍等。”

他点了点头：“高博呢？”

那个白衣弟子颤了一下，低低答了一声“死了”，便不多言。

死了?!瞳默然立于阶下，单膝跪地等待宣入。

“呵呵呵……我的瞳，你回来了吗？”半晌，大殿里爆发出了洪亮的笑声，震动九霄，“快进来！”

他猛然一震，眼神雪亮：教王的笑声中气十足，完全听不出丝毫的病弱迹象！

“是。”他携剑低首，随即沿阶悄无声息走上去。

教王身侧有明力护卫，还有高深莫测的魔风使——而此番己方几个人被分隔开来，魔火此刻尚未赶回，魔水又被控制在教王左右，不能作出统一的筹划，此刻无论如何不可贸然下手。

一路上来，他已然将所有杀气掩藏。“教王万寿。”进入熟悉的大殿，他在玉座面前跪下，深深低下了头，“属下前去长白山，取来了天池隐侠的xìng命，为教王报了昔年一剑之仇。”

一边说，他一边从怀里拿出了一支玉箫，呈上。

——天池隐侠久已不出现江湖，教王未必能立时识破他的谎言。而这支箫，更是魔火几年前就辗转从别处得来，据说确实是隐侠的随身之物。

“呵呵，瞳果然一向不让人失望啊。”然而教王居然丝毫不重视他jīng心编织好的谎言，只是称赞了一句，便转开了话题，“你刚万里归来，快来观赏一下本座新收的宝贝獒犬——喏，可爱吧？”

得了准许，他方才敢抬头，看向玉座一侧被金索系着的那几头恶兽，忽然忍不住sè变。那群凶神恶煞的獒犬堆里，露出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看衣饰，那、那应该是——

“看啊，真是可爱的小兽，”教王的手指轻轻叩着玉座扶手，微笑道，“刚吃了泰勒，心满意足得很呢。”

泰勒！

连妖瞳这样的人，脸上都露出惊骇的表情——那具尸体，竟然是rì圣女泰勒！

“多么愚蠢的女人……我让魔风假传出我走火入魔的消息，她就忍不住了，呵呵，”教王在玉座上微笑，须发雪白宛如神仙，身侧的金盘上放着一个被斩下不久的绝sè女子头颅，“联合了高博他们几个，想把我杀了呢。”

妖瞳看着那个昔r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rì圣女，手心渐渐沁出冷汗。

“真是经不起考验啊，”教王拨弄着那个头颅，忽然转过眼来看他，“是不是，我的瞳？”

他平静地对上了教王的视线，深深俯身：“只恨不能为教王亲手斩其头颅。”

“呵呵呵……”教王大笑起来，抓起长发，一扬手将金盘上的头颅扔给了那一群獒犬，“吃吧，吃吧！这可是回鹘王女儿的血肉呢，我可爱的小兽们！”

群獒争食，有刺骨的咀嚼声。

“还是这群宝贝好，”教王回过手，轻轻抚摩着跪在玉座前的妖瞳，手一处一处地探过他发丝下的三枚金针，满意地微笑：“瞳，只要忠于我，便能享用最美好的一切。”

走下台阶后，冷汗湿透了重衣，外面冷风吹来，周身刺痛。紧握着嗜血剑的手缓缓松开，他眼里转过诸般sè泽，最终只是无声无息地将剑收起——被看穿了吗？还是只是一个试探？教王实在深不可测。

他微微舒了口气。不过，总算自己运气不错，因为没来得及赶回反而躲过一劫。

不知魔水被留在教王身侧，是否平安？这个金发雪肤女人是波斯帝国的人，传说教王为修藏边一带的合欢秘术才带回宫的，媚术了得，同房数月后居然长宠不衰，武学渐进，最后身居三圣女之一。

这一次她愿意和他们结盟，也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其实对于这个女人的态度，他和魔火一直心里没底。看来，无论如何，这一次的刺杀计划又要暂时搁置了。还是静观其变，等魔火也返回宫里后，再做决定。

他走下十二玉阙，遥遥地看到魔水和大力两位从大殿后走出，分别沿着左右辇道走去——向来，五圣子之中教王最为信任大力和魔风：大力负责rì常起居，魔风更是教王的护身符，片刻不离身侧。

可此刻，怎么不见魔风？

他放缓了脚步，有意无意地等待。魔水长衣飘飘、步步生姿地带着随从走过来，看到了他也没有驻足，只是微微咳嗽了几声，柔声招呼：“瞳公子回来了？”

他默然抱剑，微一俯身算是回答。而魔水也只是笑了笑，并没有停留便过去了。

妖瞳垂下了眼睛，看着她走过去。两人交错的瞬间，耳畔一声风响，他想也不想地抬手反扣，手心霍然多了一枚蜡丸。抬起头，眼角里看到了匆匆隐没的衣角。那个女人已经迅速离去了，根本无法和她搭上话。

他捏开蜡丸，里面只有一块被揉成一团的白sè手巾，角上绣着火焰状的花纹。

那……是教王的手巾?!妖瞳的手瞬间握紧，然而克制住了回头看魔水的冲动，只是不动声sè地继续沿着台阶离开——手巾上染满了红黑sè、喷shè状的血迹，夹杂着内脏的碎片，显然是血脉爆裂的瞬间喷出。

“魔风已去往药王谷。”身形交错的刹那，他听到魔水用传音入密短促地说了一句。

妖瞳的瞳孔忽然收缩，猛然紧握了下手中的嗜血剑，抬头望向药王谷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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