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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川记》第十一章 计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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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洞尽头,在那个几无光芒,且常年无人光顾的尽头,猴子jǐng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身后除了疯勺再无他人,这才有些怯怯诺诺地躬下身,拉开了脚下灰蒙蒙的厚麻布,一块方正端齐的木板赫然现于眼前。

木板不大,嵌在由几块大小模样极其相似的巨石组成的石阵之中,边缘平整,找不出一丝缝隙。木板老旧,不知是常年积水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总有一股令人作恶的酸腐之气漂浮在空气中。木板一端固定着一个不太起眼的铜质拉环,样子很像是皇宫府邸大门上的门环,只是少了那些錾刻着的金狮铜虎,飞龙祥蛇。

猴子再次探了探身周,依旧了无声响。他略一沉吟,向身后的疯勺小声道了句:“我知道你生猛的很,但在洞里你若是敢耍花招,就休怪我下狠手。”

“哪敢啊,洞外那次也是迫于无奈才拼了老命的。”看到猴子触到拉环的手有些犹豫,身后的疯勺连忙解释着,“这种不计后果的事不会再有下次了!”

“吱呀~”,随着一道古老、沉重而又沧桑的门板开启声,一抹子似要让人窒息的烟尘从板后喷涌而出。

“咳咳!咳~”疯勺不及防备,被烟尘正面袭中,痛苦地咳嗽起来,“咳咳!这里面什么东西,这么呛人!咳~”

敛起自己单薄的衣襟掩住鼻息,疯勺心神汇聚,细细望去,竟看见板后坑洞内有两个木质格子。其中一个被猴子搬了出来,里面零零散散的都是钥匙,每把钥匙一端都串着一个号码牌,而这号码牌上的数字也就正对了劳工身上印着的肉印,每个肉印就是一个数字,也就是因为这肉印,斯诺暴徒才不怕他们逃跑,因为即使逃到天涯海角,身上的肉印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一时为奴,终生为奴!

另一个木格子被死死地封着,格子四周横纵绑缚着厚实的链子,每条链子两头都牢牢地拴着把硕大的铜锁。大概是平rì里从劳工身上搜刮过来的血汗钱吧,疯勺这般想着,却没注意到猴子的问话。

“死老头,问你话呢,字号多少?”

“四。”

“哼,看来你真是要死了!”来自猴子心底最深处的咒骂声有如蚊呐,疯勺细听不得。

猴子夺过疯勺手中的灯火,凑到木格子旁,把里面照得黄澄澄一片。可以清晰地看到,号码牌上无一不覆着层白灰,显是很久没把这木格子拿出来了,大概这些斯诺贼子就没考虑过要拿出来用吧,打从来到矿地,劳工们似已把命搭在这了,只有当矿地里多出一具尸体,才有可能少掉一把钥匙,因为那把钥匙永远也用不到了。

格子内钥匙杂乱一通,猴子在里面翻找了许久,这才抽出一把厚重的钥匙,一端号码牌上赫然印着字号『肆』。

“喀嚓!”

锁头应声而开,挣脱了三年的束缚,疯勺竟有些不习惯起来,他踢踢腿,兴奋地不住窜走,颓败的身子骤然间灵动如猴。

一番乱奔回来,看到猴子正以怒目相视,不由心头一怔,掩饰道:“兄弟你辛苦了,我全身上下就只这几块碎银了,希望你不要嫌少。”完了就从怀里拨出几块小碎银,塞到猴子手里,嘴上似乎还嘀咕着,“哼!迟早要你加倍还回来!”

猴子接过碎银,登时心头一乐,嘴上却还是那般yīn沉道:“就这几块碎银,别想让我帮你打开手上的锁。”

“是吗,既然如此……”

一个近乎冷到极致的低叱声猝然自身后响起,猴子那薄如蝉翼的耳瓣微微抖动,从走出老鬼房间开始,他就一直凝神留心身后之人的动静,然而疯勺自以为轻微无迹的咒骂声竟悉数进了猴子耳中。

他眉心骤然一紧,右手闪电般摸到了腰际暗光闪烁的钢刀,刚想回头,却突感寒芒在背,恍若一回头就再也看不到明rì的太阳,所以他没回头,克制住心中强烈的不安之感,强作镇定道:“要出手吗?”

“我可以不出手,前提是……你永远闭嘴。”身后那个声音依旧冷冽。

“所以你还是要出手!”

“若是你还能找出我不出手的理由?那我便不出手!”

猴子略一沉吟,他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心头恍然一怔,微颤着声道:“你们……这一切……都是你们的yīn谋?”

“嘘!这可坏了事,原本若是你没怎么察觉,我倒真有可能放过你,可现在不行了,因为你再也不可能闭上嘴,除非……死!”

猴子冷哼一声,回过头注视着这个手无寸铁的老头,带着一股鄙夷之sè,不可思议地笑道:“哼!一副老瘦到不堪重负的枯骨,又无寸铁在手,我不知道你哪来的勇气和信心,还是说你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

“很简单,因为计划一旦落空,我便再无机会出去,所以我必须在计划落空之前铲除一切障碍!你……会是第一个倒下的人!”

……

恰恰是疯勺这种目中无人和不可一世的轻狂姿态激怒了猴子,所以他并没有喊出声,因为他相信片刻之后就将有人横躺于地上,而这个人必定不是自己。

眼中凝聚的微光里起了一丝寒芒,猴子缓缓地抽出钢刀,刀身与鞘壁之间因摩擦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猴子知道疯勺没有防身器具,所以他抽刀的速度很慢,他想借着这刀鞘之间凄厉的摩擦声来淹没对手看似平静的心神,从而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出对手的弱点所在。然而他失望了,此刻的疯勺犹如一尊凝固的雕像那般冷静淡然,丝毫不为所动,好似已经把心底的恐惧沉淀到了最深处。

猴子再不犹豫,挥刀向疯勺劈出,刀刃划过虚空,划出弧线,然而美妙的弧线只划了一半,便被某种硬物死死地钉在了空中。猴子握着刀柄的粗壮胳膊骤然一僵,他怔怔地盯着疯勺手中那一截乌黑无光的锁链,心底不由泛起一丝慌乱。无论他如何用力,甚至额上颈间手臂上青筋暴跳,那把被疯勺用锁链以某种奇怪的缠绕方式锁住的钢刀还是抽离不得。猴子瞳中那抹自信的光亮此刻已然消失无踪,甚至还隐隐透出一拂灰败之sè,他没想到疯勺竟就地取材,一条普通无奇的锁链却成了对方手中铮铮有力的悍器。

刀被锁住,身体自然还可以动,猴子好似猜实了疯勺会紧缠着不放,登时双手紧握刀柄,猛地往后一拉,身子借势仰面倾倒下去,兔起鹘落间,两腿已擦破地面,风驰电掣般袭向疯勺毫无防备的脚骨。然而蓄力攻出的双腿并未触及对方分毫。

疯勺本想弃去锁链,纵放猴子的收刀之势,好趁其身形虚晃,下盘不稳之时来个笔走游龙,直击命门,却不料其身形灵动,竟先他一步朝自己下盘攻来。登时,他纵身一跃,弹指之间,身形已稳稳地立于猴子背后,未等其起身回转,手中的锁链猛然一紧,一拉,猴子那犹未沉定的身子被直直地往后拖去,竟拖到了疯勺跟前。紧接着便是沉闷的一脚,似乎凝聚了体内周身所有的气息,疯勺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踢在了猴子的后脑勺,沉闷的击打声随着尘灰的落定而凝止,有那么一瞬,猴子只觉得昏暗幽深的洞窟内亮起了一道璀璨的锦稠,寥寥星光闪耀其间,竟是那般华美而又令人晕眩。

疯勺知道底下之人已近晕眩,正yù转身朝那木格子走去,忽然间,双脚像是钉入了地面般,不可挪动分毫。

有人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双脚,从那双手传来的力量尽是如此难以撼动。

只见猴子嘴角已渗出些许血沫,项上的发髻也已乱成草垛,可即便如此不堪,瞳子里透出的无尽杀意还是丝毫不差地传递到了双手,传递到了疯勺枯瘦的双脚。旋即,猴子粗壮的双臂奋力一挣,把那段枯骨挣飞了出去。疯勺尚无防备,身子重重地向后摔去,堪堪撞上了那个陈旧的木格子,格子禁不住传来的压力,顷刻间便碎了开来,里面的钥匙散乱了一地。

疯勺虽也有凶猛暴力的时候,可毕竟年老体衰,多多少少禁不起摔打碰撞,这一记突如其来的偷袭可是伤他不轻,竟也一时倒地难起,只得以怒目相视,两人就这样从武斗变成了意决。

“即使疤头要走,你们也逃不出去的,收手吧!”沙石那端,猴子的语气是那么冷,那么令人绝望。

“既然开始了,就没有收手的道理,除非我死!”疯勺缓慢撑起苍老的身躯,同样冷冷回道,“但是如果连你都摆不平,那确是很难出去了!”

……

话语至此,两人复又如斩获新生,提起手中的刀兵,直指相对,浓重的肃杀之意弥漫其间,死或生,成与败,似乎只在一线之间。

然而仅瞬息之间,冰冷的锁链与同样冷冽的钢刀已相击碰撞无数,其间电火烁烁,刀声锵锵,扰得狭小逼仄的矿洞内顿时犹如猛虎啸林,怒龙翻江,后又如天外玄音,悠荡空谷。

猴子的力大势沉正对了疯勺的灵动飘逸,沉沉击声间老影隐没,捉摸难觅。流光幻影中钢刀错影,声声相抵。

……

“嘀,嗒~”有声音清晰却很刺耳,那是腥血没入尘灰的声音,那是止战平波前的声音,那是两人心灵深处恐惧蔓延的声音……

其时,无数道细细的血丝正从皮肉里溢出,纵横的老肉与腥浓的鲜血交织,疯勺登时成了一个可怖的血人,但手中的锁链仍以某种难解的方式紧紧扣住猴子手中的钢刀。血滴淌下,正好溅到暗光斗转的钢刀刀刃上,一丝莫名的悸意从锋薄的刀刃蔓延至刀柄处猴子那微颤的脸上的五官痛苦地拧在一起,嘴角的血迹尚未凝固,然而喉中又是一痒,胸口那股蠢蠢yù动的腥血还是禁不住滑了出来,顺着嘴角顷刻间沁湿了颌下稀疏的短须。

“不要再妄图反抗!”疯勺俯下身,尽量压低声音,他知道底下之人也许已经听不到了,可还是不依不饶地送上了几句,“相信你应该了解我们这种人的处境,生不逢时、天人共弃!除了自救,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来度得余生,所以!你再怎么愚蠢都不要试图挑战绝望者那少得可怜的耐心!”

“此言有理!”一个yīn沉的声音猝然响起,虚弱无力的疯勺以为是自己受伤过重,意识混乱所听到的乱象,殊不知那个同样瘦削的中年男子正窃笑地注视着自己,“看来众人都小瞧了你,竟给你取了一个如此俗气的大名!啊?哈哈~”

“是你?!”疯勺充血的双眼登时肿胀了三分,脸上的表情很是不屑,“希望下次你不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出现,不然我怕手上会多沾了闲人的血~”谈吐之余,尽显嘲弄之意。

“霍大厨!你看我这过来不也是为了帮你忙嘛!”来人戏谑声起。

“哼!帮忙?帮忙收尸吗?”疯勺盯着黑暗中那双yīn仄森寒的眼睛,顿时怒形于sè,厉声道,“你……莫不是来收老子的尸?!”

“诶,这你可误会安某了,医术虽然不jīng,可我也没到医德丧尽的地步,救不了人也就算了,怎么还会想着替人收尸呢!”嘴上讨着好,脸上却是皮笑肉不笑的厌人嘴脸,“不过……还是替大厨你道一声喜啊!”

“喜从何来?”

“三年熬尽,现在枷铐都去了,zì yóu的大门又展现眼前,岂不可喜?”

“可喜?哼,我怎么觉得有点可怕……”

“地上之人也已将死,没什么可怕的,但如若我们还留在这尽说些闲话互激对方,等那些外人赶来,倒还真是有些可怕了!”安楚虽有些心胸狭窄,倒也顾及大局,眼下要紧的是处理掉痕迹,拿着钥匙便可走人,最忌乱心乱神,浪费时间。

疯勺倒也不再多说,他又俯下身,扯掉猴子甲内的衣衫换上,最后又朝猴子的胸口击下致命一拳,喉中一口呜咽之气窜出,猴子双眼一翻,再没起来。

两人搬来几块大小不一的碎石,往角落的那具尸体上盖了个严实,随后又草草收拾了一下,取了那几把钥匙,这才匆匆赶了回去。

……

其时,天幕显黑,晚风肆起。在离洛城白塔极远处的一方矮山顶,两抹身影,一高一矮,一阔一娇,正迎风肃立。

“爹爹,看!”少女娇俏可人,纤手遥指西北极远处,喜孜孜道,“那儿就是了吧!”

“嗯!”身旁的一老道语意清冷,“诗诗,你要是觉着急了,我们便可连夜赶去。”

“好啊,我也想快点救出潇哥哥呢!”

语毕,在寒风卷起的一道乱尘之中,两道青芒破尘而出,划破长空,划破黑幕,径直朝西北矿地赶去。

……

疤头因为要有行装打点,还要处理一些琐事,所以自然是无暇顾及身旁少了谁,谁谁又偷懒,谁累倒在了洞里云云之事。

洞里一夜寂冷无波。

深夜,洞外寒风骤息,天地之间一片凝滞。今rì无月,苍茫的天宇银河之上,只一点锐芒正独耀东南,那便是天狼星宿。

古之天狼,多悬东南,凡冰及三尺之际,寒芒大盛,常引以灾变,是为煞星——《大荒·天狼记》

行进中的老道骤然一顿,那少女也是停了下来,疑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

老道走过去,解下少女肩上的褡裢,从中取出一张画布。本就暗淡无光的画布此时竟奇迹般地亮了起来,画布上那颗妖娆无比的星辰陡亮如珠,只是在它一侧的那几颗簇在一块的星辰几无半点光耀,只有边上最小一颗微微颤着荧光,诡异至极。若是给常人看了,定会唏嘘感叹,世间多怪,怪人怪事,竟连一块小小的画布也这般蹊跷。但是老道好似再熟悉不过眼下的情景,他迎着晚风,微微蹙眉叹息:“白rì流火,天狼星现……晚矣,晚矣!”

“爹爹?”少女明亮的双眸落在了画布之上,锐芒印入眸子,有些微微刺痛,她急忙转过头,不解地询问道,“这画上所绘就是天狼星宿吗?”

“是啊~”老道依旧在叹息,“天狼星提前亮起,若是没猜错,或许这太平之rì也不久矣……”

……

夜很静,洞里更静。然而越是安静的地方,越是少有人愿意去打破这种祥和平静。

帘内只有老鬼一人还在思虑一些问题,他怔怔地看着石桌台上那个空茶杯,一副老眉紧凑,嘴角似乎在微微抽搐着。回想着先前疤头的一些话,老鬼隐隐觉得事情略有蹊跷,他甚至觉得对方在以某种微妙的情感来暗示一些东西。

“难道……他猜到了?”老鬼低声自语道。

突然,帘子被人掀开,出现了三个年龄不一的人,正是楼笑辰,安楚和那疯勺。

“你们怎么都来了,这里这么明显,就不怕那些外人发现?”老鬼略显焦虑和愤怒的眼神迷茫不安地盯着来人,忽然昏黄的眸子却落到了疯勺手里的那一串钥匙上,“这……你们已经拿来了?”

“嗯,你也打点一下,我们明rì就走!”疯勺把钥匙塞进怀里,脸上微微有些苦sè。

老鬼衔过茶杯,漱漱地往杯中注入茶水,喃喃道,“那潇兄弟呢?也不知道他被绑去哪了?”

“我知道……”自潇允被那些个外人五花大绑押卸出来的时候,楼笑辰就假意搬移矿石,紧紧跟着那几道身影,直至消失在狭窄的矿道尽头。

“既然如此,事情不就简单多了!”安楚自身后抽出暗藏已久的那两柄短小jīng致的绣花短剑,用虎口轻轻摩挲着剑刃,剑刃虽有些钝,可安楚硬是拭出了一抹杀意,“救人,开路,出洞!”

……

石桌台上,烛火扑闪,印在众人脸上竟是一片昏暗飘忽,恰似片片愁云盖住了原本该有的欣喜和期待。

凑到嘴边的茶杯又退到了桌台上,老鬼的神情很复杂,也很奇妙,枯皱的老手在微弱的灯火前搓了搓,叹息之声郁郁而起,那句憋在胸口的话迟迟没道出口。

……

——又是一处窄小的矿洞尽头

“该死的疤头,自己要去洛城爽快,也不带上我们!”

“是啊,真该TM再添上道疤,哼!”

“……”

两个帮闲凑在一块方整平坦的石块边,不时地小声埋怨着。在离他俩不远的地方正有一少年被死死地绑在木架子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身上新加的那几道伤痕,显是又受了刑罚。

觉着闲聊了无兴致,其中一人偷偷从怀里摸出一皮囊子劣酒和一包好裹的零吃,笑眯眯道:“嘿嘿,趁着先前去菜头杨那搞食材的当儿,弄了些吃喝,来来来,我们兄弟俩小酌一番!”

“嗬!兄弟你真TM神了,就先前那会儿,你怎么就猜到哥俩儿晚上有差事呢?”解开包裹儿,一股烧鹅的鲜香游窜至空中,另外那帮闲拣了其中一块,就着劣酒吃了起来,嘴里一片含糊。

“有备无患嘛,哈哈!”

“哈哈!来!”

“……”

三更时分,两人边吃边侃,竟丝毫没注意到正在逼近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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