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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疯子外传》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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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翠茹走了,杜茂添满锅封好火也回了家,东西屋里都息了灯。他悄悄闩好门,摸索着进了西里间。风莲还没睡着,俩孩子都在东里间和爷爷奶奶睡一炕。杜茂脱衣上炕钻进了紧挨着风莲的被窝。风莲还没睡着,转过身来和他脸对着脸,杜茂先问:“今个戏好看吗?”风莲说:“谁知好看不好看啊,把人都快气饱了。”杜茂故意问:“咋回事?”风莲说:“你不知道啊,你哪宝贝儿子被人揪到台上现眼,我跟他奶奶当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杜茂愤愤地说:“这小子是够气人的,回来你们没说他?”风莲说:“我和他奶奶狠狠尅了他一顿,谁知这小子还梗着脖子八个不服,七个不愤,还说明儿黑下照旧跳墙,再要叫他逮住不是人。”杜茂骂了一句:“这兔仔子,欠揍。”风莲又说:“人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儿子会打洞,那才跟你一样呢。”杜茂不爱听了,反驳道:“你咋这么糟改人啊,我那时迷戏是迷戏,可没跳过墙,谁知这小子长了这道本事,这都怨我?”风莲有小声咕哝一句:“反正是你的种。”杜茂忽然改了口:“其实小孩子看戏跳墙倒不是啥大毛病,只要他不学别的坏。”风莲说:“你还不拿着当回事了?”杜茂说:“管我当然得管,可我总不能把他栓起来吧?小孩子哪有不淘气的?”风莲不言声了,过了片刻,她忽然又问杜茂:“你猜,今个在戏场里碰见谁了?”杜茂一听立刻猜到了八分,却故意问:“那个?”风莲说:“就是当年演刘巧儿那个人。”杜茂故作惊讶:“是吗,咋那么巧,你咋认出来的?”风莲说:“她就坐在俺们前边,她老是爱给人讲戏,还老唱,我就听着声音耳熟,又细一辩模样,**不离十,我就问了一句,你是不是当年演刘巧儿那人?”她大概还挺高兴,回头瞅我一眼:“是啊,你还记得我?不过人可不比当年了。”杜茂问:“她不知道你是谁吧?”风莲说:“她又没见过我,她咋知道我是谁。”杜茂心里话:“倒也是,要真知道,谁知又该是啥表现?”风莲又有嘴无心地来了一句:“一说她,你又心动了吧?”杜茂故作不高兴地说:“你说啥呢?话里别带刺儿好不好,睡觉,别胡扯。”说完自己先转过脸去了。

再说第二天一早,杜茂起来先上东里间打个照面,只见儿子大乐正在炕沿上坐着呢。忍不住嘴里就满带挖苦地训斥上了:“小子,你可长了本事,在戏台上唱大花脸,可给你爹娘长了脸面。”大乐只是低着头不言声。杜茂又训:“怎么着,今黑下还跳墙去?”凌花在炕头里梳头,奶奶到底护着孙子,赶紧说:“孩子爱看戏,给他买两张票,别叫他再跳墙了。”谁知大乐身子一扭:“俺不要票。”杜茂依旧挖苦道:“嘿!好小子,有志气,有本事跳墙别叫人逮住才算能耐。”大乐依然不吱声,凌花责备杜茂道:“你就别激他了。”反过身来又哄孙子:“好孩子,你爹不给买票,奶奶给买,可不许跳墙了。”谁知大乐只是不言声,心里有主意。果然,待杜茂傍黑回家吃饭时,大乐早不见人影了。凌花张这两只手说:“这孩子,瞅眼不到就溜了,我还说给他买票呢。”杜茂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别管他了,给他买了票没准还换了糖吃呢。”

果然,大乐溜出家门就奔了戏场,不过他不在入场口跟前晃悠,而是转到戏场东面的墙根下。这里已经聚了一群寻找跳墙机会的半大小子们,这帮半大小子们都是看戏的瘾头挺大,又不好意思张着手管家里要票,甚至觉着花票看戏是窝囊,所以都在想方设法越过这堵高墙。大乐此刻似乎要做孩子头,昨天跳墙马失前蹄被人逮个正着,天生的倔性子叫他不服气,非但要跳墙,还想报昨日一箭之仇。你别看他人不大,心里主意可大。他琢磨了好久终于琢磨出了点路数。他把大伙召集在一堆问大伙:“你们想不想看戏?”“想啊,谁不想谁是孙子。”那群孩子围城一圈,小脑袋凑在一块异口同声答道。大乐说:“那你们听我的,准保都进得去。”这群孩子就眼巴巴地望着他,听他的锦囊妙计。大乐说:“咱们先沉住点气,待会一开戏,咱们一块爬墙,听我叫号一块往下跳。”原来他也琢磨透了,只要台上一开戏,看墙根的那眼也就都顾看台上了,大伙要是给他个趁其不备同时往下跳,叫他首尾难顾谁也逮不着,只要几步路一入人群,就如同鱼入了水,休想再抓住他。这帮孩子都被要看戏的**撩拨的心旌摇动,不由都拍起巴掌,都说这是个妙招,要比个人单打独斗风险小得多。

此刻这帮孩子真像有了组织的士兵,谁也不在轻举妄动,都蹲在那里听里面的动静,等候号令。过了一会儿,只听里面锣鼓铿锵开了场,大乐吩咐道:“再等一会。”又过一会,里面安静下来,台上丝竹响起。他才一挥手,意思是,散开,上。这帮孩子早就在跃跃欲试,此刻都像猴子一样呲溜呲溜地趴上了一人多高的墙头,在墙头上齐刷刷蹲了一溜。大乐还多长了个心眼,手里还攥了块大半头砖。他先观察了一下,将手里的大半头砖使劲往远处墙根一丢,只听咕咚一声。再说那看墙根的正抻着脖子望台上,压根没注意墙头上,听见响声赶紧扑了过去,这里大乐一声呼哨,那群猴子齐刷刷出溜下来。待看墙根的回过神来,这群早想泥鳅一般钻进了人群。从打那儿大乐被尊为跳墙帮的王。

这次唱戏持续了七天,杜茂在灶前伺候了七天。那些男女演员都成了熟脸,当然最熟悉的还是那位高挑个女演员,七天里几乎夜夜有她的戏,白天不上场,但总也到后台来,总是穿一条肥大的灯笼裤,演出结束了,台上的幕布被卸了下来,杜茂守在大灶旁看着,心似乎也被摘走了一样。剧团被别下一个演出地接走了,杜茂眼睁睁看着演员们爬上装着戏箱和行李的大车,那位高挑个女演员还朝他挥了挥手。也许,她一年到头就是在这样流动中度过,对于聚散分离早习以为常。但杜茂就不一样了,就像一件刚刚捂热乎的物件,忽然就又离他而去,心里好不怅然若失。他也挥了挥手,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忽然他后悔不迭地一拍脑袋:“哎呀!糊涂,咋就没问问她姓谁名啥。”。

转过年来就是一九五八年,这一年可是翻天覆地的一年,先是中央出台了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接下来,原来的乡政府变身为人民公社,官道庄合作社变为了官道庄大队。随后举国上下就像气吹一样掀起了工农业生产大跃进的狂热。个生产队比着劲地折腾,深翻改土,拆炕积肥,密植,就差拔苗助长了,还争先恐后地放高产卫星。当时一个流行口号是:跑步进入**。为了体现**吃饭不要钱的优越性,个生产队都办起食堂,支起大锅煮起大锅饭。一道饭点,风莲就端着打饭盆,杜茂捧着一摞碗和筷子,凌花领着孙子和孙女,长栓在后面跟着,和全队人一样赶庙会一样往食堂奔,一家一家在食堂院子里就地围城一圈,捧着大碗呼噜呼噜地喝着菜汤,啃着窝头,偶尔也有馒头。

这天他们一家子围成一圈正吃饭,前边提过的那个久根端着个大碗遛达了过来,用颏膝盖碰了碰正在啃窝头的杜茂,阴阳怪气地叫了声:“伙计,你这戏疯子咋不唱了,这么多人多热闹,唱两段给大伙开开胃,这窝头下去得快点。”杜茂不耐烦地白了他一眼:“你饶了我吧,窝头还堵不住你的嘴。”这久根天生是个懈淡鬼,从来很少正经话,接过话茬:“这咋说的,窝头就堵住嘴了,你不唱,我可唱了。”说着,真的拿腔捏调地拉开了嗓子:“说食堂啊唱食堂,食堂做饭用的是杀猪锅,窝头没眼,菜汤没油,清汤寡水,人人捧大碗啊,喝个肚儿圆,两泡尿就没……”还没等他唱完,周围早笑成一片。连长栓都差点没笑喷了,骂了句:“这兔仔子,还那吗真会编。”杜茂也笑的一口窝头卡在了嗓子眼里。久根得意洋洋的问了杜茂一句:“咋样,够味吗?”杜茂恶作剧般地朝他一翘大拇哥:“行,你小子有才。”久根做了个怪相还想往下唱,食堂管理员跑过来斥责道:“你小子别净编怪话糟改食堂,看叫民兵知道了咋拾掇你。”久根满不在乎地眨巴眨巴小眼:“咋了,我唱的是实话。”食堂管理员朝他挥挥手:“你唱吧,唱吧,你是找倒霉呢。”久根又嘟囔一句:“咋的,还真的把嘴堵上啊。”食堂管理员的几句话不光把久根镇住了,知趣地闭上了嘴。把大伙的兴致也给压了下去,没人再笑,大家都知道,现在大队选派了一伙民兵,专门拾掇那些讲怪话,唱反调,不好好干活的人,动不动就一根麻绳五花大绑给你捆起来。所以一般人在大庭广众都是少说话。不知高低的久根今个斗胆放厥词,似乎咯吱了大伙一下麻木的神经,痛快了一下,但很快就箴默了,院子里只是一片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长栓本也想借机发两句牢骚,见此也只是嗨了一声,没出声。不过心里却在念秧子:“活了多半辈子了,还没见过这世面,二百多口人在一口锅里搅马勺,成天菜汤窝头,这倒好清汤寡水肚里省的长油。”更叫他窝火的是,大跃进一闹,生产队里卡的死紧,想找个机会出去做活,没门。他就盼着秋后一闲在,赶紧出去挣几个活钱。谁知还没等完秋,上边又发了新号令,钢铁元帅升帐,全民大炼钢铁。生产队也不例外,抽调青壮劳力集中上战场,杜茂也在抽调之列。大队在村外的空场上砌起了土炉子,一大帮捋锄杠的庄稼汉充当起炼铁的工匠,没焦炭就烧乍子,没铁矿石,就挨家挨户搜集废铁,连各家各户的铁锅都给拔走了,在土炉子里烧成了一坨坨似化非化,好像煤焦子一样的坨坨。这天傍黑,从食堂吃饭回来,长栓在炕沿上一坐,忽然对凌花叹息一声:“这是啥年月啊,瞎折腾一气,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让茂儿学了戏,倒比这死栓在庄家地瞎折腾强啊!”凌花望着他:“怎么,也后悔了?可惜没卖后悔药的。”随后也叹口气,带着几分挖苦说:“事到如今说那个不是八月十五贴门神晚了多半年了,你不就是个一条道儿走到黑的主吗,也有知道后悔的时候。”长栓呼啦了呼啦满脑袋白头发感慨道:“嗨!没想到,活了六十多,才明白过来,人死钻牛角尖真没好处。”凌花又换了口气劝慰道:“行啦,明白过来就行了,再说别的还有啥用,该咋着就咋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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