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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关山》相见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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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仲连的那些朋友尽皆被平原君安置在府中,鲁仲连生性最受不惯约束,一个人住在馆驿内,后来不知怎地又搬进了城西一处极偏僻的小客桟。魏国使团回国后,平原君数次请他回馆驿居住,都被鲁仲连委婉谢绝了,平原君见他意甚坚决,也就作罢。

待得夜过二更,鲁仲连推窗而出。只见他飞檐走壁、穿街过巷,迅捷地向一户高墙深院奔去。来至僻静处,鲁仲连也不缓形止步,右脚足尖在墙壁上轻轻一点,嗖地一声便翻过墙去。只见院内楼台耸立、殿宇森严,画栋雕梁、精廂长廊,萦绕回环。鲁仲连似乎对这里的环境相当地熟悉,径直向东北角寻去。几经迂回,转过了数道墙院,前面突现空旷起来,偌大的一处广场上只东、西极远处各散落着两三间单进平房。鲁仲连向东侧一处还亮着灯的房间走去。

渐近渐闻房中琴韵悠悠,虽只是随意捻拨,却如清风拂竹,好似幽泉跃涧,丁冬丁冬划过寂寂长夜。一位女郎正在轻吟浅唱:“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歌声荡气回肠,一唱三叹,充满了对心上人的思念爱慕之情。

鲁仲连轻扣窗格数下,屋中琴声立止,房门吱呀一声从内而开,一位韶龄少女正笑盈盈地望着他。鲁仲连一闪而入,低声道:“昭华——”,那女子扑哧一声轻笑,道:“你天天这般夜闯王宫,胆子可真是不小。”鲁仲连笑道:“就你这么调皮,要我夜夜这么跟你见面。我接你出去不就成了么?”二人说笑着进了侧室。灯光下,只见这女子不过二十出头,身材窈窕、神情温柔,相貌却着实平庸。俩人神情亲密,显是一对正处在热恋中的情侣。

昭华见他面有深忧,全然不似他平日里乐观开朗的性情,问道:“遇着什么不开心的事了么?”鲁仲连便将廉符喜之事简略地说了,却不敢将刺秦之事告诉她。昭华轻轻嗯了一声,道:“为谋大事,连亲生骨肉也毫不顾惜,虽是英雄所为,但手段未免太过残忍了。仲连,你可得当心了。”鲁仲连知道若非昭华,天下间决不会再有谁会这么关心自己了。在邯郸城内,无论是王公大臣,抑或是贩夫走卒,个个对自己尊重礼敬,那都不过是因为有求于自己。廉颇连自己的儿子都舍得,对自己又哪会存有真心好意呢?

鲁仲连握着昭华的手,将她搂入怀中,柔声道:“这首《越人歌》的曲子,还是咱俩在江南泛舟时谱的,转眼都四年了。”昭华靠在他胸前,道:“也亏得这首曲子,咱俩才能得以相见。”鲁仲连道:“是啊,若非那日偶然听见你弹奏,我还道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你了。”昭华笑道:“这可全托你鲁大爷的威名远播啊。”鲁仲连笑道:“是么?”昭华道:“那天,我在宫中听得几个小妮子唧唧喳喳议论你独闯秦营的事迹,对你崇拜得不得了。我将信将疑,还以为只是遇上个同名同姓、年纪相仿的人。但心中又存了万一之想,总盼着是你来寻我了。我就每日里弹奏此曲,为的就是希望乐音能飘出宫外让你听见。”鲁仲连心下感动,一时无语。

昭华道:“仲连,你说西施与范蠡真的能似咱俩一般相见了么?”鲁仲连道:“当然相见了,而且二人后半生都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你还记不记得咱俩泛舟那片水泽,当地人称之‘西子湖’,自然就是二人白首偕老的地方。”昭华悠然神往,道:“若是咱俩也能泛舟于湖海之上、娱情于山水之间,用不着理会这纷烦扰人的世事,那该多好啊!”鲁仲连知道这是昭华在委婉地诉说自己的心意。望着她那深情的目光,他的豪情壮志、义拨云天化作了不尽的温柔。其实,就算不是心爱之人恳求他,他也早已厌倦了这种漂泊的日子。此时此刻,他的心中只想着该如何去怜爱她。因为他是如此地爱她,决不会违拗她的心意。可是,他真的能么?

鲁仲连凝注着她满心期盼的神情,报以微微地一笑,心道:“是啊,应该有个属于自己的家了。”昭华见着鲁仲连的笑容,不待他言语,便知道这是他至死不渝的承诺,她的心便有了坚实的倚靠,情郎是这样地爱惜体贴自己……想着想着,脸上洋溢着幸福喜悦的光彩。

春申君受困于秦时,恰逢鲁仲连来到咸阳,听说了此事,就帮助春申君逃离秦国,并千里护送他回国。鲁仲连为人行事,但求心之所安、义之所在,从不施恩图报。事情一完,鲁仲连随即离开楚国北上,在韩赵边境遇上了昭华的车队。每个人每天都会与无数的人与事擦肩而过,所谓有缘,不过是漫不经心的目光在陌生的彼此之间刹那相逢。鲁仲连与昭华就这样相识了。当时俩人都不了解对方,鲁仲连不愿意谈起自己,昭华对自己的身世更是讳莫如深。直至数月之前,俩人无意中重逢,鲁仲连才知道她是秦王幼女,是来邯郸作人质的。

昭华的母亲生她时因难产受了惊吓,由此对她很是厌恶。昭华生下来时面黄肌瘦,奄奄一息,秦王甚为不喜。昭华渐及长大,颧骨高耸、额角宽阔,形容丑陋,父母自是更加嫌弃。世间最黑暗、最无情的地方莫过于王宫了,昭华自幼失去父母的宠爱,宫中其他的嫔妃子女对她肆意欺压嘲讽,她只有默默忍受着屈辱。她在惊吓、歧视、冷漠的环境中自卑地长大,在众人眼里,她永远只是一个性情孤僻,常年沉默寡言的小女子。她不明白为什么众多的兄弟姐妹要相互仇恨敌视,而不能和睦相处?她不明白权势与富贵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天下人这般疯狂着迷?……很多的不明白让她困惑,越来越多的不明白让她感到恐惧和厌恶。

谁说帝王的女儿不愁嫁?虽然那些谄谀的大臣千方百计想与王室攀亲,但对于这么一位既不得宠、相貌又实在不敢恭维的公主,,他们也不得不三思而后不行。直至昭华十八岁也没有人来求婚。秦王知道,若是拿这般丑陋的女儿下嫁臣子,虽说不敢违抗,但笼络之效非但全无,厌忿之心倒是大起,况且这实在有辱门风得紧。据说,某国王孙慕名而来,只一瞥之下便吓得掉头即跑,连夜奔走函谷关。被守军拿住押解回咸阳后,他道只求速死,就算杀了头也决计不肯与之成亲,弄得秦王哭笑不得,却只得放他回去。后来,秦王干脆将她送去赵国,名义是为了照顾子楚,实际上是对她的充军流放罢了。昭华对这了无生气的王宫生活早就过得腻了,她想去看看外面广阔的世界,她渴求的是个性的舒展、人性的自由,尽管她知道前途凶险,但她还是欣然前往!于是,她与鲁仲连相识了。

鲁仲连乍见她时,也是唬了一跳,以为见着了痨病鬼。但仔细一瞧,她不过是肤色泛黄,颧骨、额角稍显突出了些,并非天生的丑陋。固然天下间比她美貌的女子不可胜数,但远较她丑陋的也不乏其人。单看她言行举止、仪态气质,无不似一位佳好女子。可见世事无常,造化弄人。鲁仲连从心底不由为她感到遗憾,又听得昭华平淡简略地说起自己的遭遇,更对她感到深深的怜悯。鲁仲连是个善良的人,出于关怀怜惜而陪伴着她,让她快乐一些是他单纯的想法。鲁仲连游历天下,结交广阔,自然也见过许多姑娘;他文武全才,重信守诺,自然也有许多姑娘倾慕爱恋过他。但他从未象今天这样对昭华有了感觉。

起初鲁仲连被昭华的容貌吓了一跳,昭华也不在意,因为被她吓着的人实在太多了。但她很快就惊奇地发现他眼中不是害怕,脸上不是嘲讽,而是深深地同情。她不禁打量着这个男子:整个人黑不溜秋、毫不起眼,但眼睛很亮,笑起来很灿烂,如同三月的阳光,露出一口白白的牙。

俩人相处了一段时日,彼此逐渐熟识起来,昭华在鲁仲连的感召下,渐渐忘却了自卑,放下了矜持,少女特有的灵秀释放了出来。俩人偷偷地跑到吴越之地,高声谈笑、细细低语,鲁仲连发现她拥有着青春的朝气与活力,这是他从所未见与欣喜的。他想自己是爱上她了,当然,不是因为她的才华,不是因为她的如水温柔,更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俩人都是向往自然宁静,渴求无拘无束,这才是最重要的。在这短短的一个来月里,俩人已是情根深种,却又不得不分手了。鲁仲连还记得那天早晨,林间清雾弥漫,鸟语花香,但他醒来时却发现她不见了,什么也没留下,就好似自己作了一个梦。这些年来,他行遍各个地方,除了行侠仗义,他创下了极响的名头,却始终没有发现她的萍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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