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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青霍桑探案》青春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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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觉的比赛

我不是自己夸口,我的听觉虽及不上我的老友霍桑,可是也并算不得怎样低弱。那天破晓时分,霍桑只轻轻地说了一声“一个女子”,我便突的从睡梦中惊醒。我向窗上望一望,晓光已是白漫漫的。在这晚秋的当儿,这样的光色,估量起来,已是六点钟光景。在夏天的这时,霍桑早应当起床,往外边作运动早课,吸收新鲜空气了。现今是秋天,我们略迟起一些。他此刻既然还好端端地躺在床上,怎么说什么女子不女子?莫非他也做什么甜蜜的好梦,梦境中遇见了——“一个女子——一个年轻的女子!……可怜!伊一夜没有睡哩!……伊一定是为着什么凶杀案来的!”

一连串感叹从霍桑嘴里透出来,使我吃了一惊。霍桑此刻醒着吗?还是梦呓?若说醒着,他明明还睡在床上,怎么有这不伦不类的说话?

霍桑忽叫我道:“包朗,醒醒罢!有凶案来了。别做梦哩!”

我一骨碌从床上坐起,答道:“我早已醒了。你才做梦哩。”

霍桑也已急急下床,向房门外指一指,说:“你等着瞧吧,我是不是做梦。苏妈上楼来报告了。”

室门上果然有弹指的声响。接着是那老妈子的声音。

“先生们醒了吗?下面有一位女客,说有万分要紧的事。伊正等候着呢。”

霍桑应了一声“我们就下来”,苏妈便缓缓地下楼去。

我才明白霍桑刚才的话并非梦呓。他早已听得了下面的声音,就知道有什么女子和凶案。这样看来,他的听觉究竟还比我高出一筹。

我说:“你大概早已醒了,听得了来客和苏妈的谈话,才知是一个女子,一夜没睡,此刻特地来报告凶案。是不是?”

霍桑一边穿衣,一边摇头答道:“不是。那女客说话的声音,我一句没有听得。我的断语只是根据着两种声音而发的。”

我诧异地问道:“什么两种声音?”

“一种是咯咯的木跟皮鞋声,一种是苏妈的答话声。我明明听得苏妈回答:”在的,可是他们还没有起来哩。‘这就是我的断语的根据。“

我一边匆匆穿衣,一边默想。他因着皮鞋的声音假定来客是一个女子,原不足为奇。

因为高跟皮鞋是一般时髦女子穿的;因此推想那女子的年纪还轻,当然很合理。但是他还说那女子一夜没有睡,又知道伊来报告的不是盗案,不是失踪,却是凶案。这又凭着什么呢?

霍桑不等我问他,先自说道:“包朗,别多费心思吧。我的断语是否准确,还得到楼下去证明了才知道。你快些穿衣,别再发什么无谓的问难。”

梳洗既毕,我们就匆匆下楼。办事室里果然坐着一个修短适中的少妇,年纪还不到三十。伊的装束非常人时,上身穿一件淡绯色的花绸夹袄,下面系一条时式钻边的黑裙,足上穿一双灰色丝袜,和挖花紫色纹皮的高跟皮鞋。我走近伊时,还有一股香气袭击我的鼻孔。可是一瞧伊的容貌,不由不令人吃惊。伊的脸形本是瓜子式的,这时脂粉消褪,下颊瘦削而惨白,越显得两颧的高耸。一双眼睛深深地陷进了眼眶里去,嘴唇上也失却了天然的吸引力。伊的淡黑色的眼珠本来一定是很动人的。此刻不但没有一些儿媚态,却满露着忧戚而恐怖的光彩。

霍桑向伊鞠了一个躬,便自己介绍:“鄙人是霍桑。这一位是包朗先生。……请教尊姓?”

那女子盈盈地立起身来,向我们答了一个礼:“霍先生,包先生。我叫颜撷英,夫家姓张。”

霍桑说:“张夫人,对不起,你等了好久。请坐。”

伊说:“我应当请求先生们原谅。我昨夜一夜没有睡,心里又怀着恐怖。所以一等到东方发白,便慌忙赶出来。我忘了时间还早,打破先生们的清梦,十分抱歉。”

霍桑说:“不用客气。我们本来要起身了。请坐。我想你这样早赶来,一定有什么非常的祸患。是不是?”

女客坐下来。伊的呼吸很急,脸色越见得惨白。

伊哽咽地说:“先生,是啊!我的丈夫被人谋死了!”

我不由不把目光瞧到霍桑的脸上。霍桑也回了我一眼,仿佛说:“我所料的伊一夜没有睡,和伊所报告的是一件凶案,此刻你佩服不佩眼?”他这暗示,我一望便已领会。

可是他到底具什么神通,才能有这样的先见之明,我可想不出来。

霍桑又向那妇人说:“那么请你把尊夫被害的情形说明白,我们也许有可以尽力之处。”

伊用一块刺花的白丝巾按一按嘴,才颦眉地说:“详细的情形,我也不知道。因为昨天我是回母家去的。到了晚上十二点相近,看门兼种花的金寿忽然到我母家去报信,说少爷昏倒了。那时我已经睡了,一听得这个消息,马上从床上起来,跟金寿一同回来。

到了家里,我才知有刚已经气绝——我的丈夫叫张有刚。我本不知道他是怎样死的,但一瞧书室中器具混乱的形状,似乎他和什么人打过架,显见是被人家弄死的。可是那凶手是谁。我们完全不知道。我的婆婆和小姑效琴都是女流。一个打杂的阿荣恰巧回家去,家中只剩一个看门的金寿是一个男人。因此黑夜里发生了这样一件可怕的凶案,个个都吓得什么似的,那里还敢有什么举动?所以等到天色发白,我才敢到这里来请教。“

“张夫人,你住在哪里?”

“虬江路十九号。我妈住在靶子路敏德里。”

“这是一件命案,发案的地点既然在北区,照例应当先往北区警局里去报告。你怎么直接来见我?”

“霍先生,你的话不错。我出来的时候。金寿已经到警察局里去报告了。我到这里来请求二位,原是我个人的意思。”

我不禁插口道:“那么你的意恩。可县以为这件案子的情节有些离奇,官家侦探们相当不了。才来叫我们帮助?”

“这是一层理由。但还有一层,保护我自己。”

霍桑的目光转一转,注意地问道:“什么意思?你怕什么人?”

那妇人定着眼珠,颤声说:“是——霍先生,我怕人家怀疑我。”

“唉,什么人怀疑你?为着什么缘故。你才怕人怀疑?”

伊沉吟了一下,才仰起头来,低声说:“我怕的就是我的婆婆。伊在昨晚发案以后,已经说了一大难活。伊说我们夫妇俩平日不和睦,才会酿成这样的事。伊还说昨天傍晚我回了母家,一到晚上,伊的儿子便忽遭惨死。这都是很可疑的。伊的意思,好像要把伊儿子的死归罪于我们俩的不和睦;并且牵涉我回母家去的事。霍先生,你想我怎能担当得起?……我久闻两位先生的盛名,不但能够给人家解决疑难,还常常替一般受屈的人出力辩护。所以我——”

霍桑止住伊道:“唔。我要请问一句。你婆婆说你们夫妇俩不睦,这话可实在?”

“话是实在的。我和有刚的感情果然不大好,口角的事也是时常有的。”

“为什么缘故才这样?、”

“我们俩的婚姻原是先父作主的。他叫颜玉峰。两位可曾听得过?”

霍桑思索似地不即作答。我便点头插口:“可就是前清做过山东巡抚的颜玉峰?”

“正是。他老人家非常守旧,婚姻的事绝对不许儿女们自己作主,有刚的嗣父叫张世勋,是做军装买办的,跟我的三舅舅相识。三舅舅做的媒,说有刚怎么好怎么好,才配成了这对怨偶。其实有刚是个纨绔儿,平素欢喜冶游,喝酒赌博,什么都干,结婚以后,仍旧不改他的寻花问柳的故态。有时我劝他几句,他不但不听,还要白眼相加,往往就因此争吵。你想象这个样子,我们怎么会得和睦?”

霍桑沉吟了一下,问道:“昨天你为着什么事回家?”

“也因为经过了一场口角,我才负气回去。”

“为什么事口角的?”

颜撷英又低垂了头,期期地说:“我因为他时常不回家,也就不时往我妈家去小住。

他却说我不该如此,说话中还带着侮辱的话。我耐不住,就和他斗起口来。“

霍桑低着头在地席上凝视了一回,接着略略抬起些目光,似乎向那妇人偷倪了一眼,随即立起身来。

他说:“张夫人,你先回去。我们俩随后就到。”

张颜氏向我们俩瞧一瞧,又低下了头,默然不答。伊的眼光中似乎表示心中有什么怕惧,一个人不敢回去。

霍桑又说:“张夫人,请放心回去。我们查验之后,事情总可以有分晓,决没人敢任意难为你。”

颜撷英又把那一方刺花的白丝巾在嘴辱上按了一按,才点头起立。

伊胆怯地说:“那么请先生们立刻就来。”

霍桑答应了,便送伊出去。一会他就回进来。

他说:“包朗,据我料想,这决不是一件平常的事。你的日记中大概又可以多记一件奇案了。”

“真的?”我想起了方才的疑团,“霍桑,你方才所预料的,伊一夜没睡,和伊所报告的是一件凶案,果然已经证实了。但你究凭着什么根据,我还没有明白。”

“这是很明显的。我已经说过,我的根据,就在苏妈所说的那一句答话:”在的,可是他们还没起来哩。‘你试从这一句答语上推想那颜氏的问句,谅来就是:“霍先生和包先生可在家里吗?’这样的问句,若在日间,本来是很平常的,但在这破晓时分,不问我们起来不起来,只问我们在家不在家,可见伊的脑中实在没有一个‘睡’字。因着伊一夜没有睡,好像在日间一样,慌忙中便照着伊的主观,发出那突兀的问句。因此我就推想到伊一夜没有睡了。”

我点点头。理由果真不错,足见霍桑的推理能力的确入微。

我又问道:“你怎么又知道伊来请托的是一件凶案?”

“那就是根据第一层来的,更容易明白。你想伊是个女子,一夜没睡,此刻又亲自到我们这里来,显见是一件利害关切的重大案子。盗案或失踪果然也重要,但到底不及命案的严重。这是一层理由。还有一层,盗案或失踪案,发觉的时间大概总在人家早晨起身以后。这一案既在昨夜夜间发生,却捱到这时候才来找寻我们。那定是因着黑夜中,女子为恐怖心所胜,不敢出门,所以直到天亮了才来报案。这又分明是一件足以使人发生恐怖的杀人案子。若是盗窃或别的案子,或是果真在半夜发觉,那就情形不同,也许要连夜告发,不会等到天明了。”

我听了这一番解释,不觉暗暗叹服。霍桑的理论处处是有实际根据的,不过根据的取得,就凭着他的特别敏锐的头脑,不是一般没训练的人所能望项背的。

霍桑接着说:“我已叫苏妈快预备早餐。你也快些准备。我们一同往张家去。”

二、案情

张有刚的住宅在虬江路的中段,是一座相当宽大的面南的西式房子。门前一带青砖的短墙,夹着两扇铁条的门。进门靠右的一边,就是一间小小的门房,左右有两条弧形的水泥车径,交接成一个环形,直通到正屋。车径两旁都种着短短的冬青,冬青后面铺着草地,还种几株杂树。中央却是一个隆起的花圃,散列着许多剪秋罗大理菊之类的草花,正深紫嫣红地开放着。屋子右边有一条碎石小径通到屋后去。屋后似乎另有一个小园。我们走进门时,有一个人从门房里走出来招呼。

霍桑向他瞧了一眼,问道:“你是金寿?”

那人是一个长身的大汉,瞧上去约有三十左右年纪,面色苍黑,浓眉大眼,显得是一个壮健有力的人。

他听见霍桑一问,站定了好像呆了一呆。

他答道:“正是。先生们可就是——”

霍桑忙点点头,答道:“我们是你家少奶奶请来的。伊在里面吗?”

金寿赔着笑脸道:“喔,是的,少奶说过的。但少奶刚才又重新出去了。”

霍桑诧异道:“又出去了?伊往那里去的?”

“伊没有说。不过我看见伊出去时脸上气冲冲的,仿佛跟太太闹过几句。伊关照我,等一位姓霍一位姓包的先生到了,可以引进去见太太。请!”他弯弯腰,请我们进去。

霍桑仍站定了不走:“慢。你家太太一个人在里面吗?”

“伊在和巡官先生们谈话。”

“巡官来了多少时候?”

“一刻多钟。他同着一位侦探先生,先在书室中把少爷的尸身验了一会。此刻正把太太和小姐们叫下楼来,在憩坐室中问话。”

“那么,我们用不着急急进见。你轻轻地引我们到憩坐室门外,让我们顺便听听,免得打断他们的谈话。”

金寿向我们打量了一会。缓缓道:“既然如此,你们只须立在那憩坐室的窗外,就可以听得见。”他用手向正屋前石级西旁的一个窗口指一指。

霍桑点点头,便引我顺着那水泥车道走过去。

正屋前面的左右,各有一个小花圃,围列着一圈短短的山樊,各成一个椭圆形。山樊的外圈还有一盆盆傲霜的秋菊,淡黄嫩白地交相辉映,有一种幽逸的风致。我们的足步很轻,目光虽注在花圃上面,精神却早已飞进了那憩坐室。它居于屋子的西面,靠花圃有两个窗口,都罩着白纱的窗帘。我看见靠近石阶的一个窗口。里面的窗帘虽下,外面的玻璃窗完全开着。这正配我们的需要。

我们跨过山樊,偻着身子,悄悄地走到窗口下面,屏息地伏着。里面有一个年轻的女子的声音正在答话。

伊说:“正是,是我先下楼来。我听得了楼下许多奇怪声音,心中早怀着鬼胎。后来我猛听得扑冬一声,好像有什么重物倒在地上,接着便寂静无声。我哥哥也不上楼。

我等了一会,依们没有响动,就按捺不住。我哥哥喝醉了,虽然常要发脾气,可是这种声音却从来不曾有过。因此我为着不愿惊动妈,悄悄地执着一支洋烛,走下楼来。我想瞧瞧哥哥是不是一个人在下面,或是另有什么人和他打过架,我哥哥给人打倒了。因为先前的那些响声实在很像有人打架似的……“

又有一个女子插口说:“是啊。那种声音我们虽然听惯,但究竟没有昨晚那么的可怕。效琴说的好像打架,真一点不错。”这声音的年龄比较老些。

一个男子声音应道:“‘那声音老太太也听得的吗?……唔,张小姐,以后怎么样?”

“我走下了楼,轻轻走到书房门前。书房门紧紧关着,又没有一丝灯光露出来。我凑着耳朵一听,仍旧不听得一些声响。我越发疑心,一时又没有把书房门推开的胆力。

因为我哥哥的脾气是非常偏激的。我因着前两次的经验,不觉有些怕。可是我既然下了楼,又不肯依旧怀着疑团上去。所以踌躇了一会,我到底放大了胆子,轻轻地握住了门钮,将门推开了一寸。哎哟!……“

“那时你可就瞧见令兄的尸体?”

那少女一时并不即答,停了一会,才颤声答道:“那时我的眼光从门缝间瞧到书房中,但觉里面黑漆漆的,电灯已完全熄灭。我不禁一凛,但仍不心死,顺手将执着的洋烛送进门缝,向书房中一照。我才看见近门有一只椅子倒在地上,椅子旁边,我哥哥直僵僵地躺着!”

“唔,这情形实在是可怕的!”这是另一个粗大的男子声音。

先前的一个男子又问道:“那时你受了这样的惊吓,又怎样处置?”

“我记不得了!我——我记得仿佛曾喊过一声。以后我就记不清楚。”

这时老年的妇人又接嘴说:“效琴喊了一声,便晕过去了。我和王妈听得了呼声,就赶下来。效琴跌倒在书房门外面,洋烛丢在地上,幸亏已熄灭了,烛油却染了伊满身。”

“老太太,当时你可是听得了令爱的呼叫声音才下楼的?”

“是的。我起先听得有刚的喧闹声,知道他昨晚往朋友家去喝喜酒喝醉了,又在那里发酒疯。我虽觉他的声音较大,有些怀疑,可是不曾下楼。后来听得吵闹声渐渐地停了,正想重新睡,朦胧间忽听得效琴在下面嘶声喊叫,我才慌忙起来,走到后房,唤醒了王妈一同下来。那时金寿也赶进来。我们就急忙将效琴从地上扶起,又扳亮了书房中的电灯,就发见有刚僵卧在地板上。我连叫他几声,不答应。金寿摸摸他的口鼻,气息已断绝了。我吓得落了魂。幸亏王妈和金寿扶住我,才没有晕过去。”

“那时书房中可有什么别的人?”

“没有。只有有刚一个人躺在地板上。我们慌了一会,还是金寿有些主意。他先叫王妈将效琴送上楼去,第二次又扶我上去。随后他才到靶子路去报信。因为那时候撷英——我的好媳妇——还舒舒服服地在伊的娘家哩!”

室中略略静默。霍桑仍低垂着头,乘间取出小册子写了几笔。他回转头来向我侧一侧头,似乎同我室中的谈话可听清楚没有。我点一点头。接着窗口中又有声音透出来。

第一个男子又问:“张小姐,你听得声音下楼,可记得是什么时候?”

“这倒没有注意。我记得哥哥回来时约摸才交十点。”

老妇也说:“不错。我睡的时候只有九点半钟。后来被有刚拍桌击椅的声音吵醒,钟上已过了十点半。”

“张小姐,令兄回来时你还没有睡?”

“是。昨晚我还在看书,所以听得很清楚。”

“从今兄回家直到你下楼,这中间有多少时候?”

“我不大注意。大约有一个多钟头。”

“你方才说,令兄酒后回家,常常发酒疯。他可是天天如此的?”

“这也不是。他不是天天喝酒的。有时他和朋友喝了几杯,回来便要吵闹。他的酒性是很可怕的。他吵闹的时候,谁都不敢近他。我嫂子因着劝他的缘故,曾被他打过几次。去年夏间和今年春天,我也吃过他两次亏。第一次我因为他吵闹不休,走下楼来。

他一见我,不问情由,便举起手来掴我一掌。第二次他独个儿骂人,我劝了他一句,又吃他一拳。从这两次以后,我就任他吵闹,再不敢下楼。不过昨天的声音实在太奇怪了,我才冒险走下来。“

那老妇又说:“先生们,这件事终要请你们给我儿子伸冤。因为有刚的脾气虽然不大好,但此番明明是被人家谋死的。谋死的情由,我刚才已经说过,先生们谅必也明白了。”

“这是有性命出入的。若没有确实的证据,不能随便说是什么人干的。”

“证据不证据,全要靠先生们去找了。若说内幕中的情形已经非常明显。别的莫说,但瞧昨天傍晚,撷英也和有刚大闹了一场才回娘家去的。”

“唔,这个我已经知道。……老太太,你刚才不是说今媳的哥哥叫颜小山,是做过县知事的?”

“是啊。就为着伊家是做官的,所以伊才装足威风,瞧不起婆婆和丈夫。其实伊真是一个白虎星,一进门就克掉伊的阿公,此番伊又狠心地弄出这样的——”

那少女又插口说:“妈,别这样说。这件事嫂嫂是不是有关系,到底还须查明了再说。你这样子口口声声说定是伊,被颜家的人听得了,不是要闹出岔子来吗?”

那男子也附和道:“是啊。我们不能先下断语。凶手是谁,等到查明白了再说不迟。

现在我再问一句。昨天他们夫妇俩的吵闹,究竟为的什么?“

老妇道:“哎哟!说出来也丢脸!撷英近来越发不对了!每逢有刚不在家,伊便自由自在地出去。这里面的情形自然不必我说。可是有刚偶然说伊几句,伊就破口相骂,闹一个不亦乐乎。不但如此,伊自身虽不知检束,一听得有刚要纳妾,伊却反发足雌威,竭力反对。俗语说,养只母鸡会生蛋。一个女人结婚了三年,自己没有出息,又不守妇道,却偏偏仗着母家的势力,瞧不起我们。侦探先生,你想气人不气人,可恶不可恶?”

“这样说,你儿子曾经要想纳妾——”

我正听到这里,忽觉有一个细小的飞虫飞进了我的鼻孔。鼻孔中的神经一受刺激,便禁不住打起喷嚏来。这无意中的一喷嚏竟惊动了憩坐室中的人们,里面的谈话声音便立刻停止。

三、尸室中

无意中的一个喷嚏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我觉得很窘。霍桑也知道事情已弄僵,势不能再偷听下去。他向我皱皱眉,不发一言,便立直了身子,大踏步跨上正屋的石级走进去。我也懊恼地在后面跟着。

正屋的中间是一个客堂,排列着一组蒙着紫色丝绸的沙发椅座。地上铺着一条灰白色的地毯。靠壁有一张红木的半桌,供着许多古瓷古董,陈设非常富丽。这客堂面积很大,似乎除了特别宴会,寻常是不经用的。

那时憩坐室的门呀的开了,走出一个穿栗壳色花呢长夹袍的中年男子来。霍桑本来认得他。彼此就点了一点头。后面还有一个穿袍褂留短须的矮胖子,却不认识霍桑,只顾向我们打量。后来我知道那个和霍桑招呼的是北区警署里的侦探长姚国英,就是先前在室中主持问话的人。他近来连破几件盗案,很有些声誉。还有那个矮胖子是本区的巡官汪熙年。我们在窗外听得的一次粗壮声音,便是这位巡官先生。

姚国英把江巡官和我们介绍了几句,便一同走进憩坐室中。里面有两个妇人,一老一少,就是死者张有刚的母亲和妹妹。装束都很朴素。那老的年纪已有五十六七,皱纹满额,肤色糙黄,双目却圆黑而有威光。少女的年纪约在二十四五,蛋圆形的面庞,灵活的眸子,脸上却白得没有血色。伊穿一件灰青素绸的薄棉袄,玄色的套裙,脚上是蓝缎的绣花鞋。这时伊的左手执着一块白巾,正在揉伊的眼睛。母女俩面对面坐着,相对凄然,显然都被悲哀之神所控制着。旁边还站着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妈子,低沉了头,好像牙齿在打战,越发助长了这室中的阴凄恐怖的气氛。

霍桑恭敬地鞠了一个躬,便向那年老的妇人说:“张太太,我们是令媳颜撷英女士请来的。不过我们的职务是在替死者雪冤,求良心和法律上的公道,不是替任何人作辩护来的。这一点请你别误会才好。”

老妇向霍桑瞪了一眼,眼光中显然有些敌意。霍桑却装做看不见的样子,并不和伊的视线相接。

老妇慢吞吞地说:“先生,你们如果为有刚伸冤,那是再好没有。我告诉你们,有刚是二房里嗣过来的,今年二十八岁,是我张氏两房的兼祧子。他讨老婆已经三年,可是我的好媳妇还不曾给他生一个儿子。此番他遭了这样的惨死,我张氏从此绝了嗣。你们若能够替他伸冤,张氏的老祖宗也要感恩的。”

霍桑皱着眉,略略点了点头,回头向姚国英说:“方才你们的谈话,我已经约略听得几句。这一着我是为顺便省事起见,请你原谅。现在我要先看一看尸首。……你们不是已经验过了吗?”

“是的,我和姚探长一同验过了。据我看,张有刚一定是给人杀死的。”

我听了他的话,不觉暗暗好笑。我知道我有口快的弱点,霍桑常说我近乎卤莽。现在这位江巡官的卤莽的资格似乎还要高我一级。

霍桑神色如常,闲闲地答道:“喔,当真是被杀的?你可曾得到凶器?”

“没有。但从他的胸口的伤痕看起来,显见是被尖刀致命的。”

“那么这一件是谋杀案。是不是?”

“当然!我们找了好久,找不到凶器。即此一着,已显见是被杀无疑。”

“好。我们姑且瞧一瞧再说。”

那胖子很起劲地首先引导,出了憩坐室,穿过客堂,便去开东边的书室门。

“性急口快”,的确可以做这位巡官先生的考语。当姚国英问话的时候,没有他的分儿,我只听得他开了一句口,委实已给冷落了多时。此刻他见了我们,分明要乘机发泄和卖弄一下。霍桑又故意敷衍着他,他就越发得意洋洋地起劲起来。

书室中有一种凌乱可怖的景状。距室门两三步外,横着那张有刚的尸体,头东而足西。他身上穿一件淡棕色哔叽夹袍,元色毛细呢马褂,下身穿着一条淡咖啡色华丝葛夹裤,足上丝袜和纯锦缎的鞋子,都是新的,式样也特别考究。这时不但他的胸口的衣钮已经解开,下身的衣服也绉摺不齐,似乎临死时在地上打滚扭转过的。尸身旁边有一只倾倒的橡木椅子和一只雕花的茶几。还有一个破碎的花瓶,瓶水泼了满地,痕迹还显然可见。尸身头部的一端,向着第一个面向花圃的窗口。一扇窗还开着,但白纱的条子窗帘却沉沉地下垂。室中的器具都是很精致华贵的,而且大半是舶来品,不过给予我的印象,是庸俗和凌乱。

我正在向四周察看,霍桑已取出放大镜来,屈着一足,蹲下去仔细检验。他的面色非常庄肃,眼睛中也满现着好奇的异光,似暗示这件案子果真很耐寻味。那死人的面色灰白中带青,眼孔张大,狰狞可怕。青黑的嘴唇向上卷着,露出一排惨白的牙齿,齿缝中还嵌着两条金丝。这形状在白昼中看见了,也够使人毛竖,若是在冷夜静寂的当儿,自然更不必说。

霍桑仰起头来,叫道:“姚探长,汪巡官,请瞧。这个伤痕不是很稀奇吗?”

我俯身下去瞧时,见那伤痕偏在胸口的左向,白色的衬衣上已染了一小堆血渍,可是血色很淡。

姚国英答道:“果真很奇怪。刚才我们只约略瞧了一瞧,还没有仔细验过。霍先生,你可有什么高见?”

霍桑指着伤口,说:“你们瞧。这伤痕果然是被尖刀所对的,可是伤口平齐,四周又没一些血痕花纹。因此我觉得这一刀不能说就是致命的伤。”

矮胖的汪巡官张大了眼睛,又皱着眉峰,两只手交握着,仿佛这一点出乎他的意外。

姚国英也怀疑似地说:“你的意思可是说另外还有致命的伤?”

霍桑先指着死者的嘴唇和鼻孔,又指了指创口四周的肌肉,说:“这里都现着特殊的颜色,你们可瞧见?”

“见过的,都有青黑色。霍先生,你可是说他是——”

霍桑不等姚国英说下去,接着说:“正是,这分明是中毒的迹象。你们可曾请过医生?”

姚国英答道:“我们从厅里出来时已经打电话去请许医官,大概即刻就要来了。”

汪巡官的洋洋得意的神态改变了。他目瞪口呆地说:“这真奇怪!他还中毒?如果如此,岂不是两重谋杀?”

我也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一重谋杀,尚觉得一团漆黑,难于着手,假使果真是双重谋杀,内幕中的隐秘复杂,岂非更加棘手了吗?

霍桑斜眼瞧着我,似答非答地说:“我早料这是件非常的疑案,现在果然不幸成了事实!”他又回头问姚国英道:“死者马褂上的钮子本来的情形怎样?是开着的,还是扣着?”

姚探长说:“钮子本来是一粒粒都扣上的。但那时马褂上的刀口痕很细,粗看几乎看不出。我们发现以后,才把钮子解开来验的。”

“你解钮子的时候,你的手指上可有什么血渍?”

“没有。我的手指很洁净。”

“那么,你瞧。这两粒钮子上还染着些微血迹。但这血迹不是直接沾染的,是间接从手指上转染上去的。不过这痕迹很细小,必须用了放大镜才能瞧见。”

霍桑立起身来,顺手将放大镜授给姚国英。姚国英接过了,也俯身下去瞧察,一会他仰起身子,点点头。

他说:“正是。这可见凶手行凶以后,曾经动过死者的衣钮。”

霍桑沉吟了一下,应道:“不错。你姑且在马褂袋里摸一摸,可还有什么东西。我看那人所以要解动衣钮,一定是为了要在死者身上搜索什么东西。”

姚国英解开了马褂的钮子,伸手到袋里去摸索,一会,他摸出一只式样玲珑的小金表和一个钥匙。他更向夹袍袋中摸摸,却只有一块白巾和一只银质烟盒。

霍桑将表接过,开了盖瞧了一瞧,说:“唉,这只表还在走呢。……这钥匙是什么地方的?”他的眼光不住向室的四周瞧着。

汪巡官说:“唔,那边窗口不是有一只铁箱吗?这钥匙莫非就是铁箱上的?”他向一个窗口指一指。

霍桑正也向着铁箱走去,一边走,一边应道:“也许是的。姑且试一下子。”他就将钥匙投进铁箱的锁孔中去,果然相配。他把箱门旋开,向箱中瞧了一会,忽然又失望。

“铁箱里是空的。”他又低头想想,接着道:“虽然,这情形也可以给我们一种启示。”

姚国英问道:“怎么样?你以为凶手的目的就为着图财?”

霍桑说:“我们姑且不必说定凶手的目的是谋财,但至少总有过盗窃的举动。”

汪巡官似乎又忍耐不住:“如果财物算不得是凶手的主要目的,那么那人抱了什么目的才来行凶?”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走过来取了放大镜,重新回到铁箱面前。姚国英立在旁边,向汪巡官眨了一个白眼,默然不响。

我乘机向室中四瞧。这书室和方才的憩坐室大小和位置都相同,不过憩坐室居客室之西,书室居客室之东。朝南向花圃的一面,有两个一样窗口。在第一个窗口和那通客室的一扇门之间,就是那尸体横陈的所在。那铁箱放在靠壁第一扇窗和第二扇窗的中间。

从铁箱更向东一步,就是第二扇窗的窗口。靠窗放一只红木写字台,窗帘垂下,玻璃窗也紧紧闭着。朝东一面的窗也同样关着。我正向四面瞧察,忽听得霍桑失声惊呼,不禁使我回过头去。

霍桑说:“国英兄,我看这铁箱里面一定放过财物,却被什么人乘机偷去了。”

“果真?你从什么上见到这层?”

霍桑指着铁箱的门,说:“你瞧,这不是有人用什么东西在箱门上抹拭过的痕迹吗?”

姚国英点头道:“不错。大概是凶手故意抹拭,要消灭手印。是吗?”

“正是。我正想寻得些手印,不料那人是个老手,竟预先抹干净了。”

“这样说,凶手倒是个有经验的家伙!”

霍桑应道:“对,是一个精细多智的人。我们确不能轻视。”他又指着铁箱的内部,说:“瞧这箱板上的痕迹,似乎死者所存放的不是银洋,却是钞票。你瞧,箱板上薄薄有一层灰尘,那里不是有几条指尖所划的乱纹吗?”

汪巡官又挽言道:“那么被盗的数目约有多少?”

霍桑摇摇头。“这问题我不能答复,停一会问问死者的母亲再说。”他顺手把铁箱的门闭上,又对姚国英道:“瞧这形迹,似乎那人向有刚刺了一刀,随即解开他的衣钮,摸出这钥匙,开了铁箱,把箱中所有钞票取出,然后仍旧将铁箱锁上,更将钥匙还在衣袋里面,最后又扣上钮扣。这种种可以想见那人的从容不迫。事毕以后,那人还能将箱门上的手印抹拭干净,更足见那人的临事不乱和布置的周密”

姚国英点头道:“霍先生,你的见解真不错。因此我又得到一个印证。你瞧,那第一扇窗的窗帘的右角不是给剪去一角了吗?”

我的目光随着姚国英的手指瞧向那窗帘去。窗帘的右下角果真已给剪去了一个尖角,约摸有二三寸宽。

霍桑耸耸肩,道:“唉,国英兄,你的观察力真不错。”他回身走到第一个窗口的面前去。“这窗帘的剪痕,我方才已经见过,以为是偶然的。但现在着来,我先前的见解是错误的。”他又取了放大镜,俯着身子,在窗帘的剪角上细察。一会,他又说:“这窗帘的角确实是新近用剪刀剪去的。那被剪去的白纱下阔而上尖,恰成一个三角形。

我瞧剪的时候,剪刀的锋口分明是自下而上的。很奇怪。……国英兄,你说的印证,可是指消灭手印说的?“

“是啊。那人染血的手指谅必曾经掀动过这个窗帘,后来自己觉察了,就用剪刀剪去。霍先生,你说是不是?”

霍桑沉吟了一下,点点头:“对。这一层的用意,和在铁箱面上的抹拭,当然没有两样。晤,这个人真细心。

他用右手抚摩着他的下颏,眼睛不住地向四面流转。他又缓缓地问道、“那剪下来的纱帘的一角你们可曾看见?”

姚国英摇头道:“纱角,我没有瞧见。”他又举起手来指一指书桌。“剪刀倒已经看见过。那边不是一把小剪刀?——”

“哼!

霍桑的一声“哼”,打断了姚国英的语尾。原来他的眼光早已射到写字台上,仿佛他在无意中瞧见了什么紧要的证物。

四、察戡

在三个人的愕怡之中,霍桑的敏捷的脚步,霎眼早已走到了写字台旁。我们三个人都急急地跟过去。霍桑的一只手按在书桌面前的椅子背上,目光炯炯地凝注在书桌上面。

我一时不知他瞧见了什么,心中暗自纳闷。因为姚国英所说的那把小巧尖头的小剪刀,明明在书桌的左旁,然而霍桑所注意的,似乎并不在剪刀上面。我细瞧书桌上面的东西。

桌的中央有一方吸水纸的纸版,四角包着黑皮,纸版上有一支毛笔,笔的一端搁在砚台上面,砚池中还有余水。桌的左旁有一把西式金花茶壶和一只金边白瓷茶杯,此外还有几张新闻纸和几本小说。我觉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不知道霍桑为什么张大了眼睛,瞧得这样子出神。

一会,霍桑突的旋过头来。“国英兄,这桌面上你可曾瞧过?”

姚国英讷讷地答道:“瞧是瞧过一次的,可是没有瞧得仔细。”

“那么你姑且再仔细瞧瞧。可有什么可以注意的地方?”霍桑又回头向我说,“包朗,你也来瞧瞧。这是一个很好的实验观察力的机会。”

我偷眼瞧瞧姚国英,咬着嘴唇,紧蹙着双眉,神色很窘,显见他对于霍桑的话完全没有把握。我也重新向书桌上细瞧,竭力要想争一口气。可是桌子上实在没有什么特殊的东西足以吸引我的视线。除了刚才叙述的几种东西以外,还有一个白瓷笔筒,一个黄钢笔套,一只紫色水盂,大半锭六角形的松烟墨,和一枚镂篆文的白铜镇纸。这几种原来是书桌上应有的用品。那一种是霍桑所认为可以注意的呢?难道霍桑的眼光竟能透过木板,瞧见了桌子肚里的东西?

姚国英说:“我瞧那支笔搁在砚子上面,并且去了笔套,砚池中又有余水,可知是有人写过字的。霍先生,这可就是你所说的应当注意的一点?”

“不错。这不过是一点,还有更要紧的一点。”

我再度用我的目力。我的眼光从毛笔上移接到渗墨纸版上面,仔细一瞧,不由不失声大叫。

我道:“霍桑,我瞧出来了!这纸版上的吸水纸,粗看果然是一色纯白的,其实中间却有一条分界——一半是雪白而新的,一半却微微带一些灰色,显见已受过几天灰尘。

分明上面的一张旧吸水纸已给撕去了半张,只剩了半张了。“

霍桑忽大声道:“包朗,你的观察力果真有惊人的进步!从今以后,我不怕没有得力的助手哩!”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霍桑又向姚国英道:“国英兄,你明白了吗?瞧这情形,似乎有人在这里写过字;写好以后,就在这张吸水纸上印过一印。这样,那字迹当然要留在吸水纸上。后来这上面的一张吸水纸,就因着有字迹的缘故,被人撕去了一半,所以才露出下面一层的新吸水纸。不过那上面的一层也算不得很旧。新旧的颜色相差至微,粗看自然不容易注意。”

姚国英红了一阵脸,说:“这吸水纸的新旧,我原也瞧见的。可是我愚蠢的头脑一时不觉得有什么作用,所以不曾注意。……霍先生,你想这吸水纸是谁撕去的?”

“这虽还是个疑问,但据常理揣测,撕纸目的必是要保守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么与其说是死者自己撕的,还不如说行刺的人撕去的更加近情些。”

“吸水纸虽然已被凶手撕去,还有那张原纸可是也落到了凶手的手中去了吗?”

“是,照眼前说,大概也已被那人取去。不过我们究竟没有仔细搜检过,还不能说定。”

汪巡官又忍不住地说:“但那张原纸可是死者所写的?所写的又是什么样的性质?

霍先生,你可也知道?“

“我不知道。我们必须先查明了死者平日的行径和他的职业,然后才能够推想。”

姚国英道:“张有刚很有些遗产。据他的母亲说,他在新新面粉公司里当一个职员。”

霍桑点点头,顺手在书桌上把几张报纸取起。“这是昨日的新闻报。唉,还有两张专载戏剧和花界新闻的小型报。这可以想见他平日生活的一斑。”报纸取起了,下面还有一张粉红的小笺。霍桑又疾忙将小笺取起,“一张新式的请帖。我念给你们听:”阳历十一月三日,为小儿伯熊与孟凤凤女士,在本宅行结婚典礼。即晚敬治喜筵,恭候光临。钱家里鞠躬。席设本宅汉口路永乐里五号。“‘霍桑念完了,凝目想了一想。”国英兄,方才你问话的时候,那张太太不是说伊的儿子昨晚上吃过喜酒的吗?“

“是的,今天是四日。昨天他一定就是吃钱家的喜酒。这样看,也许可以合得上你的中毒的见解。这请帖确有重视的价值。”

我暗想有刚果真是中毒的吗?如果如此,加着行刺的确证,分明真是双重谋杀。这又怎么办?这两重谋杀是不是一人所为?或者有两个凶手?若使是一个凶手,既已下了毒,为什么再要行刺?倘或是两个凶手,那就疑团重重,更加难办。霍桑对于这案能否胜任,也就说不定了。

霍桑像在竭力运用他的嗅觉。他低下头去,在写字桌旁瞧了一瞧。

他呼道:“他还呕吐过呢!这痰盂中就是他呕吐的东西。你们可觉得吗?”

痰盂是一种可憎的器皿,我本不愿意瞧,但因霍桑的间接的暗示,自然而然地有一股难受的酒酸气味冲进我的鼻孔。

姚国英说:“中毒的见解又多了一种印证哩。”

霍桑抬起头来,向窗口外一望,叫道:“国英兄,有一辆汽车。大概是你们厅里的许济人医官来了。”

姚国英应了一声,便匆匆出去迎接。一会他领着一个身材短小穿西装的中年人进来。

彼此招呼了一声,便一同到尸旁来察看。许医官放下了带来的一只皮包,偻着身子在尸身上验看。一会他才慢慢地立直。姚国英又把方才和霍桑所谈的意见约略地向他说了一遍。

许医官说:“就外表看,这个人十分之八已有中毒的痕迹。但究竟怎样,还得等检察官到来后,经过仔细的检验,才能断定。”

霍桑道:“我还得请许先生证明一个疑点。死者如果是中毒,是不是因毒致命,还是被尖刀所杀,这一点要请你指教。”

“霍先生,太客气。等我检验之后,一定把结果报告你。”

医官立直了,向书室四周瞧看,似乎要寻什么东西。

霍桑问道:“许先生是不是要寻些检验的材料?”

“是啊。凡查验中毒的人,同时必须搜罗些饮料,食物和茶壶酒杯之类的应用器具,以便可以追究毒物的来由。”

“我早替你寻得一种了。在这里呢。”霍桑微笑地说着,引他走到书桌面前,指着那只黄铜痰盂给他瞧。

医官说:“唉,他曾呕过的。这真是重要的东西,应当带回去。”他回过头来,瞧见了书桌的茶壶,随手揭开了茶壶的盖。“这还是满满的一壶茶呢。大概是红茶罢?”

霍桑和我也伸过头去看。我细瞧那浮着的厚厚一层茶叶,果真是红茶。

医官又说:“无论如何,我总得带些去检验。”

许医官从衣袋中摸出一个小玻璃瓶来,随即取起茶壶,在茶杯中注了半杯,又从茶杯中装入玻璃瓶里。接着他把玻璃瓶塞紧了纳入袋中。

他说:“姚探长,我先回去报告,以便检察官早些来,我可以帮同查验。这个痰盂请你派个弟兄送回署里去。查验的结果怎么样,我再通知你。”

姚国英应道:“很好。我等你的信息。”

许医士拿了皮包,回身要出去,霍桑忽止住他:“许先生,对不起。还有一点,尸身上如果有什么可以注意的地方,也请你通知一声。我们只在他的外面瞧过一瞧,还没有仔细验看过哩。”

五、分工

许济人医官出去之后,霍桑提议,我们四个人分头工作。姚国英再去问问死者的母亲,所问的题目有四:一,伊儿子的银箱中存贮的银钱有多少?二,伊说过,死者曾经有过纳妾的意思。这事的情形究竟如何?三,伊儿子所交的朋友最熟悉的约有几个?四,当凶案发觉以后,金寿即往靶子路颜家去报信,那时候他们母女俩和女仆王妈等在什么地方?并且书室和大门是否另有看守的人?霍桑自己担任的是到门房里去查问金寿。因为据他的意见,金寿在这件案中实处于重要的地位。我和汪巡官负责在屋的内外仔细查验,以便寻得些线索,或发现什么凶手的来踪去迹。商议既定,四个人便立即分头去干。

我等霍桑和姚国英走了出去,又和汪熙年巡官再分一分。汪巡官去察看屋的外部,我却在尸室中搜检。汪巡官赞同了走出去,我就也在室中动手。

尸室中的地板虽然是广漆的,但这时候足印纵横,休想辨得清楚。我在墙隅边角仔细瞧了一会,没有可疑的东西。我理想中的窗帘上剪下来的纱角,撕下来的渗墨纸,和凶刀等等,更是没有踪影。我又瞧那三个窗口。朝南第一个窗口开着一扇窗,窗帘也剪去了一角,我已经说过;第二扇写字台前的窗,窗栓紧紧地栓着,毫无疑迹;还有第三扇朝东的窗虽然关着,却虚合着没有下栓。这窗口可曾是凶手出入的通道?可是更一细察,又自笑我的卤莽。这窗口是沿通路的,设备也和朝南的两扇不同。那玻璃窗外还隔着铁条,凶手当然不能出进。我开了窗摸摸铁条,根根都不能摇动。我更仰起头来瞧瞧,窗外是一条小弄,对窗有一垛白色的砖墙,墙里面似乎是人家的天井。无论如何,这窗口决计不能认做通道。

三扇窗都没有发展的余地,我就再从书桌上着眼。桌面上的东西,霍桑等已经验过,无须我再去研究了。我将书桌靠左的一只抽屉抽开,翻了一会,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伸手去开右边一只,不料锁着。这当儿若要寻钥匙开启,未免费事,并且也不容易办到。因为这抽屉的钥匙也许在死者的身上,方才霍桑既因检察官没有到场,不能擅自搜索,我自然更不便去翻动死尸。于是我取出便用刀来,着手撬那抽屉的锁。不费多大的力,抽屉就给撬开了,便见有一个银行存折和几本风行的所谓艳情小说。此外还有不少跑马票和大小不等的照片。照片都是时装的少女。我把小说取出来顺手一翻,忽见书中另外夹着一张用透明纸裹着的照片。照片上也是一个女子,年纪还不满二十,装束像一个小家碧玉,相貌也还不错。我暗想这照片既然特别重视,一定是有关系的。我又发见另一本书中有一张中式海月信笺,上面写着几行墨笔的草字。

我急忙取出信笺来,念道:“我写这封信给你,本来是很冒昧的。但你我同是商界中人,而且你又是很体面的,所以我特地通告你一声。你的夫人的行动近来似乎不很正经,跳舞场和游戏场里时时见伊的踪迹。昨天晚上,我看见伊和一个男子一同在大华戏院里瞧戏。这是我眼见的。你应得留意些才是。如果再放出去,那就——”

信写到这里忽然中断了。信上的字迹很草,并且有两个字经过涂改。我一时想不出那信有什么作用。是草稿吗?还是录下来的副本?又是谁写的?信中所说的夫人,是不是死者有刚的夫人?或是有刚称呼他人的?我正在痴想的时候,忽听得江巡官在窗外招呼。

“包先生,请出来瞧。这里有一个紧要的证迹呢!”

他的报告相当郑重,大概他已经发见了什么。我忙着拿了照片信稿走到外面,看见汪巡官在第一个窗口外面。他的惊异的眼光正凝注着窗口下面的草地上。

他捻了捻他的短须,很得意地说:“包先生,你瞧,这不是半个足印吗?”

我走近瞧时,果然有半个很深的足印。

我说:“正是,这个发见很重要。……唔,这是个男子的足印,像有一个人仰踮着足尖,向窗内窥探,所以他的全身的重量都偏在他的足尖上面,印就也留得特别深。”

汪巡官越发得意,连连点着头,表示很赞同我的意见。他还假定那足印就是凶手所留下的。我对于这一点还不敢附和,但把发见的照片和信纸告诉他听。他也非常惊喜,以为这些都是破案的要证。这时我们的职司大体完毕,就一同去找寻霍桑。

霍桑还在门房里和金寿问答。我不便进去惊扰,就拉住了汪巡官一同站在门外,听里面的谈话。

霍桑问道:“你说你主人好似有害怕什么人的情形。可是到了昨天晚上,才有这样的表示?”

金寿道:“不是。这模样已经有了三四个礼拜。不过昨天晚上他回来得特别早,并且仔细叮嘱我将前后门关好。他的畏惧的状态更觉得显露一些。”

“你说他回来之后,一脚走进书房。你怎么知道?”

“我在大门上下锁的时候,瞧见书室中电灯扳亮。其实他夜夜如此,回来后总要在书房里看一会报,然后才上去睡。”

“他的卧室在那一面?可是在正屋的中楼上?”

“不是。中楼是太太的卧房。西楼是小姐的房。少爷的房就在东边的书房楼上。”

“昨天晚上,他可曾上过楼?”

“我不知道。我关了大门,就回进来睡了。”

“你睡的时候可曾听得过什么声音?”

“听得的,是少爷的声音。”

“怎么样的声音?”

“起先只有些拍桌骂人的话,后来好似喝呼起来。”

“你听得骂什么人?”

“我没有听清楚。不过少爷常常一个人会骂人,骂起来又是粗恶得很,我也学不出口。”

室中忽然静寂了。汪巡官向我点点头,暗示这一番话对于案情上也有开展,感到高兴。我用同样的方式答复他,依旧屏息地站着。一会门房中的语声又继续了。

霍桑说:“金寿,你应当实说。我瞧你的面色,明明有什么事隐瞒着不告诉我。如果如此,你不但误人家的事,还要误你自己哩。”

金寿期期地说:“我——我还听得一种喊声——仿佛少爷——他——他曾叫过我。”

“唉,你怎么样?可曾答应他?”

“没有。我——我——已经睡在床上。”

“什么?主人叫你,你为什么不答应?”

又静一静。这时门房中的空气一定很紧张。我和汪熙年仍默然相对。

霍桑说:“说啊。你可是明明知道你主人正被人谋害,故而害怕不起来?要不然你也太懒惰了。”

金寿的粗壮的语声忽似带着颤动:“先生,不——不是我懒惰。我——我——”

“唔?不是懒惰是什么?你怎么吞吞吐吐?”

“先生,有缘故的。少爷喝酒之后往往如此。有一次,他在书房里乱叫乱骂,还打碎了一块玻璃和一把茶壶。我吃了一吓,奔进去瞧,原来他一个人在那里发酒疯。我给他打了一拳。我吓怕了,所以昨夜里也不敢随便进去。后来我快要睡着了,忽然听得小姐的呼声,才爬起来奔进去。少爷已经倒在地上了。”

“那时候你就知道你主人已经被人杀死了。”

“杀死不杀死,我没有觉得。我只走近去一摸,觉得他的呼吸已断。我们慌得没有办法。后来我叫王妈把小姐和太太们送上了楼去,接着我便到少奶家去报信。但那时候太太吩咐我,不许说明白,只说少爷醉倒了。”

“你去报信的时候,是从这大门出去的?”

“是的。

“你出去后大门怎么样?可有人代你看守?”

“没有。我只把门虚掩着。我刚才已告诉先生,包车夫魁林在上月里辞歇了,打杂的阿荣又因着他的妈害病,在昨天傍晚回家去,所以没有人可以代我。”

“你回来时大门又怎么样?”

“依旧虚掩着,没有两样。”

霍桑略顿一顿,又问:“昨晚你主人什么时候回来?后来又到什么时候发案?”

“我只记得少爷回来时约在十点钟左右。后来我到少奶家里去报信,没有留意时刻。

但从少奶家出门回转的时候已经打十二点钟。“

问答停搁了。我听得霍桑在门房里用手指弹着桌面。秋阳的余威还不弱,我浑身浸在它的溶液中,觉得有些热。汪熙年也在用手巾抹他的肥润的额角。

一会,霍桑又换了一个题目:“你主人的朋友一定不少,是不是?”

金寿毫不留顿地答道:“是,真不少。以前姜少爷常在这里出进。还有虞少爷,郑少爷;还有个叫小马,一个叫老刘,还有个女戏子叫小金花——”

霍桑岔口说:“喔,一个女戏子?伊常来这里?”

“是,不过近来这班人都不来了。最近几个礼拜简直没有人上门。”

“那么这几个星期中,你可曾见有什么可疑的人们在你家门前走动?”

“这个——这个很难说。若说行路的人在门口探探望望。那是不时有的。”

“我的意思,要知道可有什么人逗留在附近,或曾向你探听口气。”

金寿停一停,好像追想什么,接着答道:“唉,我记得大前天下午,有一个人进来问我少爷可在家里。我回答他不在。他又问少爷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一定,大概总在夜半。那人好像很不高兴。”

霍桑的声调仿佛增加些注意:“那个人怎么样打扮?你可认识?”

“不,我从前没有看见过。衣服是穿中装的,我已记不清楚。我觉得那人带一副凸晶的眼镜,不像是下流人。”

“你事后可曾告诉你主人?”

“没有。因为我当时并不在意,过后便忘怀了。”

“那么你白天可一直在这门房里吗?还是时常要走开的?”

“不,我一直在这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我到里面厨房里去搬饭,但时候也不多。

此外除非有客人来,我进去通报,暂时离开门房。“

“昨天午后,可有来客叫你到里边去通报过?”

“没有——唔,有的。”

“什么?”

“昨天下午四点钟光景,有个穿西装的高个来问少爷在不在。我没有给他通报。”

“为什么?你主人不在家?”

“不,少爷在家里,可是我听得他正在跟少奶吵嘴。我有些怕,所以——所以我回答那客人不在家,没有进去通报。”

“后来你也没有告诉你主人?”

“没有——我——我实在怕他。”

“这个客人你认识吗?”

“不认识,不过我看见过他一次。上礼拜他来看过少爷,少爷陪着他一块儿出去。

我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

“昨天还有别的客人吗?”

“没有了。不过在晚饭的当儿,我照例往厨房中去了一次。”

“那时候你主人可在家里?”

“不在。他又出去了。”

“我听说傍晚时分,你家少奶曾和你主人吵闹过,怎么会不在?”

“吵嘴是在四点钟后。少爷在四点光景回来,不知怎的,又和少奶吵起来,吵了一场,他又匆匆出去。接着,少奶也回伊的母家去。所以在傍黑的时候,少爷又不在家。”

“你可知道那时候你主人往那里去的?”

“知道的。太太早一天说过,昨晚上少爷要到汉口路钱家去吃喜酒。他出去时穿的也是新衣裳。”

“但你主人晚上回来时,你可知道他是不是确实吃过喜酒?”

“是,他确实喝过酒。因为他叮嘱我把前后门关好的时候,我还觉得他的嘴里酒气直冲。”

霍桑停了一停,说道:“好了。现在你好好地看守大门。如果有别的事回头再问你。”

霍桑走出门房的时候,汪巡官便挺挺腰走近去点头招呼。他分明认为他发觉的足印在全案上占着重要的地位,故而急不容缓地要把他所发见的成绩报告霍桑。可是事不凑巧。这时候姚国英正也从里面匆匆出来。他一见霍桑,便抢先开口,陈说他问话的结果。

他已问过死者的母亲,据说有刚的朋友很多,但绝少冤家,若要仔细,可去问面粉公司里的朋友。关于纳妾的事,虽然谈过一回,可是因着他的妻舅做过县知事的颜小山的反对和他的妻子颜撷英的阻挡,没有成功。昨晚发案以后,张母和效琴到了楼上,都吓得什么似的,各自归房,直到金寿领了颜撷英回来,母女俩才同王妈下楼。至于铁箱内的银钱数目,他母亲完全不知道。因为有刚的嗣父张世勋在临死时的时候,除了张母的一部分养老费以外,已将遗产平均分给兄妹两个。所以有刚分内的财产,只有他一个人掌管,家中人都不知道底细。

霍桑听姚国英说完,说:“那么,银钱的数目在这里是问不出的了。”

我并不是有意和汪熙年争先,但谈话的题目已关涉我的任务,便再度剥夺了他的发言机会。

我插口说:“我知道。至少是一千五百元。”

汪熙年向我眨着白眼。姚国英也抬起他诧异的眼光,向我呆瞧。

霍桑立即问道:“包朗,你可是发现了什么证迹?”

“是。我寻得一个银行存折。他昨天在沪江银行里提出了一千五百元。”

我就将在书桌抽屉里得到的存折和照片信笺等物,都拿出来给霍桑和姚国英看。他们都承认照片和信笺非常重要。姚国英将这证物收藏好。这当儿急坏了汪熙年巡官。他在忍无可忍之后,终于不甘缄默。

他大声说。“那边还有一个凶手的足印呢!”

他的报告是用着郑重方式发表的,虽曾引起姚国英的惊异的一瞬,但霍桑却只淡淡地点一点头,似乎不以为意。我倒反替汪巡官有些难堪。

霍桑旋过头来,答道:“那足印不是在那发案室的第一个窗口外面吗?这个刚才我也已瞧见,是的,确很重要。不过汪先生就认做是凶手的足印,如果没有别的证明,似乎还嫌太早些儿。”

自然,这批评会使那胖子大大地扫兴。但解救他的两眼交替眨而口吃无言的窘态的,也还是霍桑。

他说:“好罢。我们回进去坐一坐,商量一个办法,才可以着手侦缉凶手。”

六、两重谋杀

我们在客室中把彼此的成绩交换过以后,又商议了一会,就假定这是一件复杂幻秘的谋杀案,而且是两重谋杀——一是中毒,一是刀刺。凶手有两个,动机也许是各别。

据霍桑单独的见解,有刚不但中毒,却还是因毒而死的。为着法律上的佐证,故而他曾请许济人医官特别重视这一点。至于有刚被害的原因,就毒与刀两方面推测,有如下几种可能:下毒的,屋内人屋外人都有可能。屋外人的注意点,自然在吃喜酒的钱家方面。屋内人,除了仆役们因着死者的脾气太坏受了怨屈阴损报复以外,他的妻子颜撷英最有嫌疑。据我们所知,夫妻间并不和睦,并且伊的装饰非常时髦,行动又的确是非常自由的。

还有书桌抽屉中发现的那一封信,很像是有人写给有刚的匿名信,有刚特地录出一份,准备有什么作用。第二,论行刺一点,瞧了有刚的打扮和他书桌上的小报,他的和女伶来往,加着抽屉里书中夹着的那些女子照片,显见他是一个好色之徒。同时他又是个酗酒的赌徒。他近来又有畏惧什么人的表示。若使假定他因着争风吃醋,外面有什么冤家或情敌,那也是有可能性的。此外或是有什么人因财起意。例如那辞歇的魁林,会不会偶然回来?或是和金寿有某种勾通?还有那打杂差的阿莱在昨天晚饭之前,忽然有人来报告他母亲有病,因此告假回去,似乎也不能不认为凑巧可疑。

我们凭着这三种理由,就依照旧例,彼此分工办事。霍桑自己到靶子路颜家去探听。

因为这一着最关紧要,并且颜撷英又是我们的委托人,所以霍桑不得不亲自去走一遭。

姚国英担任往汉口路钱家去,调查有刚昨晚上吃喜酒时的情形,和有刚同席的是那几个人。我一个人往南市去找阿荣,查问他昨天晚上是否当真回家里去。内中要算汪巡官所担任的比较最省便,只在本区中调查,近几天来张家附近有没有可疑的人。

计议妥定,我们四个人便都从张家出来。我一个人先自回寓。因为那天早晨,我穿的衣服不少,这时候骄阳临空,气候转热,我不能不回去换一身较轻便的衣服。

我到了寓中,就上楼去更衣,一边推想这案子的情节。这种二重谋杀的案子,我们探案以来,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这案子从情节上看,显然有两个凶手:一个下毒,一个行刺。霍桑曾假定那醉汉的死因是由于中毒,刀刺倒不是主因。那么下毒的人是谁?是屋外人,还是屋内人?若是屋内人,可就是有刚的妻子颜撷英?照目下的情势揣测,伊的嫌疑负得最重。但伊既谋杀了伊的丈夫,怎么竟还敢登门请教我们?自己做了贼,帮同着呼叫捉贼,原是一种很普通而有效的卸罪方法。也许伊来请教我们,只是伊的一种烟幕,目的在利用霍桑做一个避嫌疑的幌子。如果如此,霍桑又怎么样应付?他可会庇护伊吗?不,不,霍桑是主持公道的人,公和私的界限分别得最严格。我相信他决不会毫无理由而徇一人的私谊,干违法的勾当。但假使伊的谋杀有刚,或者竟是有刚不义的反响,那么霍桑将怎样结束这件凶案?又怎样处置伊呢?

我换好了衣服,又在办事室中吸一支纸烟,休息片刻,等到纸烟烧尽了,正待拿了帽子往南市去,忽见霍桑气息咻咻地走进来。

他一见我,很诧异地问道:“你还没有往王家码头去过?”

我点点头。“我正要动身去。”

“既然如此,你姑且再坐一会。我同你一块儿去。”

“你从哪里来?可有什么端倪?”

我放下帽子坐下来。霍桑取出一支白金龙,燃着了坐在藤椅上,舒适地吸几口。

他答道:“我在颜家的邻居人家探访过一会。据说那颜撷英回母家之后,时常和年轻的女伴们出去逛游戏场。这确是事实。”

“那么匿名信中的话不像是虚构的了。”

“是,一部分总已实在。”

“别的呢?”

“我还见过颜撷英和伊的哥哥颜小山。”

“他怎么样说?”

“他自然是竭力袒护他的妹妹,请求我把这件事弄明白。他说有刚是个登徒子,确曾有过纳妾的提议,因着他的反对,才不敢实行。又据颜撷英说,有刚又曾借着没有子嗣为由,露过离婚的意思,可是也为着畏惧伊的哥哥,说不出充分的理由,到底不敢出口。”

“照你想,颜撷英有没有谋害丈夫的嫌疑?”

霍桑连续吸着烟,还没有答复,忽而电话铃响。他忙起身去接。一会。他回进来兴冲冲地向我报告:“电话是汪熙年巡官打来的。他虽很想努力,可惜总是吃力不讨好。这一次却已有些效果。”

“什么效果?有什么新发现?”

“他说他已把全区的警士们一个个都仔细问过。在昨夜里十一点三刻的时候,有一班巡逻的警士们经过虬江路张家的洋房门前。他们都看见一个穿黑衣的男子从张家的铁条大门里出来。这是多数警士都瞧见的,当然不会错误。这一个发现在案子上不能不算是很重要的。”

“唔。你想这个人可就是我们理想中的那个刺客?”

“也许是的。据金寿说,昨夜他和颜撷英走出颜家门口的时候恰正打十二点钟。从虬江路到靶子路敏德里,坐黄包车至少得十多分钟。他到了颜家,又等他的主母从床上起来,梳洗好动身,也得再耽搁十多分钟。这样合证起来,可知金寿从张家出去,应得在十一点半左右。当十一点三刻时分,警士们所见的那个从张家出来的黑衣男子,分明不是金寿,却是另一个人。这一点我相信已没有疑义。”

“不错。昨晚上张家里除了金寿,没有第二个男子。那人一定是行刺的凶手无疑。

但你想这个人在什么时候进张家去的?“

“金寿说过,当晚饭的时候,他曾经到里面厨房里去搬晚饭。那时候大门上当然空虚没有人。在这个当儿,若使有人混了进去,匿伏在树荫后面,或是躲在后面的小园中,等待机会动手,自然是人不知鬼不觉的。或者在金寿十一点半出去报信的时候,屋子里反而静了,那人以为机会成熟才悄悄地进屋子里去,也未可知。”

我反辩道:“你第一个理由还近情。第二个理由,我不敢赞成,我看你还有些矛盾哩。”

他很疑讶似地说:“矛盾?你指什么说的?我不明白。”他张大了两眼向我望着。

我说:“金寿出去报信是在有刚死之后。你怎么说凶手进屋子里去反在金寿出去以后?”

霍桑仍瞧着我。“唔,这就是你所谓矛盾点吗?其实你自己太粗心了。你得知道这是一件两重谋杀案啊!”

我呆了一呆,一时不能回答,就用纸烟掩护我的惶惑。

霍桑继续说:“虽然,你也许有你的理解。现在姑且把你想象中对于那人的举动说说看。”

我对于这个人果然有一种假定的理解。霍桑既然叫我说,不妨就乘机和他商酌一下。

我吐了一口烟,说:“我也假定那人在晚饭时潜进了大门,伏在树后。这一点和你的见解相同。直到十点钟后,有刚从外面回来,进了书房。那人先到窗口外面,踮足向书室内探望,因此窗下的草地上就留着半个很深的足印。接着他就走进书房,和有刚会面。那人是否为着寻仇而来,或是向有刚索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但瞧他们俩争吵的声音和痕迹,显见彼此起初曾用过武的。后来有刚不胜,就被那人刺死。那人又取了钥匙,偷开铁箱,窃取了银钱,然后再悄悄地出去。你以为对吗?”

霍桑蹙着双眉,两眼直瞧看地毯,摇头说:“不对。你我的设想,唯一的不同点,就在致命的缘由。”

“你可是说有刚一定是因毒致命,不是因刀致命的?”

“是。我相信如此。我敢说他们并没有用武。但瞧有刚身上的一只金表丝毫没有损伤,便是一个明证。我料他一定是因毒致命。”

“不过许医官还没有证明啊。”

“他的证明只是一种法律上的手续。其实这一点我早已确定了。……晤,你是不是笑我夸口?我说给你听。有刚的伤痕,你也瞧见的。他的伤口平齐,四周又没有血渍,显见当刀刺的时候,他身上的血运已经停止,肌肉的皮肤也都已失却了弹性,所以伤口周缘一些没有卷缩的痕迹。这原是普通的生活反应。并且他的衬衫上也只有些血水,并不是鲜红的血液。这还不能算死后行刺的证明吗?凭这一层,就可见行刺的凶手进去一定是在金寿出外以后。你不能说我矛盾。况且金寿当时只知道有刚气绝,那时有刚身上是否已有刀痕,金寿却没有瞧。所以我料那人的行刺定是在金寿出外报信和有刚的母妹都在楼上的当儿;甚至假定那人混进大门就在这个时候,也未必一定不可能。”

“那么争吵声又怎样解释?难道那凶手先和有刚争执过一会,接着又退出来,等金寿出外后再行进去?”

“不,这不近情理。要是真有人和有刚争吵——你记得他是往往会独个儿发酒疯的——这定是另一个人。总之,我相信争吵和行刺决不是在同一时候,也不是同一个人。”

这一番解释在情势上确有可能,我不由不暗暗点头。不过论情势,除了下毒行刺的以外,又多了一个争吵的人的可能,更复杂了些。同时我也自认我的察看伤势不及他的精细。

霍桑吸了几口烟,又说:“如此,我们可以下一个结论,那行刺的人是这案中的次犯,并不是主犯;主犯却是那下毒的人。”

我应道:“唔,假使如此,你想这行刺的人是个什么样人?”

霍桑颦蹙地说:“这个还待侦查。譬如金寿所说的戴凸晶眼镜的那个近视眼家伙,那个穿西装的高个子,还有仆人阿荣魁林等,都得加以调查。至少我们得听听姚探长的调查结果,再打算进行。”

“那么那个下毒的主犯是谁,你可已有些眉目?”

霍桑摇摇头。“这个人究竟是谁,我也还没有把握。我觉得这课题很复杂。”

我提示说:“有刚昨晚是吃过喜酒的。他会不会就在钱家里中的毒?”

“这只是一方面的疑问,不能就此说定。”

“还有别一方面?”

“是。还有屋内方面也不能忽视。”

我诧异地问道:“喔,你以为是屋内人干的?有根据吗?”

霍桑揉熄了烟尾,说:“根据自然有,而且很现成。你大概也瞧见的。”

“唔,什么?”我委实有些模糊。

霍桑简截地答道:“那书桌上的一把茶壶——”

玲玲玲……玲玲玲……

电话的铃声打断了霍桑的话。我见霍桑正伸着足躺着,就起身代他去接。电话是许济人医官打来的。他已把痰盂中呕吐的东西验过,死者确实饮过多量的汾酒,酒中又的确含着砒毒。那茶壶中的红茶也已仔细验过,却丝毫没有毒迹。因着霍桑。曾叮嘱他注意毒死还是杀死问题,所以他先把化验的结果,通知霍桑。尸身的检验,检察官还迟迟没有到场,所以还没有动手。

我把这话传给霍桑听了。霍桑忽烧了另一支烟,皱着双眉,兀自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不知道他想些什么。这通知对于他的中毒见解分明已有了一种确定的印证。他怎么反而失望?

我问道:“霍桑,你想什么?”

“我正在想汾酒的性最猛烈,所以毒性发作得这么样快”

“不错。现在我们听了许医官的话,对于中毒的理解终算已经把范围收缩些,得到了一条较捷的途径。是不是?”

霍桑忽拿下了烟,抬起头来:“包朗,你的意思,可是说酒和毒既然发生了关系,我们若要追究毒的来因,只须注意钱家的喜酒?”

“是啊。你的意思怎么样?”我觉得他的问句太突兀,似乎另有含意。

霍桑不答,他的头忽又低沉,把纸烟重新送进嘴唇间去,回复了先前的皱眉深思状态。

我又说:“刚才你说起茶壶。现在已经证明茶里面没有毒,毒在酒中。你还有什么疑问?”

霍桑缓缓抬起些头,略略点一点,但他的双眉依然深锁着。

我又问道:“无论如何,往钱家去探查的任务一定是很重要的。你想姚国英可担任得了?”

霍桑仍低垂了头,缓缓答道:“我从前已经和他会过几次,觉得他还虚心。所以他此番和我共事,还不至闹什么岔子。可惜他的观察力还不十分精确,学识上也差些,这就是他的不足的地方。”

“那么你想这件事,他可能愉快胜任?”

“我希望他能够成功。照目前的情势看,他所负的责任确很重要。……唉,外边有什么人来了。”

我果然听得门前有问答声,接着便见施桂执着一张名刺走进来。

七、阿荣

来客就是我们盼望中的姚国英。他的光临给予我揭破疑团的希望,我们当然是很欢迎的。姚国英走进了我们的办事室,彼此招呼了几句,就坐在我们对面的藤椅上。

霍桑抢着说:“国英兄,你此刻可是从汉口路钱家来?我想张有刚昨晚上并没有往钱家去吃喜酒。是不是?”

姚国英的眼中现出惊异的神气:“霍先生,你有什么根据,竟这么样想?”

霍桑呆一呆:“怎么?我料错了?”

姚国英点点头:“我问过那新郎钱伯熊,张有刚昨晚的确去过的。”

霍桑的双目转了几转,突然把身子坐直起来,好像这一着出乎他的意外,有些失望。

他说:“去过的?……唔,那么我料他没有在钱家喝过喜酒。这可也料错?”

姚国英的眼睛张得更大了:“这倒不错!他在钱家坐了不久就走,果真没有喝酒。……霍先生,你怎么知道的?莫非你已经往钱家里去——”

霍桑舒了一口气,摇摇手,说:“不是,不是。张有刚不曾在钱家喝酒的想法,我在数分钟前才拟成。我不曾到钱家去过。”

姚探长的眼眶收敛些,但仍不住地眨着。他向我瞧瞧。我和他交换了一瞥,也无从轻减他的疑团,因为霍桑的料想的根据是什么,我也莫名其妙。

一会,姚国英说:“霍先生,你既然知道他不曾饮酒,那么你也许和我有一个相同的见解。”

“你有什么见解?”

“有刚既没有喝酒,昨晚上的举动显见不是酒疯。并且金寿所说,他觉得他主人讲话时酒气直冲的话分明也并不实在。这样,这里面就很有研究的价值。霍先生你可同意?”

霍桑微微一笑,说:“国英兄,对不起,我不能同意。”

“唔?”失望的神气移到了国英的脸上。

“我知道有刚虽没有在钱家饮酒,但在别的地方却曾喝过酒。你大概还没有查明白。”

姚国英涨红了脸,期期地说:“是——我——我只知道他在六点钟时到过钱家。后来他忽然接得一个电话,就辞了主人出去。他从钱家出去以后有没有喝过酒,我的确还没有弄明白。霍先生,你怎么知道的?”

霍桑淡淡地说:“有刚饮酒不饮酒的问题,我们刚才嗅了痰盂中的气味,早已知道。

但他饮酒的地方不在钱家,却在别处,我刚才接到了许济人的电话,方才确定。据许医官的查验,有刚曾饮过多量的汾酒。汾酒是白酒——是高粱酒一类中的最强烈的白酒。

你总也知道上海的风俗,丧事才用白酒,婚庆喜节,总是用绍兴酒的。有刚所饮的既然是白酒,可见他一定不是在钱家喝醉的。“

霍桑的解释一箭双雕地打破了姚国英和我的疑团。我才知他方才突兀的问句也不是凭空而发的。

霍桑问姚国英道:“这样说,有刚昨天先到钱家,后来又从钱家里被那电话叫出去。

是不是?“

“正是。那打电话叫有刚的人是谁,我也问过钱伯熊的,但有刚当时并没有说明,只说有紧要的约会,不得不去。所以有刚出了钱家以后,和什么人约会,约会的地方在哪里和所谈论的是什么事,我都还没有查明。”

“那么那电话的约会是否在有刚预料之中,或是偶然发生的?你可曾问过钱伯熊?”

“像是偶然发生的。因为有刚临别时曾向主人道歉。他说他本是特地去吃喜酒的,却不料有这意外的约会。这可见那约会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霍桑闭着眼睛想了一想,说:“论情,这约会的人和这一件凶案当然有关系。现在我们虽不知道那人是谁,但要寻究那人的足迹,似乎也不能算是十二分难事。”

姚国英欢喜地说:“这就好!霍先生,你可是已有什么入手方法?”

“我料想那人不但和有刚相识,并且也是钱伯熊的朋友。但瞧他知道钱家的电话号数,又知道昨天是伯熊的婚期,预料张有刚一定去吃喜酒,所以打电话到钱家去找他,就很明显。我又料想他们约会的地方一定是在专供小酌的酒铺子里。他们所饮的都是汾酒。汾酒是专卖酒的酒铺中才有,又是善于饮酒的人饮的;显见那约有刚的人也是一个老酒客。凭着这两点线索去探听,也许可以容易些。至于所谈的事情,我虽不能凭空猜测,但大概总是不可告人的秘密事。”

“既然如此,我只要到这种酒铺子里去探听好了。”

“不错。现在较大的酒铺里大概都装着电话。你不妨先往那些酒铺里去问问,也许可以得到些端倪。此外你可曾得到什么别的消息?”

“我又曾到新新面粉公司里去问过,证明了那匿名信是有刚的手笔。我又知道有刚名义上虽然在公司里服务,其实他并没有规定的时间在公司里办事。因为公司经理沈某原是有刚嗣父的老朋友,平日有些放任有刚,所以有刚可以自由地在外面挥霍胡闹。”

“我看他的交游一定很广。你可曾调查他的朋友之中有没有和他怀怨作对的?”

姚国英应道:“我问过的,有好几个,据他的一个姓杨的同事说,有刚的脾气太坏,不时会跟人家翻脸。公司里的一个管仓员——唔——叫傅敬三——曾为着棒女伶的事和有刚打过架;又有一个有刚的老同学姓虞的,也曾为了赌钱的事到公司中去大吵。不过内中有个姓姜名叫志廉的好似和有刚有什么更深的仇恨。”

霍桑似乎被这句话打动了神:“喔,你可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也打听过,可是问不出详情。我只知道他们起先是一度邻居,彼此很交好。姜志廉还在什么大学里读书,时常在有刚家里出入,往来很密切。后来不知为着什么,有刚在背后常说姜志廉的坏话。不但如此,有刚还流露一种畏惧志廉的态度,仿佛怕他寻仇似的。但内幕中的真相怎样;不但那姓杨的不明白,别的人也没有一个知道。”

“这个姜志廉现在在哪里?”

姚国英瞪国道:“我不知道。据说姜志廉已在一个月前失踪了!”

扫兴!不但霍桑又重新皱眉低头,我也空欢喜了一场。真像在黑夜迷途的时候,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丝灯光闪了一闪,心中自然快乐;可是正待追奔前去,走上正途,一刹那间那灯光消失不见,重新陷于黑暗之中!这时我忽然记起了金寿所说的那两个问信的人。

我问道:“姚探长,那姜志廉的状貌怎么样?”

姚国英道:“据说是一个常穿西装的人,约摸有二十六七岁。”

“是个高个子?”

“不。我也问过,个子瘦小,比我还短些?”

“可是戴凸晶眼镜的近视眼?”

“也不是。姓杨的说,他不戴眼镜,是个漂亮的少年。”

两个炮仗都泄气。我感到些烦闷。

霍桑忽仰起头来。“包朗,你怎么这样健忘?金寿所说的那个戴凸晶眼镜的男子,他从前没有见过;那个穿西装的高个子,也只见过一次。但据国英兄所知,那姜志廉却是时常在张家出入的。这分明是另一个人,并不是金寿所说的那两个人了。”

指摘并不是无的放矢,我只有自认粗心。姚国英利用我沉默的机会,也向霍桑询问在颜家方面调查的结果。霍桑便把探得的情形和汪巡官许医士等的报告,仔细向姚国英说了一遍。姚国英也认为巡逻警士们在半夜时发现的那一个从张家出来的人很关紧要。

但他以为除了失踪的姜志廉,戴眼镜问信的陌生客,和昨天下午去访问有刚的西装长子以外,那仆人阿荣和已经离歇的包车夫魁林,也都在可疑之列。霍桑也很以为然,议定先从打听阿荣的行动着手。姚国英答应再去探访昨晚和张有刚饮酒的人。商议既妥,姚国英就作别出去,我也就继续我原有的任务,和霍桑一块儿动身往南市王家码头去访问阿荣。

据金寿说,昨天阿荣回家去在傍晚时分。那时候有刚已经在银行里提取了款项回家。

因为霍桑曾经打电话向沪江银行问过,知道有刚提款的时刻恰在午后四点钟前,所提取的是一千五百元钞票,因此阿荣的忽然告假回去,事实上未免有些嫌疑。

到达了王家码头,我和霍桑依着金寿所说的住址找寻,果然在一条小巷里面寻得了阿荣的住宅。阿荣是崇明人,有一个母亲,和他的哥哥嫂嫂等住在一起。他们住的房屋是一所很卑陋的平屋,已十分破旧。那时那一扇被风雨吹打得半烂半黑的小门静悄悄地关着。霍桑在门口打量了一会,不即进去。他瞧见斜对门有一个老婆子正伏在阶石边洗衣,便走上前去搭讪。

霍桑道:“老婆婆,忙啊?唔,你洗的衣多么白呀!……对不起、我要问一问话。

这斜对门的是不是阿荣的家?“

那老妇人抬头一瞧,看见我们都穿着整洁的西装,就也含笑答话。真的,在都市里衣服是具有微妙作用的。

伊道:“先生,是不是问阿喜家?……唉,是的。唉,不错!阿喜还有一个弟弟阿荣呢。”

“正是。他们的母亲可在家里?”

“唔,伊怎么能出去?前几天王嫂子病得很重,今天才好一些。昨晚上伊的小儿子也特地回来过。他就叫阿荣。”

“昨晚上你看见过阿荣?”

老妇似已引起了闲谈的兴趣,立直了身子,把自己身上的补缀的青布团身抹抹干手。

伊说:“怎么不见?我还瞧见他回去。那时候已很晚了。”

霍桑的目光微微一闪,接着忙旋过头去,向巷口瞧了一瞧,似乎借此掩避他的眼光,不使他的惊异的神色给老妇瞧见。我也觉得这一问果然问出了破绽。昨晚上阿荣竟没有住在他自己的家里!但是他也明明没有回到主人家里去啊。他往哪里去的呢?

霍桑继续问道:“唉,老婆婆,阿荣回去时你瞧见的?那时约在什么时候,你可还记得?”

老妇道:“昨晚我知道王嫂子病得很厉害,家里人手又不多,所以我过去陪过半夜。

先生,‘金乡邻,银亲戚。’我们穷人有了事,只有靠邻居帮忙啊。“

“唔,你真是热心肠!你可知道阿荣怎么会回来的?”

“唉,先生,你总晓得阿喜是在码头上吃饭的,一天不做,一天不活。可是人倒是很孝顺规矩的。他看见妈的寒热不退,有些慌。所以昨天他托一个朋友,顺便带个口信给他的弟弟阿荣。晚饭时候阿荣果然回来了,我也看见他。他还跟我聊过一会天。阿荣也跟他哥哥一样,是个规矩人。他说他主人家里正缺少仆人,不能不连夜回去。所以到了——到了——大约二更过后吧?他就重新回去。那时候我还没有走呢。”

霍桑听了这一席话,不再问下去,谢了一声,回身来叩阿荣家的门。一会,里边有一个穿油光光破衣的蓬头的中年妇人走出来招呼。

霍桑婉声道:“我们从虹口来,顺便带一个口信给你们。”他说了这句,便呆瞪瞪地向那妇人瞧着,似乎要察看伊的颜色有没有惊异。

那妇人忙赔着笑脸,应道:“先生们可是给叔叔带信来?可要里面来坐坐?”

霍桑仍注视着伊的脸,答道:“不,谢谢,我们不进来了。阿荣叫我们问一声,你婆婆今天可好一些?”

妇人道:“多谢先生,婆婆的发烧今天好多了。替我回一个信,请叔叔放心罢。”

霍桑点点头,乘势向里面一望。我看见一间黑漆漆的小室,中间用芦席隔着,有几张破旧的椅桌和家用的桶盆之类纵横地罗列着。这景状足以显示阿荣家的境况实在非常穷困。

我们回身出小巷的时候,霍桑忽附着我的耳朵说:“包朗,这一趟真有意思。我们的案子又进一步了。”

八、凶刀

在中饭时分电车上的乘客最是拥挤不堪。我上了电车,本想和霍桑谈论阿荣的问题,可是人多耳杂,谈起来究竟不便。阿荣昨晚的不归,在霍桑看来,仿佛已确定他和凶案有关。我的意思却略略有些不同。因为阿荣的回家确实是因着他母亲的患病,可见我们当初所假定的,他也许见财起意而托故回家的理由已不成立了。不过他又明明是当夜就回主人家的。何以至今不见他的踪迹?他遇到了什么意外事吗?或是他果真有过行刺主人的举动,因而避匿不敢露面吗?从各方面看,有刚的性情本是刚愎而暴躁的,当然容易和人家结怨。阿荣和他的主人,难道也有什么不解的怨嫌,竟至行刺报复?如果如此,他这时既已藏匿无踪,势必也不容易找寻。那么霍桑所说的案子上的进步,又是指什么说的呀?

我们回到寓中的时候,施桂慌忙报告。

他道:“刚才姚探长有电话来,说他已经查明那个喝酒的人姓贾,是章东明酒店的老主顾,天天晚上在那儿的。姚探长今晚上就要去看他。”

霍桑点点头,就吩咐预备吃饭。我们忙了半天,此刻才得坐定。但我因着案子还没有头绪,心思不定,胸膛间好像筑了个坝,饭兀自吃不下去。霍桑仍镇静如常,可是他只管吃喝,并没有半句话提及案事。饭罢后我忍耐不住,就趁着吸烟休息的当儿,向霍桑讨论。

我说:“你方才说这案子又进了一步。可是指阿荣的踪迹不明说的?”

霍桑点头道:“正是。我认为阿荣的一夜不归是全案中唯一的线索。”

“何以见得?”

“他昨天一听得他母亲的病耗,便赶紧告假回去,可见他倒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因此就可以推想他平素的操行。他到了家中,又因着主人家的职务,竟至连夜赶回,不敢留顿,又可以见得他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瞧这两点,我们就可推知他昨夜不归,当然不会有什么宿娼胡闹的举动。那是什么呢?自然是和案事有关系了。”

“这样说,他倒是一个好人,但怎么又会干这样的勾当?”

“这也难定。他家里很穷,母亲又病在床上,钱当然是很需要的。一个没受教育或者意志薄弱的人,遭到了引诱力强烈的环境,后果是说不定的。阿荣也许因此受了诱引,见利忘害,那也不能说一定不可能。”

“虽然,他即使需要钱,但行凶杀人,竟把他的性命作代价,似乎也不至出此愚策。”

霍桑把烟灰弹去了些,瞧着我笑道:“包朗,你怎么还口口声声说定他行凶?我早已说过,有刚的致命在毒不在刀。难道你还不相信?况且我只说阿荣是全案中的线索,不曾说他是行刺的凶手。你莫非没有听清楚?”

我也笑道:“好,好。我误会了。现在你打算怎样进行?”

“现在我打算休息一会,静待时机的演化。”

“什么?这样的疑案,你还不打算急急进行?”

霍桑缓缓喷了一口烟,安闲地说:“包朗,你别性急。我希望这案子的急速了结,不下于你的急切的期望。可是你也应当知道我们的侦探工作,有缓急的分别。宜于急的,固然一秒钟都不能迟缓;宜于缓的,却也不能着急,急了反而会坏事。这一件案子,我已经胸有成竹。照此刻的情形看,就是宜缓而不宜急的。”

他这一番议论,好似含着些说教的意味,我未免有些不耐,但末了一句“胸有成竹”

的话却含有浓厚的吸引力。

我问道:“你以为这案子直缓不宜急吗?有什么理由?”

霍桑想了一想,便道:“也好。我敢说这一件案子中的凶犯都是和死者相识的人,不比得道途劫杀,稍一迟缓,凶手就不免要远易漏网。并区这案子发觉既迟,案情又这样复杂幻秘,凶手反可以安逸放心,没有急急逃脱的必要。这样我们也不妨按步进行,用不着手忙脚乱,还有一层理由,此刻我们既然探得了两个疑点,在没有完全解释之前,当然也不能够越级进行。”

“那两个疑点?”

“第一,姚国英既然访得了那个和张有刚同饮的贾某,这个人一定有关系,必须先问个明白。第二,那阿荣也得设法把他寻到,然后才可以明白案中的真相,这两件事都是只能静待发展而不能急进的。你说是不是?”

“要见那姓贾的人,果然不能不等到晚上,但要找寻阿荣,怎见得也不能急速进行?”

“阿荣的踪迹,我虽然急于要知道,但急也没用,只能等他自己露面。若使防他逃走,那么昨晚上他尽多机会,此刻即使要追寻,也来不及了。”

“你只坐着等他?他会自己露面?”

“是。我相信如此。不过我也准备埋伏一着棋子。我得打一个电话给江熙年巡官,请他派一个人到阿荣的家里去,多一只眼睛——唉!外面可是汪巡官吗?晤,真巧极了!

我果然听得前门响,回头一望,汪巡官已经匆匆地推门踱进来。他的肥胖的头颅昂得很高,仿佛他的颈项间新装置了一条钢骨,他的粗壮的腰肢也挺得笔直,态度上有一种撩人眼目的吸引力。

霍桑招呼道:“汪先生,我正要和你谈话。你来了,再好——”那“没有”两个字还没有吐出来,他突然住口。

他的眼珠急转几转,面色忽然变异。他呆瞪瞪地瞧在汪熙年的脸上,显一种诧异的神气。“汪巡官,你——你可是又有什么新的发现?”

汪巡官连连点了几点头,一边摸摸短须,伸手在衣袋里摸出一个长形的小纸包来,一边喘吁吁地答话。

“是啊!霍先生,你瞧,这东西能不能算一种重要的发现?”

霍桑急忙将纸包接过,打开来一瞧,是一把雪亮的乌木柄小刀!那刀连柄约有四五寸长,锋利而尖锐,两面又磨得很亮,丝毫没有锈迹。霍桑瞧了一瞧,急急站起来取出一面放大镜。他把刀仔细察验,又放在鼻孔上唤了一嗅。他的眼睛里射出兴奋的光彩。

他说:“唉!这果然是一把凶刀!可惜指纹给混乱了。汪巡官,你从哪里发现的?”

汪巡官道:“那尸室的东西,不是有一个靠小巷的窗口吗?离窗口的北面不到三尺,有一只积垃圾的木桶。这把刀就是在小巷中的垃圾桶旁拾起来的。”

“什么时候拾得的?”

“约在一个钟头以前。那时我因着检验官将要到场检验,预先带了几个警士去照料,顺便在小巷中察看一会,就发现这一把刀。”

“你在垃圾旁边发现的?”

“是。”

“在垃圾桶的那一边?”

“在南面,靠近窗口下面。”

霍桑摸着下颏寻思了一下,又问:“但贵区境界内的垃圾桶,不是天天早晨有人收拾的吗?如果如此,今早扫垃圾的清道夫怎么没有瞧见这一把刀?莫非在垃圾扫过以后,才有人把这刀丢在那里的?”

汪巡官道:“不。扫垃圾的时间固然规定在每天早晨九点钟以前,但这把刀在垃圾桶的旁边,相去约有一尺,并且那里有些乱草,不容易引起注意,还有一张破新闻纸掩住了一半,似乎是被风吹在上面的。若是不留心,当然瞧不见。霍先生,你知道我是特地到那里去察看的,自然应当别论。所以你若一定说这刀是今天早晨九点钟后丢在那里的,未免有些说不通。”他的语调中漏露出自满的得意,他的胖头也不自主地晃了几晃。

霍桑点头道:“唔,原来如此。既然有这样的情节,我这想法自然不能成立。这样,我们不妨假定这把刀大概是凶人在行刺以后,开了东窗,从窗口里丢下去的。”他又回头问我道:“包朗,那东窗不是本来虚掩着没有下栓吗?你总也瞧见的罢?”

他的观察能力真是巨细不捐。我点了点头。

我答道:“是的。我当初还曾把那扇窗仔细验过,窗上的铁条丝毫没有移动的痕迹。

我就断定他不能做凶手的通道。但我的眼光,给铁条阻隔住,窗口下面的凶刀当然瞧不见。“

霍桑道:“这不能怪你。你也不必辩白。我的视线也一样不可能屈折。”他又把那刀细细瞧了一会,重新还给江巡官。“汪巡官,你能够发现这一把刀,足见你精细过人。

这刀对于案子的进行多少总有些助益。现在你应急速回去,吩咐那监守张家前门的警士们,如果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走近门前,应当暗暗注意,不要放走,也不要贸贸然去惊动。说得明白些,应当相机行事,偷察可疑人的行动。我所说的可疑人中间,那打离差的阿荣是最紧要的一个,应得特别注意。最好你另外派一个人到他家里附近去守候一下。“

“只有阿荣应得特别注意吗?我看那个看门的金寿也像是案中要紧人。霍先生,你可同意?”

“金寿的地位果然很重要,但我早晨向他问话,觉得他的话条理不乱,不像是他假造得出的。”

“可是我刚才问他,他却吞吞吐吐,不由不叫人生疑。”

霍桑微笑道:“我想你若能换一副面孔对他,他也许不会吞吞吐吐了。”

他又慰勉了几句,就送汪熙年出去。我等霍桑重新回进了办事室中,又提出我的疑团来。

“霍桑,你从这一把刀上可能得到什么线索?”

霍桑道:“我瞧那刀是寻常的水果刀。刀虽是新的,却已经磨过几回,一些没有锈斑。这可以想见那人的一种”磨砺以须“的姿态。进一步又可以想见那人怀怨已经好久了。”

我道:“还有别的见解吗?”

霍桑似乎不听得,仰起些身子迟疑地说:“我打算再到张家去——”

意外的挫折打扰了我的问句和霍桑的表示。电话室中的铃声又玲玲地响起来。

九、意外发现

这一次电话中的消息差不多像晴空中的霹雳,实在太出人意外。打电话的是许济人医官,除了称呼,只有三句话,干脆而简短。那三句话是:“这案子的真凶我已经得到了!你们等一等,我立刻就来。”

这消息给予霍桑的刺激也相当大,显见它是突如其来的,也不是他意料所及。他把两手插在裤袋中,皱着眉头,不住地在室中踱来踱去,口中还喃喃地咕噜着。

“奇怪!真想不到!他的职务是检验,怎么会得到真凶?我们尽了四个人的力,忙碌了半天,还没有到达成功的地步,他却越俎代疱,一举手间便坐享其成!太奇怪!”

我说:“你总也相信‘世事万变’,往往有出乎情理以外的。”

“但这一着究竟太奇诡!”霍桑停了脚步,仰起头来:“包朗,你听他的报告,是不是只有这三句话?”

我笑道:“是啊。若是你因着推想不出来由,要教我加添几句,我可捏造不出呢。”

霍桑不理会。他背负着手,继续地踱步。他的目光下垂,似在那里欣赏地毯上的花纹。

一会他又立定了,问道:“包朗,许医官第一次打来的电话,你可也听清楚?”

他的问句如果不算突兀,也近乎无聊,分明因着推索不出内中的情由,有些东拉西扯。我不禁暗暗地好笑。

我答道:“怎么不清楚?那时候他的话也没有几句。你可要我再说一遍吗?——他说有刚呕吐的东西,含着汾酒和砒毒;茶里面却完全没有毒。他又说检察官——”

霍桑忙摇手止住我。“好了,好了!你别无理取闹罢!”

我大笑道:“那么你自己也得忍耐些。你方才还说这一件案子宜缓不宜急,怎么一会儿就这样子刻不容缓?”

霍桑道:“我不也说时机是有转变的吗?此刻转变已经实现了,所以我说的缓急当然也不能不更替一下哩。”他依旧在打旋。

我道:“虽然,许医官说,即刻就来。等他一到,疑团就可以明白,那时再打算进行不迟。无论如何,你也用不着如此慌乱。”

霍桑似乎不听得,举起手表来一瞧,说:“唔,至多还有十分钟,他大概可以到这里了!”

我又笑道:“你还是这样急!莫非你心中有无线电?”

霍桑自言自语地说:“我料他的意外的发现一定是在张家验尸的时候得到的。张家屋子里没有电话,可知他打电话时已离了张家。即使从张家到这里,乘汽车只须一刻钟,现在已经过了五分钟,不是再过十分,他就可以到了吗?”

我应道:“我也但愿他能够马上就到,才可以把我们从迷城里解放出来。你姑且吸一支烟静静吧。”

霍桑应变时的镇静精神是我素来佩服的。可是这一次他竟会这样子焦急不耐,我自然不免要觉得可异。他所以如此,也许有某种特别原因吧?大概这一个消息,不但他从未料到,并且如果属实,还可能把他脑中所有的设想完全打消。他在诧异之余,就不自觉地不能自制哩。

霍桑果真坐下了,摸出纸烟盒来。我们吸了一会烟,彼此都静悄悄的。我从烟雾弥漫中瞧霍桑的面容,庄肃而沉静,睫毛下垂,眼睛却不住地在眨动。他显然在竭力运思。

若使能够把他思想的历程引伸开来,我相信它反可以渡越太平洋而有余!

忽然间霍桑仰起头来:“哼!许医官来了!”

我敛神一听,并没有任何声音。莫非他想得出神了?霍桑已从椅子卜跳起身来,推开了办事室的门走出去。我跟到办事室的门口,才听得大门外有汽车声音。果真有人来了。

一会许济人已走进来,霍桑便略去了应有的客套,忙着发问。

他道:“许先生,你不是说凶手已经得到了?”

许济人一边点头,一边伸手去摸他的胸口的衣袋。

他答道:“正是。”

霍桑又问:“可是阿莱已经回来了?”

许济人摇摇头。他已取了一本记事册出来。霍桑失望地重复的问句。

“阿荣没有回来?”

“没有。”

“那么,你说的凶手又是谁?”

“在这里。凶手的名字叫做贾子卿。”

许济人在翻检他的手册。霍桑目不转睛地注视他。我也不禁怔了一怔。凶手是贾子卿?可就是姚国英所查明的那个和有刚饮酒的姓贾的?或是另外有一个姓贾的人?

霍桑定了定神,问道:“叫贾子卿?许先生,你怎么知道的?”

许济人早已从记事册中取出一张白色的吸水纸来。

他答道:“你们瞧吧。”

霍桑将那纸接过,展开来瞧。我赶紧把头凑过去。那纸上写着两行墨笔写的草书:“我如果中毒,毒我的一定是贾子卿!”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新桥街,吉庆里,二号。”字迹有些像那张我从死者书桌抽屉中检得的没尾信笺上的草书。

霍桑瞧了一遍,他的诧讶的眼光又移到了地毯上面,似乎一时不明白内中的情由。

一会,他继续问道:“你只得到这一张纸?”

许济人道:“是啊。难道这一张纸没有价值?”

他的语气显然失望。他虽不像汪巡官那么喜功,但他自认为重大的发现,却只换到霍桑这一句话,自然不兔扫兴。平心而论,他这一个发现,若说是无价值,确也太觉苛刻。

霍桑变了语声说:“不,这纸当然有价值。许先生,你从那里找得来的?”

许济人道:“我在检验张有刚的尸身时,从他身上的天津裤带里得到的。纸上的字迹已经给有刚的妻子和妹妹看过,我自己也把他的亲笔对证过。这的确是有刚自己写的。”他的兴奋的情绪又恢复了。

霍桑点点头,瞧着我道:“这两行字,和你所发现的那封没有结尾的匿名信,笔迹果然相同。不错,这果真是死者的手笔。”

我也说:“这半张吸水纸,分明就是从他的书桌面上的吸水纸上撕下来的。”

霍桑道:“是。我起初还以为那吸水纸所以被撕去,或是因着纸面上留着反印的字迹,不料他竟是直接写在上面的。我料想他所以如此,一定是为着仓猝间没有别的纸,就顺手写在吸水纸上。”

我道:“他写这几个字,可是要人家知道谋害他的真凶?”

霍桑道:“那自然。”

许医官也问道:“霍先生,你想他什么时候写这张纸?”

霍桑思索了一下,答道:“据我推想,大概他回家之后,忽然觉得身体上感受某种痛苦,就疑心到自己已经中毒。他。推想那毒他的人是谁,所以就把那人的姓名写出来,藏在身上,以防万一他毒发猝倒,不致于灭口无证。他当时曾叫过金寿,想必也为着毒发难熬的缘故,要想叫金寿请医生。可惜金寿误会他发酒狂,竟没有答应。”

许济人连连点头道:“霍先生,你的解释很近情。现在怎么样进行?”

霍桑道:“这纸上既然写明了姓名住址,我们自然应得立刻走一遭。这贾子卿假使果真是下毒的人,那就是这案中的主凶。我们当然不可放松他。”

许济人应道:“不错。刚才我已和检验吏仔细将尸体验过,的确是因毒致命。那刀伤只是有刚死后给人刺进去的。所以我相信这贾子卿是真凶无疑。”

许济人又列举几个伤口的证迹,竟和霍桑先前所说的没有两样。霍桑请求留下那半张纸,又向许济人谢了一声,便送他出去。

临末他又道:“许先生,我们立刻去访问贾子卿。如果他没有逃走,今天晚上当然可以破案。我一定报告你。”

许济人既去,霍桑就开始整装。

他向我说:“包朗,这就所谓宜急不宜缓了。快预备。”

我应道:“好。你想今晚上就可以破案?”

“是。我们若和姚国英比较,也许可以捷足先登。”

“怎么?我们和姚国英走上了一条路?”

“是。”

“你认为他所说的章东明的老顾客就是这一个贾子卿?”

“大概就是一个人。你想姓贾的并不像张王李陈那么普遍。他和张有刚饮过酒,砒毒又和酒混在一起,显见不会是另一个人。”

十、一个兜得转的人

新桥街的地点本来算不得热闹,但电车在这街上经过,交通很方便。我们寻到了吉庆里,里内都是一上一下的石库门,房屋已很陈旧。家家门口的墙上都用竹竿晒衣裳,纵横杂乱地使人厌烦。几个小孩子在潮湿积潦的地上打滚,他们的衣服和面孔都和这弄里的景状谐和地脏得厉害。一阵阵的异臭刺鼻难受;耳朵中又充满了女子的诟谇声和呼叫声。这现象显示出每一个石库门中,都塞满了人,足够使户口调查员感到头痛。在这种拥挤、喧扰、杂乱、龌龊的环境中,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生活!可是仅有许多高楼大厦却被少数人占有空废着!

我们走进了里内,瞧见第二个石库门上就标着第二号门牌。霍桑推进门去,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不,不再是天井了,它已失却了本来的作用,一部分堆满许多破旧竹箩板箱一类的器物,一部分却盖了一张旧铅皮,下面排着几只行灶,分明已改做了一个灶间。那正间也改变了应有的姿态,一壁排了两支小榻,形成了折角形,榻上的被褥当然不会太洁白;另一壁又点缀着几张折足断背的椅桌,只留下一条小小的通道。总之,这里是一片没有客堂的样子。

一个老年的妇人,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一支铅桶,嘴里唧唧哝哝地哝咭着,正从正间后面走到这变相的厨房中来。

霍桑赔着笑脸问道:“老婆婆,请问这里可有一位贾子卿先生?”

老妇放下了铅桶,抬头向我们打量了一回,才慢吞吞作答。

伊反问道:“可是后楼上的贾先生?他刚才起身呢。”

这时已交四点了、这位贾先生怎么刚才起身?要是估量这人是一个没有职业的懒汉,大概错误不了多少。霍桑又柔声地说了几句,老妇便回身进去唤。约摸等了五六分钟的光景我便听得楼梯上急急走动的声音。有一个男子走出来。

那人的打扮见了也觉得奇怪——其实是不称。他的身上的夹袍于是铁灰色的毛织品,足上是黄纹皮皮鞋,也许还是来路货。他的年纪还不到三十,面目也还算得端正,看上去分明是一个资产阶级——至少是高薪给的漂亮少年。一个经验欠缺些的人,在别处遇见了他,一定要把他当做一个贵家公子。若使有人说他的住居是一个卑田院式的黑窟,谁也不会相信。上海这个都市真是太神秘。像这样一类的浪人不知有多少。他们并没有正当的生产职业,或是靠着一班“小开牌头”,或是干些偷偷掩掩的非法勾当,照样可以舒适地过他们的胡调生活。因此他们的衣着总是特别讲究的,袋里有了钱用起来又特别阔绰。一个外乡来的不明白他们真相的人看见了,谁是无赖,谁是阔少,再也辨别不清。

他见了霍桑,很熟悉似地点了点头,赔笑相迎。这又是这种人的一副特有的派头。

霍桑凑近些,低声说:“贾先生,我姓霍。伯熊兄叫我带一封信在这里,有一件事要请你办。”

贾子卿呆了一呆,随即含笑道:“哎哟!昨天不是伯熊兄的婚期吗?我因着有些小事,竟没有去道喜,真抱歉!他有信给我吗?我们到外边去。”

我们跟着他退出来,一同走出里外。我的呼吸才觉得自由了些。

贾子卿说:“我们去喝一碗茶罢。大家可以谈谈。”

霍桑道:“这里近边没有好茶馆。我们去喝一杯酒,好不好?”

贾子卿道:“很好。我们往章东明去。那里清静些。先生可赞成?”

这是霍桑求之不得的,因为昨晚有刚和姓贾的饮酒的地点就是章东明。此刻他自己开口,我们自然乐得赞成。一会,我们走进了章东明酒店。那时还没有到上市的时候,楼上楼下都是静悄悄的。一个中年堂倌一见贾子卿,连忙上前来招呼,证实了他果真是一个老酒客。

堂倌说:“贾先生,今天早晨有一位朋友来寻过你。

贾子卿道:“喔,他姓什么?”

堂倌道:“我没有问。他晚上还要来呢。”

贾子卿点点头,彼此就坐下。我向霍桑丢一个眼色,告诉他那个访问的人一定就是姚国英。

贾子卿问道:“二位喜欢什么酒?京庄,花雕,还是竹叶青?”

霍桑道:“不,我们常喝白酒。

贾子卿笑道:“那真巧极!我本来也是喜欢白酒的。”他就吩咐堂倌道:“拿三壶汾酒来。”接着他又点了几样酒菜。

我斜睨贾子卿的颜色,非常起劲,似乎他听得了有什么事要他办,总有些油水,所以丝毫不怀疑我们。其实他的罪名一部分已经证实,他虽是个鬼精灵,却还看不透这一层。霍桑也暗暗地瞧着贾子卿,默然无语。我知道他对于贾子卿的应付方法,心中必早有成算。贾子卿摸出纸烟来敬客,居然是大炮台。霍桑却谢绝了,掏出自己的白金龙来。

贾子卿问道:“霍先生,伯熊兄有什么事要找我办?”

霍桑答道:“这件事相当麻烦,非找一个‘兜得转’的人办不了,因此才想到你老哥。”

贾子卿得意地说:“唉,兜得转说不上,我也不过在外面混混。霍先生,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事?”

霍桑装做要从衣袋中摸出信来的模样,看见堂馆将酒壶送进来,便又故意停手。贾子卿抢着向我们斟了两杯。

霍桑谢了一句,接过杯子,凑到嘴边嗅一嗅,忽定了目光仔细向杯子内瞧着,呆呆地不说话。

贾子卿也停了杯子,诧异地问道:“霍先生,瞧什么?”

霍桑似笑非笑地答道:“我瞧瞧酒里有没有砒霜!”他的两只锐利的眼睛早从酒杯上仰起来,盯住在贾子卿的脸上。

贾子卿反笑了一笑,答道:“嘿嘿嘿,霍先生,你倒是个滑稽大家!嘿嘿嘿!”

他的脸色很自然,笑声也响亮。他的掩饰的工夫竟这样厉害?霍桑的嘴角嘻一嘻,仍凝视着他。他向我们俩瞧瞧,开始有些窘。

他又问道:“霍先生,伯熊兄的信呢?”他减低些声音,“他有什么事要找我办?”

霍桑再度伸手到衣袋中去摸出一封信来。冷冷地答道:“他要请你谋杀一个人!”

贾子卿一听这话,又瞧瞧霍桑的脸色,才微微震了一震。他接过了那个封套,他的手指有些发抖。他的眼光凝注在霍桑的脸上,将那信封拆开来。里面并没有信笺,只有一张名片。

他喃喃地念道:“私家侦探……霍桑……办事处爱文路七十七号。电话九九零九九。”

这位在外面混混的贾子卿这时也不由不变了面色,张着一双滚圆的大眼,显得十二分惊骇。他不像是个怕事的人,可是这回事来得大突兀,他分明毫无准备,而且霍桑的一双炯炯的眼睛也有些使他吃不消。

他期期地问道:“霍——霍先生,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我——我实在弄不懂!”

霍桑道:“不懂?你自己干的事,怎么会不懂?”

“我于了什么事?”

“你一定要我说?你可认识张有刚?”

贾子卿顿了一顿,答道:“认识的。怎么样?”

霍桑道:“昨天晚上,你可曾打电话到钱伯熊家去,把张有刚叫到这里来和你约会?”

贾子卿照样迟疑了一会,才点头道:“是的,这也是实在的。可是和朋友喝一回酒并没有犯法啊。”

“喝酒固然不是犯法的事,可是酒里面放了砒霜,那似乎应当换一句话了。”

“什么?砒霜?这是什么话?”他的手在桌子上一拍,一支才烧着的大炮台便给击落在地上。

霍桑吐了一口烟,安闲地说:“看起来我不能不给你解说一下了。你昨晚上在张有刚的酒杯里面偷放了一些砒霜,蓄意谋死他。是不是?”

贾子卿跳起身来,双目突出了,脸上也泛出青白色。

他道:“这——这——这是什么事?你怎么随便冤枉我?”

霍桑仍从容地说:“冤枉你?那么昨晚上你悄悄地约他到这里来,总不是冤枉你吧?”

“约会是有的,我并不赖。你怎么说我谋杀他?”

“你如果没有谋杀的意思,为什么又这样子行动诡秘?”

“我——我约他商量一件事。”

“唔,这件事总含些秘密性质吧?”

“是——是的。我应许他守秘密的。”

“那么,现在你得说明白了。如果再秘密下去,也许会误累你自己。喂,坐下来说啊。”

贾子卿取出一方白巾来,在额角上抹了一抹。他重新坐下,把惊骇的眼睛瞧瞧我们,略一疑滞,便点点头,似乎已理会了这不能不说的局势。

他期期地道:“就是——就是为有刚讨小老婆的事。”

霍桑道:“喔?请你说得详细些。”

贾子卿说:“这件事我虽然担个介绍人的名目,其实我并不会拉拢,完全是有刚自己看中的。那女子姓胡,叫葆洁,今年只有十八岁,。以前和我做过邻居。伊家里虽然穷,有个哥哥胡诚初,是在小学校里当教员的。有刚看上了葆洁以后,叫我去说亲。葆洁的母亲本来是允许的,给我一张肖照。可是诚初不赞成,因此就不能不秘密进行。”

记起我在抽屉中发现那张用透明纸包的小家碧玉的照片,大概就是这位胡葆洁。不过他所表白的不会拉拢,也许包办拉拢的就是他。因为我看这样一类的勾当才是他的正常职业。

霍桑问道:“伊的哥哥有没有反抗的举动?”

“据有刚说,诚初曾向他明白地说过,他一定不愿意把他的妹子做人家的妾。”

“诚初可曾有过什么威胁的表示?譬如有刚要是一定要干,他将有什么举动之类?”

“这——这个我不知道。有刚没有跟我说。”

“晤,你们当然不肯就此中止的。是不是?”

“是——不过这完全是有刚的意思。他的心热得像火上浇了油,那里肯停止?他一面教我向胡老太婆直接进行,一面又应许我设法弄些把柄,塞住他的妻舅颜小山的嘴,以便和他的夫人离婚。等到时机成熟,葆洁用不着再做妾,诚初也不致于再反抗。因这一来,两方面都有顾忌,这件事便不能不特别秘密。”

“你们的秘密勾当到底成功了没有?”

“起初胡母经我一说,果然答应了,约定明天先交半数一千五百元。不料这消息不够秘密,被胡诚初知道了。他赶来寻我,来势倒很凶。他说我若是做成了这一件亲事,他一定控我诱骗罪。其实这是冤枉的,他找错了人。可是事情弄僵了,我也没有办法。

我觉得这回事干不了,至少得搁一搁,避避风头,因此昨晚上我特地约有刚到此地来,把内中的情形告诉他,劝他将这一件婚事暂作罢论。这就是我们昨晚约会的情由。哪里有什么谋杀不谋杀的事?“

“你的话说完了?可还有什么隐藏的地方?”

“没有!光棍不打谎。我的话句句实在,不相信尽可以调查。”

姓贾的举起右手在胸膛上拍一下,他的声调也相当响亮,做出一种白相人“闲话一句”的姿态。霍桑依旧静穆得像一个入定的和尚。他向对方瞧着,口中似在自言自语。

“这就太奇怪!你既然替他‘拉拢’,其功非小,他对于你当然是有好感的。怎么他反而说你毒杀他?”

贾子卿又惊怪地跳起来:“什么?有刚自己说我毒杀他?”

霍桑点点头。

“他还会说话?”

霍桑不答,又伸手到衣袋里去取出那半张吸水纸来。

他答道:“有刚死了,不能再说话,但是他写明在这张纸上。你自己瞧罢。”

贾子卿将纸取过瞧了一瞧,忽然自己咬着嘴唇,瞧瞧霍桑,又瞧瞧我,呆怔怔地直立着,没有话说。

霍桑吐着烟,说:“你看这字迹可是有刚的亲笔?”

贾子卿用力点一点头:“晤,是的——像是亲笔。”

“你还有什么话说?”

“他——他咬我!……他诬陷我!……对,一定对!”

“什么?诬陷你?不是又矛盾吗?我说过,你是他的功臣啊。”

贾子卿的火气平了些,他的脑子因着冷静而恢复了思考作用。他重行坐下。

他说:“霍先生,我明白了。他要咬我,也有缘故。对,并不矛盾。”

“怎么样?”

“这叫做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唔?”

“昨晚他听了我的失败的信息,就和我翻脸,不但说我不够朋友,不忠心,反而咬我和胡诚初通同了捉弄他。所以昨夜里我们原是大家红了脸散的。”

他的“狗咬吕洞宾……”的吴谚自动招认了他的包办“拉马”,同时又证实了我的假定并没错。不过我揣度他的声音状态好像并不是假话,否则他的表演天才是出乎意外地优越了。

霍桑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你这话也实在?”

贾子卿道:“完全实在。霍先生,你尽可以叫阿四——那堂倌来问一问。昨晚我受不住他的呕气,也曾跟他争过几句。大家弄得面红颈赤,几乎动手。所以阿四也听得的。”

“虽然。照你的说法,有刚似乎太不讲情理了。你既然好意替他做谋,事体不成,也是常事,而且还只是暂时搁一搁。他怎么竟忍心诬陷你?”

“唉,霍先生,你还不知道有刚的性子哩!他本来是非常刁钻刻薄的,一不合意,往往会反面无情。这话你也尽可以向他的朋友们中去证明。”

“那么他一定有许多仇人了。”

“是啊。他有多少冤家,我虽不能一个个指出来,但朋友中和他有好感的,我敢说实在很少,很少!”

“你对于他的冤家,多少总能够指出几个吧?”

贾子卿低头想了一想,答道:“别的人我不敢说,那姜志廉是有刚自己告诉过我的。”

霍桑的眉毛掀一掀:“姜志廉?他是什么人?”

“他是有刚的朋友,曾做过邻居,以前一直在一起,后来志廉和有刚的妹妹效琴同过学,忽然搭上了,还自由的订了婚约。不知怎的,有刚偏不赞成,就和他翻脸断交。

志廉也忽然失踪,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信息。自从姜志廉失踪以后,有刚时常露出害怕的样子,仿佛防他报仇。所以我确实知道他们俩是有怨仇的。“

霍桑缓缓地举起酒杯,饮了第一口。他的目光不住地在转动。贾子卿没有酒兴,只自瞧着他,像在等他的判断。

霍桑又问道:“那姜志廉的家世怎么样,你也说个明白。”

贾子卿说:“姜志廉的老子是一个酸秀才,很厉害,虽然也有些积蓄,但志廉对于财产是没有主权的。他在沪江大学里读书,快要毕业了。”

“他的面貌呢?”

“说到面貌,晤,白白的脸,红红的嘴唇,可以算得漂亮。他是常穿西装的,个子不高,而且文绉绉的有些女人腔。”

霍桑又吮一口酒,顿一顿:“志廉失踪以后,他家里的人有没有出去寻过?可有什么消息?”

贾子卿第一次陪了一口,摇摇头:“没有消息。他家中人寻不寻,我不知道。因为志廉的弟弟志高,自从他的哥哥失踪以后,也绝不和有刚来往。所以他家的信息隔绝了。”

霍桑丢了烟尾,让身体向椅背上靠一靠。谈话已可以告一个段落。空气比先前缓和很多。酒客们也已在络绎登楼。霍桑乘机问明了姜志廉和胡诚初的住址,贾子卿也毫不留难地说明了。

他又说:“霍先生,你若要去寻胡诚初,必须在五点过后他才回家。他的个子很短小,戴一副近视眼镜,很容易辨认。”

霍桑点点头,又向我瞧瞧。我才知道这胡诚初不是别人,就是金寿所说探听有刚踪迹的那个人。那么有刚的死,他也有关系吗?

霍桑向手表上瞧一瞧,立起身来:“贾先生,你说的一番话,我姑且相信是实在的,现在我不能多谈了。但你得明白,此番的事,若是没有我,你此刻再不能自由了。所以你以后的生活应当换一条比较光明的路。否则你这样子‘混’到底不会有好结局。”

贾子卿弯弯腰,诺诺连声。我看见他的额角上的汗珠又缀满了,显出很感激的样子。

霍桑付了酒钞,就同我走出章东明。

我问他道:“你怎么竟轻轻放了他?难道他果真没有罪?”

霍桑摇摇头:“在我的眼光中,他并没有正当的职业,显然是社会上的一个罪人。

但他对于有刚的死,我相信他不会有关系。“

“那么许医士的发见只是教人空欢喜?我们不是白白地走了一趟?”

“怎么说白走?这一步已给我揭去了一重疑障。现在我们要走上正路了。”

“正路?在哪里?”

“你跟我走就是。”

“哪里去?”

“虬江路张家去。”

十一、还是一个闷葫芦

暮秋的日晷比较短,我们离开章东明时,街上的电灯都已亮了。等到我们的车子到达虬江路张家门前,人家都正在忙着吃晚饭。霍桑远远地向着那铁条的大门一望,便轻轻地向我说:“大门开着呢。我们姑且不必进去。”

“那么,你来干什么?”

霍桑不答,走到门口,向门房中瞧瞧,有灯光透露出来,料想有人在内。他走过铁门,沿着西边的青砖短墙,缓缓前进。一会,他停了足步,仰起了足尖,靠着短墙向里面了望。他忽又向我招招手:“包朗,瞧。他们正在进晚餐。”

我也扳着短墙,瞧进屋子里去。我见西边的一间憩坐室中,灯光明亮,一扇窗开着,窗帘也恰巧拉开。里面的方桌上有人在吃晚饭。面南坐的是死者的母亲,左边是有刚的妹妹效琴,却不见死者的妻子颜撷英。谅必还不曾回来。餐桌旁还立着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小使女。这两个主人的脸上都是冷冰冰的,显示一种悲郁阴暗的神气。因此那两个女仆也都默默无语。

霍桑低声说:“我们的委托人还没有回来。”

我应道:“是。丈夫给人谋杀了,伊还是在外边,似乎说不过去。”

霍桑不答,仍旧猫儿捕鼠般地注视灯光耀灼的憩坐室。我不知道他要瞧什么,他在等颜撷英回来吗?还是等别的人——像阿荣之类?

“哼!”

一声低低的惊呼从霍桑的喉咙中发出,接着他又忍住了。

我回头问他:“怎么?”

霍桑不答,目光炯炯地向屋子里注射。

我又说:“那个小使女,我们起先没有听人说起过啊。”

霍桑道:“不错,伊大概是新雇来的。当昨晚发案的时候,伊还没有进门,当然没有人说起伊。”

“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见伊的举动处处显得生疏吗?这就知道阿荣还没有回来,伊是特地来补缺的。”他拉拉我的肘骨,“瞧!张效琴又在举筷子哩!”

他的语声低沉而颤动。我有些奇怪。吃饭用筷是件异常的事吗?霍桑何以如此震动?

正在这个当儿,猛觉得我的背心上有人轻轻拍我一记。我不禁一凛,急忙回头瞧时,一个穿黑长袍子的男子正目光炯炯地瞧我。那人虽穿着便服,但一种挺胸凸肚的神气,一望而知是一个便衣警探。

他问道:“你们瞧什么?”

我答道:“我是包朗。他就是霍——”

我的“桑”字还没有出口,霍桑忙回身过来,在那人的肩上拍一拍,又取出一张名片给他。

霍桑低声道:“朋友,误会了,别多说。这是我的名片,包朗,我的肚子饿得很。

我们快回去,等明天破案吧。“

他回头就走,我也只得跟着,那探伙似在道歉,我听不清楚。我们到了靶子路,他跳上车子,竟绝口不说一句话。

他真的有把握了吗?他既然说要等明天破案,今天晚上当然是没有希望的。读者们谅必也深知道他有一种牌气。每逢在案于将破未破的当儿,要是他不是自动的剖解,若想向他问几句话,准不会教你满意。所以我虽然满腹疑团,不知道他的葫芦中卖些什么药,却也只能暂时忍耐,不愿意平白地讨没趣。

我们到了寓中,霍桑立刻教苏妈备饭,吃饭时他仍旧保守着缄默态度。我的脑室中却盘据着种种疑问:凶手一共有几个?下毒的是谁?行刺的又是谁?胡诚初吗?姜志廉吗?那个穿西装不知姓名的高个子吗?还是阿荣和魁林?或者竟就是他的妻子颜撷英?

这几个问句,好似在咽喉间起了障碍。我的夜饭再也吃不下去。

在夜饭将近终了时,汪巡官来了一个电话,总算多少有些发展。他已查明那辞歇的车夫魁林,在一星期前已经回他的老家句容去。又从钱伯熊那边查出有个西装高个子叫何炮熙。也是那天的贺客。他在那天下午走过张家门口,顺便去约有刚一块去。他是有刚的新朋友,所以交谊还是很睦洽。汪巡官还提及一件抱歉的事,他派的一个探伙到达王家码头阿荣家时,听得阿荣已回家过一次,可是又走了。我对于最后一点相当兴奋,因为阿荣出现了,追踪起来总比较有些把握。可是霍桑很淡漠。他不加批评,饭罢以后是我们循例的吸烟时间。这晚上我们吸烟时的姿态神情是彼此不同的。霍桑的烟,吐吸匀整而有次序,身子靠着藤椅的背,伸直了两腿,闭了眼睛,足见他心中的安定。我的纸烟却忽吐忽纳,杂乱无章,掩不住我心理上的烦乱的状态。静寂中只有钟摆振动的嘀哒声和远远的电车声。

电话又响了。我站起来时,霍桑早抢了先着。我就站了旁听。他说:“我是霍桑……

晤,你是金永椿?……姚探长派你在张家门外的?……晤,晤,怎么样?有个穿黑色短衣的人进去了?……光头,身材很短小?……进去了已经好久?……好!……怎样?姚探长不在署里吗?……那不妨事,回头我来通知他。……好,好。你别惊动他,我就来。……“

事情连续地开展。霍桑刚才将电话筒搁好,我还没有开口,我听到一辆车子停在我们的寓前。这时候还有来客?不一会,施桂果然引进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来,就是张家看门兼种花的金寿。霍桑一见他,不禁显出惊怪状来。

他忙问道:“金寿,你来干什么?”

金寿手中执着一封信,便将那信递过来。霍桑将信接过去时,我也急急走过去瞧。

那是一个洋纸信封,上面写着“霍桑先生”四个字,钢笔写的,非常娟秀。霍桑将信拆开的时候,我见他的目光炯炯,呼吸似乎急促了些,连他的手指都颤动了。他一壁将信笺授给我瞧,一壁回头向金寿问话。

“这是你家小姐差你送来的?”

我早把眼光注射到信笺上去,上面写着一行细楷。“凶手已经拿住。请先生们速来!”下面的具名是“效琴手上”。

太奇怪!这报告是真的?或是仍像先前那么出于误会?如果真的,那凶手是谁?又怎么会自己送上门去,给这女子拿住?在这几秒钟间,我的思维的运动真是说不出的昏迷凌乱。恍惚间,我不知道霍桑又问过什么话,但听得金寿回答:“是的,阿荣和少奶都已经回来了!”

霍桑又活跃了。他打了个电话给龙大车行,不再说别的话,忙着穿上外衣,戴上帽子。装束既毕,他听听门外,向我点点头,首先往外就走。我和金寿急忙跟着,走到门外,正要上车,忽见又有一辆汽车停下来。那人还没有下车,霍桑便高声招呼:“国英兄,你可是从章东明来?我想那个姓贾的人,你一定没有碰见。”

停车的人正是姚国英,忙答道:“是啊,我扑了一个空。不过我又得到一个消息。

他今天下午去得特别早,四点钟左右就到,又和两个生客喝过酒。他们三个人酒简直没有喝,话可说了一大堆。“

霍桑忙止住他道:“好了。他是没有关系的。现在别多说,你也不必下车,快跟我去捕凶手!”

他不等姚国英答话,便跳上车子,向我和金寿招招手,车子就立刻上路。车子进行得本已很快。可是我因着急于要知道这案子的真正结果,还不知足,恨不得一步就到。

好容易忍耐到十分钟光景,车子才在张家的洋房门前煞住。我第一个跳下车来。

那时大门外面又多了一个便衣侦探,远远地分散守伺着。霍桑向最后的一个——就是先前拍我的,也许就叫金永椿,附耳说了几句,便不待通报,第一个抢步走进里面去。

他回头向我们摇摇手,似乎叫我们不要作声。我看见憩坐室中的灯光仍旧明亮。我跟霍桑走到窗前,也偷偷地瞧了一瞧。里面有三个人正静悄悄地谈话。一个站立的男的穿一套黑色短衣,是个瘦削黄面的光头少年,大概就是阿荣。这时他低倒了头,又像畏怯又像懊丧的样子。居中坐着两个女子,就是有刚的妹妹效琴,和他的妻子颜撷英。

霍桑向跟随在后面的金寿演演手势,似乎教他去通知。我看见客堂中张着一幅白幔,供桌上有一张有刚的照片,一对白烛,有些阴风凄凄。我知道有刚的尸体已经移送到验尸所去,这预备的白幔在旧俗上也近乎僭越,因为他还有母亲在堂啊。一会儿金寿出来回报,小姐在书室中会见。霍桑向姚国英咬了一句耳朵,就引着我穿过客堂,走进书室里去。

我们进了书室,霍桑顺手将室门关上。书室中尸体虽已没有,电灯也很亮,可是仍有一种阴沉沉的感觉。这大概是心理作用。效琴一个人坐在一张沙发上。伊的面貌,早晨我本来见过的,可是在电灯下瞧来,伊的颧骨高耸,眼珠失却了灵活,面色也越觉得惨白可怜,仿佛数小时的间隔,伊忽然患了一场大病。我默念这女人竟会捉破凶手,委实太出意外。伊此刻为什么还不干脆地把凶手交给我们?照眼前的情势而论,凶手若不是阿荣,一定是我们的委托人颜撷英了。

效琴站起来,向我们鞠了一个躬,左手捧着伊的胸膛,右手移两把椅子给我们坐。

伊先说:“霍先生,包先生,你们是不是来拘捕凶手?”

霍桑也鞠躬道:“是。我们是奉了张小姐的命令来的。”

伊点点头:“好。请坐。”伊自己也坐下了,“现在可要我把那凶手给你们介绍一下?”

霍桑摇摇手:“不必了。我已经知道这个人是谁。此刻我所希望的,只请你把凶手在昨晚上的举动说一个明白,以便我在阅历上可以增进一些。”

伊笑一笑——是一种毫无欢意的苦笑。什么意思?

效琴说:“很好。我也早料你知道了。霍先生,你果真是名不虚传!”

霍桑微微弯一弯腰,并不答话。效琴的左手仍按在胸口,好像吁出了一口气。室中静一静。我还是在闷葫芦中!

一会,那女子说:“现在你听着,有刚是毒死的;毒是砒毒,置毒的器皿是茶壶。

原来那人预知昨晚上有刚要去吃喜酒,料定他酒后回来一定口渴。所以在有刚没有回来之前,茶壶里面早已放下了砒毒。“

真的?怎么许医官说茶中没有毒?我的疑处没有解答,那女子的剖解早又继续下去:“等到有刚回来时,那人只是悄悄地静待。他读了一会报,喝了一满杯茶。过了一会,那毒性在他里面发作,他呕吐了。那人仍伏在这一扇室门的外面,等待所谋的成功。

那人觉得有刚顿足拍桌地喧闹了一刻,又喊了几声,却终没有人来答应。那人自然暗暗地庆幸,但还防有刚忍不住痛楚,会从室中出去,所以把书室门在外面反锁着。后来有刚果然想出去,可是推不开门。接着有刚忽然静下来,那人听得有一种钢笔套丢在桌面上的声音,好像他在写什么。不一会呼喊声又响起来,继续的是呻吟声,茶几椅子翻倒声,花瓶碎裂声,听了很怕人!他挣扎了一会,终于跌倒了。那时他还在地上牵动了好久。那行凶的人在外面也感觉到,心中也有些不忍,可是一念及所感受的痛苦和怨仇,便也勉强忍制着。末后有刚已静止不动了,那人才开进门来;但一瞧见有刚的张大的眼睛,还以为他没有死,立即把手中执着的小刀,又猛力地在他的胸口刺一下。“

“唉!这一着却出我所料!我不知道下毒和行刺竟是一个人!”

道是霍桑不自觉的岔口。惊异吗?当然!霍桑尚且这样子,何况我?

效琴继续道:“那人恨仇已好久了,身上常带着一把刀,本预备乘间行刺。可是那人虽然得了好几次机会,究竟身弱胆小,恐防敌不过他,终于不敢下手。后来那人为谨慎起见,就设法弄得了些砒霜,定意舍刀而下毒,谁知到了最后,到底还用着了刀。这大概是有刚的罪恶太深重,不能不受一刀!

效琴的说话略略停顿,又低垂了粉颈。伊的双手都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去了。

霍桑催着道:“以后怎样?张小姐,请说下去。”

效琴仍低沉着头,不即回答,伊的呼吸也急促了。这还是半明半昧的一个闷葫芦!

我再也按耐不住。

我立起身来,大声说:“霍桑,你听下去吧!我先走了!”

十二、同归于尽

读者们对于我这突然离去的举动,也许要表示不满意吧?其实我在这个当儿忽然声言要先走,原只为着要激激霍桑,并不是真个要出去。因为我忙了一天,目的在乎求凶案的结果,满足我的好奇心。现在案子既然到了将近收结的时候,我又怎肯舍弃?不过效琴所说的故事,只用着“那人”“那人”代替着凶手,使人捉不住,放不下,实在觉得难熬。因此之故,我就禁不住有这负气的表示,当我缓步走近室门的时候,霍桑果然立起来阻止:“包朗,别性急啊!这件事你如果认为有记载的价值,就不能不在这里旁听。你现在不是急于要知道那个真凶是谁吗?其实这人也称不得凶手,大概可以叫做正义的裁判者。好吧,我来给你介绍。那就是这一位张效琴小姐!”

我的脚受了拘束,顿时住了步回身转来。那女子也立起来,却仍镇静如常,但微微点了点头。

伊向我说:“包先生,你还没有知道?杀死有刚的就是我啊。现在你请坐,让我讲下去。”

霍桑重新归座。我像个傀儡,默然地模仿着伊和霍桑的动作。伊的难于置信的故事又续下去。

伊说:“我起初的意思,只想刺杀有刚,报我的宿仇,其他什么都不顾到。但一等到有刚死了之后,我忽然想到抵罪的问题,发生一种恐怖心,就想怎么样能够逃罪了。

我想有刚的死固然是中毒,但他胸口上又刺了一刀。刀伤不像是女于的能力所能刺的。

我如果把毒迹消灭了,教人只注目在刀伤上,那我就可以脱罪了。

“于是我将有刚的鼻孔和嘴唇上涌出来的血迹都抹干静,不让人知道他是中砒毒的。

正在那时,我仿佛觉得窗外有脚步声音。我就立起来,掀着纱帘,向外面偷瞧,却仍黑魃魃地不见一个人,只是我自己心虚罢了。

“接着我又把凶刀从东窗口里丢了出去,以便人家疑做是外来的人干的。那时我心中满含着恐怖,再不能顾虑到别的;就点了一支洋烛,走到这书房门外,高喊了一声,就跌在地L,装着晕过去。”

一个瘦怯怯的女子竟会这么样厉害,实在想不到!伊竟忍性杀害了伊的哥哥,这里面总有什么深怨宿恨吧?

效琴继续道:“以后的一幕,我早晨已经说过,先生们都已经知道了。后来王妈把我送到房中,金寿随即出去报信了。我在自己房中,定神一想,便想出了两个破绽。我想茶壶中还有余茶,他当然不会喝尽的;即使饮尽,剩余的毒滓当然也会化验得出。其次,我的手指上会染过血迹。我记得我曾经掀动过那白纱窗帘,帘角上也许留着我的指印。这两点都可以证明我的谋害,不能不设法消灭。于是我又悄悄地下楼,重新到这尸室中来。”

霍桑忽点头接口道:“你第二次到这里来的举动,我已经约略知道了。你将茶壶中的余毒倾去了,重新取了些茶叶,急切间没有沸水,就注满了一壶冷水。是不是?此外你为消灭血迹,又将那窗帘的右角剪去:并且剪的时候,我知道你是用左手的。张小姐,你不是习惯使用左手的吗?”

那女子灰白的脸上忽然微微一红,又张大了伊的含愁的双目。伊向霍桑点点头,显示一种惊奇和叹服的神色。

伊答道:“霍先生,你真像瞧见我的!这可见我现在的自供实在并不是愚蠢。”

霍桑微笑道:“这并没有什么希罕。也值得你称赞?我还知道你剪窗帘的那把剪刀,也许是你从楼上带下来的哩。”

效琴道:“正是呢。那剪刀本来是我刺绣时用的。但仓猝之中,我没有把它带回楼上去。那实在是我的失着。但我所以如此粗忽,也就由于阿荣的缘故。”

“那时候可是阿荣回来了?”

“是啊。我在剪窗帘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一个人立在窗口外。我吓得一跳,几乎喊出来。我仔细一瞧,才知是阿荣。在那个当儿,他好像还没有瞧见这书室中的事。我当然是不愿意教他知道的。我就叫他出去,在门房里略等一会。我想起当行刺的时候,觉得有刚的马褂袋中藏着那钱箱的钥匙。如果钱箱中有什么钱,不如拿些出来,送给阿荣,叫他守着秘密暂时出去,我的计谋也就不至于再怕破露。我就跽在尸旁,预备取他马褂袋中的钥匙,忽见有刚的鼻孔中还有些余血渗出来。这仍是中毒的徽象,我自然不能不顺手将血抹去。我随即解开衣钮取钥匙。我开了钱箱,箱中果然有一大卷钞票。我不管多少,一把都取了出来,重新锁上钱箱,又将我自己的衣角在箱门上抹了一抹,仍旧把钥匙藏在他的袋里。然后我走到门房,将钞票完全交给阿荣,急急叫他出去,暂时不要回来。阿荣拿了钱走后,我也就匆匆上楼去了。”

效琴的语声逐渐减低,不住地把两只手抚摸伊的胸口,脸色也越发惨白。霍桑向关着的书房门瞧瞧,忽的立起身来,眼光凝瞧在伊的脸上,要想发问。

效琴忽摇摇手,又说:“霍先生,请再等一等,别打岔。我还有几句话。我此刻所以自供罪状,也有几层理由:第一,我干了这件事,虽说复仇,良心上终不能安宁。第二,阿荣是个忠实的人。他受了钱,明知我干了违法的事情。他又知道有人已到他的家中去查问过,他的哥哥深恐连累,催他回来把钱还给我。第三,这件事我的嫂子实在处于嫌疑地位,我未免对不起伊。有刚是这样无情无义,妈的观念又太旧,还是重男轻女,嫂子也没有过得好日子。要是这件事再让伊受冤屈,我的良心也不允许。所以刚才我特地请伊回来,给伊完全说明白了。况且霍先生既然担任了这件事,我的虚伪的掩饰,迟早到底是瞒不过的。我知道刚才我们吃晚饭的时候,你们曾在墙外私探过。是不是?因着这几种原因,我知道我的计划终于不免有破露的一日,还不如爽快些自己宣布了罢。”

霍桑目光灼灼,走近一步,作惊骇声道:“张小姐,你不是已经服过——”

效琴的右手摇著作势,左手从伊的衣袋中摸出一封信来,授给霍桑。

伊道:“霍先生,别问我。我谋杀有刚的原由,你瞧了这一封信,大概终可以明白。

我——我不能多说话了!他——他直接杀了志廉,间接也杀了我!他——他实在是一个狠毒、残忍的人——不!他实在不能算人,是一头恶毒的怪兽!

伊说到这里,双眉紧蹙着,两只手都紧捧了心。伊的身子坐不直,使渐渐地横倒在椅子上。我站起来扶住伊。书室门突然给推开。颜撷英惶怖地站在门口,后面随着焦黄面孔的阿荣,张大了嘴眼在发愕。

霍桑不理会他们,抢步走到窗口,大声呼叫。

“国英兄,快进来!这女子已经服了毒,应得立刻送医院,再迟怕来不及了!”

这件案子终于结束了。效琴授给霍桑的一封信,也是有结束作用的,我现在把它披露在下面。

那信道:

“效琴妹爱鉴:这封信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读的,可是我也出于万万不得已,请你原谅我吧。我幸而获得了你的爱,又蒙你允许了婚约,那原是万分幸福的。不料你的哥哥有刚,不知为着什么,竟存着破坏的心,无论如何不应许你出嫁。当初我曾亲口向他解释过,请求他的同意。他一概不理会,一定要我取消婚约。后来他用污辱的话诽谤你,我自然不听他。他忽而又变计了。唉!他那杀人不见血的阴毒的计划真厉害,可惜我早先不觉悟啊!

“原来他套上假面,忽而重新和我亲近起来,天天约着我一块儿玩。我没有成见,不防他怀着恶意。他竟引我进了赌场,又教我入赌局;我自己也太愚,竟进了他的圈套。

我赌了几个星期,输掉不少;他又劝我翻本,并由他的介绍,用重利借到了七千元,不久也完全输去了!我原是在求学时代,没有财产权,又不知再向哪里去借贷。可是债主逼得紧,我的名誉将近破产了!这时候我正走投无路,有刚就强迫我做一种不名誉的行动,那就是‘偷’!

“唉!我真惭愧啊!我听了他的话,偷了我母亲的一对珠花,又加上我妹妹的一只钻戒,方才清偿了赌债。但债虽清偿了,我的偷盗的罪却已被我父亲发觉了!

“琴妹,你知道的,我父亲是怎样一个严厉的人。他起初要送我往法庭上去,后来因我母亲的劝阻,才把我驱逐了。其实我干了这样的事,无论再不能置身于社会,就是我亲爱的爸和妹妹都不将我看做人,我在家庭里,也没有面目立足了!我此刻已成了没人格的人,再也不能见你,更不配做你的爱人了!现在只有一条出路——那长江里的清流也许能洗掉我的污迹,恢复我的清白!

“唉!琴妹,是的,我太懦弱!我觉得没有勇气再见你,请你宥恕我!你读这一封信时,我的身体早已安葬在江波中了!

姜志廉绝笔十月九日“

这封信解释了这惨剧的因果。我曾问过霍桑,有刚和他的妹妹究竟有什么样的怨仇,竟忍心用卑鄙的阴谋,破坏他们的婚姻。

霍桑叹息道:“有刚是二房里承继过来的。他的愿望也许想一个人单独承袭全部的产业。可是张老太告诉我,效琴的父亲在临死的时候,竟把遗产让兄妹俩均分了。这就是结怨的主因。有刚是个贪婪残忍的人,效琴又不是他嫡亲的妹妹,自然无所不用其极了。他大概认为只要效琴不出嫁,伊名下的财产总逃不出他的手掌。但瞧效琴的年龄已近花信,还迟迟不出阁,可见伊的婚事的被阻扰也许已不止这一次。你也听得,有刚借着酒醉曾殴打过效琴,这也可见兄妹间的怨嫌的一斑。唉!

我也不禁叹了一口气。这一件事的主因还是中了遗产私有制度的遗毒。那宗法社会的渣滓——无聊的同血统的男性嗣族观念——也推波助澜地造成了这一幕惨剧。(当时女子承继法还没颁行)可是新教育的力量太薄弱,一般人的眼光还都被那传统的魔障所阻隔,到底瞧不破。于是怨海中的风波也就永永汹涌,没有宁息的一日了!

照例,我要请霍桑说明侦查这一件凶案的过程。

他说:“我在这件事上留下了一个不可恕的错误。因为这是一件双重谋死案,一是下毒,一是刀刺。下毒的是主犯,刀刺的是次犯:我以为是两个人。谁知竟是一个女人所包办!”

我说:“这委实是意想不到的,你也用不着自咎。但案中的主犯,你在什么时候知道的?”

霍桑道:“我在张家察验之后早就知道了。”

我诧异道:“这么早?你怎么样知道的?”

他说:“我第一点着眼,就在有刚的死由于中毒,不是刀刺,我凭着观察所得,就知道下毒的是他自己家里的人。因为我瞧见死者鼻孔和唇嘴上面都还微微留着些血迹,显见是流血以后经人抹去的。你想凶手为什么要抹去血迹?不是要灭迹乱人的视线吗?

这样,若是外人,何必多此一举?并且事实上也未免太从容。我当时曾指给姚国英瞧,他却没有注意到。还有那窗帘的剪角也是灭迹的一怔。不过最主要的证物,还是那把茶壶中的余茶。你难道没有觉得?“

我点头道:“现在我明白了。茶壶中是满满的一壶,见得有刚饮酒回家后并没有喝过茶。这原是出于情理以外的,但当时我竟想不到。”

“是,这是一个反常点。还有一点哩,你也明明瞧见。”

“唔?什么?”

“那茶壶中的茶叶不是都浮在面上吗?这也是反常的。正常的现象,茶叶都应得沉在底上,即使泡茶的水不曾沸透,浮起的叶也不过少数。可是那时你看见的,全部茶叶差不多都浮在面上。可见茶叶已给换过了;而且换的时候没有沸热的水,因此茶叶泡发不开,就自然而然地浮在面上。你若能注意到这一层,就可以进一步推想,那所以换茶叶的内幕也是自然‘洞若观火’了。”

“唔,我的观察力本来比不上你啊。但你既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宣布了?”

“包朗,这句话,又显得你躁急卤莽了!你想当时有种种疑点都没有着落,怎么就可以武断?况且我虽知道下毒的人是家里人,但还不知是那一个。因为那时候他的妻子颜撷英最有嫌疑。并且尸体上又刺上了一刀,是件双重谋杀案;铁箱中又失去了钱,又像夹杂着盗窃。于是我假定案中至少有两个罪人。我想主凶既然是家里人,那么行凶的目的决不会单为着区区的钱。我又料定这两个人都是和死者相熟的。那么去手印的痕迹显示了那人行事以后,只准备灭迹,却并不想急急逃走。所以我就也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进行了。”

“你在什么时候才确实知道那主凶就是效琴?”

“我直到瞧见了他们吃晚饭以后,方才完全证实。我起初也觉得颜撷英很可疑,后来据调查所得,才觉伊没有行凶的必要。因为他们夫妇俩固然不和睦,但有刚既然企图另娶,有过离婚的意思,又在假造证据——就是那张毁谤女人的信稿——准备作离婚的把柄,可见这一方面已没有什么拘束。如果颜撷英不满意他,到了不能容忍的地步,恰好是双方愿意。何况现在的离婚又是很稀松平常的事,伊的哥哥也不能反对到底,伊何必冒险行凶?解除了这个疑障,我的眼光就转到效琴身上去。

“效琴是有刚的堂妹,感情素来坏,但瞧伊吃过两次亏,便可见一斑;产业又是均分的,这里面更有因果可寻。

“更从事实上推想:效琴说伊听得了重物倒地的声音,才走下楼来。但想书室是在东边的楼下,效琴的卧室却在西边憩坐室的楼上。伊怎么能够听得这样清楚?并且据伊的母亲和金寿说,当他们听得伊的呼声的时候,都在将近睡着的朦胧中。这可知他们起先被有刚的吵闹声所惊扰,大家都睡不着;但后来竟能够朦胧睡去,显见那时候有刚的吵声一定已停止了。就在这个声音静寂的当儿,你想效琴又在干些什么事呢?

“从物证上说,那把剪刀太小巧,不像是书桌上剪信封的东西,却像是刺绣用品。

谁在刺秀?张老太?不是。伊的年龄太老了,像是个享福人。是颜撷英吗?伊常在外面跑,当然坐不定。那么只有效琴最近情了。剪刀既然是伊的,剪窗帘的也是伊吗?那是值得进一步考虑的。你总也瞧见,窗帘上剪掉的右角是自下而上的,可以想见剪的人用的是左手。

“因此种种,我就想从这条线路进行。后来事实开展,汪巡官发见了那把凶刀,给予我行刺的也是屋中人的影子。我正要赶到张家去证实我的理想,忽然许济人来了一个岔子,几乎把我拟成的主要理想根本推翻!”

“是不是那张有刚写的渗墨纸,使你相信下毒的是贾子卿?”

“是啊。这纸既然是有刚的亲笔,我怎能不相信?直到和贾子卿谈过之后,我才回向正路,看见了效琴确是用左手执剪的,我的理想的基础才稳稳地奠定。”

“但有刚怎么会写这张纸?你可也能推想得出?”

霍桑思索了一下,才说:“那也容易明白。他不懂得女子的心理,以为效琴是柔弱可欺的,绝不防伊会反抗。不知一个女子到了青春之火旺炽的求偶时期,如果恋爱或婚姻上受到妨碍,伊的有形或无形的反抗力量是非常可怕的。此外有刚不知道毒在茶中,而以为是在酒中,所以他就认做子卿谋害他。”他顿一顿,又说:“不过这一次贾子卿的晤谈,也给我一种启示。他告诉我有刚曾阻止效琴和志廉的婚事,在动机上又多了一种成分。”

我又提出他对于行刺人的推索的经过。

霍桑说:“我对于这一着的出发点是错误的。我以为那行刺的次犯是另一个人,因着衔怨有刚,凑巧在同一时候行凶。当时我假定那人也许守候已久,在那天晚饭时,抓着了机会混进里面去;或者竟是在金寿出外报信的当儿混进去。现在我们已知道阿荣就是在这个时候溜进溜出的。我料想那人在匆忙慌乱中看见有刚倒在地上,就刺了一刀逃出。至于行刺的动机,因着有刚的贪狠苛刻,无论朋友佣仆都有结怨的可能,所以凡案中的有关系人,都在可疑之列。不过我所特别注目的一人就是阿荣。”

“不错。不过你似乎并不认为阿荣是行刺的次犯。是不是?”

“是。我认为他是乘间行窃的人;而且也许是目睹凶案实施的人。因为他的暂时失踪决不是偶然的。从时间上估量,他回到张家的时候,大概正是凶案发作的时候。或者他眼见那凶手正在动手,凶手就用钱贿赂他;或者他看见凶案已经发作,却触动了乘机行窃的意念,就开了铁箱偷窃。所以我认为这个人是案中的一条重要线索。”

“你当时曾假定他会自己露面,有什么理由?”

“我知道他是个孝子;从他连夜赶回张家去的一点上看,又知道他对于主人不见得有深怨切恨。所以他的失踪至多是为了钱的问题。他的母亲正害着病,阿荣有了钱,不是有拿回去做医药费的可能性吗?所以我请江巡官派人到他家里去守伺,可惜迟了一步。

不过我的料想没有错,他到底做了这案中的一条重要线索。“

我点头道:“对。要是阿荣不回来,你想效琴可会自动揭发吗?”

霍桑沉吟道:“我不知道。不过这只是时间问题,没有多大关系。”

案情的剖解到这里似乎已没有任何遗漏了。最后我又把那位委托人颜撷英的行径询问霍桑。因为伊是时常出外的,踪迹又常在游戏场所中出现,伊本身的操守似乎也有疑问。

霍桑叹口气说:“这一层我不曾仔细调查过,恕我不能回答。不过有了这样一个荒荡的丈夫和一个偏私的恶姑,也难乎其为媳妇。所以即使伊的行径有什么长短,也不足深责。”他顿一顿,“包朗,我想你的头脑还不算落伍,总不会认为贞操是女子片面的义务吧?”

最后的结束,我似乎还得提一提效琴进医院后的结果。不过我觉得太凄楚,还是让读者们运用一下想象力吧。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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