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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小青霍桑探案》矛盾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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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霍桑病了

的确,这一件案子是别开生面的。这可是件凶案吗?是的;但也许不是。我并不是故意发这种模棱两可的论调,实因这案子的性质和发展的步骤。在我的老友霍桑以往的数百件疑案之中,竟可说绝无仅有。这案中处处现着矛盾的事实。

我承认我委实始终陷在这矛盾圈里,没法自拔,并且我也不敢为朋友讳言——霍桑也不许我讳的——像霍桑这样的聪明干练,被矛盾的疑碍一层又一层地包围着,也险些儿跳不出这个***!

这是个初秋的早晨,我因着要到市上去买几本书,顺便从公园中绕了一个***。秋令的公园景色_的确有显著的变化了。疏疏的村陈,挂着些半绿微黄的叶子,在一阵阵凉风中动荡。围墙上爬满了蔓条,那藤叶的尖上已在开始染红。色彩不一的丛菊,却仍留着露露。把一缕缕的清香播送到空气中去。高茎的芙蓉,也擎着浅排或白色的花苞。

准备渐渐儿舒展。不过那铺地的草茵,已从碧油油的嫩绿变成了黯黯的老翠,仿佛一个青春的少女已到了美人的迟暮境界,不久便兴“两鬓苍苍”之感了;秋天的公园,从一年间的时令上说,果然有显著的变化,但从气候的循环上看,却年年如此,不能说今年的秋天和往年有怎样特殊的不同。可是我一走出公园的门口,跳上了那条素称繁荣的民生路,那光景却真是特殊的不同了!

马路两旁固然还耸立着那些高大的巨厦,那些大公司和大商铺,固然还可以说林林总总,但他们都张着形形色色的“大减价”的旗子,几乎没有一家例外。

在这些大商销的隔邻,却挂着不少以前绝对找不到的“召企?”“召租”的广告片子,但靠着这些“大减价”“大赠送”旗帜的荫蔽,在近视眼的人们一时还瞧不出来。这些旗帜,当真把这条繁盛的马路装点得似乎比往日热闹得多,可是所谓热闹,却只寄托在这些“大赠送”“大减价”的旗子上面。假使你把眼光略略移到下面,瞧瞧那在商铺里进出的顾客,你决不会贸然加上“热闹”的评语。

如果你的神经敏锐些儿,你也许感觉到这些旗子后面,潜伏着一种恐怖,同时也会联想到如果这样子下去,没有补救的方法,这些鲜艳悦目的旗帜,不久也都会变成一方方毫无美术意味的“召盘”或“召租”的广告片子!

我在中华书店里买了一本《社会问题概论》走出来后,重新从公园里穿过,脑子里还是盘旋着那种民生前途的恐怖问题。我低着头从人行道上慢吞吞前进,想到我们在这贴危的年头事事落后,经济的衰颓,更是一天显著一天、大多数人围着失业和生活艰难的驱使,柔驯的趋于投机侥幸和行诈施泥的一途,强悍的铤而走险,干出种种不法的勾当。可是那一班享乐阶级,还是醉生梦死地自顾自纵乐寻欢。而且他们还有天生的奴性,到了这地步,还有勇气自认为舶来品的推销者。他们有钱挥霍,宁可恭恭敬敬孝子顺利、般地送给外人,却不愿和不屑遗留在本国境内,使一般人沾光些儿!我走出了公园,一壁低头缓步,一壁还在寻思这社会上的绝端的矛盾现象,假使没有意外的岔子,我的冥想的神思,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收束拢来。

“包先生,往那里去?

这呼叫的声浪似发生在我的前面,不禁使我征了一怔,我抬头一瞧,在我前面不到五尺的距离,有一个穿黑绸棉饱和戴黑呢洞盆帽的胖子,正笑嘻嘻地向我走近。这人就是警察总署的侦探长汪银林。

我忙着应道:“银林兄,我刚才买了一本书,现在要回去了。你好早啊。

汪银林已走到我的面前,很亲热地和我握了握手。——“早?我还没有睡哩。

但刚才你在想什么?如果你在马路上结构小说,那是非常危险的。

我微微笑了一笑,并不把我的思想的过程告诉他、因为他的回答已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我问道:“你昨夜没有睡?是不是办什么案子?

江银杯的肥圆得像皮球似的脸上又露出一丝笑容,同时点了点头。

“正是,我们破获了一个大赌窟,”整整地忙了大半夜。

“唉,原来如此!

汪银林似觉得我的语声中的好奇意味已减到零度。忽又自动地加上一句富于引诱力的说话。

他道:“现在的赌案固然已经成了家常便饭,赌案的记载,每天的报上也差不多成了刻板的点缀。不过这件案子却很有趣,我怕有一部分实事。终于不会在报纸上发表出来。”

我的正在降落的好奇情绪,果真又被他的表示钩住了。我瞧着他发问:“怎样有趣?

这里面有什么不能宣布的秘密?“

汪银林淡淡地答道:“那也没有什么。我们一共捉住了七十六个赌客,二十八个是女子。内中有十一个是所谓社会上的交际花,两个是阔老的太太,五个是女学校里的学生。男的方面。大亨更多,——有机关里的课员,大学校的学生,还有几个在上海做寓公的遗老_最想不到的,这赌场的幕后的设计人,却是一个奖国留学生。这些大亨们的神通自然广大,报纸上当然不会把他们的姓名发表出来的。

我听了他的报告,又暗暗叹了一口气。我还没有答话,江银林又继续说:“那赠窟的位置利设备也可算是非常严密的。赌场的地点,在黄河路一家烟草公司隔邻的地底下面,一共有三条出路,从地面下去,经过了三层曲折方才达到。

我们守候了大半夜,直到天明方才攻进门去。我又在地窖中间了好几个钟头,弄得头昏脑涨,故而我此刻打算走到公园去松散一下,然后再回去睡。

“那末,这件案子可曾有流血的事实?

“我们虽开过几枪,幸亏没有流血。不过事情很险,若不是霍桑先生的指示,我们进这地窖里去,一定还不能这样容易,也决不能这样子一网打尽。”

我作惊异声道:“什么?这件事霍桑也有分?

汪银林摇头道:不,我昨天到他窝里去瞧他,顺便告诉他这大赌窟的地点已有了线索,他就告诉我利用女警察混进去做内应的方法。我们如法炮制,果然省了不少麻烦。…

唉,我想着了。包先生,你多少时候不见霍先生了?“

“约有两三个星期光景吧。”

“那末,你大概还不知道他这几天害着病呢。”

我微微吃了一惊,忙道:“唉,我当真不知道。他客的是什么病呀?”

江银杯的眉峰急而皱缩拢来,显得他对于霍类的病,有一种真挚的关切。

他答道:“我不很仔细。昨天下午三点钟时,我到他寓里去,他躺在楼上。

我问他有什么病,他却轻描淡写他只说身子上觉得懒惫,似乎不愿告诉我的样子。

但据我观察,他的左脱的举动有些木强,仿佛有什么隐疾。不过他既不愿多说,我也不便问什么底细。

我想你应得去瞧瞧他。

“不错,我在惦念着他。现在我打算立刻就去。”

“好。请你顺便告诉他一声,黄河路的赌窟已破获,晚上我再打电话给他。”

我在无意之中忽而得到霍桑患病的消息,不禁有些儿吃惊。一星期前,我曾出门过一次,和霍桑已三星期不曾见面。但他如果患病,也应给我一个信息。他怎么秘而不宣?

汪银林还说他有什么隐疾,这话越发蹊跷。况且下午三点钟时,他还躺在床上,那“懒惫‘:的说法。的确不能使人满意。因为霍桑是天性好动不好静的,他如果没病,决不会在床上消遣。因这一番思索,我的急于要见见霍桑的情绪,越觉得迫切。再不能一刻延迟。

我赶到爱文路七十七号的时候,他的旧仆施桂告诉我霍桑还在楼上。我正要奔上楼去,霍桑忽已听得我的声音,先隔着楼梯向我招呼。“包朗,你在办公室中坐一坐,我立即就来。”

这一着更使我怀疑起来。他为什么不让我上去?不是他当真害了病躺在床上?

但害了病为什么瞒人,并且连我也不例外?这种种都足以增加我的疑团。

他的办公室中,还是数年如一日的老样子。书桌上依旧不很整洁,那张靠窗的藤椅旁边,也照例排列了许多散乱的书籍和报纸。那枚因活尸案而得到的手榴弹,仍赫然供在书桌上面。这时办公室中的窗开着,早晨淡淡的阳光照满了半室,故而壁炉中虽还没有着火。却也觉得暖气融融。

我刚在那张藤椅对面的安乐椅上坐下,烧着了一支纸烟,霍桑也秦基地从楼梯上下来。我留心瞧他进门时的神气,却并不见显著的变异。他穿着一身章华出品的黑色细条花呢的西装,足上皮鞋和颈项间的硬领领带也都非常整齐,仿佛他为避疑起见,故意穿得这样子齐整。因为他向我点头时,他脸上虽带着微笑。可是他的面颊上和眼睛里,的确露着些憔悴的神气。

他先开口道:“包朗,你忙得怎样?你近来写些什么呀?”

我答道:“我不写什么。我曾到汉口去过一次,那是为了一个亲戚的应以。

你近来怎么样呀?“

他一墨从书桌上的烟罐中抽出了一支白金龙纸烟,擦着火柴,一壁旋转来向我答话。

“我闲得很,竟像书呆子一般地整天把书本来消遣。”

他竟绝不提起急病。为什么呢?他越是不说,我越觉得有查究的必要。

我道:“你不是才起床吗?”

他在那藤椅上坐下,摇头说道:“不,我的日常的早操已做完回来。今天的报纸也瞧过了。”他说时他的眼光向旁边地板上散开的报纸瞧了一瞧。

他举出这种种反证,分明要掩饰他的有病。我觉得我若要揭穿他的秘密,而且要希望有效,那就不能不采取单刀直入的办法。

“霍桑,你不是曾患病吗?”

他呼了一口烟,眼光凝住在我的脸上。一回儿,他的唇角上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

“你要诅咒我?”

“我早知道了!你何必瞒我?”

一谁造的语?你瞧,我是不是一个病夫?“

“那末,昨天你为什么题了一天?这不是你平日的习惯啊。”

地呆了一呆,接着点头应这。“唉,那是汪银林弄的嘴舌。我没有病,你不要信他。

我最恨那一班无病装病的人,扭捏作态,看了真是难受!还有人往往把小病自认为大病,这在心理上也有影响。我都是绝对反对的。我认为历史上的那些多愁多病的典型美人和才子,现时代都应打倒了!“

我微微笑了一笑,答道:“你的议论果然是很积极而合乎时代性的。不过有病而讳病,那也许过度积极些了吧?”

霍桑点头道:“不过我并没有病,何尝讳病?”

“但你昨天为什么躺了一天呢?”

“那是偶然的。前夜里我在确一本英国河勃克的《奇案纪闻》,看得出神忘了时刻,直到上午三点钟才睡。昨天早晨我又照例一早出去散步,回来时就有些头痛,所以在午饭过后,便睡下去休息。汪银林来时,我懒得下楼,请他到楼上去谈,他就认为我有病。

你想这可能算得病?

我暗忖他的理由虽也说得动听,但据江银林告诉我,他觉得霍桑的手臂木强,似有什么隐疾,现在霍桑却绝不提起。莫非江银林的观察错误?这对我的眼光不禁自然而然地注射到霍桑的左臂上去。外表上果然瞧不出什么,但他的左手动作很少,的确有些不自然的表现。

我突然问道:“霍桑,你的左臂怎样?——我的问询还没有说完,霍桑的神态突然变异了,他的身子分明也在微微震动。他的头猛然旋了转来,眼光在我脸上凝视了一下,额骨上略略泛出一丝红色。我倒反觉得有些不安。分明霍桑有什么秘密,被我无意间揭穿了!

他呼了一口烟,恢复了他的镇静的神气,缓缓说道:“唉,我想不到汪银林的眼力,竟到这样子惊人的进步。包朗,这的确是我的一个小小的秘密,此刻却给你揭穿了。不过你用不着向我抱歉的。”他立起身来,走到书桌面前,把纸烟放在烟灰盆的边上,随即将他身上的那件立色花呢短褂脱了下来。他又将白衬衫的左袖口的纽子解开,将里面的一件锦纶内衣的袖子向上卷起。

他把左臂送到我的面前,说道:“‘包朗,你索性瞧瞧仔细。”

我依旧处在不安状态之中。因为霍桑的面容和声调,都显得非常严冷。我见他的左臂的近肘骨的部分,贴着一小块棉花。外面用橡皮胶粘住。分明里面掩护着什么伤痕。

我低声问道。“你受过伤?”

霍桑点点头,沉着脸地缓缓将内衣的袖子重新舒展下来。

我又道。“什么伤?刀伤?还是——一”

霍桑接嘴道:“那是手枪伤的。”

唉,霍桑竟受过枪伤,我却丝毫不知!而且他又明明守着秘密!这事实怎能不引起我的注意?

“你怎样会受枪伤?莫非作新近曾经历过剧烈的案子?

霍桑忽又紧绷着双眉,摇了摇头。他将短褂穿上,重新坐到藤椅上面去。

“这是一件小小不幸的事,说出来也有些惭愧,故而我绝对不曾向任何人提起。不料昨天江银杯来,竟被他瞧破。今天我的手臂已经松得多了。若不是汪银林告诉你,我想你未必瞧得出。对不对?

我点头应道:“是的,但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莫非你得罪什么仇人?”

霍桑又摇头道:“也不是。事情是很简单的。今天是九月二十四日,星期四了。在上星期二,九月中五日的清早。我照常出去散步,走到柳荫路的转角,忽瞧见一件意外事情。我一时不忍,冒险上前去干涉,就受着了一粒枪弹报酬。”

一什么事?

“那是一幕绑票的把戏。那时我见转角上停着一辆汽车,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被一个中年的文件领着,从柳荫路松柏里出来。不料弄回有两个绑票匪伏着,突然上前抢夺那孩子,那女仆便大声呼叫、正在这时,我恰巧走到转角。那时我身上并不曾携带武器,但在这紧急关头,我也不顾利害,便凑到那匪徒的背后,用力在他的脑后打了一举。那人的身子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住,他的手顿时松了。还有一个匪徒,一见这种情状,也立即放手,先自拔脚飞逃。那被击的一匪旋转来向我瞧瞧,也急忙逃到停着的汽车前去。我当时正在自己庆幸,这样一件危险的勾当,竟想不到如此容易、可是在这一刹那间,骤然间一声枪响,那子弹早已飞到我的面前。原来那匪徒在开车的当地。从车厢中发了一枪,目的是在报仇出出气的。幸亏我的身子偏向一面,并不直对汽车。那枪弹只在我左臂擦过,伤了些肌肉和破裂了几根小血管。否则,我此刻也许不能见老朋友的面了。”

他说了这番话,脸色依旧沉着,仿佛对这件事,他绝不愿回忆的样子。

我顿了一顿,又遭:“那匪徒当时就乘汽车逃走了?”

霍桑点点头,并不答话。他仍自顾自的吸烟。

我这:“你可曾瞧清那汽车的号数?”

霍桑忽放了纸烟,向我谛视了一会。

“这又何必追究?那孩子当时既安全无恙,我也只受了微伤。况且这班人所以铤而走险,或许也是因着生活的压迫。因此,我故意把这一页小小的不幸史轻轻翻过,不愿意再多生枝节。况且——”他说到这里,忽公然而止,把身子靠藤椅的背继续吸烟。

我等不耐,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话呀?”

霍桑皱着眉毛,答道:“这回事也不能不算是我的失着。当时我委实太轻意疏忽了。

这里面确含有一种“骄必败”的教训。总而言之,这一页不幸史,也就是我的失败史。

我所以不愿提起,这也是原因之一。“

“那末,那孩子是哪一家的,你可曾查明?”

霍桑有些不耐烦的样子,反问我道:“这也有查问的必要吗?我从中干涉,完全是为了尽一个市民应有的义务。我既不想报酬,又何必去调查这孩子姓张姓李?老实告诉你,连这手臂上的枪伤,也是我自己回来包扎的。我在这件事上牺牲了一件哗叽短捞,却换得了”轻教必夜“的教训,此外便绝对不值回忆和称道。

现在我问你,你什么时候遇见江银林的?他的赌宏案结束了没有?“

我答道:“我刚才在公园外面遇见他的。他说那黄河路的赌徽日照了你的计划胜利了。他本叫我通知你一声,停一会他自己会来报告你。我觉得这件赌案足以暴露社会的病态和教育的失败,并且——”

霍桑突的从藤椅上坐直了身子,停着目光向外面倾听,接着,他丢了烟尾,向我摇了摇手。

他低声道:“外面有什么陌生人来哩。你不听得施桂正在向他要名片吗7”

我定神一听,‘门口果真有一种粮难声音。施桂在向来客要名片,那来客却似拒绝不给,因此,才引起了争执。不多一会,郑争执的声浪,跟着难乱的脚步声,直送到霍桑办公室的门外。转瞬间,那来客竟毫无礼貌地破门而入。

二、唉!我怎能敌得过这些魔鬼?

那来客是一个少年,身材和我相仿,穿一件暗青色布的薄棉袍子,左臂缠着一块黑布,脚上穿上一双黑纹皮的皮鞋,襟角上扣着一支镀金箍的墨水笔,模样儿像一个学生。

他的年纪在二十二三,长方形的脸儿,皮色苍黑,一副白金边的眼镜,罩着一双小眼,近视的程度似已很深。从他的外表上看,很像是一个用功的学生,原没有什么可疑之点。

但我仔细观察他的行动,却发现了几种不近情处。第一,他进门时太觉自莽。

第二,他既受过教育,应有相当的礼貌。但他进门以后、那顶颜色不甚调匀——估量起来至少戴过两年以上——的棕色呢帽,还依旧套在头上,没有除下。

第三,举动更觉奇特。他把目光在霍桑和我的脸上瞅了一瞅,忽而连连点着头。

接着,就把那办公室的门用力推上,并且把门上的小铁闩闩住,仿佛防什么人追踪进来的样子。

这时理桑也像我一般默默地向他端详,并无表示。我从观察上所得的结果,料想这少年一定怀着什么严重的问题,因此影响了他的神经。等到他开口以后,我的料想果真得到的明证。

他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把背心贴在门上,似乎还防有人推进门来的样子。他的眼睛仍在我们两人的脸上瞟来瞟去。他的头依旧不住的点动,嘴里还在自言自语的咕哈着:“我认识你们……我认识你们!这位是没先生……这位是包先生!”

他这种模样,在胆小些的人的眼中,也许要把他认做是刚从疯人院中逃出来的人物。

他突然提高了声浪,说到:“霍先生,我妈死了——被人谋杀了!”

他的声浪由高而低,说到“谋杀”二字,忽把他的右手掩在嘴上。他的头颈也缩短了些,两只眼睛却仍灼灼地凝视着霍桑。

霍桑也沉着脸色点了点头,端重地说:“唉I这事情很严重。请坐下来谈…

…我还没有请教——“

那少年仍站在门口,摇摇头说道:“我没有片子。你们太贵族化了!”他的手又掩到嘴上,忙着改口:“唉,对不起,我叫王保盛。在南京中华大学三年级读书。现在我的母亲已被人谋死了,我自己的性命也有危险!霍先生,你必须给我解决一下。你不能推辞的!你若使推辞,那我一切都完了……霍先生,你能答应我吗?”

我暗忖他的变态的来由,就因着他母亲的被害。如果实在,他倒是一个孝子。

因此,他的种种特异的动作,不但都能可原,而且还引起了我的深切的同情。

我抢着答道:“王先生,你请坐下来。你既然认识我们,应当知道霍先生的为人。

你无论有什么困难,只要他能力所及,一定不会拒绝你的。“

霍桑缓缓走到那少年的面前,伸手在他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同时发出一种父亲抚慰孩子般的声音向他说:“你尽放心吧,我一定给你尽力,这地方更绝对安全,你用不着顾忌什么。来,来,到这里来。”

霍桑拉着他的手臂,送到那只藤椅对面的安乐椅的面前,又扶着他坐下。接着他投去了办公室门上的铁闩,向施桂吩咐了一声,然后回过来,自己也坐到藤椅上去。那少年因着霍桑温婉的语调。似已引起了少许信仰,不过他的忧惧和紧张的神气,和进来时仍没有多大变异。他直僵僵地坐着,他的眼睛仍从眼镜背后钉着霍桑的脸。

“霍先生,你当真能给我妈伸冤吗?”

霍桑仍用温婉的语声当道:“当真,我一定给你尽力。但你现在须定定神,好好地给我谈一谈。”

王保盛仍答非所向地自言自语说:“我一定要给我的慈爱的母亲报仇!——我不能放弃这个责任!不过我现在已做了世界上无亲无友的孤零人了!我一定敌不过他们啊!

——唉!我怎能敌得过这些魔鬼?“

我觉得这少年倒很可敬,在现时代委实不容易多得。我对于他的同情心,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增长起来。

我也慰藉道:“你用不着害怕。你有这样的孝心,我虽没有多大能力i也愿意助你一臂。眼前最切要的,就是你将经过的事情好好地告诉我们_”

那少年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眼眶中包含着晶莹的泪珠,兀自向我点着头,却不说话。我觉得在这种状态之下,要希望他作有条理的叙述,在事实上大概未必可能。霍桑也感觉到这个困难,便利用提示的方法,唤醒他的回忆。

他瞧着那少年问道:“保盛兄,你听着,你母亲怎样死的?”

王保盛的身子微微一震,抬起眼睛,和霍桑的视线相接,却仍不答话。

我又从旁解释道:“你说出来啊,你要人家帮助,不能不说个明白。否则,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他忽咬紧牙齿,屏着气说道:“伊是被人谋死的!

霍桑恒接嘴道:“这个你说过了。现在我要问的,伊的死法怎样?伊可是被毒死的吗?”

王保盛的头不自然地动了一动——这动作起初像是点头,接着又有几分像是摇头,真使人莫名其妙。

霍桑又道:“不是毒死的吗?那末,可是刀伤的?”

他的答复仍利用他的头部的动作,但这一次却是显明的摇头。

霍桑道:“都不是吗?莫非竟是枪伤?——”

王保盛忽像迷梦中醒转来的样子,大声道。“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母亲的尸体有什么异状?”

“我不知道!

“那末,伊的尸体此刻在什么地方?”

“在斜桥路河南会馆里。

这一番问答,竟越发使人摸不着头绪。我开始怀疑这少年的神经,也许已到了完全反常的状态。霍桑也皱着双眉,低了头,不再发问,显见他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这时候施桂推开了门进来,手中捧着一只福建金漆的茶盘,盘中放着三玻璃杯沸热的浓茶。

尼桑说道:“保盛兄,你且喝一杯热茶,在这椅子上靠一靠。

那少年果真接受了霍桑的建议,接了茶杯,慢慢地喝着。

我一壁喝茶,一壁暗自私忖,我料想这件事一定是非常幽秘曲折的。但瞧他的精神错乱的状态,便可知他所受的刺激的厉害,因此可以联想到这件事所含的恐怖意味。他又说过“他们”和“魔鬼”的字样,又可见这里牵涉的人一定不少。

不过他的说话既然这样子东鳞西爪地没有头绪,眼前若要得到一种有条理的叙述,似乎没有多大希望。

室中静了,霍桑喝了一会茶,又向那少年说:“保盛兄,我看你最好先安安静静地躺一会,养养你的精神。你的眼圈儿发黑,显见你昨夜一定失眠,况且你受了这重大的刺激!——”

那少年来客忽抢口道:“霍先生,我昨夜的确一夜没有合眼!不过我在给我母亲复仇的事情解决以前,我万万睡不着。霍先生,我不能睡!我不能睡!”

“不过你所希望的复仇,也不是一刹那间所能办到的阿。

“霍先生,你不能推辞!

“唉,可惜我不是幻术家!

“霍先生,你方才已应许我了啊。你是唯一能救助我的人,你不能使我失望!”

这时他的端茶杯的手颤动了,眼眶里包含的泪珠,竟禁不住地从镜片后面迸流出来。

霍桑又温婉地说道:“不错,我果真已应许给你尽力。但第一着,我须知道这一回事的经过的情由,你此刻却不能说话,故而我劝你最好暂时回去休息一下,然后再到这里来商量。

王保盛喝了最后一口的余条,带着哽咽的语声,接嘴道:“我能说话!我能说话!

我现在觉得安心得多了。只要你答应我给我妈复仇,我可以把一切的事情告诉你!

“好!我答应你了,假使你母亲当真被人谋死,我一定给你复仇。你可以完全信托我。”

王保盛放了茶杯,水汪汪的眼睛合成了缝、唇角上露出一丝笑容,分明霍桑的保证的说话,已使他产生了一种新的希望。他的神气,果真也振作些了。

“霍先生。你能如此,我一辈子也忘不掉你!

“那末,你此刻能不能回答我的问句?”

“能!——能!

“好,现在我问你,你既然说你母亲的尸体已进了会馆,分明已经棺殓,你自己既没有瞧见死状,你怎能知道你母亲是被人谋害的呢?”

“我相信伊一定是被他们谋死的!

“‘相信?唉,原来这事是你料想如此的!

霍桑的语声之中含着明显的失望意味。我也不禁发生同样的感想。这少年的精神状态,即使不能说已陷于病态,却也不能说十二分健全。那末,他所料想的是否有合乎事实的可能,我委实不敢抱多大希望。但王保盛用一块白纱巾在面颊上抹了一抹,忽而睁大了一双小眼,现出一种坚决的表示。

“霍先生,你不用疑心,我不是疯子!我的话不是凭空说的,都有事实的根据。不过这话我实在不敢出口,说出来责任太大,又怕人把我当做疯子看待。我实在并不疯,现在我可以举事实出来,我相信你们两位先生一定能够信我。”

霍桑仍耐着性子婉言应道:“是的,我们决不当你是疯子,我们都准备信你,你就安安静静地说吧。”

王保盛的精神振作得多了,他这时方才把他头上的那顶半旧的棕色呢帽除了下来,放在他旁边的茶几上,又用白巾从眼镜后面抹了抹眼睛,低倒头沉吟了一下,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经过了两分钟以上的静默,才开始报告他的家庭小史。

他虽因着获得了霍桑的同情,精神状态已有显著的进步,故而说话已不像先前那么没头没脑,但说话时心急气喘,程序上还不算怎样清楚。我为经济篇幅起见,特地把他的话,作一种简单的归纳。

他家来来是河南郑州人,在八年以前,合家迁到上海来,住在犁园路润身访第一弄第六号。那是一宅两上两下的石库门住屋,并无分租的住户。他的父亲叫做王圳义,是一个贩皮货的商人、在河南时就有一妻一妾,到上海以后也依旧住在一起。训义的正妻刘氏——就是保盛的生母——在结婚后五年,还没有生育,他就另娶了一位偏房,这偏房姓倪,这时年已四十六岁。倪氏过门后的第二年,就生一个儿子,名叫保荣。又过了四年,刘氏自己忽也生育起来,生下了保盛。

后来倪氏又生下一个女儿,一共兄妹三人。

所以我们这位主顾王保盛,有一个年长五岁的异母生的哥哥保荣,他还有一个异母生的妹妹,名叫保凤,这时伊才十九岁,比保盛小三岁。

三年前,保盛的父亲死了,他们因着留恋上海的繁华,舍不得离开,又因略有积蓄,便住走在上海,不再回郑州去。保盛的生母刘氏,年龄比倪氏高出十岁,故而丈夫死后,家庭间一切的财权,都由刘氏掌管。那侧室倪氏倒也相安无事,三年来并没有什么争执口舌。不过倪氏的儿子保荣。虽是庶出,在年龄上却是长子。据保盛说,保荣竟是一个游手好闲的无赖,他曾进过六个中学,却被开除了三次。他没有擅长的职业,对于各项的赌博,却可算是一个专家。他因着遗产的分析,曾与保盛的生母发生过争执,刘氏因此把保荣的名分提出来给他,又给他娶了一位妻子。但保荣在外面自立门户,不到一年,竟把所分得的财产在赌博上挥霍完尽,他的妻子也跟人家跑了。保荣落魄无依,又染上了嗜毒,景况自然不堪。刘氏看在伊丈夫的分上,重新把他收留回来,又给他把鸦片的嗜好戒掉。这就是王保盛的家庭状况。

王保盛足足费了半个钟头,方始说明了他的家庭状况,他略停一停,便继续说到这疑案问题。

他道。“霍先生,现在我要说到我妈被害的事实了。前天二十二日半夜过后,我在南京学校里接到一张电报,那是我的不长进的哥哥保荣打来的。电报上只有”

大母病故,即归“。六个字。那时我大吃一惊,心里就有些怀疑。我母亲虽然有一气喘病,有时也常发作,但这一次事前既然绝没有发病的消息,怎么凭空里竟会病亡?那时已两点钟相近,夜班火车已来不及了,我只能等到昨天早晨八点钟。

越了联运特快回来。……唉……

霍先生,你猜猜看,你到家里的时候,瞧见些什么样的景状?“

霍桑不提防他有这一问,但他仍忍着性儿淡淡地回答:“莫非你母亲已经收殓了吗?”

那少年直视着摄桑应道:“是啊、不仅如此。连棺材的影子都不见了!他们——他们在我回家以前,已将我母亲的灵稼一早就送到河南会馆去了!”一霍桑的眼光在藤椅边上的空玻璃杯上打了几个旋子,微微点了点头。他答道:“是的,这的确有些出乎常情,但你的姨母可曾说出什么理由。”

王保盛伸手把他的眼镜向鼻梁上端推了一推,连连摇头。“毫无理由!毫无理由!

——唉!这一点我不能不先告诉你,我敲门的时候,足足在门口等了五六分钟,那出来开门的,并不是那个多年服侍我母亲的菊香,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江北妈子。客堂中空无一人、除了椅桌杂乱以外,绝不见有办丧事的痕迹。我问那江北妈子,伊只拉块拉块地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使我莫名其妙。我还以为电报有什么错误,正要奔到我楼上母亲的房间里去。忽见我姨母从次间里探出头来,鬼鬼祟祟地向我瞧了一瞧,接着,伊才向我说出一大丰鬼话。那时我自然要查问根由,伊的答话真是可关已极!我追问下去,伊使支吾着说不出了。“

“伊怎样说?”

这少年又定了目光,连连摇头,口中却前南有词,仿佛他先前的神经性的状态,又将一度表现。

“唉。简直毫无理由——伊说——伊说为着节省经济起见,故而一早偷丧。

先生,你也知道这里有偷丧的风俗吗?“

我代替霍桑答道:“我知道的,乘着清早悄悄把棺材抬出去,可以免去一切排场的开支,这就叫做偷丧。

一王保盛把眼光凝住着我的脸,抗辩似地答道:“但我母亲还不至于穷到这个地步!

我知道我母亲有不少金饰,还有一朵珠花,此外还有现款,数目多少我虽不知道,料理伊的丧事,一定有余。但姨母却说完全没有。后来我到楼上去,见我母亲的两只皮箱都已开过,除了夭源皮货号的一张一万五千元的股单,和两个交通银行六千元的存折以外,一切都不在了!

王保盛说到这里,又果睁睁瞧着压桑,似要等霍桑的断语。霍桑却把眼光凝住在地席上面,似在欣赏从玻璃窗中射进来的秋令的阳光。接着,他摸出纸烟盒来,烧着一支白金龙纸烟缓缓吐吸。

一会儿,他抬起头来,问道:“那末,你的意思可是说你的母亲,就围着夺产而被害的吗?”

王保盛大声道:“当然是谋财害命1霍先生,你也同意了吗?

霍桑缓缓摇着头,答道:“这还太早。我想如果你姨母真要吞产,为什么不连那股单存折一起吞没呢?”

“那是不能吞没的。那天源的股单,只能支取些红利息金,却不能提本,伊吞没了也没有用。

“还有银行存折呢?”

“那也是定期的,一个是三年期的二千,一个是五年期的四千,拿去也等于废纸。”

霍桑低头沉吟了一下,又道:“那末,你母亲的首饰,一共约有多少,你可也知道吗?

王保盛又用手推了推眼镜。咬着嘴唇,现出一种疑迟的样子。

“究竟值多少钱,我不知底细,但我听我母亲说过,那一朵珠花已足值手把块钱。

此外还有我父亲的贵重皮衣,似乎也少了几件;不过我还没有仔细查过。

霍桑紧皱着双眉,把纸烟灰弹去了些,低倒了头,忽而静默起来。

三、四种疑点

王保盛的举动处处都足以显示他的神经还没有完全脱离不健全的状态。他匆匆忙忙地伸手到那件暗青色布的棉袍袋里去摸索了一会,忽而睁开了他的一双近视小眼,露出一种骇光,嘴里又连连喊着“哎哟”的呼声。接着,他的手又摸到里衣的左襟袋里去,他的脸上的惊骇状态,方才消灭。他摸出一本小小的皮面记事簿来,慌乱地翻了几遍,才翻到他要找寻的一页。他把记事册凑到距离他的眼镜四五寸光景,细细瞧了一瞧,嘴角喃喃念着,忽而举起右手,在他自己的额骨上拍了几拍。

他自言自语道:“‘哎哟!这些都是谋害的铁证,我此刻怎么都记不起来?

幸亏我昨夜里都写在这里。

我一壁吸烟,一壁暗自忖度:他的记事簿上不知道写些什么,但他即已说给我们瞧,料想就可以解释我的疑团。可是他竟忘了前言,并不把记事簿递给我们。

他重新坐了下来,说道:“霍先生,我来告诉你,我昨天回家以后,发现了种种事实,都足以证实我母亲的被害。第一点。他们不等我亲自回来就偷偷地成殓,他们竟毫无理由地举行什么偷丧,连棺材都不让我瞧瞧。

霍桑淡淡地应道:“这个你早说过了。

“第二点,我母亲的箱子都已被他们开过,一切资重的首饰都已不见”

霍桑的不耐状态渐渐掩饰不住,他紧处着眉峰,用力呼吸着纸烟,却仍勉强地点了点头。

王保盛仍自顾自地说道:“第三点,那个服侍我母亲的使女菊香,忽而也失踪不见。

据姨母说,菊香在三天前已自动回去。菊香今年十五岁,已在我家工作了一年半,我母亲很钟爱伊,可算是一个心腹。——假使我母亲真是病死,三天前当然还在病中。那末,一个心腹的使女,怎么会在这当地自动回去?霍先生,你想这不是鬼话是什么?“

这第三个疑点似乎已略略引起了霍桑的注意,他缓缓抬起头来。

“菊香是什么人荐来的?可有方法找寻伊?”

“就坏在没有法儿找寻伊啊!否则我一定可以从菊香嘴里。查明我母亲被害的情形。

——伊是浦东人,起先是从一家姓张的荐头铺里荐来的,现在这荐头铺早以闲歇。你想从哪里去找呢?“

霍桑又沉吟了一下,继续问道:“还有别的可疑点吗?”

王保盛又将那本小记事册送到镜片面前,连连点头应道:“有。这第四点最可疑了。

我因着种种疑团,便问我姨母,我母亲殡殓时有什么人在场。伊说除了家里的人以外,没有别人。我们在上海虽没有亲戚,但入殓时怎么连乡邻都没有一个?

我又问谁是料理这丧事的工役。你想伊怎样答复?“

霍桑摇摇头道:“我想不出。

“伊起先变了面色,支登着答不出话。接着,摇摇头回答不知。伊因着我追问不休、才说那夫役们是保荣去叫来的,但保荣却又不知去向了!

霍桑忽作惊异声道:“保荣也失踪了吗?

“正是,我昨天回家时就不见他的面,直到晚上,还不见他回来。我问姨母,伊又回答不知。你想他们不是在暗中捣鬼是什么!

霍桑忽从藤椅上立起身来,丢了烟尾,把两手插在裤袋里面,在室中踱来踱去。我从霍桑态度上的暗示,也开始觉得这件事情性质的严重。我起先以为这少年的话有些地神经过敏,他的断语不能完全凭信。但从他列举的几种疑点上推想,的确有显明的疑团。

那使女和他的异母兄的失踪,还有送检的土工无从查究,都不能不令人可疑。

但在霍桑表示意见以前,那少年又举出了几种补充的疑点。

他说道:“霍先生,还有几点关系我本身的,我相信他们谋死了我母亲不算,还要伤害我的性命!不过我决不怕死!”

霍桑站住了旋转头来:“何以见得?

“昨夜里我睡到枕上,翻来覆去。越想越疑,觉得我母亲的死,一定有些蹊跷。到了半夜过后,我依旧不能合眼,重新起来,开了电灯在室中踱了一会,便坐下来把我惊疑的几点写在这本记事簿上。我写好了刚才所说的四点,刚要放笔、忽听得楼梯上隐隐有脚步声。我吃了一惊,仔细听听,却又寂静了。因为那时候我知道我姨母和我的妹妹早已熄灯安睡,那江北妈子半夜里也决不会到楼上来。

我母亲的卧室在正间楼上,我却住在次间楼上。那时候楼中间空着,楼上只有我一个人,所以在半夜时分,楼梯上忽有脚步声,自然不能不使我惊骇。我静听了约有一两分钟光景,虽然不再听得有任何声音,但我的疑团还不能消失。我因轻轻开了房门,打算向楼梯上瞧一个究竟。唉!霍先生,你想我瞧见些什么?

“莫非你的姨母在你的房门外面?”

“是啊!——不。——不是姨母,是我仿妹妹保凤!”

“唉。伊见你以后有什么表示?”

“伊分明不防我会开门出来,忽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要想回身退下,却已来不及了,我问伊有什么勾当,伊说伊瞧见了我卧室中的电灯,特地上楼来叫我早些安插。霍先生,这又明明是谎话。伊和伊的母亲就睡在我卧室的楼下次间中,伊若不是走到天井里去,断断瞧不见我楼上的灯光。但在半夜时分,伊自己为什么不早早安睡,却会到天井里去发现我的灯光?”

霍桑不答,沉倒了头,又开始在室中走动。我的好奇心活跃了,便代替他发问。

我道:“你妹妹手中可曾拿什么东西?、”

那少年摇头道:“这个我不曾注意。那时伊勉强回答了一句,便逃也似地赶下楼去。

但无论如何,伊当时一定不怀好意,因为我和伊的感情,往日里本非常冷淡,伊断断不会关怀我的安眠而上楼去慰问我的。“

霍桑立定了抬起头来,接嘴说道:“就说保凤曾上楼来窥探你,也许是因着你的神经性的态度,引起了他们的疑心,故而想刺探你究竟怀着什么心事,未必就会谋害你的性命。你刚才的话,似乎未免过火。”

王保盛一壁将那一本小记事册合拢了,重新纳入袋中,一壁又睁目抗辩;“霍先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还有一件事哩!今天早晨我胡乱梳洗完毕,一个人正坐在房中,重新考量我所发现的种种疑团。我的姨母倪氏忽又轻轻地走上楼来推开了我的房门,手中捧着一支盖碗,一直走到我的面前,脸上还带着一种可怕的笑容。

——唉!我现在回想,这笑容真可怕极了!“他这时面颊上突然泛白,一种惊异的眼光也从那凹凸的镜片后面透射出来,显得这回忆的确给予他一种重大的刺激。

霍桑见了他这种模样,走到他的面前,又用手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一下,像要安慰他的样子,那少年又继续说道:“霍先生,你不要误会。往日我待姨母,原也像生母一般,但姨母总抱着成见,伊似乎因着保荣的不长进,反而嫉妒我的努力向学,所以伊平日只和我假意殷勤,从来不曾表示过真切的母爱。故而今天早晨伊对我的那种笑容,一定不是好意。怎能不使我惊骇起来?

霍桑冷冷地说道:“你疑心伊要用毒药谋害你吗?

那少年忽而又跳起身来,用力拉住了霍桑的按在他肩头上的右手。

“唉,霍先生,你真是绝顶聪明!对,当真如此!我相信那枣子汤里,一定和着毒药!”

一枣子汤?你可否说得明白些?

“伊将那只盖碗放在我靠着的书桌上面,揭开了盖,里面是一碗黑枣子汤。

我当时就起疑心,因为我从来不曾领受伊的好意,在这情势之下,伊忽而有这反常的举动,我怎能不加提防?“

“你大概不曾喝这枣子汤了。

“当然没有。那时伊给我的印象,更使我不敢乱喝,伊把碗盖揭开以后,便向我说道:”趁热喝罢,不要搁冷。“我含糊应着,但把那盖碗移得近些,并不就喝,伊却坐在旁边,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敷衍。伊的目的分明想监视我把枣子汤喝完。过了一会,伊又一再催促,我却越催越不敢领情。后来伊似乎已瞧破我的疑心,便乘势收篷。

伊说了一声:“你不喜欢吃吗?那末,让我拿去给保凤吃罢。”伊便立起来。

端了盖碗,急忙忙回下楼去。霍先生,你想想这种举动不是还要谋害我的性命吗?

霍桑皱着双眉,摇头道。“我看这也许是一种缓和你感情的疏解举动,目的在免除你对于偷丧的疑心。你说伊要谋害你的性命,似乎太过分。因为如果如你所疑,伊的举动也未免太笨拙了。”

王保盛又乱舞着两手,大声道:“真的!伊一定不怀好意!伊一定还要害我!

不过我决不怕死,一定要——“

霍桑又用手捉住了那少年的肩碑,扶着他坐下。他自己也回到藤椅上,一壁摸出纸烟来烧着,一壁暗暗摇头,似表示五保盛所报告的经历,他还不敢轻信。

我倒因着那少年严重的神情、很有些相信的倾向。_一回,霍桑又问道:“以后你又怎么样呢?”

“我因着昨夜半夜和今天早晨的两次经历,便确信我的疑团决不是捕风捉影。

我又推托去找一个同学,从家里出来,打算去找我父亲的老友潘之梅。不料我走出门口,又发现一件可疑的事情。“

“什么事?”

“我是从后门出来的。我开了后门,忽见后门外有一个人接着身子,仿佛要悄悄地进去的样子。那人一瞧见我开门,便急忙旋转身子,向第二弄的两口奔去。

这个人有什么目的,我虽不知、但一定不利于我。我想化或者和我母亲的死——“

霍桑插口道:“唉,你且慢些儿表承意见。我问你,这个人你可认识?”

“不,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我敢说他决不是一个好人。”

“你可曾瞧见他的面貌?”

“瞧见的,却不很清楚。我但记得他似乎是一个黑脸的麻子,身材很高,形状很可怕。他在一瞥之间,就转身奔逃,我只瞧见他的后形。”

“你没有追上去?”

“当时我呆了一呆,他却奔得很快,一转眼便向南转弯从里弄里出去。我来不及追赶。”

“他怎样打扮7”

“穿一身黑色的短衣,似乎很脏。”

霍桑静静的吸了一去烟,又向王保座道:“好,你说下去吧。你刚才说要去找一个潘之梅。他是什么样人?可找着没有?”

王保盛答道:“瞧见的。他是天源皮货号的经理,也是大股东,是我父亲在上海方面唯一的好朋友。不幸他正患着风病,躺在床上。我把经过的种种情形告诉他以后,希望他能帮助我给我母亲伸冤,不料竟大失所望。”他说时连连摇头。

一现出一种鄙视的模样。一霍桑道:“他的意见怎样?”

王保盛忽自言自语地说:“我想他的年纪大老了,又害着手足麻痹的风病,莫怪他有‘多事不如少事’的消极头脑了。”

霍桑又催促道:“他究竟有什么表示?-”他说我所举出的种种疑点,完全是我的神经过敏。他说我家庭里向来相安无事,现在我姨母的年龄已过中年,平日也还安分,不致有什么邪念。我母亲的喘病往往发作,却是事实,故而这件事决不会出于谋害。他又警告我不要把我所怀疑的话在外面乱说,因为我姨母有一个表兄是很厉害的。他叫做许邦英,现在镇江当律师。如果我把没有根据的话信口乱说,一牵到法律问题,那我不免反而吃亏。——唉。霍先生。我现在懊悔已来不及。我如果早知他如此,委实不应去见他。他不但不能助我,反而用许多话吓我。“他说到这里。忽而握紧拳头,咬着牙齿。”不,我什么都不怕!我一定要给我母亲复仇!霍先生,我知道你是唯一能助我的人。我自信我的神经并不错乱,但我因着请求潘老伯所得的经验,知道我若贸然到警厅里去报告,他们一定会当我是一个疯子,把我拘禁起来。因此,我才想到你老人家。“他忽又旋过头来。”唉,包先生,我读你的著作很多了,你也是我所佩服的一人。现在请你凭着你的理智,把这件事下一句断语我的种种疑团可都是无中生有?“

这时我似受了情感的冲动,急于要找几句话,慰藉这个现时代不可多得的孝子。我不等霍桑的表示,便凭着我的直觉,发出了下面一句结论。

我道:“只要你所说的话并不是出于虚构,我承认这件事的内幕,的确有严重意味。

我也相信令堂太太的死,并不是出于自然。

我的自动的表示,自知有些儿过于急速,可是霍桑不但并不反对,却还有相当的同意。这倒是出我的意料外的。

他道:“保盛兄,我也承认这件事的经过情形已超越了常理的限度。不过你父执潘老先生的话,却也不容轻视。因为你所说的种种疑团,都只是片面的和想象的,都没有实际的证据。假使你诉诸法律,的确还不能成立。”

那少年忽又现出哭丧的脸来,怪急道:“足先生,你刚才不是已经应许我了吗?唉,你决不可使我失望。你决不可——”

霍桑接口道:“你不用着急,我并不是食言退缩。不过我认为这件事,不能凭着你眼前这种草率的态度,就贸贸然进行。”

“那末,你想用什么方法进行?”

“至少须先下一番精密的调查工夫。现在我问你,你刚才说你母亲的灵柩,现在停在河南会馆里。这话可是你姨母告诉你的?”

“是的,昨天傍晚我也亲自去瞧过,在斜桥路河南会馆里。”

霍桑的眉毛掀了一掀,忙道:“你瞧见那棺材什么样子?”

“那是一口现成的黑漆的棺材,棺材的头部粘着一张红纸,上写‘三门剑氏之灵柩’七个大字,外表上果然瞧不出什么异状。我很想把棺材打开来瞧瞧,我母亲究竟成一个什么样子,可是一想到那可恶的法律,却不容许我如此啊!”

“这当然不能。你可曾问过会馆里的办事人,他们送丧时的情形怎样?”

“没有。那时办事人都走完了,我无从问起。不过有一点也足以反证他们的狠心。

我母亲的棺材就放在沿后围墙的荒字号里。这一号里竟放了四口棺材,窗上的玻璃破碎的不少,风凌凄地好不凄惨。这些都是廉价的号子,像我们的家况,我母亲的棺材实在不应寄顿在这一等号子里面。

霍桑又低沉了头,似在思索什么比较重要的问题,并不注意到这少年的批评。

他自顾自问道:“你可曾问你姨母,你母亲是什么病死的?”

“我自然问过。伊说旧病复发,病了一个多星期。但这一星期中,他们为什么不给我一封信?伊的理由却说我母亲怕我担忧,不许他们写信。霍先生,你想这种事竟让病人做主,岂非不近情理?”

“患病总请过医生,难道你姨母也不肯说吗?”

王保盛蹩紧着眉峰,两只手互相搓着,现出一种踌躇不决的样子。

“这一点倒恰正相反。伊似乎为着要解除我的怀疑起见,一再把药方拿出来给我瞧,我却因此越觉得可疑。”

“为什么?”

“那是一个名叫高月峰的国医,方纸上果然写着些‘脉弦神亏,津涸气促,病势沉重,谨防喘急。’的一类吓人的字句,不过这不能算做病症。我知道一般国医的话,往往是靠不住的。”

这一句评断,我听了有些刺耳,禁不住插了一句。

我道:“那末,你以为西医的话句句都靠得住吗?”

他忽旋转头来瞧着我,辩道:“包先生,我并不是轻视国医,但事实上有不少略识之无的所谓国医,认症不清,便在方纸上写些‘恐防转变’一类的骇人语句。病好了他们可以冒功,如果不幸死掉,他们也可以卸责。这种江湖医生的恶习,我已经历过几次。

例如两年前我患恶疟,我母亲去请了一个所谓国医,竟也在药方上写上些——“

霍桑忽不耐似地接嘴道:“好了,你用不着列举。这种恶习固然是国医界的弱点,但因着诊断力薄弱而用吓人话欺骗病家的所谓西医,也未始找不出来。现在我还有话问你。照现行的公安条例,死亡和出生,都须往警区中去登记。你可知道他们曾否办过这个手续?”

王保盛疑迟道:“这个我倒没有问起。我因着我所提出的偷丧的理由和送殓的工役们的姓名,都没有得到圆满的答复,心中的疑烟便再不能遏制,故而对于其他的细节,我觉得已没有追问的必要。就是伊所举出来当做证人的广福寺的和尚,我也认为没有注意的价值。”

霍桑的眼光突然一闪,忙问道:“广福寺的和尚?做证人?

王保盛答道:“我姨母是很迷信的,别地方视钱如命,但对于什么装金修庙一类的事,倒很出人意外地慷慨,所以广福寺里那几个和尚,都把伊看做大施主。

据伊我我母亲是在前天二十二日黄昏时断气的,当场就请广福寺里的七个和尚来念了一夜经。伊还说这种纪念功德对于死者最有益处,不能省钱,其他的一切却都是糜费。伊说这话,无非想借此掩饰伊的阴谋,和补充伊的偷丧的理由。

你想这班和尚平日既受伊的好处,自然和伊一鼻孔出气。我即使去问,会问得出什么?

霍桑摇摇头道:“这一点我倒不能同意。我们要查明这个疑团,决不能因着细节小点,或预料没有结果而便轻轻放过。我现在的计划,就想从你所认为没有注意价值的方面着手调查。

王保盛连连点头道:“这个我倒不反对。我既然认为有调查的必要,只要能给我母亲伸冤,一切听你老人家的便。不过我的那位贤惠的姨母,我希望你也能想个方法和伊谈一下子。

霍桑应道:“这自然。不过眼前我还不能贸贸然去见伊。

王保盛便立起身来,拿了旁边条几上的那只呢帽,脸上已换了一副与先前绝不相同的神气。

“霍先生,包先生,你们能够帮助我,我不知用什么话感谢你们——”

我不禁插口止住他道:“且慢,你此刻打算往哪里去?

他应道:“回家里去啊。我准备不露声色,再小心些观察。我相信还可以得到些更确切的证据。

我也立起身来沉吟着道:“这固然很好,不过你自身的安全问题——”

王保盛忙着说道:“这一点我早已想到,现在我觉得一切不怕。我定意推说胃病发作,不在家里吃任何东西。我又预备好了一把短刀,以防万一的意外。不过我还不曾有过露骨的表示,料想他们也不致于采取危险的强暴举动。”

霍桑也站了起来,缓缓说道:“那末,你应得处处谨慎才好。”

王保盛点头道:“好,我知道的。我回家以后,假说我明后天就要回南京去,使他们不致过分防我。二位先生,我去了,明天早晨来听你们的消息。”他行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礼,便拉开了门匆匆退出。

我在霍桑送客出去的时候,想到了“催命符”案中的甘汀苏,和“白衣怪”

案中的裘回升的命运,不禁给这个为母亲复仇而不顾一切的少年抱着一种隐忧。

霍桑回过来后,又烧着了一支新鲜纸烟,坐在藤椅上,低头默默吐吸。他的外貌上虽仍保持着宁静态度,但他内心中的紧张状态,已从他的用力喷射的烟雾中流露出来。

我知道他的脑于此刻完全集中在这件疑案上面,分明要从这纠纷的乱丝中抽寻一个头绪出来。我恐防扰乱他的思绪,就陪着他静默。我也同样吸着一支纸烟。

约模经过了三四分钟,办公室中浓厚的烟雾,几乎充塞了四角。

四、无意中的发现

霍桑忽立起来丢了烟尾,从背心袋里摸出表来瞧瞧,向我说道:“包朗,将近十一点钟了,你回去吧。我想这一回事,尽够我今天一天消遣了。”

我道:“你用不着我吗?你的身于怎样?能不能——”

霍桑的嘴唇微微牵了一牵:“什么?你还认做我有病?即使我的左臂还没有恢复原状。但这回事和汪银林昨夜的工作性质全不相同,决不致有用武力的必要。

你尽可放心。“

我乘机问道:“那末,这件事的性质究竟怎样?那孩子所说的谋财害命的假定,有没有成立的可能?”

霍桑忽而沉下了头,挺立着不动,也不答话。他又把手插在玄色花呢的裤袋里面,重新在室中踱来踱去。

一会,他站住了答道:“这事的结果怎样,我此刻还不能预料,但内幕中一定藏着什么诡秘的阴谋,那是可以断言的。这里面有许多矛盾点:例如那理由不充分的偷丧,那心腹小使女的失踪,同时却又拍电报通知保盛,又请过医生。有不少事实,都超出了情理的限度。但最后的结果怎样,只要我的侦查不致终于失败,那末,你的小说资料的记事册上,决不会留下空白的。包朗,你先回去吧。

我此刻就要出去,不能留你在这里吃饭,抱歉得很。我如果在这事上有什么发展,立刻会通知你——唉,你今天一早赶来,不是为着慰问我吗?我虽没有患病,但同样领受你的盛情。谢谢你,再见吧。

我和霍桑分别以后,就回我自己的寓所里去。午膳过后本想继续我的笔墨生活,可是我一坐到书桌面前握起了笔,便觉得神志纷乱,自己竟不能控制。这原因是很显明的:王保盛的故事盘踞在我的脑海中,在这诡秘的谜团打破以前,我的精神上当然还不能恢复平日的宁静状态。原来和霍桑缔交了二十多年,他的非职业的钩隐抉疑的侦探工作,竟连带地使我养成了一种嗜好。我因着好奇心的坚强,对于揭发疑难问题的倾向,真像一般人对于声色嫖赌的嗜好有同样的魔力。

这一回事我既然在无意中参与旁听,霍桑却又不允许我实地参加,自然无怪我牙痒痒地耐不住了。

我的寓所在林荫路,距离梨园路王保盛的住处原不很远。霍桑虽不曾叫我参加。我不妨自动地到那边去走一趟,说不定会碰着什么机缘,得到些关于这件事的线索。因为我觉得这件实事有急速处置的必要。如果王保盛的生母刘氏的死,当真出于被谋害而有开棺验尸的必要,这举动当然越早越好。其次我又想到王保盛的安全问题。如果延搁下去,这少年处在阴谋的氛围中,也许真会发生不幸的结果。所以我在二十四日的下午,自动到犁园路润身坊去。这并不是专为着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实在也为那可爱的少年和疑案的本身着想。不料因着我这无一定目的的行动,无意中竟获得了几种重要的线索。

润身坊有一条朝南的总弄,包含着四条横弄,每一条横弄分列东西,各有七八宅左右的石库门住屋。那总弄却居正中,我走进总弄后便立停了细瞧。右手里居东的半然横弄,都是双幢的石库门,左手里居西的半然横弄,却都是单峻的屋子。我记得五保盛说过,他家住在第一弄第六号,那门牌既然从东而西,所以第六号就在第一条东横弄回的第二个门口。我站在总弄里面,瞧过去便很清楚。

这第二家的石库门上,果真钉着一小方新麻,门上还有一块颜色暗淡的铅皮牌子,写着“郑州王”三个字。这时那两扇门紧紧关着,弄中也比单幢屋子的西半弄清静得多。

这东半弄中既没有闲杂人等,一时我倒无从下手探听。

那总弄回有一个过街楼,楼上似乎是管弄人的住所。楼下有一个鞋匠,正在手不停挥地装一双女鞋的底。我本想找那管养的人搭讪几句,但不知那人是不是在楼上,虽有小梯可通,我究竟不便贸贸然上去。我退一步着想,就打算向那个鞋匠探问几句。但那鞋匠正忙着工作,也未必肯和一个陌生人塔讪,我的打算实在很少希望。

我走到鞋匠的面前,瞧瞧我脚上的皮鞋,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我的鞋的后限已有一部分磨蚀。不妨借此做一种媒介。我从衣袋中摸出两枚双毫,准备临时拨号似地叫他给我修一修鞋跟,这四毛的代价,也许可以做一种小小的诱饵。可是我这策略竟没有实现出来。原来我在向那皮匠招呼以前,又旋转头去瞧瞧五保盛的门口,那鞋匠的坐位在总异口的西面。故而望得见东首第一弄中的第六第七号的门口。在我回头的时候,那横弄回第一家第七号——一就是王保盛的贴邻——一的石库门开了,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使女从里面出来。

“唉,机会来了!这条线路一定可以比这鞋匠更有把握哩。

当我在暗自忖度的时候,那小使女已走到了鞋匠摊的面前,那时我已旋转身来面向着伊。伊手中拿着一封信,身上穿一件深青色丝光白线条布的夹旗袍,足上一双蓝方格的树胶底鞋,打扮倒也整洁,伊的圆胖胖的脸儿很讨人欢喜,而且已薄薄地抹上了些粉,伊走过我面前时向我瞅了一眼,随即从总弄口出去。

我跟着这女孩子出了润身坊的总弄,见伊向西进行,似要往方领路邮局里去,我加紧两步,走到伊的背后,就开始招呼。

我婉声呼:“小妹妹,寄快信吗?”

那女孩子旋转头来,立停了向我瞧瞧,接着是微微一笑,伊操着本地口音答道:“不,是的,这是双挂号信,寄到南京去的,先生,你是谁?”

我暗忖这孩子果真伶俐可爱,料想起来,我的计划很有把握,我见伊手中那封信上写着“南京交通部吴某某”字样,下面的具名是叫“张国杰”。

我应道:“小妹妹,你主人家不是姓张吗?我问你一个信,有一个像你年纪差不多的菊香,不知道在那一家帮佣,你可认识?”

伊毫不犹豫地反问我道:“菊香?不是那个浦东梅兰芳?——”

我连忙应道:“正是,正是,你可知道伊在那一家做工?”

“伊就在我们隔壁第六号王家里啊。不过伊已经走了,先生,你为什么要找伊?”

这问句我固然没有提防,但伊虽口齿伶俐,究竟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我自信总能应付。

我道:“伊从前曾在我家里做过三个月工,有一天我在路上撞见伊,伊说在润身坊某一家帮佣,我却忘记了门牌,现在我要瞧伊,就想问问伊肯不肯再到我家里去作工。”

伊当真绝对不疑心我的谎话。伊忽伸着积的右手的小指的指尖放在伊的牙齿上咬着,眨了眨眼睛,现出一种新式女子寻思的表情。

“这个太不凑巧了,王家里前天傍晚死了太太,菊香是在昨天早晨走的——”

我的心头微微一怔,不禁插口道:“昨天早晨走的?你会不会弄错?”

伊摇头道:“不错的,昨天清早伊跟着伊家的三小姐一块儿送丧出去,后来主人们回来,恰巧我也亲眼瞧见,却不见了菊香,到了昨天午饭时候,那边荐头铺里送了一个江北老妈子进去,我才知道菊香不回来了,伊长得很好看,我常叫伊浦东梅兰芳,伊和我很要好,真像自己姊妹一般,现在我也挂念伊呢。

我觉得我们的谈话既已入港,而且无意中已得到了一种重要发现,我的希望霎时间扩张到无量的限度,因为据王保盛说,伊的姨母倪氏昨天告诉他,菊香是在三天前走的,现在知道是谎话,这谎话却在无意中给我证实了。但倪氏为什么突然间辞歇菊香?又为什么谎骗保盛?伊的阴谋的行为不是已显豁地揭露了么?

我觉得这小使女一定握着疑案中的秘钥,我们的谈话当然还不能就此终止。

就伊的年龄说,我和伊谈话势不致惹人家的疑忌,但在这距离润身访附近的地点,站立谈得太久了,究竟不便。

我又道:“小妹妹,你不是要到方领路邮局里去吗?你走里,我可以陪你一块儿去。

你真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子一壁缓缓开步前进,一壁又含笑答道:“我叫根弟,先生,你姓什么呀?”

我觉得不能再欺骗伊了,事实上也没有再骗伊的必要。

“我姓包,但你说菊香在昨天早晨送丧出去,以后便没有回来,可是你亲眼瞧见伊送丧出去的?

“是啊!那时我刚才出来倒垃圾,恰巧见王家里的棺材抬出门来。我瞧见菊香跟着棺材一块儿去的。

“唉,你可记得那时候除了菊香还有多少人送丧?

根弟的嘴撇了一撇,摇摇头答道:“怪冷清清的,连和尚道士都没有一个。

我试一试反激的方法:“我想总不见得只有菊香一个送丧,你大概没有瞧清楚。

伊忽用力抗辩:“我倒瞧得清清楚楚,实在没有几个人,除了四个扛棺材的人以外,只有王家三小姐,和一个像你先生一样打扮的人。

“什么?可是像我一样穿西装的?”

根弟旋过脸来向我瞟了一眼,向我点点头,却不答话。

我又道:“可是他家的大少爷?”

伊摇摇头道:“不是,大少爷我怎会不认识?他从来不穿西装的。

“那末,这个穿西装的人是你不认识的吗?

这使女的脸上忽而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倒也见过他几次。白满满的脸儿,浓黑的眉毛,还带着一副黑边的眼镜,长得的确漂亮。”伊说时唇角上的笑容不但没有消失,却越发深刻化了。

我急忙问道:“你为什么觉得好笑?

伊又仰起头来,把合缝的眼睛向我瞧瞧,说道:“这个人曾闹过一次笑话。

——唉,我不说了!“伊忽又扑嗤的笑了出来,随即用手背掩着嘴唇,低下头急急前进已奇怪!这女孩子竟也学会了卖关干的诀窍,而且伊的表情动作,似乎已沾着些所谓摩登化的派头。伊的这一句”不说了“的后面,分明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事实。我怎肯轻轻放过?

我也带笑催促着道:“有什么可笑的事情?我最喜欢听笑话,你倒说给我听听,究竟笑呢不笑。

“我不说,若使给王家的三小姐知道,伊一定要骂我嚼舌头的!

我又道:“你尽说不妨,三小姐决不会知道,你说了,我给你一种酬谢。

伊的伶俐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带些狡猾意味的光彩,又斜着眼稍向我微微一笑。

伊侧着头说道:“那末,你找着了菊香,那也不能说我说的。

我连连应道:“那自然,你尽放心,我一定不说你的。

根弟又走了几步,才说:“有一天我陪着我家的少奶在后门口买橘子,忽见这个穿西装的先生从王家的后门里急忙忙出来。那时他的白白的脸上涨得像关老爷一般,脚步也慌乱得不像样子,不多一回,我们便听得隔壁王家的大太太拍桌子高声骂起来了。

伊的话又停顿了,我怕伊再来一个关子,便急急不着边际地催促,其实我当时也大觉心急,这女孩子年纪虽轻,却早已沾染了一般无教育的妇女们所擅长的谈人阴私的习惯,我即使不催,伊自己也耐不住的。

我道:“这倒怪有趣,你家少奶自然要奇怪起来了。

“对啊!过了一天,我家少奶偷偷地向菊香查问,才知那天大太太出外去买东西,那个穿西装的人正和三小姐在房间里脚刚破股地谈心,大太太忽然从前门进去,那人连忙从后门溜出,却已被大太太瞧见。菊香说,三小姐因此足足哭了一夜。隔了一天,我见伊上学校里去,伊的眼睛果真还有些红肿哩、”伊说完了这句,伊的胖胖的面颊上竟鲜红了。

我暗忖这孩子虽还没有成年,竟已在开始领会风情,都市社会的男女,别的未见怎样进步,性知识竞特别早熟,这真是社会前途的一种隐忧。这时我也勉强的笑了一笑,我还没有答话,那小使女又格格地笑了一声,继续自动地解释。

“其实工家的大太太也太厉害了。菊香告诉我,那时候二太太也在房里,他们俩并没有什么花样。”‘我竟忍不住笑道:“唉,根弟,你今年几岁了?你觉也懂得花样不花样?”

伊的脸上红了一红,忽又装作正经的模样,答道:“我本不知道什么,这完全是菊香告诉我家少奶的。……唉,你不能把我的话告诉菊香啊。

“我一定不说,但这一回事发生在几时?”

“那还在热天,大概有一两个月了。”

“咱从这件事情以后,这西装少年可还常来?”

“没有,直到昨天早晨,他忽又赶来送丧。其实他起先也不常来。菊香说,在大太太吵骂以前,那个人只来过两三次,他只在后门口和小姐偷偷地谈几句话里了。”

“那末,这个人的姓名你总不知道里?”

那小姑娘摇摇头。“连菊香也没有知道哩。”

我想了一想,又回到了进丧的问题:“昨天王家出殡,那二太太没有送吗?”

根弟摇头道:“我没有眼见,我只见那穿西装的和三小姐,连同菊香一共只有三个人。

“他家的大少爷也没有送?

“我也没有瞧见,大概没有送。

“你在什么时候最后瞧见他家的大少爷?

“前天晚上,那些光头们在念经的时候,我还见他家的大少爷走出走进地忙着,昨天却一天没有看见,但二少爷昨天下午却已从南京回来哩。

我又捉住了一条线索的引端,便打算再进一步。

“唉,前夜里你到王家去瞧和尚们念经的吗?

“我只在前门口张了一张,不曾进去。

“你可曾瞧见大太太的尸体?

“没有,没有,怕得很!谁喜欢瞧鬼脸呀?

“那末,那时候你瞧见王家里有什么人?

“我只见他家大少爷和菊香在客堂里,客堂中张挂了一块白馒,有六七个和尚在白幔外面吹打,白幄里面谅必就是死人。”伊好像打了一个寒呼,脚步加紧了些。

我顿了一顿,又问道:“你可知道王家的三小姐在什么学校里读书?

伊答道:(就在大境路夏旦学校里——“伊忽顿住了把狡猾的眼光向我一瞥。”

包先生,我看你不是单要找菊香吧?哼!你莫非也在看想王家的三小姐?

这句打趣也是出我意料外的,但伊既瞧出了我的破绽,我即使再有其他问句,说不定伊会用别的打趣的话骗我。伊这一番谈话已给我不少线索,我的无意中的侦查,也可算已得到相当的成绩。我决意暂时告一段落,况且这时候已走到了方洪路口,高邮局已不远了。

我仍笑着答道:“根弟,不要乱说,我因着你说得有趣,随便问问。你想想我的年纪,怎会有这种勾当?现在我不问你了,你如果瞧见菊香,最好问伊现在在什么地方帮佣,过一天我再来瞧你,你如果能告诉我菊香的着落,我一定重重谢你。……这个是我今天应许你的酬谢。”我从衣袋中摸出一个银元塞在伊的手里。

根弟忽握紧了拳头,身子向后退缩:“我不要,我不要。

我抓住了伊的手,用力将那银元塞在伊的掌中:“你拿了,这不算什么,这样子推推拉拉,怪难看。我的电话是一二二四四。你如果知道了菊香的地点,请你随时通知我,我一定再重重酬谢你。

五、矛盾点

这天晚上我仍没有动笔写我的小说。我一个人坐在我自己的书室中,吸着纸烟,回想日间我和根弟谈话的经过,过了一会,我提起笔来,把谈话中所得到的线索,写成了下面几种结论。

第一,那小使女菊香在昨天二十三日清早送殡以后方才不见,倪氏所说菊香在三天前刘氏病中就离去的话显见是虚构的。第二,二十二日那天夜里和尚们在尸前念经的时候,保荣还在。那末,保荣的失踪,也只是前天二十二日晚上,或昨天二十三日上午的事;无论如何,他的失踪是发生在刘氏死了以后,这也是值得注意的。第三,保凤已有一个恋人,这人和保凤的结合,那死者刘氏显见是不赞成的。而上一天的所谓偷丧,其他方面虽都出于诡秘行动,这少年却偏偏参加。

这一点在这件疑案上也不能不认为是一种重要线索。第四,我已约略地明了他们家庭间的对峙状况。那死者刘氏虽握着财权。

处在家庭间最高的地位,但伊的亲生儿子保盛既还在南京,除了那个心腹的小使女菊香以外,伊可算是处于孤立地位。对方面那倪氏和伊的儿子保荣,女儿保凤,三个人分明通同一气。家庭间有了这种对峙的现象,当然已没有福利可言,何况刘氏又握着财权,又曾反对过保凤的恋爱事件?在这种情势之下,家庭间的惨变的确有爆发的可能。

下一天二十五日早晨,我便赶到爱文路霍桑寓里去,他已出去进行他的户外散步,还没有回来。我就坐下来拿了几张报消遣。报上虽载着关于黄河路赌窟的消息,可是不出汪银林所料,果真略而不详,不但那些所谓“大亨”们的姓名不曾披露,而且那七十六个男女赌徒的数目,也已打了一个大折,我暗忖神圣的无冕帝王的笔尖,竟也会受这班“超法律的大亨”的势力所支配,那不能不引起我深长的叹息。

一回儿霍桑从外面回来,开始进他的早餐。我忙放了报纸,偷偷地瞧他的神气,要想忖度他对于这件疑案在调查上是否已有进步。但我这种观察,失败的十居**,除了他在十二分紧张和困难的时候,终不容易从他的脸色上窥探他的心理状态。我寻思昨天下午我和那小使女的一番谈话,并不曾受霍桑的委托,那末,我不妨先听听地侦查的成绩,然后再出其不意地将我所得到的重要消息供给他。

在核桑的早餐完毕以后,彼此烧着了一支纸烟,我就开始发问。

我道:“霍桑,我想你昨天一定已奔波了半天。有什么结果?”

霍桑缓缓答道:“还不能说什么结果,我曾到斜桥路河南会馆去过,也曾查明了地址,去拜访过那位王保盛的父执潘之梅,查明了几种事实,后来我去访汪银林,把这事告诉他,希望他给我调查一下王保荣的踪迹。他又陪我到西区警署里去调查登记的事,又一块儿去访问过那个高月峰医士。末了,他留我吃了夜饭,耽搁得很晚。今天我本打算找一个题目,就要会见见保盛的姨母倪氏,这就是我昨天和你分别以后的经过情形。

“那末,你所查明的几种事实是什么事呀?”

“那会馆里的职员,有一个叫做庞伯年的,告诉我王刘氏的棺材的确是在二十三日早晨九点钟光景送进去的,送丧的只有一男一女。这的确是一种习惯的所谓偷丧举动。”

我这时几乎忍不住想补充,但急忙忍住,干咳了一声。

霍桑向我瞧瞧,问道:“你要说什么话?”

我仍保持着秘密,答道:“没有什么,我要问问这送丧的一男一女是谁。

“据庞伯去告诉我,那女的就是死者的女儿保民,男的却是一个姓唐的西装少年,说是死者的亲戚。后来我去见潘之构时,他却说他不曾听得王训义在上海有什么姓唐的亲戚,这个人至今还是个哑谜。”

这时我的咽喉间似乎有些发痒,但我仍凭着控制的力量保持着静默。

霍桑把纸烟灰弹去了些,仍自顾自地说道:“我还查明二十四日傍晚七点钟时,到西区警局里去填写死亡执照的人,就是王保盛的哥哥保荣。不过那管理死亡登记的赵巡长,只凭着高月峰医生的签证就胡乱登记,并不曾亲自到王家里去调查过。因此,可以证明王保荣在他的大母死后还没有失踪。”

我情不自禁地暗暗点了点头,因为这结论和我所归纳的恰正相合。但我这点头的动作,霍桑似没有瞧见。

他继续说道:“还有一点,我认为非常可疑,那庞先生说那天四个扛棺材的夫役中,有一个人他向来认识,那人名叫阿四,住在大东门外关桥愧,你想关桥离犁园路很远。

他们为什么不瘤用近处的夫役,却这样子舍近就远?因此,我觉得这里面的矛盾点越发不能调和。“

我插口问道:“‘你说的矛盾点指什么说的呀。

霍桑呼吸了几口烟,说道:“我昨天就觉到这里面的事实互相矛盾,在情理上解释不通。因为从一般心理上推测,刘氏的死,假使果真出于倪氏母子的谋害,谋害的方法姑且假定是最简便的毒药,那末,他们的阴谋既已成就,尽可以陈尸在堂,让伊的亲生儿保盛回来殡殓,事实上保盛决不致贸贸然就去检查尸体,而且服毒而死,也决不是一瞥间所能瞧破,但他们为什么故落痕迹,采取这种诡秘的偷丧举动?从别一方面看,他们这种诡秘的份丧,又足以反证他们的确有阴谋行为。但他们的阴谋是什么性质?我委实无从推想。并且他们既有阴谋在先,为什么又急于拍电通知保盛?通报以后,怎么又反故意似地造出这种种疑团?这种种都觉在情理上解释不通。后来我查明了他们特地到远处去雇叫打棺材的夫役,又有那个不知谁何姓唐的少年送丧,越足证明他们确有诡秘的阴谋。可是据活之梅说,那倪氏平素为人柔和胆小,所以历年来相安无事;又说那深荣也只是喜欢游荡罢了,料想不致干出这种骇人的犯法举动,还有那医生高月峰,也声明刘氏是病死的。这些都是显著的矛盾点,现在我差不多已被困在矛盾***的核心。我的唯一的希望,就是等你来给我解释了。”他说完了话,便把身子靠着藤椅的背,闭目养神似地吸他的纸烟。

我作疑讶声道:“什么?你希望我来解释这矛盾点?”

霍桑点了点头,晴晴依然闭着,烟雾却一缕缕从嘴里吐出来。

我又遭:“这种出乎常情的矛盾点,你既然认为困难,我怎能——”

霍桑忽接嘴道:“我相信你能够的。你何必谦虚?”

“这不是谦虚问题啊。”

“得啦!你的声容态度,早已告诉我昨天曾自告奋勇地调查过一下,此刻你已握着这疑案的秘销!”

我不禁笑道:“‘唉,霍桑,你的眼睛真厉害Z我想瞒你,委实自不量力,不过我所知道的有限,说不上’握着秘钥‘或解释矛盾,我只能补充一些会了。”

霍桑才张开眼睛,重新仰起身子,丢下了烟尾,向我微微一笑。

他道:“那末,你有什么补充呢?”他说时又摸出一支新鲜的纸烟未。

我答道:“‘我已知道那个送交的姓唐的少年是王保民的恋人,还有那小使女菊香,在二十三日早晨陪着棺材出门以后方才走开。这两点或许可以给你一种补充。”我从衣袋中摸出我的日记簿来、把上衣里所写的四种结论的纸,检出来交给霍桑:“这就是我昨天向王家陷邻的一个小使女嘴里查问而得的成绩,你自己瞧罢。”

霍桑把那张结论的纸接过,细细地瞧了一遍。接着,他一壁烧着纸烟,一壁把眼光凝视在他的皮鞋尖上,脸上非常沉稳。我觉得他这样郑重其事,就可证明我昨天自动的举动,可算“此行不虚”。

一会儿,霍桑向我点着头,缓缓说道。“包朗,你昨天的工作的确值得赞许。

你已在这一团乱丝中给我指出了几条可以抽引的头绪。“

我不禁浅出些得意的状态,也换了一支新的纸烟烧着。我说道:“我认为这端绪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那个姓唐的少年。”

霍桑的眼光闪动了一下,问道:“何以见得?”

“他是保凤的情人,他和保凤的结识,却是死者刘氏所反对的,这一次他又公然出来料理死者的丧务,那末,他在这疑案中所处地位的重要,也就可想而知。”

“你说这姓唐的有主谋谦疑?”

“我的确有这见解,因为一个人在热恋的当儿,理智的效用往往会消沉到零点以下,因着排除恋爱途径中的障碍而出于行凶,也不能不算是一种强有力的动机。

霍桑又低下了头,默默地吸着烟,寻思了一下。

他点点头道:“这少年的确也是个重要角色。不过就眼前进行的步骤说,还有两个人的下落,比他更有急切查明的必要。”

“那两个人?”

“一个是那小使女菊香,一个是那大儿子保荣。因为当前的先决问题,就在刘氏的是否被谋害而死,和怎样被害,动机和主谋,还是第二步的问题。”

“那末,你想我们如果查明了这小使女或保荣,你的先决问题就可以解决吗?”

“我相信如此,我料想那小使女菊香的失踪,一定是被他们利用了什么方法故意造开的。他们为什么要造开伊?那一定是因菊香曾参与或曾窥破他们的阴谋。

他们防这小孩子会吐露真情,故而才将伊遣开了灭口。“

我想了一想,点头应道:“这样说这女孩子的确是全案中的枢纽。但伊的下落或许还有查明的可能。”于是我就把属托根弟的事向霍桑说了一遍。

霍桑微微带着笑容,应道:“我佩服你,你的刺探手段委实高明、不过你若等候根弟打电话报告你菊香的踪迹,那你须把你的急躁的性子改变一下,下些儿忍耐工夫才好。

因为据我料想,在眼前的几天,菊香决不会回到润身坊去。“

我道:“那末,我们如果能找到那个保荣,不是也同样可以揭破这个疑团吗?

这个人你想可容易找寻?“

霍桑道:“我昨天已拓泛报林帮助我找寻。那西区警署里的毛巡官,特地叫眼见过这王保荣的赵巡长把保荣的面貌向汪银林说明,也许不久就可以有下落。

我料想他不会走远—…。唉,且慢。“他重新把我的那张结论纸展开来瞧了一瞧。

“当和尚们转殓的时候,他还在场,那末,他什么时候走开,这取转殓的和尚或许会知道一二。不过我觉得不容易使这现光头们说真话。”

“是啊,我也认为我们应到广福寺里去调查一下;譬如:刘氏的尸体究竟有没有异状?那姓唐的少年当时是否在场,除了姓唐的少年以外,还有没有别人?

还有死者究竟什么时候下格?料理下棺时的夫役是什么人?……“

霍桑忽把那纸烟夹在手指中间,连连摇着手。他的摇手的动作似乎还不足表示,他的头也连带地摇着。

“包朗,你的希望至少须打上一个倒九折,你总知道这班六根清净而财色未尽的上海的职业和尚,都是乖巧转弯的。况且保盛告诉我们,倪氏又是他们的施主。如果你把这种有严重关系的问旬去问他们,他们尽可以轻描淡写地回答你‘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除了拜佛念经,什么都不知道。’那你就没奈何了。”他立起身来,背负着手,又开始在室中踱着。

霍桑这一种抗辩的论调,我认为不很满意,和尚们即使刁滑,我们也尽可想些旁敲侧击的方法,决不致束手无策,我见他低头苦思的状态,又不禁自告奋勇。

“霍桑,你可是认为向和尚们调查的事不容易办?我倒很愿意代替你——”

霍桑忽摇摇头,描口道:“不,我正在找一个题目,怎样去和那优氏和伊的女儿保凤谈一谈,我觉得这件事很不容易启口——”

他的话也同样被打断,原来这时候前门忽而响动,不多一会,那王保盛又直闯进霍桑的办公室中来。

这一天他的行动上虽然仍有些卤莽的色彩,但比昨天的模样已有显著的进步,他仍穿着那暗青布的棉袍,一进门便把他的那顶半棕半灰的呢帽除了下来,很恭敬地向我们鞠了一个躬,他的脸上已有些血色,镜片后面的眼睛,也比昨天活泼得多。

他放低了声音,说道:“两位先生,我来报告一个信息。他们的阴谋越发显露了!”

他的声调谨慎中带着惊慌,似暗示他的消息的严重。

霍桑又抚慰似地伸手拍着那少年的肩膀,一壁点头,一壁答话:“唉,有消息?好,好,请坐下来说。

我们坐定以后,王保盛就开始报告:“霍先生,你昨天可曾调查出什么事情?

我告诉你,你的举动应特别谨慎才是。

霍桑的眼睛里露出一种诧异的神气,他向这来客瞧瞧,似在估量他的说话是否出于健全神经的支配。

他缓缓应道:“昨天包先生也参加侦查的,我们约略有些成绩,等一会可以告诉你。

但你说的特别谨慎有什么意思?“

王保盛把身子偻向前些,依旧现出一种防人家偷听似的模样。

他道:“霍先生,昨天晚上镇江方面来了一个电报,那是我姨母的表兄许邦英打来的回电,说他决定今天乘早车到上海来。

我记得王保盛昨天曾说过,那个和他父亲合股经商的潘之梅,曾提起过这许邦英是在镇江当律师的。潘之梅所以特别提起这人,又表示不愿参加这件暧昧的事情,一定就是顾忌这个人不容易应付,那时保盛世果真有同样的表示。

“霍先生,我不能不告诉你。这许邦英阴险异常,他借着律师的招牌,专干种种恫吓敲诈的事情。……唉,我说出来也惭愧,我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曾吃过他的亏,故而这几年来彼此已断绝往来。这一次我读他的回电的口气,分明是我姨母特地去请他来的。

霍先生,你想他们为什么去请他来?“

我不禁插口道:“莫不是请他来分析家产?”

王保盛瞧着我答道:“这倒不成问题,当时我哥哥保荣分居的时候,已分析清楚,保荣的一份已给他自己花完。现在除了失窃的现款和首饰不算,还有些股份存款,和郑州老家里的一名屋子五百亩田,应由我和我妹妹平分。这事已立有笔据,不致有什么争执。我相信这位表舅舅特地赶来,一定有特别使命。

霍桑淡淡地说道:“你以为你姨母干了什么犯法事情,自己心虚,故而请他来掩护的吗?”

王保盛张大了他的一双小眼,点头道:“对,我料想他如此。你以为怎样?”

霍桑也点头道。“这的确是可能的。”

“那末,你们两位先生的行动,不是应加意小心些吗?不然,他是靠弄法律吃饭的,万一给他抓住了什么把柄,不但我母亲的冤恨没法伸张,也许反而连累你们两位。那我怎么对得住人?

霍桑的牙齿似在微微咬他的嘴唇,他的眼珠偏在右角,视线集中在耶条天津出品的地毯上面。他的手又伸到短褂袋里去,摸出那只熟皮的烟盒。

他缓缓说道:“包朗,我们的行动的确不能不审慎些。我们在得到相当的人证或物证以前,还不能贸贸然贯彻我刚才所说的计划。对不起,你给我把我们昨天的经历向保盛尼说一遍吧。”

霍桑从他的藤椅边上拿起那张我所写的结论纸交还了我,他自己却擦着火柴,烧着了纸烟,把身子仰靠着椅背,又现出那种闭目养神的状态。我就先把霍桑昨天在会馆方面,潘之梅方面,和警区方面所调查的结果告诉了他;又把我自己的经历约略说了几句,末后,才将四种结论授给他瞧。王保盛经过了一度沉默,忽而从他的椅子上直跳起来。

“唉,我明白了!霍先生,我告诉你,我母亲的被害,我妹妹保民定是主谋。

那动手实行的,大概就是这姓唐的混蛋!唉,霍先生,包先生,我相信一定如此!

一定不会错误l“

我觉得王保盛又显出了神经性状态,他的小眼球仿佛要和那眼镜片接触,他的额角上的青筋也隐隐地暴露出来。

霍桑忙仰直了身子,作温慰声道:“保盛兄,坐下来。你刚才既劝我们举动上谨慎,那末,你自己也不应这样子着急,这件事我们必须用缜密的头脑来应付。

你还是安静些把你的意见说出来。你有什么理由相信你妹妹是主谋的人?

王保盛的喘息宁静了些,点头道:“好,好,我来告诉你们。我起先还疑心动手的大概是我哥哥保荣,但我现在回想,他在花完了产业落魄以后,我母亲依旧收留他进来。

他如果有些儿人性,总有些感激的心,料想不致于这样狠心。可是那保凤是一个深沉莫测的女子。伊平日难得说话,和我的性格恰正相反。这一次伊因着我母亲反对伊的婚姻或恋爱勾当,就下这毒手,委实有充分的可能性。况且伊前天夜里曾私下到楼上来窥探我,今天清早伊又有那种诡秘举动,处处都显得伊处于主谋的地位。

霍桑现着注意的神气,忙问道:“今天清早伊又有什么诡秘举动?

王保盛道:“这一着我本来也准备来报告你的。我认为这里面有重要的关系,也许可以做一种线索。……唉,霍先生,我觉得我的心跳得厉害。你可能让我坐一坐,停一停喘?

六、送信人

王保盛在饮过了一杯茶,又经过了两三分钟的静坐,他的过度紧张的神经才镇静了些。于是他就继续报告他所说的保凤的诡秘行动。

他道:“昨夜里我睡的时候,特别小心,把房门用铁闩闩上,又移了两支方凳堵住在门上,以防万一有什么意外。但夜里却并无动静,我因着精神上的不安,并没有酣睡,如果有什么声响,我一定会得惊醒。可是得了今天清晨玻璃窗上刚才微微发白,我忽听得楼下我姨母的房间里已有声音,那声音琐细而轻微,带着些诡秘意味,似防人偷听的样子。我立即加以注意,从床上轻轻起来,先把耳朵贴在地板上细听,起先有一种切切私语的声音,接着又听得有人在楼下房间里走动。我急急穿好衣服,开了房门,轻轻走到楼梯头上,留心倾听。我听得楼下的房门已悄悄地关了,等了一回,却不听得其他声音。我索性走下楼梯,到了半梯的转折处,向梯旁的玻璃窗中瞧瞧,那时天色还没有亮足,但那一小方后天井中已可以约略辨物。我瞧见保凤正从这小天井中经过,向厨房里走去。

“这时候那新来的江北妈子还没有起身,保凤为什么一个人先行起来?伊分明要从后门里出去了。伊如果要买什么东西,当然会唤叫那江北妈子。伊这种行动上诡秘的模样,更足证明伊出去一定有什么秘密勾当。我在一刹那间构成了这个结论,便也轻轻下楼,准备尾随着伊出去。

“我走下楼梯时,果真见那江北妈子还睡在那客堂后面的小间里没有起身。

我进了厨房,保民已不见了,后门果真虚掩着。我为小心起见,把后门拉开时特别轻缓,等到开了后门探头出去瞧瞧,保凤已不见踪影。我吃了一惊,连忙追赶出来,走过了那第七号的后门,便向那条南北向的总弄的两端望望,弄中冷清清地寂静无声,还不见保凤的踪影。

“我路一疑迟,料想保凤总是向总弄南口出去的。我追出总弄回时,向东一望,果然见伊穿着一件灰布的罩饱,蓬着头正急急前进,不一回,伊走到狮子弄回一家卖热水的老虎灶门前站住。这老虎灶已开了门,有一个长脚的伙计模样的人正站在门口,那长脚一瞧见保凤,便笑嘻嘻地点头招呼。保民走到他的跟前,便开始和他作一种诡秘性的谈话,当伊和长脚的伙计谈话以前,曾回头向背后探望过一下,幸亏我早有防备,躲在一根电线杆的后面,不曾给伊瞧见。伊和那长脚谈些什么,我当然没法知道,但伊在这个时候,和这样一个人物作这样的诡秘谈话,多少已给我些线索。故而我不等伊的谈话的完毕,便私自悄悄地回家。我回到卧室里后,又等了三四分钟,才听得楼下的房门响动,保凤方始回来。”

霍桑聚精会神地倾听,直到保盛的故事终了,他才点头接话。

“‘唉,这当真是一种可以着手的线索。不过你说的那个长脚,可确是那老虎灶里的伙计?或是有什么人约会在那里的?这种老虎灶,一面卖水,一面不是也同样卖茶的吗?

王保盛答道:“是的,但这长脚确是伙计,不是茶客,因为我也认识他的。

“你也认识他?

“我不是和他认识,但认得出他的面貌。昨夜里我不敢和他们一块儿吃夜饭,买了些面包牛肉回去,又亲自拿了一个热水瓶到这老虎灶上买了一瓶水。那时我也见这长脚在里面吃夜饭,故而这人是老板或是伙计,我虽不知道,但一定不是没有关系的茶客。

“这样很好。我们就可以从这条线路进行。昨天你回去以后,曾否发现什么其他的可疑之点?

“没有什么,不过我姨母和保凤冷冰冰地绝不和我交谈,和前天的状态完全两样。

“那末,你可曾问过什么事?

“我曾问姨母保荣曾否回来,伊回答没有。保荣本睡在楼上亭子间里的,我见亭子间的门依旧锁着。后来我又故意表示我在明后天就要回南京学校里去,伊也只敷衍了一句,并没有快慰的表示。

霍桑微微笑着,说道:“从情势上看,伊起先所以趋奉你,好像想讨你的欢心,把这件事掩饰过去,后来你的声音状貌和在外面奔走的情形,都已明明告诉伊,你已抱着严重的怀疑,准备要给母亲复仇,故而伊也就改变态度,做事戒备起来。你昨天告诉伊不日要回南京去的话,那真是画蛇添足了。

王保盛用手准了推他的眼镜,点点头作省悟状道:“不错,不错。他们的确有那种‘严阵以待’的神气,但你想保凤去和老虎灶里的长脚密谈,是不是还要谋害我?或是关于——”

他的说话忽被一阵子电话铃声打断了。霍桑道了一声歉,立刻起身去接电话,他回过来时,脸上忽视着惊异状态。

他向我说道:“包朗,这电话是你夫人打来的,伊说那张家的小使女报弟有电话给你。

我跳起身来,惊讶道:“唉!那末,那个你认为重要的角色菊香一定有下落了。

霍桑喃喃地说道:“这真是出我意料外的。”

“这女孩子怎么说?

“伊不肯说,要等你亲自去接话。我想你还是赶紧回去,那小使女应许停一会再打电话给你。

我点点头,不再多说,拿了呢帽向王保盛点一点头,便匆匆走出。

我费了二十分钟赶到我的林荫路寓所。据佩芹说,根弟的第二次电话还没有来,我才定心了些。我昨天到润身访去调查的事,虽曾向佩芹约略说过,但对于菊香的踪迹,当时还并不认为怎样严重。这时我才将霍桑的见解重新向伊说明。

我们如果能查明了这菊香的下落,内幕中的真相便可以全部揭露。

我等了十多分钟,根弟的消息依旧沓然,我渐渐地有些不耐。因为这消息既然重要,自然越早越好,如果这样子延搁下去,说不定会另生变端。王保盛既然说明了保凤的诡秘举动,不知霍桑打算怎样进行。一时间我的脑海里的思潮忽而起伏不定,我虽竭力控制,竟毫无效果。好容易我又挨过了一刻钟光景,我的书桌上的一支小钟,正当当打着十下,那电话的铃声忽也跟着钟声响起来了。

我急忙握着听筒。电话中果真是一种清脆悦耳的女孩子的声音。

“你是保荣吗?

“是的,你是那一个?

“我姓包,刚才你已打过一次电话来吗?抱歉得很,我不在家里。你有什么话告诉我?莫非菊香——”

“‘不是,我没有见菊香。

“唉!”——那末,什么事呀?“我的超过沸点的希望,霎时又冷到了零度。

“我刚才曾瞧见那个角色。

“那个角色?谁?”

“就是王家三小姐的相好。

“唉,你在什么地方见他?”

“我见他从王家的后门里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大衣。”

“什么时候?”

“我想想看——大约九点钟光景。”

“只有他一个人吗?”

“正是,我只见他一个人出来。我觉得他走出来时,模样儿有些慌张,特地通知你一声。你要问菊香,等我瞧见了伊,再打电话给你。”

根弟这一次电话并不是报告案中重要角儿菊香的消息,很使我失望,但也不能说这消息完全没有用。因为这姓唐的少年,我们也认为是一个重要人物。他今天又跑到王家去干什么事呢?这个人在事实上既有主动的歉疑,他的行动当然同样有注意的必要。我连忙打一个电话给霍桑,预备把这消息报告他,不料霍桑已不在寓中,接电话的是他的忠顺的旧仆施桂。

他说道:“霍先生关照的,他到西区警署里去了。包先生,你如果有什么消息,可以就近去接洽。”

西区警署离我的寓所不到半里路。我向佩芹说了一声,就急急赶去。那警署的巡官叫做毛谷村,我本来也有些认识。当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见霍桑正在里面,另外还有一个身材高大嘴脸上染着煤灰的短衣人,毛巡官和霍桑都靠墙壁坐着,那长脚的工人却站在他们一旁。毛巡官立起来和我招呼,我久#头,又演一个手势,叫他进行他的问供,不必客气。我也就自动地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瞧了这种景状,便知他们俩正在问供,那被问的人,又不言而喻的就是王保盛所说的那个老虎灶里的伙计。在我的打岔的纷扰平静以后,毛巡官便继续说话:“三子,你放胆说罢,我已应许你,无论你干过什么,只要你照实而说,我决不难为你。”

那伙计的脸上已有着就范的表示,料想他们已费过一回口舌,方才有这个成绩。

那长脚操着江北口音答道:“其实我原没有犯法,说出来也没有关系。

毛巡官点头应适:“不犯法当然更好。那末,你也用不着这样子吞吞吐吐,费我们的工夫。

那三子低头咕咬着道:“不过我觉得对不住王小姐。

霍桑忽从旁接嘴道:“这个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可以给你保守秘密。万一伊要找你办交涉,有我们给你解脱。”

三号沉吟了一下,忽抬起头来说道:“那也不必,大不了我把两块钱呕了出来!……

好,巡官先生,我告诉你。这位先生说的不错,那王小姐的确来看过我两次,一次在前天二十三的清早,一次在今天清早。其实这也没有意思,伊只叫我送了两封信。

毛巡官作怀疑声道:“两封信?送到那里去?

“方板桥永安里十七号里。

“什么人?

“有一个叫唐禹门的。

“唐禹门?

“也许就叫唐禹门,我也弄不清楚。

毛巡官的眉峰一皱,他的眼光急而骨碌碌地转了几转,他的语声中也带些惊疑。

“你有没有见过他?他是个什么样人?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那两封信都是我敲开了唐家的后门交给他家的老妈子的。

“你识字吗?

那长脚的三子摇摇头。

毛巡官又道:“那末,你怎么知道这个人叫唐禹门?

三子答道:“那是王小姐告诉我的,似乎他家里还有一个少爷,故而王小姐和我说得很清楚。

“这是实话吗?

“完全实在。如果有半句虚话,我立刻发乌撷胀死!

毛巡官向霍桑瞧瞧,似表示他的问旬已没法继续。霍桑微微点头,便接替着发问的地位。

他问道:“三子,我相信你的话并不虚假,但最好你在说得详细些。伊的第一封信,在前天的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那老虎灶的伙计毫不疑迟地答道:“大概在六点半光景,天刚才亮。

“伊怎样差遣你?

“伊说伊的娘死了,家里没有人照料,故而叫我送一封信给一个亲戚,请他来料理丧事。伊立即给我一块钱,算做脚费。那时我的下手小痴子也已起来,我看在一块钱份上,方板桥又没有多少路,就决意给伊跑一趟。

“伊还有别的话吗?

“没有了。伊往日虽天天走过我们的店,本来木招呼我的。

“伊不曾叮嘱你不要把送信的事告诉别的人吗?

“这倒说过的。因此,我此刻才觉得有些对不起伊。

“今天怎么样呢?

“今天的时候更早,天还没有亮足,伊的说话也更少,伊又给我一块钱和一封信,叫我再立刻给伊送去。

“有回信没有?

三子又摇摇头。“没有,王小姐并没有叫我要回信。

我觉得这一点已和根弟的消息有了关合,也禁不住从旁插话。

我道:“今天早晨的信也同样有了效果,在九点钟光景,这姓唐的又到三家里去过。

这是我刚才得到的电话。

霍桑旋转来向我瞧瞧,又点点头。他立起来走近毛巡官的旁边,附耳说了一句,毛巡官还没有说话,那长脚伙计忽又好奇似地发问。

“巡官先生,王小姐可是干了什么——”

毛巡官也立起身来,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你不要乱说,现在你可以回去,但如果王小姐再叫你送信,你应偷偷地把信拿到这里来给我瞧瞧,我重重有赏,你也不要把这一回事对任何人乱说,那你便可以安然没有关系。不然,你不免要自寻烦恼了,你明白吗?

那江北人三子走出去以后,霍桑先开口发问。

“毛巡官,你可是认识这唐禹门的?”

毛巡官忽呆了一呆,接着沉下了脸,现出一种郑重其事的样子。一会,他故意放低了声音答话。

“正是,我们总厅里司法科长唐华铣有两个儿子,大的叫禹门,小的叫质尧,都在沪西中学里读书,唐科长本来住在方板桥永安里,我疑心就是他。但我不相信他的大子会在这件事情里有分。

霍桑略一沉吟,说道:“有分没分,我们现在还不能说。但你既然认识,不妨请这位唐禹门来谈谈。”

毛巡官的乌黑的眼珠又急速地转动了一下,接着他忽视出一种又像道歉又像发窘的苦笑。

“霍先生,你想请他来谈些什么?

“那自然关于这件疑案问题。

“这个——这个——”

“毛巡官,你有什么意见?

“霍先生,请恕我冒昧。你们在这件事上,似乎还没有什么事实的根据,如果贸然去请这位唐公子到这地方来谈话,你想不是有些不方便吗?”

霍桑仍很有把握似地答道:“我相信这件事一定有诡秘的内幕,也相信这唐禹门一定知情。

那种尴尬而奇怪的苦笑,又一度在毛谷村的脸上显露。他搔搔头,勉强回答:“霍先生,这究竟是你‘相信’罢了。你总知道他不比那老虎灶里的三子,随便差一个弟兄去传唤,也没有什么问题。霍先先,你总知道他是——他是——”

霍桑见了他这种局促的状态,唇角上露出一种冷淡的笑容。他随即点了点头,身子便缓缓地撑起来。

他说:“唉,毛巡官,我明白了,我本以为这唐禹门住在你的辖境里,就近叫他来谈谈,比较省些麻烦,并且在这里谈话,又可多一个证人。现在你既然认为不方便,我尽可另想别法。对不起,惊扰得很。再会罢。

我跟着霍桑走出了西区警署,我的手表上已指十二点半。我因时间的关系,便邀霍桑到我寓里去进膳。霍桑想了一想,也不推辞,便一同到我寓里去。佩芹因霍桑的突然来临,没有准备,便打电话到菜馆里去叫菜,霍桑却力阻不许。他说他不是来作客的,还有紧急的事情必须立即进行,不能耽搁。因此,我们在半小时内,便草草完毕了我们家常的午饭。

我们在我的书室中烧着了纸烟,我便开始和霍桑讨论进行的步骤。我起先本假定这姓唐的少年有主谋的嫌疑,现在既已知道了他的姓名地点,当然认为是一条可以入手的线路。不过这个人比较是有势力的,我们要有什么举动,不能不把我们的立足点考虑一下。

我说道:“霍桑,我以为那毛巡官的态度,虽因着地位关系有所顾忌,但他说我们只有理想,毫无实际的证据,也碉是事实。

霍桑紧蹩着眉峰,答道:“是的,我也承认的。但这件事的局势非常急迫,我不能不冒一冒险。

“你打算怎样?

“我们知道倪氏的表兄许邦英律师今天就要到了。如果等他到后,唐禹门受了他的指示,我们便更难着手。不如趁现在他们还来不及接恰,我就去见见这姓唐的,或许可以得到些内幕的真相。因为我料想这唐禹门究竟还是个孩子,如果没有人授计,一定还容易对付。你若没有别的事,可愿意和我一块去?

我应道:“好,此刻我当然没心思写东西,我跟你去。”我顿了一顿,又附加问道:“霍桑,我们除了他以外,你想可有没有更切实和更有把握的线路?

霍桑喷了一口烟,他的眼光注视着纸烟上的火,忽发出一番分析的议论:“更切实的线路?那自然不能说没有。人证方面,我们如果能找着菊香,那末,全部的真相当然就可揭露。但他们既把这女孩子故意藏去,我们即使尽力去找,也觉远水不救近火。还有那保荣的踪迹至今也没有下落,短时间恐怕也没有希望。

物证方面,只有开棺检验的一法。但就眼前的情势,不但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即使肯负,法律上也不应许我。现在这唐禹门就是唯一的线索,只要他能够吐出一两句可以做把柄的话,那末,无论那许邦英怎样厉害,我们也不用顾忌,尽可以直接去见倪氏母女。更进一步,就可正式请求法律的救济了。“

我也不再多说。我们在一点半钟时,便走出林荫路,向方板桥永安里进行。

七、一席话

从我的寓所到方板桥水安里,原只须四五分钟的步行,这时候我们却足足费了十多分钟。在这十多分钟之间,霍桑的脸色沉着,他的两只脚跨步很缓,而且步步稳重,仿佛是一个有内功的国术家,即使背后有什么人突然袭击,他的脚跟一定仍站立得稳。这态状足以表示他的内心的紧张,分明也觉得此刻去见这姓唐的少年,很不容易启齿。万一说僵,或不幸打草惊蛇,说不定会闹出意外的纠纷。

故而我们在这步行的时候,大家默无一言,我虽想再和他说几句话,竟也没有勇气开口。

我们走到了永安里口,霍桑停了脚步先向这弄里瞧。这一条弄也有好几条横弄,我记得那三子说这娃唐的住在十七号,料想总在后面几弄。霍桑正要转身进弄,我忽然想起了一句要紧说话,不能不乘这当儿提醒他一声。

我低声说道:“霍桑,假使那唐科长也在里面,你想会不会妨碍我们的使命?”

霍桑紧闭着嘴唇,摇了摇头,答道:“我扣准了时刻,料想他不会在家了。

万一他在,那也只能随机应付。包朗,你不要自己心虚,尴尬的局势,我们经历得多了,这算得什么?“

霍桑首先走入弄中,我跟在他的后面,到了第一条横弄回,他停了停脚步,抬头检查石库门上的门牌。正在这时,有一个穿西装的人从第二条横弄里走出来,在霍桑的右侧里经过。我起初还不在意,可是一瞥之间,我的脑子突然有所触悟。

那人年纪很轻,牌一件淡咖啡色有方格黑线条的春呢大衣,头上戴一顶同色的卷边呢帽,下面露出一条簇新笔挺的糙米色马裤呢的裤子,脚上一只黄纹皮的皮鞋。

他的面颊很丰腴白嫩,两条浓眉,一只黑目,还配着一副罗克式的黑边眼镜,模样儿可算俊秀不俗。这个少年我并不认识,但我记得昨天根弟曾约略告诉我那个送丧少年的形状,看起来倒很相像。这天早晨根弟在电话中又说起他穿一件咖啡色的大衣,那末,这个人不是唐禹门是谁?

霍桑当然想不到我们要找寻的人竟会就在眼前,几乎要当面错过。所以在霍桑继续前进的时候,我赶前一步,用手在他的背部抵了一下。霍桑旋转头来时,我又使一个眼色,努着嘴唇向我的右侧里牵了一牵。霍桑立即领悟了我的暗示。

他马上回过来,装作一个陌生人寻访不着的样子,故意提高了声浪自言自语:“唉,唐科长住在第几号里,我倒忘记了。这倒很为难——唉,对不起,我要问一个信。先生,你可知道这弄里那一家是唐科长的公馆?”

那少年一本正经的要出弄去,这时已穿过了第一条横弄的口,距离我们已有四五码远。他一听得霍桑的高声呼叫,便突然停了脚步,旋转头来向我们打量。

他见我们的装束都很整洁,我们的年纪又不像浮滑的少年,故而他脸上并没有憎恶或拒绝的表示。可是他兀自向我们呆瞧,并不答话。

霍桑索性回过身来,走近一步,满面堆着笑容:“请问有一位在警厅里当科长的唐华铣先生住在哪一家?我来过一次,此刻却记不起门牌。

那少年果真绝不疑心,略略点点头,答道:“先生,要找家父吗?请教尊姓?”

霍桑装出一种出于意外的神气,又踏前一步,伸出了他的右手。

“唉,敝姓俞,你莫非是质尧兄——或是禹——”

“正是,草字禹门。”他说着果真也伸出手来,和霍桑交握。

霍桑又给我介绍道:“这一位是敝同事梁先生。”我也带着笑容,照样和他行了一个握手礼。霍桑又笑着说道:“再巧没有,我们随便问一个信,竟一问就着。令尊可在府上?”

唐禹门答道:“他在厅里。俞先生有什么贵干?”

霍桑又做出踌躇的样子,自言自语道:“这又未免巧中不足,我料想他也许回府来吃饭,我可惜来迟了。”

霍桑的应变工夫,不能不使我佩服。这时候他的声音态度,确合得上沪谚所说“像煞有介事”,谁也瞧不透他的虚伪的面具。

这时那少年说道:“他在厅里吃饭的。俞光生有什么事,不妨到厅里去会他。

霍桑又皱着眉峰,微微摇头答道:“我有几句很机密的话,到厅里去不便,才特地到府上来。现在却有些尴尬了。”他向那少年的脸部瞧瞧,又低倒了头踌躇。

我已领会到霍桑所采取的策略,就乘势提出一种建议。

我低声向霍桑道:“这件事既和禹门兄有直接关系,你不如就先和禹门兄谈谈。

唐禹门一听,眼光一闪,红润的脸上顿时有些变异,眼光钉住在霍桑脸上。

他作疑讶声道:“俞光生,你究竟有什么事?怎么和兄弟有关?”

我暗忖他既然承认我们是他的父执,却又自称兄弟,现在的所谓摩登人物,在礼貌称呼上真是不能怎样苛求的了!霍桑又装出一种诡秘的神气,故意向前后左右瞧瞧,恰巧有一个摩登装束的女子从第一弄里出来,皮鞋阁阁地从我们身旁穿过。霍桑等那女子走过去后,把头凑到少年的耳朵旁边去。

他说道:“这件事的性质很严重,我们在这地方立谈,似乎不方便。

唐禹门举起左手来瞧瞧他手腕上的手表。他的两条浓厚的眉毛,渐渐儿交接起来,刚才霍桑的踌躇状态,此刻竟移转到了这少年身上,有些弄假成真。他低头沉吟着,似乎一时不知道怎样答复。我这时绝不怕他拒绝我们,只要他不瞧穿我们的假面,他的好奇心既已打动,而且他心中又明明藏着秘密,料他决不肯当面放过。

一会,他果真说道:“俞先生,你的谈话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霍桑忙应道:“唉,不多几句,四五分钟尽够。”

“那末,请到会间去坐一坐。”

“好好,我们还不知道尊府的号数,请你引导吧。”

十六号在第二弄的末二家。唐禹门把我们俩领到石库门口,并不叩门,忽先低声向霍桑说话。

“请两位站一站,我到后面去开门,免得惊动家母。”他就返身退出,走到第三弄的后门里去。

这一着信合霍桑的期望。他的本意分明希望这一次谈判,最好不让第三者参加,这是我从他的急急应诺上知道的。但我还不知道他冒充了唐禹门的父执,究竟用什么方法从这少年嘴里刺探这一个疑团的真相。时间很局促,我已来不及向他询问。不多一会,十七号的两扇黑漆的石库门轻轻地开了。我们先后侧着身子进了门,那少年便又慢慢地将门关上,又将门上的弹簧锁锁住。

那也是一宅两上两下连侧厢的旧式住屋,客堂中的陈设,朴素而雅静,壁上的字尽对条,也古雅没有火气。但客堂中却并不见一个人,并且寂静无声。唐禹门将右手里的次间门开了,领我们走进厢房里去。这里布置着一间小小的书房,陈设也很雅致。我们坐定以后,并没有茶烟的享受,却只受到主人的两条视线,兀自在我们俩的脸上打转。

他忽作惊疑声道:“俞先生,梁先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瞧见过二位。”

我的心头一怔,不禁有些地恐惧。我们的照片曾在报纸上披露过好几次,万一他这时候识破了我们的真相,那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局势一定会发生变端。我不知道我的内心的恐惧,曾否在面容上有什么表示。幸亏那少年的视线,始终凝住在霍桑的脸上,霍桑的反应,却只是很自然地笑了一笑。

他答道:“禹门兄,好记性!你当然曾见过我们,从前我们和令尊本来交往很密切的。我们现在都在江西路营律师那里办事。这一次关于禹门兄的事,我们就是从曹律师那边听来的。我们顾念着交情,便打算私下来通知一声令尊。

那少年的脸容又一度变异,他把两手的手指交叉着,紧紧地合着掌,露出一种显著的惶急状态。

“曹律师?——俞先生,到底什么事?”

霍桑忽又把身子向前接着,凑近那少年的脸。他的脸色沉着,声音也故意改低:“禹门兄,你不是和一个震旦女校里的王保凤相识的吗?

在我的预料之中,唐禹门听了这句单刀直入的问句,也许会跳将起来。可是我的预料并不怎样准确。他不但并无这种表示,连他的身子都不曾震动,仿佛他已经猜到了我01的来意,故而早有准备。

霍桑见他呆住了不答,便忙着继续问:“唉!禹门兄,你不用顾忌得,大家自己人。

这件事很严重,我们私下来通报,原想找一个补救方法,完全是出于好意。

现在我可以说得明白些。今天早晨有一个姓朱的人到曹律师那边去商量一件事。

这娃朱的是代表一个潘之梅的。这个人你可也认识?

唐禹门微微摇了摇头,他的眼光却钉住在霍桑脸上。

霍桑仍自顾自地说道:“这播之梅是南京路天源皮货号的总经理,姓朱的就是这皮号里的心腹的司帐。你总也知道王保凤的父亲,生前就和这潘之海合股开设天源皮货号的。现在这姓潘的患着风病躺在家里,故而派了姓朱的来和曹律师商量。

那少年不期然而然地点了点头。他虽不开口,他的神气上明明已帖帖服服地进了霍桑的圈套。我真佩服霍桑随机应变的急智。因为我知道他这一番续密曲折的鬼话,明明是在无意中瞧见了这少年随时构造出来的。

霍桑又郑重说道:“这姓朱的说话非常荒谬,我们起先还不在意,后来听得他说起分尊的姓名一这时那唐禹门才第一次插口:”什么?他知道我父亲的姓名?

“是啊,他们调查得非常详细。他们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读书,也知道你在这件事上参与的事实一他忽又插口道:”唉,俞先生,你说了好几次。‘这件事’,‘这件事’,究竟是什么事呀?“

霍桑连连点头道:“好,好,我说得明白些。那姓朱的说,天源老股东王训义的夫人刘氏。在三天前死了,死得非常可疑。他因此怀疑这里面也许有什么阴谋。而且他们料想这阴谋的主动人物,就是——就是——”他故意停顿了,眼睛直注视着这少年,装得得口说不出的样子。

唐禹门铁青了面颊,颤声应道,“就是我吗?”

“是啊,他们竟这样说你。

“那真是无稽之谈!

“当然,我们也认为这话太荒谬无稽。我们相信你断不会于这样的事。

“但他们怎么会说到我?”

“据姓朱的说,刘氏未死以前,曾把你和伊女儿保凤结识的事告诉过姓潘的人。伊曾说伊绝对反对这件事,并且曾和你有过冲突。我相信这大概也是捏造出来的。

唐禹门的青白的脸上忽而泛出一丝红色,低儒着道:“这个——这当然也是谎话。

他们还说些什么?“

霍桑的目光似在欣赏唐禹门胸口的那条游地紫线的领带,并不注意禹门脸上的变异的面色。他的语调很郑重,不过也很从容。

他答道:“他们最初的疑点,就在刘氏的偷丧。姓朱的说,当二十三日上午,潘之梅差人进甲礼去时,刘氏的棺材已没有影踪,因此,才引起了疑心。他们说,当刘氏死的前几天,你天天在伊家里走动——”

唐禹门忽怒睁着双目,插口道:“完全胡说!那真是含血喷人!”

霍桑作同情声道:“唉,我们原不相信。不过,禹门兄,你须明白,我们最好开诚布公。假使你当真没有这样的事,那末,事实最雄辩,尽让他们乱说,你也绝对不用恐惧。万一地tfJ所说的有几分实在。那末,我们也应得早一些准备。

唐禹门仍突出了双目,高声道:“我的话完全实在。我自从L星期三起,一连发了五天疟疾,直到本星期一的早晨热度方退。故而这几天我连门口都没有出,怎么能在伊家里出进了霍桑轻轻拍着手,点头道:”这好极了。你有这样的证明,他们的诬陷自然可以不攻而破。我想想看,今天是星期五,二十五日。你在星期一,二十一日退凉,那刘氏却是在二十二日晚上死的。在你退凉以后和刘氏死的以前,这中间你谅必也不曾到润身访王家去过。

“当真没有。我直到二十三日清早,方才知道刘氏的死耗。

“唉,好极,好极,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虽疑心你有谋害刘氏的可能,你却有这样坚强的事实做有力的反证。那末,其他的种种说话,都可以不成问题。

他分明已被霍桑的虚伪的同情所麻醉,故而我初进门时,他的那种戒备的神气,此刻反而消失不见。

他反问道:“他们还有什么其他的话?

霍桑两手抱着膝骨,低下了头,似在寻思什么,仿佛没有听得这少年的问话。

我对于他本来有一种怀疑,这时虽见他侃侃而谈,却还想得到一种更确切的证明。

我便利用着这停顿的时间,从中插了一句。

我道:“禹门兄,只要在刘氏死的以前,你的确能够证明不曾到过王家去,别的都不成什么问题。

唐禹门作坚决声道:“我的话完全真的。二十二日上午,我虽曾出门到学校里去,但上了一课,觉得有些头晕,随即回来,以后便没有出门。这都可以找人来证明的。

“那末,刘氏是在二十二日傍晚时候死的。你说在二十三日清晨方才得信。

这一点也是实在的吗?尊府总有电话,难道他们在刘氏临终时不曾当场打电话给你吗?

唐禹门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一转,忽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不是觉得报丧的时间太迟,疑心我故意掩饰吗?其实梁先生误会了。我索性告诉你们吧,我和保凤的交谊,只有我家母知道,还没有和家父说明。所以伊从来不曾打过电话给我。二十三日清早,伊也是差人送信给我,我才知道。

霍桑的眼光向我一瞥,眼光中并没有嫌我插嘴的表示。不但如此,他反因此得到了一种接话的机会。

他忙问:“唉,伊的信上说些什么?”

唐禹门忽而踌躇起来。他瞧瞧霍桑,用手推了推那副黑边的眼镜,把眼光射到地上,他的两片嘴唇兀自咂咂作响。一回,他避去了不答,又问道:“命先生,他们还有什么别的诬陷的话?”

霍桑皱着眉峰,说道:“那姓朱的说,他们曾到河南会馆里去调查过,偷丧的事也是你一手包办。”他说完了话,他的抱膝的两手忽而放下,眼光突然射在对方的脸上。

唐禹门的视线似乎已没有勇气和霍桑的相接,他低垂了头,沉吟了一下,却仍不答话。

霍桑催促着问道:“禹门兄,这句话可实在?”

那少年依旧踌躇不答,他的下额几乎接触他的胸膛。

我又从旁打了一下边鼓:“禹门兄,你尽可以和我们实说。因为第一步你有主谋嫌疑的话,既然有了真确的反证,那末,第二步当然更不成什么问题。”

他直截承认道。“我得到伊的信以后,果真去参加送殡的。但怎能说我包办?”

霍桑乘势道:“只要有事实证明,这些都是技节问题,让他们随便说好了。

但那会馆方面的接洽,可是你担任的?“

“是的,但接洽一下,也不能就算包办。”

“原是啊。还有打棺材的夫役,料想也是你代他们晚叫的。”

“是的,我代替他们唤的、”

“他们又曾调查得那些扛棺材的人都住在大东门外关桥那边。你可是亲自去唤叫的?

或是转托别人?“

“我打电话托大东门外仁顺布在里的一个姓陆的同学转雇的。”

“可是保凤写信叫你这样办的吗?”

“这个——”他说了两个字突然住四。他的眼光又移到霍桑脸上,“俞先生,作为什么琐琐屑屑地查问?这些都是没有关系的。

霍桑神气自若地答道:“好世兄,你的年纪轻,究竟还欠些阅历。这怎能说没有关系呢?他们所以怀疑你,要想把你当做控诉的主要对象,就在这一点上啊。

故而这事如果闹到法庭上去,这一点的确非常重要。你应得仔细想想,万不能随便认在自己身上。

他向书桌面上呆瞧了一回,似乎有些迷们的样子。接着他又瞧着地反问道:“这一点怎么重要?我不明白。

霍桑道:“唉,我来解释给你听。那播之海怀疑的起点,就在偷丧这件事上。

他们又调查得扛棺材的工人,并不是西门附近的六局里的人,却舍近就远,特地到大东门外关桥那边去雇的。这明明见得他们的丧礼有些蹊跷,才有这掩人耳目的举动。也许王家方面做成了圈套,利用着你做一个避嫌疑的幌子。你不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就累在自己身上。这样,你不是很危险的吗?

唐禹门的眼光再也格不起来。他的面颊上白得没有血色。他低声道:“这话太没有意思!完全没有这一回事!

我觉得他的语意异常含混,声调也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霍桑继续问道:“那末,你托人到关桥那边去雇扛夫,可是你自己的主意?”

唐禹门吞吐着道:“是——是的。

“那末,你又为什么这样子舍近就远?”

“这个——这个——我——我因为那方面熟悉些——除此外,他们还有没有别的话?”

正在这时,我忽听得一阵子门铃声音。唐禹门突然站起来听了一听,他忽张大了两目,发出一种惊讶的呼声。

“哎哟!家父回来了!”

八、一个头

唐禹门的惊呼声浪,立刻感应到我的身上。他父亲这时候回来,不但打断了我们刚才入港的谈话,连带还给我们一种揭破真相的恫吓。这自然不能不使我惊恐起来。因为我们的假冒的面具揭破以后,这僵局如何收拾,我委实不能想象!

但我瞧瞧霍桑,却仍声色不动,他也立起身来低声说话。

“唐科长回来了吗?那很好。我们就和他商量一个应付的办法,免得发作以后禹门兄吃他们的眼前亏。”

这时候我们听得有一个老妈子在里面答应的声音。那少年越发着急,咬紧了嘴唇开不出口。我明知霍桑的话只是一种反激,这时情势既很急迫,说不定会假戏真做,我不能不从中解围。

我道:“这件事唐科长既然还没有知道、不知道说破了对于高门见有没有妨碍?”

他连化低声答道。“我想暂时不和他说明的好。最好请你们不要和他见面,等一会我再和二位细细地讨论。”

他急忙开了次间的门,跨到客堂里去,向那个刚要走出客堂去开前门的老妈子用力摇手。霍桑就顺水推舟地跟着走进客堂,又低声向唐禹门说话。

他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从后门里走吧。停一会你如果要找我们谈话,请你到爱文路七十七号来。”

他向我把招手。我们便急步向客堂背后走去。那少年也送客似地跟在我们后面。他送到门口,又向霍桑叶咛了一句:“俞先生,那方面最好请你想个方法,暂时擦一下子。”

“好,好,一定道命。

我们走出了永安里,踏上了方板桥的马路,霍桑在人地道旁边的一根电线杆后面站住。地摸出纸烟匣来,先拿一支给我,含着笑容说:“包朗,今天你的边鼓打得很是合拍!我事前不曾和你接洽,你竟也能随机应变。

这一支烟就算是酬劳品吧。“

我接了纸烟,霍桑又擦火给我烧着。

我答道:“你的‘虚伪’的本领,我也着实佩服。这孩子竟被你骗得服服帖帖!

霍桑忽皱着眉峰,说道。“这不能说‘虚伪’,这是‘权变’。因为我们不是用假面具‘济恶’,却是‘制恶’。这里面应有一个分别。”

“哈,你又认真了!我原是笑话啊。不过你的权变功夫,为什么不运用到底?

你最后的自露马脚,是不是因着仓卒间没有准备的缘故?“

“你可是说我无意中漏出了我的真地址?不是,不是,我故意告诉他的。你总知道这种权变的效用,只能在短时间中利用,何况他本来见过我们的像片?我即使不说破,他也许会推想出来。还有一点,我料想他真会来和我讨论善后的办法。我现在打算去瞧瞧汪银林。你不妨就直接到我寓所里去等着。我料想这孩子说不定不久就会来找我的。”

“你竟有这样的把握?”

“是,我相信他经过了一度回想,便要来找我了。”

“何以见得?”

“他已漏出了内幕中的要点。他为自身的安全起见,或为掩护他的情人起见,不能不来。”

“他漏出了什么要点?可是他承认了雇拉夫的事?”

“是啊,他舍近就远地到关桥那边去雇扛夫,明明是受了他情人的指使,大概就在那三子送去的第一封信中写明的。但保凤有这样的指示,也就是掩饰犯罪举动的明证。

刚才他虽含糊承认是自己的主意,却不能自圆其说。所以他对于他自身和对于他的情人,这一点都是一个不可补救的漏洞。“

“那末,他先说事前绝不曾到王家去过,你想这话可实在?”

“实在的。实际上他本人在这件事上或者当真没有直接关系,不过他一定是知情的。

所以他如果要掩护他的情人,补救这个漏洞,他也许会来找我。万一他不来,这条线路我也不肯就此抛掉。现在你姑且先回爱文路去。我不久也就可回来的。

我和霍桑分手以后,忽又想起广福寺里那几个和尚还没有去访问过。这里距离广福寺不远,不如乘空去弯一弯,说不定可以得到些补充的线索。因为我并不像霍桑这样确信那少年会立刻赶到霍桑的寓里去,与其我一个人到他的办公室里去枯坐,不如再去做一种切实的调查。

不料我的希望完全落空。我查得广福寺的主持叫做潭月,但那晚上王家的转殓功德,他自己并没有去,我自然无从开口。后来他去叫了一个那晚曾经到三家去过的小和一尚来,‘和我敷衍了几句。我发了好几个问句,却只换得了那小和尚的“不知道”和“没有”一类的答语。我碰了一鼻子灰,从寺里回出来时,却又出于意外地听得一清脆的呼叫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

“包先生,你到哪里去呀?”‘我回头一瞧,却是那润身坊第七号里的根弟。

伊仍穿着那件深青色白丝光线条布的夹旗袍,手中提着一只良条制的小篮。

我因站住了应道。“根弟,你可曾瞧见过菊香?”

伊摇头道:“没有。包先生。你究竟还是要找菊香,还是想查问王家的事情呀?”

我觉得这孩子既有一种见貌辨色的天才,我的掩饰实在也没有多大功效。我索性在街边上站住了,招招手叫伊走到我的近边。

我低声说道。“根弟,你真聪明,我当真要查问三家里的事情。你如果有什么话告诉我,我一定重重谢你。

伊的小眼睛又从眼角里向我瞟了一瞟,唇角上也露出微笑:“你可是要知道关于王家三小姐的事情?”

“不,你误会了。我要知道些关于王家太太出殡的事情。

“这个我已告诉过你了啊。那是在大前天二十三日清晨八点钟不到的样子,送丧的只有——”

“这个我知道了。那时候你有没有听得哭声?”

“没有,但在那天刚亮的时候,我和我家的少奶都是被隔壁一阵子仿佛敲针的声音惊醒的。

“敲钉声音?”

“大概是针棺材吧。

“唉,那末,那棺材莫非在上夜里就送去的?”

“是的,上夜里我去看和尚们转殓的时候,便看见那口黑漆的空棺材停在王家的天井里。”

我走神一想,觉得这一点也很重要。在这个时令,天刚亮的时候,大约在六点钟左右。我记得那老虎灶的三子说过,保凤在二十三日清早第一次叫他送信时,天刚才亮足,约在六点半钟。但六点钟时根弟就听得钉棺材声音,可见这钉棺材的工作并不是那扛棺材的扛夫们做的。因为六点半三子方出门送他,唐禹门接信后才打电话转雇扛夫,时间上有显然的差别。那末,究竟什么人钉棺材的呢?莫非就是倪氏母女或母子们自己动手的?

我又问根弟道:“当你们听得敲钉的时候,有没有听得哭声?”

根弟摇头道:“没有。我们只在上一夜上灯时分听得他们的哭声,我到隔壁去一瞧,才知王家太太已断气了。

我想了一想,觉得钉棺材时没有哭声,这一点也不能不加注意。我又道:“我还有一句话问你。当王家太太未死以前,你可曾见他们请过医生?”

那小使女沉吟了一下,摇头道:“我没有见什么医生,但我曾见菊香把药渣倒在前门外面,想必王太太总是吃过药的。”这时伊的脚站立不定,似乎要急于回去的样子。

我也知趣,又摸出一个银元放在伊提着的竹篮里面:“这个给你买点心吃。

我仍旧要见见菊香。你如果瞧见菊香,再打一个电话给我。再见吧。“

我坐了车子赶到爱文路时已经五点过了。霍桑还没有回寓,我问施桂,也没有什么陌生客人造访。我心中暗暗欢喜,霍桑指派我的职务既没有失误,无意中却又得到一种重要的证据。我一个人坐在他的办事室中,一壁吸烟,一壁寻思这疑案中的秘密。

我暗自忖度:这件事有着秘密的内幕,可算已是铁一般的事实,不过这秘密的性质还待揭发。照我的主观,凭着我们所查明的种种事实,眼前就正式进行法律的手续,请求开棺检验,谅来也可得检察官的允准了。

太阳照到了朝西的墙脚跟下,渐渐儿隐下去了,天空中便充满了阴暗的夜气。

凋零的梧桐枝上,栖满了一群群的归鸟,酝酿出一种夜景。我仍不见霍桑期望中的唐禹门到来,霍桑本人也迟迟不见回来。

我的手表上指在六点一刻,电灯已经通明,烟灰盆中也积满了一小堆烟尾,我才见霍桑气喘险从外面回来。他坐定以后,先问我唐高门来过没有。我摇了摇头。他就告诉我分手以后的经过情形。他曾见过汪银林,查问关于五保荣和菊香的下落。据汪银林说,他曾派人到各旅馆里去查访保荣的踪迹。没有结果,又曾到各区的拥工介绍所去调查菊香,同样也没有消息。

霍桑说道:“据江银林的意见,这两个人都已离了本埠,故而他准备一方面派人到浦东去调查菊香的家乡,一方面又打算沿京沪线和沪杭线去找寻保荣。其实这见解未必与事实相合。据我猜想,这两人一定都留在本埠。

我道:“你有什么根据?”

“我们已知道菊香是在二十三日早播送殡时离开王家的。伊和唐离门和保凤一块儿出门,却不曾送到会馆。可见他们一定是为着防免泄漏秘密起见,将伊藏匿在附近的什么地方。我以为这女孩子的踪迹,也尽可从这姓唐的少年身上着手探索。他此刻不来见我,我少不得要移蹲就教。”

“那末,还有王保荣呢?”

“他出门时衣袋中一定已装满了。这种游手好闲的少年,一旦有了钱,他们的足迹总不外乎妓院赌场,何况五保荣是赌博学的专家?不过他在这件事上,兴许就是内幕中的主要角色,他既干过了犯法的举动,行动上当然要敛迹些。他也许在什么朋友家里暂时匿优。故而我虽指示江银林到赌场和私娼方面去调查,实际上我也没有多大把握。

“这样说,这两个重要的角色,还不一定能在短时间内发现。那岂不显缓不济急?”

霍桑吸着纸烟,点点头道:“原是啊。因此,我又到大东门方面去走了一趟。

“可是调查那扛夫阿四?”

“正是。阿四住在关桥市魏二十九号里,不过我还没有瞧见他。我已托汪银林派两个探伙在那边守候。我想他也许能供给些补充的证据。

我想了一想,忙着问道:“你希望他说些什么?可是关于死者下棺材的情形?

霍桑忽移转目光瞧在我的脸上,点了点头。

我又道:“那末,你不免又要失望了。阿四只担任了把棺材从王家送到河南会馆去的工作,别的一定不知道什么。

于是我不等霍桑的追问,就把我刚才无意中遇见根弟的一回事向他说了一遍。

霍桑听了这一番话,张大了眼睛,神气上非常震动。一会儿,他丢了烟尾立起身来,背负着两手在室中踱着。

他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根弟所听得的声音并不错,那末,我们不必再等待什么,尽可就直接进行——”他忽而站住,目光一转,鼻梁间忽起了几条皱纹,仿佛霎时间想起了什么难题。他又叹道:“矛盾还是矛盾!这一个超越了常情的矛盾点,多么困人的脑筋啊!

我不知道霍桑所说的矛盾又是指什么说的。在我看来,这件案子真像春云乍展,已步步趋向光明。他怎么反有这种沉闷的表示?可是这时候我已没有机会发问,电话的铃声忽而琅琅震耳。霍桑忙站起来走到电话机前去。他一握着电话的听筒,神气上就立刻变异。我觉得这电话的来历一定有些奇怪,便也把耳朵凑到听筒的近边。

“你那边可是爱文路七十七号私家侦探霍桑事务所?

“是。你哪里?

“我要找霍先生谈话。

“鄙人就是。你哪里?

“这里是沪江旅社二0八号。我是许邦英。

“唉,有什么见教?”

“我知道你受了我表外甥王保盛的委托,正在进行一件莫须有的事件。对不对?

“唉——是的。不过这只是一种非正式的求情。许先生,你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思,特地好意地通知你一声。这一回事完全是一种因隔膜而生的误会。要是你要正式进行的话,那末,一切谈判请向鄙人接洽。表妹和表甥女都是女流,他们已完全委托我了。”

“好,那一定遵命。许先生在上海大概还有几天耽搁吧?”

“是,我想霍先生如果有什么见教,请在这三天内接洽。”

“可以,可以。”

“唉,还有一点,还有那个年幼无智的唐禹门,他是绝对不负责任的,请你不要和他啥赚。你无论有什么话,请和我面谈。”

“好,好,一定遵命。再谈。”

“再会。”

霍桑把电话听筒挂好以后,神色上静穆没有表示。他回到靠窗的那张藤椅子上。他坐下来时,把两支肘骨支在他的膝头上,他的身子便像蹲蛙式的向前偻着。

他的头沉得很低,目光注视在那条奇地白花的地毯上面。我知道他在运用他的脑思,不得不暂时保守静默。

一会,他的唇角上现着微笑,自言自语地说道:“怪不得这孩子使我失望,至今不来见我。他已找着了靠山哩!”他又摸出了纸烟,开始打火。

我接嘴道:“这个人当真厉害,他竟已知道了你受王保盛的委托。你方才和唐禹门谈话的时候,不是假托着潘之梅的名义的吗?”

霍桑呼了一口烟,答道:“这个并不难知。王保盛的神经既然丧失了健全的控制,他请我援助的事,说不定会自己吐露出来。我想他到我这里来,行动上也未必会有严格的秘密。何况此刻唐禹门已和他会面,我的真相,已从我的地址上公开显露?我料想今天清平保凤写信叫他去,大概就告诉他,许邦英到上海来准备应付的事。今天午后我们到永安里时,唐高门刚要出外,一定就是到沪江旅馆去的。现在他们既已接洽妥当,自然就来找我。故而这一点实在不足惊奇的。”

他又低头吸他的纸烟,他的嘴唇上忽露出一种苦笑。“这个人的确是有能耐的,可惜他迟来了一血的嘴唇张着,露出两行白齿,一阵阵急促的喘息从齿缝中透送出来。不多一会,他的喘息声中忽进出了一种刺耳的惨呼。”一个头!——一个头!——“

九、殡舍中

在我的意识之中,认为王保盛的神经性的病态又发作了。因为他的声浪态度,和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说话,处处都给我这样的印象。但霍桑所得到的印象,一定和我的不同。

他的神态也顿时紧张起来,他的眼睛里似在发光,脸上的肌肉紧板板地毫不牵动,嘴唇也紧紧闭着。一会,霍桑又用手捉住了王保盛的肩膊,发一种勉强镇静的声音。

“唉!一个头?

“是!头——人的头——一个人的头!

霍桑注视着他:“保盛兄,你是不是发现了一个头——一一个人头?

“正是!

“谁的头?

“是我母亲的头!

这委实太奇怪了!这少年会不会发疯?可是他又声色俱厉地补充。

“是——是的——一定是的!”

霍桑把两手缩回,交叉地抱着。他的凝定的眼光瞧着那扇开着的门。他忽而旋过头来,瞧着我摇头叹息。

“唉,太矛盾了!包朗,我们是不是还在这现实的世界中?或是竟在做梦?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我的神经似已麻木,只向霍桑呆瞧。那少年也气息毗然地瞧着霍桑。霍桑又低头沉吟了一回,忽突的抬起了目光向王保盛发问:“你可曾瞧清楚?会不会弄错?

“不——不会的。那是一个灰色头发的妇人头,面部却完全被石灰涂满了。

我实在不敢动手!

“那可是一个新鲜的人头?——或是一个骷髅?

“新鲜的!

“颈项上有血没有?

“那也被石灰涂没,我不敢细瞧。霍先生,那一定是我母亲的头!

霍桑定一定神,便走前一步,轻轻地将办公室的门关上,又伸手把王保盛扶到椅子上去。

“你坐一坐。告诉我,这头你怎样发现的?

王保盛刚才坐下,忽又站了起来,似乎他的肢体的行动,已不受他的脑府的控制。

他一壁喘着,一壁把眼镜推一推,说道:“霍先生,我坐不住,你让我站起了说吧。”

霍桑点头道:“那也好。你在什么地方发现这头?你说得仔细些。”

王保盛顿了一顿,才道:“刚才上灯的时候,我照样拿了热水瓶,亲自到老虎灶上去买水。我是开了后门出来的,出门时也曾把后门拉上。不料我买了热水回来时,后门忽已开着。我向里面一望,黑漆没光。我问了一声‘谁在里面?’却没有答应。我以为后门也许是被风吹开的,便轻轻跨进门去,想不到我的脚刚才跨进门槛,脚尖上忽接触一种东西。我因此顿时止步,摸着了门框边上的电灯机钮,扳亮了一瞧,忽见我的脚面前放着一只放肥皂的小板箱。”

“那头就放在这小板箱中?”

“是啊。我把那极箱提了一提,觉得很重,一时还不敢开动。但我仔细一瞧,忽见板箱盖的隙缝中,还露出些灰白色的头发。我才用手把板扳开,就发现了一个人头!”

“唉,那时候厨房中有没有异象?

“没有什么,他们母女俩都在前面房里,连客堂中都没有灯光。

“那江北老妈子呢?”

“伊比我先出去,奉了我姨母的命到酒馆里去叫菜的。原来我的表母舅许邦英在中饭时候已来过一次,约定在晚上来吃夜饭的。”

我因他的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无量的希望。我问道:“那末,你相信他此刻出场,在我们的侦查上不致有什么阻碍吗?”

霍桑笑道:“我已经说过了,他已来得迟些。我们的侦查,到眼前已获得了相当的进展。假使能再进一步,加一番证实,我们的工作便可以全部结束。许邦某虽靠法律吃饭,善于玩弄法律,但我不相信他会有变更法律的魔力。”

“这话你的确有把握吗?”

“何止把握?差不多已成事实。”

“那末,许邦英三天的约期,你想可来得及?”

霍桑突然抬起头来,他的眼光中平射在书桌上的那个当做点缀品的手榴弹上,(读者们如果读过《活尸案》的,当然还记得这手榴弹的来历。)忽发出一种坚决的声调。

“用不到三天。我想三个钟头也就够了!

“当真?”

“自然!

“那末,你刚才怎么还说什么矛盾不矛盾?”

霍桑的视线突然像电光般地射到我的脸上,凝视着不动。一刹那间,他的眉峰忽渐渐儿皱缩弄来,他的目光也渐渐地垂下来了。

“唉!这案子从开场到现在,矛盾依旧是一个矛盾!这矛盾的谜团,我此刻实在还没法打破。我想只能在最近的将来,等它自己打破了!

我暗忖他刚才说三小时内就可结束,此刻却又说没法打破谜团,那才是真正的矛盾!

不过这矛盾的谜团到底没有打破。原来这时候发生了一种意外的转变,使霍桑办公室中的空气顿时紧张起来。

霍桑惊讶道:“唉!王保盛又来了!他不是又送什么消息来吗?”

一分钟后,那少年果真一蹩一重地冲进办公室来。他的那顶呢帽仍戴在头上,电灯光下照见他的脸色白里泛青。他见了我们,一双近视小眼无目的似地向前直瞪,失“唉,唉,真太奇怪!……你发现了头以后又怎样处置?”

“我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便悄悄把木箱拿到楼上,藏在我的房里,随即赶到这里来报告。唉,霍先生,他们竟这样子忍心!现在我怎么办呢?”

霍桑把两只手交叉抱在他的胸口,似正在寻思什么疑难的问题,没有听得王保盛的问句。

他又自顾自地问道:“当你发现那极箱的时候,厨房里的境没有任何人吗?”

“我仔细瞧过,完全没有。”

“你可确信当你出门买水时,板箱还不在厨房里面?”

“当然如此。”

霍桑咬紧了嘴唇,兀自摇头。他又问:“你发现以后,还不曾把发现头的事向任何人宣布过吗?”

“完全没有。

“那末,你刚才出来时曾否关照你家里的人?”

“没有。我仍悄悄从后门里出来的,没有一个人瞧见我。”

“那藏头的板箱呢?”

“在我的床底下。

“你的房门怎样?”

“锁着的,钥匙还在这里。”他随即用手在衣袋外面拍了一拍。

霍桑用手抚摸着他自己的下饭,又经过了一度考虑,忽点点头,表示他内心中已构成了一种决断。

他拍着那少年的肩膊,作坚决声道:“好,你先回去吧。我们随后就来。不过最要紧的,你现在应自己定一定神,依旧不露声色,决不可这样子慌张。须知这件事,今夜里就可以结束,你母亲的冤恨也同时可以伸雪。现在你尽安心吧。”

霍桑送王保盛出去以后,一回进来,就赶紧打一个电话到龙大车行里去叫一辆汽车。

接着,他匆匆奔上楼去,我不知他忙些什么。

我一个人坐在楼下办公室中,呆呆地寻思。这一件疑案的转变,的确出人意料。那倪氏母子竟这样狠心,会把刘氏的头斩割下来!但他们既有这样的阴谋,现在为什么又将刘氏的头交在王保盛手里?这委实是太矛盾了I难道那同谋人中间,有一个人闹了意见,因而自动出卖他们的阴谋?我转念一想,不禁又疑惑起来。莫非这是另一个人头?

会不会因着事机的凑巧,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情牵合在一起,才造成这一种惊人的发展?

不过这样的凑巧,未免太觉离奇,我又不敢轻信。

一会,霍桑已急匆匆赶下楼来。他已罩上一件百色国产华达呢的外衣,脚上也换上一双陈嘉庚的篮球鞋,故而他下楼梯时足声很轻。他手中又提着一双同样的篮球鞋,他的外衣袋向外突出,分明已藏着什么东西。

他向我说道:“包朗,你把这双篮球鞋快换上了,汽车已等在门外哩。

我问道:“我们既乘汽车,为什么还要换鞋?

“那自然有用。现在时机很急迫,请你暂时不要多问,赶快换吧。

于是我凭着兵士们得到紧急集合口令后的动作,在一分钟内已换好鞋子,再一分钟,我们已上了汽车。霍桑在上车时向他的忠心的旧仆施桂附耳说了一句,又吩咐汽车夫驶往斜桥路去。我们的汽车便立即像风驰电掣般地开动。

我忍不住低声问道:“我们往斜桥路去?

霍桑点了点头,他的嘴唇仍紧紧闭着。

我又道:“可是到河南会馆里去?

“正是,你猜想得巧妙!

“莫非你要去见见那个管会馆事务的庞伯年?

“不是,我去访问王保盛的母亲刘氏。

“‘什么?

“轻声些,别大惊小怪。

他怎么要去访问尸体!这当然不像是笑话。那末,这句话有什么意思?

我又低声问道。“霍桑,你到底要干什么?莫非竟想开棺?”

“是啊!你又猜着了!”他从他的外衣袋中摸出几件东西来给我瞧,一个电筒一个铁锤,一柄推子。

我惊讶道:“霍桑,你须谨慎些。这是犯法的勾当啊!

他点点头道:“是,我知道的。但我们为保障法律而犯法,不能与寻常的罪犯一概而论。”

“这究竟是冒险的。难道除了这一着,你竟没有别条路进行吗?”

“是,我也希望我能够避免这最后的一着。”

“那末,你现在去干什么?”

“‘我去证实你告诉我的一句话。如果这证明我认为满意,那末,这些东西也就可’备而不用‘了。”他说时他把那铁锤和铁锥放在左边的袋中,又把电筒放在右边的袋中。

“你要证实我的什么话呀?”

“唉,这里已是斜桥路了。”他用手在车厢玻璃上轻轻叩了一下:“车夫,就停在这里。”

我们停车的地点,距离河南会馆还有十多家门面。霍桑叫汽车夫把汽车停在一条叉路的转角,就回身向会馆方面走去。那会馆的前门并不直靠马路,却缩进一丈多路,这条路日间本不很热闹,这时更阴暗而冷清。

我们走到会馆门前,馆的铁门已经关了。霍桑并不叩门,却向会馆东西隔围墙的一条小弄中走去。

霍桑低声说道:“王保盛不是说过他母亲的灵柩寄放在后面荒字号里吗?”

我应道。“正是。我记得他还说过荒字号就是沿后围墙的。”

那会馆的后部隔着一块空地,不但没有人迹,连小弄中的电灯都照射不到,黑尴越的一片空场,望去似有一种恐怖景象。霍桑重新回到那条我们刚才穿过的小弄回,探头向券中瞧瞧,接着回到后面的围墙脚下,仰起头来向围墙端详。这固雕的高度约有九尺光景,墙的本身用灰色的新方砖砌成,不加粉刷,墙黝上排着竖立的瓦片,构造得非常坚固。

霍桑端详了一会,便把外衣的纽子解开,随即将外衣脱了下来放在墙边的地上。他忽从腰间解下两根有小指粗细的麻绳,绳的一端各附着一个铁钩。这绳钩是他发明的一种器械,本用做打捞池塘中的沉物用的。我记得在好多年前,我们所经历的箱尸案中,霍桑曾利用过这个东西,的确有效。此刻他忽又拿出这种东西来,分明想借做爬墙的梯子。他把那绳子理了一理,打了几个结,就用右手捏着铁钩,把身子一蹲,现出一种飞标枪的姿态。那铁钩便脱手飞起,钩住在墙边的瓦缝中间。他把那绳拉了一拉,觉得已足够是期一个人的重量,便把另一条绳绕了一绕,放在短褂袋中,又偏着身子从外衣袋中摸出带来的三种应用器械,同样放在他的衣袋中。

他低声向我说道:“你先在这里站一站,我进去瞧瞧。如果没有必要,你也用不着费这一番爬墙的气力了。”

我勉强点点头,心中却不很满意。因为他到里面干些什么,我很愿意亲身参加。这种似犯法而非犯法的动作,含有一种特殊的惊惊的感觉,是我所最喜领略的。但霍桑既不愿我进去,或者另有用意,我一时不便反抗。

他又叮咛道:“你小心些。我料想里面都是殡房,不会有什么活人。但墙外面却情形不同,你须注意才好。

我轻轻答应了一句。霍桑就把短褂的纽子扣了一扣紧,用手拉住了绳,两脚离地,便渐渐儿揉升上去。霍桑这种爬墙动作,在我眼中已认为非常敏捷,不过在那班迷信于“一跃数丈”的侠客的人们看来,一定还不免要讥笑他的技术的幼稚哩。

一会儿,霍桑的两手已攀着了墙巅两边的檐边,他就施展一种运动家盘杠的姿势,把他的两臂一曲,上身便抬升起来,他的脚尖夹住了蝇结,用力一抵,上半身便已爬上了墙头,接着,他的右脚已如墙巅,左脚也跟着上去。这时我见他的身子仿佛已横睡在墙上。他正在把身子撑起来的时候,我忽听得哎哟一声,墙巅上已不见了霍桑的影踪!

这一惊真非同小可!霍桑是不是跌下去了?我绝不犹豫,忙拉住了那条绳子,急速线升上去。等我爬上墙巅,探头向墙里面一瞧,一团黑漆,竟完全瞧不见什么。我非常惊奇。莫非他遭了看守人的暗算?万一如此,这件事有口难辩,不知要僵到什么地步!

我又不敢发声呼叫。怎么办呢?正在踌躇不决的当地,我忽听得墙脚下有轻微的呼声。

“包朗,我在这里。

我定了定神,我的目光和里面的黑暗相习,才瞧出霍桑蹲在墙脚旁边。我不顾他先前的叮咛,便把两足踏在竖立的瓦片上面,向下一溜,立即跳到了地上。

我凑到霍桑的耳朵,问道:“你怎么样?莫不是偶然失足?

霍桑答道:“不是失足,是失手。”他说时他的右手仍抚摸着他的左臂。

我才记得他的左臂新近受过枪伤,这时当然还没有完全痊愈。

“唉,我倒忘怀了!你的左手当真不应这样子用力。可曾跌伤?

“还好,刚才我正想撑起来,这左手忽而一阵酸痛,身子便滚了下来。幸亏围墙不高,下地时我的右手着地,这里面又是泥土,并无损伤。但我的外衣不是还在墙外吗?

那末,我们应当赶紧些了。

他站直了身子,摸出电筒来照了一照。那沿围墙的一带,都是平屋的殡舍。

我们站立的所在,恰在一问黄字号的面前。这时我们的附近,既静且黑,从外表上看,可算绝对没有异象。不过我的心中,却不能不想到这些殡舍里面,累累的都是些陈尸。我们的举动虽是问心无愧,但在事实上却已陷进了法律的罗网。

因此,不知不觉地有一种寒凛惊悸的感觉,仿佛直刺我的内心。

霍桑低声道:“这些条子大概照着千字文排的,那荒字号大概距离不远。”

他一边说,一过缓缓向西进行。

黄字号和荒字号,原只有五间门面的距离。不一会,霍桑电筒的光已照到了荒字号方格玻璃窗上。那玻璃已有好几块破碎,窗框上的红油也都已暗淡剥落。

正在这时,猛听得那殡舍平屋的屋面上刮喇一声!霍桑立即把电筒熄灭,身子站住了不动。我仔细一听,原来是一支野猫在里面奔窜。福桑又开亮电商用手推窗,那窗应手而开。我不知道他是否真要实行破格的勾当,我虽不赞成,但是万一动手,我又不便阻拦。当我正在默默的寻思的当儿,霍桑已把电筒照到了靠西边的一日黑漆的棺材上,嘴里哼了一声,便即跨到那棺材跟前。

我仍站在殡舍门外,静瞧他的举动。可是出我意外的,霍桑只把电筒的光在棺材盖的头部和尾部照了一照,使即回身退出。接着,他重新轻轻将玻璃窗关上。

他满意似地向我说道:“完了,我们回去吧。

我暗暗诧异地问道:“什么?你只要来瞧一瞧棺材益?

“是啊。现在我这一瞧,已经完全明白。你不用再给我担忧,我更用不着别的举动了。

“你已明白了什么?

“我知道那一口王门刘氏的棺材里面,的确是一个没头的尸体!

“哈!你有爱克司光的眼睛!

“喂,轻声些,这里似乎不是我们举行讨论会的地点啊。我们赶快出去,我的外衣也许会发生问题哩。

我暗忖霍桑谅必不致于因着顾虑他的外衣,才这样草草了事。这时忽有一阵冷风吹来,嘘嘘有声。我身上一冷,觉得也没有和他执辩的必要。霍桑又同样用绳子约住了墙巅,开始探升上去。我防他的左臂再发生问题,便抱住他的两足,给他助些儿力。不一会,他已爬上了墙巅,先低着头向墙外面探视了一番,然后回头来向我招招手。我也照样爬了上去。墙外的空地上依旧寂静无声。接着霍桑面向着墙壁,两手攀住了瓦脊,两只脚先沿着绳子渐渐地落下。不多一会,他的手也抓住了绳,慢慢地将身子宕到地下。

我先将里面的绳钩拿起来丢在墙外,然后也摹仿了霍桑的动作落到地面。

霍桑先用手在衣裤上拍了一拍,随即把墙上的绳钩松了松取了下来,又将地上的一条绳拾起来理了一理,重新围在腰间。他的外衣并无问题。他从墙下拿起了外衣穿好,便向西额的那条小弄走去。

我们走出了小弄,从那会馆前门的八日踏上马路的时候,远远瞧见一个站岗的警士站在马路中心,似在向我们瞧。但我们仍自顾自地缓步前进,绝不露什么惊慌的迹象。

一会,我们已走到汽车停住的地点、我急忙拉开车门,走进车厢。霍桑向汽车夫说了一句,便也随着上车。等到汽车开动以后,我心中才放下了一块石头。

霍桑摸出纸烟来吸着,神气上非常安闲,似乎他这一次爬墙的动作,已得到了满意的收获。我刚才的疑团仍没有解释,这时真有些按捺不住。

我道:“霍桑,你刚才带了器械,不是说要去开棺的吗?

他一边吸着纸烟,一边用右手抚摩着他的左臂,缓缓答话。“我原说这东西是‘备而不用’的,只要我的疑团能够证明,何必再干这冒险的举动?你认为开枪是有趣的事?

“那末,你已证明了什么疑团?

“我已告诉你了啊。我知道那口黑漆棺材中是一个无头的尸体。

“这就是我要问你的。假使我不是和你相交了二十多年,那我真要怀疑你有天眼通了!

霍桑吐了一口烟,答道:“这个你只能怪你自己。假使你刚才也跟着我走进荒字号的殡房里去凑近些瞧瞧,那你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疑问了。

我摇头道:“你在恭维我了!我不相信我自己有这样的眼光。

“唉,那末我告诉你。我们眼前的关键,就在证明王保盛刚才发现的头,是不是他生母的。这一点能够证实,我们的工作便可告一个段落。但王保盛自己既然没有瞧清楚,不能下肯定的答语,那只有开棺检视的一法。不过这动作究竟太险,若非万不得已,自然应设法避免。因此,我想起了你曾经提出过一种反证的方法。

“我提出的?什么方法?”

“你刚才不是告诉我那隔壁的小使女根弟,在二十三日的天明时候,曾听得王家里钉棺材声音吗?我们知道那时候不但那扛夫阿四们还没有到场,连唐禹门也还没有得信。

这样,可知那敲钉的声声,假使其是钉棺材,那定是倪氏母女们自己钉的。

我们从这一点上推想,便可确信那刘氏的尸体,一定有了缺头或毁肢的事实,他们才会于这种可怕而诡秘的动作。所以最简便的反证方法,只要瞧一瞧那棺材是不是倪氏母女们钉的,其余的都可迎刃而解。“

“唉,我明白了。”

霍桑吸着纸烟,仍自顾自地说道:“你总也承认,一个熟练的木匠或一个用锤子有经验的人,和一个非职业的人,打一校任何大小的钉,一定有显著的差别。

何况棺材上的针又长又粗,更不是一个生学所能针得妥贴?刚才我只用电筒照了一照,你告诉我的说话便完全证实。那针都是旧式的钩尾钉,钉尾的方向,并不一例,有两枚何因着用力不均,钉尾激斜,到底没有打平,钉的四月的棺材盖上,铁锤瘦又累累可辨。这种种迹象,都足以显示这钉订工作,是一个‘全本外行’的人的成绩。故而我的电筒只略略一照,我所希求的证明便已完全如愿以偿了。“

他说完了话,又用力抽了两q烟,忽而倒着头向车窗外准了一瞧。他随即用手指在前面的玻璃上弹了两弹。

“唉,车夫,停一停。我要下车哩。”

十、一张神秘的图画

我们停车的所在,在方没路一爿酱园门前。霍桑下车以后,匆匆走过着园去。

我瞧瞧手表,恰巧七点半钟。霍桑耽搁了六七分钟光景才回上车来,我们的车子便继续进行。

我问道:“霍桑,你到普园里去干什么?”

他作简语答道:“我打了三个电话。”

“三个电话?给谁?”

“一个给沪江旅社许邦英律师,一个给汪银林。汪银林却不在厅里,故而我重新打了一个电话给西区巡官毛谷村。”

我一听这话,我的紧张的情绪又增加了:“你为什么通知汪银林和毛巡官?

莫非你就准备逮捕他们?“

霍桑紧皱着眉毛,答道:“是的。不过这还是第二步。眼前我只想利用他们做一个证人。”

“唉,现在我们往哪里去?你准备有什么举动?”

“我们往润身坊去,准备向案中人开一次谈判。刚才那位许律师既然打过招呼,我不能不通知他。他说他刚才回族馆,此刻也正要到王家去吃夜饭哩。”

我暗忖这件事的秘密虽已大部分揭穿,但要达到最后的结束,似乎还须度过一重难关。因为那许律师既然包办着这件事,我们应付的方法当然不能不特别审慎。

“霍桑,你此刻既要去和许邦英谈判,不能不留意些。我料想这个人一定是一个老奸巨猾。”

“正是,我也想到这点。”他又摸出纸烟来吸。

我又遭:“据我看来,你虽已证实了棺材中一定是个无头的尸体,但就我们的立足点说,似乎还不算得怎样稳固。因为我们对于对方还没有得到切实的犯罪证据。”

霍桑旋转头来,瞧着我作疑问声道:“你这话有什么意思?人证方面,眼前虽还没有下落,但物证方面……”

我禁不住插口反问:“你不是说那个头吗?”

霍桑将目中的纸烟拿了下来,眼光仍毫不眨动地注视在我的脸上。

“是啊,你的意见怎样?”

“唉,我以为这头是一个最危险的东西!”

“为什么?”

“我问你。这头现在什么人手里?这东西我们并不是从他们那边搜查出来的烟、万一他们反咬一日,岂不危险?而且这头的发现,我也非常怀疑。”

霍桑仍瞧着我,问道:一怀疑什么?请你说得明白些、“

我答道:“我以为这头的发现,恰在许邦英到上海以后,这一点就值得研究。

“你的意思可是说这头起初本是倪氏母女藏匿着,后来听了许邦英的指示,才故意让王保盛发现,以便反咬他吗?”

我觉得霍桑的语气中满含着否定的意味,使我有些儿喂慌不能出口。一会,我答道:“是的,我确有此意。你以为不可能吗?”

霍桑直截应道:“是,我认为不可能。因为这里有一个先决问题。请问他们母女俩如果因着谋夺财产的主权,或其他动机而谋害刘氏,为什么竟至割断刘氏的头?割断了头,下棺时为什么又将头藏去而不一起放在棺内?若说为嫁祸反咬的地步预先出此,那岂非太不近情?”

我想了一想,果真觉得不合情理。我的意思反而模糊起来。我自言自语地说:“这样一说,这里面真是矛盾得厉害!谋财害命,论情理果然也用不着割头。

照你说,他们谋害的阴谋也根本起了疑问。但一方面他们私自棺殓的举动,又明明有犯罪的表示。这岂不是矛盾得可笑?不但如此,这刘氏的头又怎么会凭空出现?而且——霍桑忽摇摇手阻止我道:“是啊,是啊。我早说过,这里面本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合了节拍,他方面又有障碍,至今还不能贯通一致。现在我们的谈判,就想攻破这矛盾的谜团。不过我的希望还没有多大把握——唉,这里已是犁园路了。包朗,等一会我们谈话的时候,最好请你担任一种记录工作,行不行?

“那可以。

这时汽车已在润身坊弄口停住。霍桑首先下车,我也跟着下来。润身访的总弄口有一盏电灯,光力倒很强烈。弄口有几个人出进,另有一个年纪在四十左右,穿一件发布夹饱象管门人模样的人,拿着一柄竹丝扫帚,似乎在扫除弄口鞋匠摊所遗下来的皮角碎屑。霍桑一直走到第一条横弄的口,站了一站。我便抢前向右转弯,向第二个石库门口指了一指。霍桑便上前叩门。

那门并没有下闩。门上的钱环响动了一下,便听得里面有一个女子。接着,门开了,我便瞧见有一个十**岁的女子。伊身上穿一件立色阔条纹洋绸的夹旗袍,腰部瘦细,系着一条白束腰带,有一种天然的苗条姿态,一头乌黑的想发,掩盖着瓜子形的脸儿,这时脸上还薄薄地拍了一些粉,皮肤却仍不见怎样细腻。

伊有两条时式的细眉,一观活泼的眼睛,美中不足的,伊的鼻子可惜略略平启了些。伊向我们俩略一端详,伊的身子便向后倒退,似乎有些地诧异。

霍桑忙弯了弯腰,说道:“王小姐,我们是来拜访许邦英先生的。他还没有来吗?”

伊分明还不知道我们的来意,勉强现出些笑容,忙把身子一侧,似让我们进去。

伊答道:“舅舅大概就要来了,先生们请里边坐。”

我们踏进了客堂,我看见客堂中的陈设非常简陋,正中的方桌上已摆好了杯模和几只荤盆,似准备宴请他们的贵亲。霍桑在客堂门口站住,侧着身子正要向保凤谈话,忽听得一阵子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面楼梯上下来。接着,我听得王保盛高声呼叫。保凤一听得伊的异母兄的招呼声音,面色顿时变异。伊又抬头向我们俩瞥了一瞥,使低下了头,冷冰冰地走进客堂,推开了西面次间的门进去。我明知伊已知道了我们是保盛方“面的人,故而立刻表现出敌对的态度。

王保盛走进了客堂,忙着奔过来和我们招呼,他脸上仍充满着惊惶的神气。

他的眼光注射着保凤的背影,凶狠狠地非常可怖。霍桑走到他的近边,用两手演做一个圆物的形状,附耳问了一句“怎么样”,王保盛立刻会意,他点点头,又举着右手的食指向楼板上指了一倍。霍桑又凑在他耳朵边上说了一句,王保盛又连连点头。他道:“霍先生,包先生,请到楼上去坐一坐。”

我们上了楼梯,便被王保盛引进了他的那间陈设简单的卧室里去。霍桑似防有什么人偷听,索性把房门开着。王保盛走到那只单人的铁床面前将白竹布的帐子拉过一些,便弯着腰从床底下捧出一只装肥皂的板箱来。等到他把板箱放到书桌上面,开万箱盖,那可怕的人头便赫然接触我的视线!

我从不曾瞧见过割掉了的死人头。因为这种惨怖的景状决不能在脑室中留什么美感的印象,故而即使有可瞧的机会,我总愿意放弃。不过这时候情势不同,我不能不略瞧一瞧。那头的面部和颈部大部分都经过了石灰粉的涂抹,面颊上薄薄的皮肉微微皱缩着,却并没有腐烂之象,双目闭着,嘴唇却微微张开,露出些残缺不全的齿根。头顶上还有几根稀疏的头发,已几乎完全给石灰染白。

霍桑察看那人头,真像解剖室里的一个医士,聚精会神地注视着,并没有惊惧,或憎恶的表示。他从书桌上拿起一张报纸,撕了半张,向那死人头的面部和颈项部分抹试着。

他低声说道:“保盛兄,这样子你瞧得清楚吗?是不是你的妈?

王保盛细细一瞧,便连连点头,似表示这头确是他母亲的。他说不出话,他的脸上又笼罩着一重悲惨的神气,同时用手指读他的眼睛。

霍桑又用手指在预项上断割部分摸了一摸。这举动一进我的眼帘,竟使我打了一个寒嫩,连忙把视线移到别处。

霍桑又低低地诧异道:“原来如此!谁想得到呢?包朗,我已跳出了这个矛盾圈了!

——对!对!——前半部是合理的,后半部是诡秘的!原来如此!

我忙应道:“你的话什么意思?

他迟疑了一下,又道:“正是,什么意思?他们为什么这样子干?割掉了头!

他们又为什么这样子把头送回来?包朗——我错了!我错了!

“错在什么地方?

“矛盾还是矛盾!我依旧不曾跳出这个***!包朗,这真是太复杂了!你且别问,我此刻也和你一般地迷们哩!

这几句反复不定的话,显示他自己也理解不得,我更完全摸不着头脑。王保盛也在一旁发呆。但霍桑既有这样的表示,当然不容我再随意发问。我的牙痒痒的疑团只索性暂时闷在心里。

一会,霍桑定了定神,用白巾抹了抹手指,回头向王保盛道:“你自己可已见过那位表母舅?”

那少年点头道:“见过的,我忘记告诉你了。他在一点钟时到这里,只和我敷衍了几句,绝不曾谈什么有关的话。但他在我姨母房里,卿卿咬咬地密谈,足有一个多钟头。

后来在四点过后,他又来过一次。

“那时可曾和你谈过?”

“没有。我不曾下楼,但听得他的声音。我仿佛还听得另一个男子声音,料想也许就是那个姓唐的。不过他们的进出,我都不曾瞧见。他们逗留的时间也不很久。

当霍桑和王保盛低声谈话的时候,我随时留意着房门,却并不见什么人偷听。

霍桑把那木箱盖好,叫王保盛重新放在床底下,又低声向王保盛说:“保荣不是住在亭子间里吗?我要进去瞧瞧。

“他的房门锁着啊。

“那不妨,我有钥匙。

我们走出了房门,霍桑便在楼梯头右侧的亭子间门口站住。他先在门钮上旋了一旋,随即从裤袋中摸出一串钥匙,拣了一个插进锁孔里去,旋了一旋,不能转动,又拔出来换了一个。那第二个钥匙一进锁孔,果真应手而开。

亭子间杂乱不洁。床上被褥乱叠,瞧上去很脏。椅子上堆了几件衣裳,一双涂着烂泥的树胶套鞋横在地板中央。那小铁床面前有一只半新的新式镜台,台上放着些面盆,热水瓶,铅笔,纸烟罐,烟灰盆等类,都是杂乱无章。台角上有一只小钟,这时已停止不走。台面上烧焦痕斑斑,纸烟灰也狼藉满台,那烟灰盆反而有名无实地空虚着。我站在霍桑背后,瞧见了这种景状,有一种不舒畅的感觉。

并且那小窗也紧紧闭着,小间中的空气也沉闷难受。我觉得瞧不出什么,正想先行退出,忽见霍桑开了镜台的抽屉,嘴里喃喃的咕着。我因重新站住。

“唉,这里有狗票,回力球票——这是什么?唉,这是摇摊的记录,他还画着一条线路,记得非常详细,他真可算得一个赌学博士了。”他顿了一顿,他的手仍不住在抽屉中翻检,“唉,这是什么图?”

我忙走近一步,霍桑拿着一小方白纸,正在翻转来瞧纸的反面。那纸上写着:“诸葛亮唱空城计。

这七个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也拙劣得不成样子。那纸很薄,隐隐的显出那一面还有图画。霍桑兀自注视着那七个铅笔字呆想,却不将那纸再翻过来。我不等他的应许,便从他手中拿过那一张纸。那是一张包纸烟的薄蜡纸,另一面果真画着一个古装人物。

这图像的姿态比例倒还不错,分明是印摹而成的。但这人形并不是平剧或旧小说中所传诸葛亮,和后面所写的唱空城计似不相合;并且旁边还有一个像田螺形的墨团,和一只么二牌。真是莫明其妙!

我问道:“这个画有什么意思?

霍桑的目光钉住在我拿着的一小方诡秘的画图上,似乎没有听得,接着他忽自言自语地咕喀着。

“唉!莫非是这一套玩意?但怎么又这样子收场?唉!这又太矛盾了!

我忍不住说:“霍桑,你在转什么念头?这几句话又有什么意思?你能不能说得明白些?

霍桑依然不答,仍在出神似地呆想。忽而他的眼珠转了几转,又侧着耳朵向楼下倾听。

他低声道:“唉,大概是许律师来了。我们下去吧。

我没有得到霍桑的答复,但也来不及再问。他对于这一张发现的怪图似不很重视,并不向我索回。我就将这纸顺手塞在我的袋中。

那许邦英律师年纪在四十六七,穿一件鼻烟色的哗叽夹袍,上面罩一件玄色毛葛的马褂,足上也穿着一双黑纹皮的皮鞋。他的脸形狭长,下颌又特别尖削,高突的鼻子,配着一双鹰目似的眼睛,上嘴唇上留着一撮卓别群式的短须,从外貌上观察,倒像一个十足道地的新式官僚。他操着一口纯粹的国语,见面时那种虚伪的礼貌,也足以证明他在交际本领上确有深造。他和我们俩刚才通过了姓名,还没有坐定,那毛巡官也从外面进来。霍桑忙站起来介绍,却并不说明毛巡官的职务。

这时那开门和送茶的,都是那个江北妈子。保凤仍躲在房里,房门也已关上。

伊的母亲优氏更始终不曾见面。

许邦英带着笑容说道。“霍夫生。我此番到上海来,原是受了舍表妹的嘱托,想把分产的事情和保盛谈一谈。不料我到这里以后,才知保盛因着某种误会,正在暗地里乱撞。我想你们定是受了保盛的委托,已劳了好一会神。其实这完全是误会的。”池旋转头去瞧着霍桑左边的王保盛。“保盛,你也太多疑了,凭空里劳人家奔走。好孩子,你真是神经过敏了。”

王保盛坐在靠客堂门口的方凳上,他的发光的小眼睛,从深度镜片后面向许邦英瞧瞧,闭着口不答,但他的眉宇间充分暴露出敌对的目光。

霍桑也带着笑容,应道:“许先生,你的见解我也有几分赞同。我也相信这件事并不像保盛兄所意想的那么严重,不过我们为职务关系,既然受了委托,不能不调查一下。

况且这件事如果出于误会,这误会的疑障也应得早一些撤除。“

许邦英忙着点头,答道:“正是,正是。霍先生的高见我十二分赞同。但不知你们调查的结果怎样,可否先请赔教?”

霍桑缓缓答道:“我很惭愧,还谈不到什么结果。因此,我想与其在暗中摸索,反容易走入歧途,不如爽快些当面来谈谈。现在最好请令表妹出来,把经过的事情大家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许邦英的目光注视着方桌上的冷盆,嘴里吐吸着纸烟,似在考虑霍桑的请求能不能接受。

一会,他婉声答道:“这办法果真很好,不过舍表妹是一个旧式的女子,不会说话,见了陌生人更开不出口。霍先生如果有什么疑问,我可以代表奉答。”

“我想间接的未免会有隔膜。”

“这倒不须顾虑。我刚才已把这件事的经过情形完全问明白了,一定不会有什么隔膜。”

“那末,许先生当真可以全权代表吗?”

“是的,我可以负责。万一有什么困难,我尽可以到里面去问个明白。

霍桑把纸烟拿下来弹去了些烟灰,低沉目光停顿了一会,似在考虑什么。

他点点头道:“也好,既然如此,就请你先将刘太太病死和殡殓的情形说一说。霍桑说到末一句时,又把纸烟送到嘴边,同时他的眼光向我瞥了一瞥。我记得他刚才曾叫我把这一次谈判的说话记录下来,这时他的一瞥分明是一种暗号,我因悄悄地摸出一本小册放在膝头,又握了笔准备记录。许邦英的座位在霍桑的对面,我和他并坐在一面,中间还隔了一个毛谷村,故而我的举动还不致引起许邦英的注意。许邦英用手指摸了摸他的短须,经过了一度静默的考虑,便开始发表他的重要的谈话。

十一、谈判

许邦英句斟字酌地说道:“这一回事完全是很自然的,保盛竟疑做内中有什么谋害的举动,这实在是出于他的神经过敏。不过从他的立场上说,这误会未始不是出于他的孝心,原也有可原之处。刘夫人在已往的好几年中,本患着咳喘病,时发时愈,病根本来很深。这一次因着立秋的节气,伊忽又发病,非常厉害。伊又因着年老力表,支撑不住,经过了一星期多的医治,终于不能挽救。起先曾请过两个西医:一个是唐逢春,一个是徐时熙;后来因着服药无效,刘夫人便定意改换中医高月峰。这三个医生都可以负责证明。那死亡证明也是高月峰所签。这些都是病死的确证,在法律上已绝没有怀疑的余地。

“至于丧殓的手续也完全合法。死后曾到警局里去正式报告,并且领得了出殡证。

当夜又曾延请广福寺的和尚来转殓诵经,并且又拍电通报保盛,手续上可以算得完全没有欠缺。这种种都是事实,我想先生们大概也已调查明白。“他说到这里,把注在地板上的目光渐渐抬起,移到了霍桑的脸上。

霍桑缓缓应道:“我们并没有作这样的调查。但我相信许先生所说的一定可信。不过出殡的经过怎样,也请许先生说一说明白。

许邦英唇角上现出些微笑,点点头道:“是啊,据舍表妹说,保盛怀疑的一点,就在偷丧的问题。其实这也是很自然的。一则因经济关系,二则家里也缺乏负责料理的人,所以才想出这种简省的偷丧办法。因为家里实在没有现款,刘夫人所有的首饰,在今年春天因着金价的飞涨早已兑去,兑得的钱,在家用上也花去不少,后来病中所费数也可观。所以到伊死的时候,所剩的现款只够购备些衣裳棺木。若要正式出殡,为场面关系,总需千元上下,事实上委实有所不能。还有一点,家里只有表妹和表甥女二人。棺材既不能在屋子里久搁,保盛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举丧时没有料理的人,当然也是个绝大的问题。因此,舍表妹才不得已想出这个从俗的偷丧办法。

他停顿了一下,把烧剩小半支的烟尾又送到嘴边。他的视线似也在偷察霍桑的脸色。

但我觉得他说得头头是道,关于经济一点,虽和王保盛所说的不相合符,但他竟能说得婉转动听,我委实不得不佩服他的惊人的口才。霍桑脸上仍没有什么表示。他沉吟了一会,忽点点头,似乎对于他的解释已有接受的倾向。

霍桑呼着烟说道:“保盛不是还有一位哥哥保荣在家里吗?

许邦英忙丢了烟尾,叹息似地应道:“唉,说起这个孩子,真是呕气!我不瞒先生们说,这孩子虽没有什么大的坏处,但好像一匹没羁勒的野马,他的行动往往任着他自己的性子,不受任何人拘束。当刘夫人死的那天,那买棺延僧和到警局里去登记等的一切手续,总算都是他办的,后来他忽被他的两个朋友邀了出去,至今还没回来。在他的意思,自以为他已尽了一部分的责任,别的事可以让保盛来办。这虽也似说得过去,不过他一出去,往往会约了朋友登山玩水,三天四天不归原是常有的事。这种过分自由的行动,我委实不能不怪舍表妹往日里的失于督教。

他果然善于狡辩。保荣的失踪,他竟假定是很风雅地去游山玩水,又说他的自由行动是常有的,反证这一次失踪也是稀松平淡。霍桑依旧不采取抗辩态度,他只有意无意似地发问。

“唉,令表甥的举动的确太自由了些。但他是在什么时候出去的呢?

“刘夫人的死,是在星期二,二十二日傍晚六点半钟。保荣在那天黄昏时**点钟转殓的和尚们来了以后方才出去。

“他临走时可曾向什么人说明?还是悄悄地溜出去的?

“他曾向舍表妹说明,有朋友约他同走,不过并没有说明什么时候回来。舍表妹以为他暂时走开,故而并不阻止。

“那两个约他的朋友,可是预先约定的?还是出于偶然的?

“大概是偶然的吧。因为保荣在事前并不曾和舍表妹提起。

“那末,这两个约他出去的朋友是谁?

许邦英顿了一顿,忽又用手抚磨着短须,咽了口气。他似乎不提防霍桑问得这样子仔细,一时竟来不及应付。

他摇头答道:“这倒不知道。因为那两个朋友只在门口站了一站,舍表妹和表甥女都在里面忙着,没有瞧见。

霍桑略带些俏皮的口气,说道:“这样,若要调查这两个朋友,在事实上大概办不到了。

“正是,我想若不是间保荣自己,怕不容易办到。

霍桑又换了一个题目,说道:“我们知道刘夫人有一个小使女名叫菊香。伊此刻在什么地方?

许邦英很熟流地应道:“这个我也不知底细,伊好像是回浦东家里去的。但我们不知道伊家的地址。

“伊在什么时候回浦东去的?

“舍表妹说,在刘夫人死的三天前,这是十九日,上星期六。

“那时候刘夫人恰在病中,菊香既然是服侍刘夫人的,怎么在需人的当儿突然回去?

“这也是不得已。伊家里有人来报信,伊的父亲病危,要见一见菊香,伊不能不立刻回去。否则,舍表妹也决不会应许伊的。

这明明是谎话,他居然也能说得入情入理。有不少律师都是说说的专家,但这位许律师的说谎天才,似尽可列入一甲一名!霍桑仍没有揭破秘密的表示。他点点头,又向我瞟了一眼,似在观察我的记录工作是否继续进行。

他又说道:“原来如此。那末,菊香离去以后,可是就雇了这江北妈子来填补的?

许邦英又咽了口气,忙着应道:“‘不,这周妈直到二十三日早晨才来。因为刘夫人有一种急解,病中的脾气更容易着恼。伊不愿意叫一个生手的仆人进来,故而当时的进汤进药,都是舍表妹亲自动手。我想保盛总已告诉你们,刘夫人和舍表妹往日的感情,原是像亲姊妹一般的。

我觉得霍桑刚才那句江北妈子填补的活儿,原是藏着一种钩子,只要许邦英顺他一句,那便可从这老妈子受雇的日期上钩破他的谎话。不料这个人真厉害万分,他所布置的防线,竟是无孔不遮。霍桑所施的策略,竟遭失败。

霍桑毫不介意地说道:“那末,请许先生把刘夫人殡殓的情形说一说吧。

许邦英又烧了一支新鲜的纸烟,继续吐吸着,说道:“舍表妹等保荣不归,未免着急起来。伊又不知道保盛什么时候才能从南京回来,同时伊围着经济欠缺,真若没有办法,便决定了偷丧的计划。不过偷丧虽然省事,仍须有人办理。于是才万不得已,去请了那唐禹门来。霍先生,你总已知道了唐禹门和表甥女的关系了吧?

霍桑摇摇头道:“丁,我很抱歉,我只是捕风捉影,并不怎样仔细。

“唉,那末,我来介绍一下。他们是因着一个同学的介绍而相识的,时间上已有一年。起初因着文艺上的同志,彼此有一种书信上的交往,后来他们的感情越发投契,便进而讨论到婚姻问题。这种事在现时代原是一件极合法的寻常事件,但刘夫人似乎还有些旧礼教的成见,曾一度表示反对。今年表甥女已十九岁了,再过一年,伊在婚姻上就可绝对自由。但舍表妹为着家庭的安宁起见,定意把这件事搁置起来。所以这一回事,料想保盛也还没有详细知道。”他说时一壁吸烟,一壁又斜着眼光瞧瞧保盛。

王保盛仍和我的毛巡官取同一态度。他始终静默,绝对不发表什么,但他脸上冷冰冰的神气依旧没有变异。

霍桑点点头道:“唉,唉。现在请说下去。什么人去请唐禹门来的?”

许律师用手指援卷着那枚纸烟,又摸了摸他嘴唇上的卓别俄须,很有准备似地答道:“那是由保凤写了一封信,叫狮子弄回老虎灶上的一个伙计送去的。”

“在什么时候送去的?”

“二十三日的清早。

“唐禹门什么时候到的?”

“大约在七点半钟光景。

“他来了以后又怎样进行?”

“他倒很肯出力,等到殓好以后,他便亲自送丧到河南会馆。会馆中的接洽,也由他负责——”

“唉,对不起,我要问一句话。你可是说唐禹门到这里以后,刘夫人的尸体才入棺的吗?”

“那自然。

“什么人把尸体抬送进棺材里去的?”

许邦英的眼光疑视在地板上面,一时并不回答。他把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撮着纸烟,那无名指兀自是在纸烟上弹动。其实纸烟头上的灰烬早已脱落,那无名指却还无目的地弹个不停。

一会,他作怀疑声道:“霍先生,你可是因着承继的俗礼,才有这句问句?

那是保凤抱头送进去的。

这时我觉得霍桑的嘴唇微微牵动,禁不住露出一丝微笑。他随手把纸烟丢掉,用皮鞋在地板上踩了一棵。我也暗暗称赞这位大律师的无中生有的天才。

霍桑仍淡淡地问道:“保凤抱头的?伊倒是一个‘不念旧很’的孝女,委实难得。”

许邦某装出一种强笑,答道:“那只是从权罢了。家中既没有男子,伊在法律上原也有同等的地位。这举动似乎不致怎样对不起死者。”

“这自然,伊既然有同样分产的权利,自然也同样有尽子礼的义务。伊的抱头的举动,我只有佩服,绝对不敢有什么批评。但除了抱头的保凤以外,当然还有别的人帮助着抬尸。那抬尸的是什么人叹?”‘“那自然是扛棺材的夫役们了。”

“这些夫役们是那里雇来的?”

“那是唐离门代在的,他家里向来有雇熟的夫役。霍先生若要调查,只须向唐禹门问问。”

霍桑冷冷地摇摇头,答道:“我觉得时间上似有些地不符。这里面有几点解释不通。”

许律师的眼光突的向霍桑脸上一闪,他似团着露桑第一次发出了否定的表示,略略有些儿心慌。

“霍先生,哪一点你认为解释不通?”

“你方才说唐禹门在二十三日清早,方才得了信赶到这里。那夫役们既是由他代雇,当然也在二十三日的早晨。但二十二日夜里既曾转殓,那抹尸,穿衣,和把尸体从楼上抬下一类的工作,都有早雇夫役的必要。这样,夫役们受雇的时间,岂不是有些不符?

莫非在二十二日晚上,担任穿衣抬尸的夫役是另外一班人吗?“

“唉,霍夫生,你误会了。照郑州乡间的习惯,那洗尸穿衣等工作,都是亲属们自己动手,并不雇大役的,况且那时保荣还没有出去。所以在二十二日晚上,那尸体是由母子三个抬到楼下,并不曾雇用什么夫役。”

霍桑点点头作领悟的样子,用双手抱着他的右膝,眼光仍斜射在这律师脸上:“原来如此。不过令表妹等在穿衣方面既然依照了郑州的风俗,偷央的举动,却又采取上海的习惯。这里面的经过情形,的确很是复杂,难怪要引起人家的误会来了。”

我暗忖许那英的说话有一部分明明出于虚构,可是他总有解释的理由,而且又说得似乎有凭有据。如果我们找不到对方的人说。一时的确不容易揭发。霍桑至今还抱着容忍的态度,分明也还没有什么把握,这就可见这人的刁滑。因为万一操切从事,给他反咬一口,事情也许反而弄僵。

许邦英仍神色自若地答道:“虽然,这回事一经说明,那就没有什么复杂可言。我想保盛的误会,此刻大概也可解除了吧?”

霍桑点头道:“但愿如此。以后又怎么样呢?”

“以后就由唐禹门陪着保凤,送殡到斜桥路会馆里去,表妹因着连夜的辛苦,没有——”

霍桑插口道:“不是这个,死者下棺以后还有什么举动?”

“有什么举动呢?我早说过,他们就把棺材送出去了阿。

“不,你可知道什么人钉棺材的?”

“那——那自然是抬棺材的夫役们针的。

“晤——这一点你可要到里面去问问令表妹?事实上是不是如你所说?”

许邦英作坚持声道:“不用问得,我确知如此。

霍桑略一沉吟,又道:“那末,这两个夫役可能找得来谈一谈?”

许邦英点头道:“这自然可以。不过今夜似乎来不及了,明天早晨总可以遵命办到。

霍桑把他抱着的右膝放了下来,他的眼光在那只排列杯筷的方桌上瞧了一瞧,一边立起身来挺了挺腰。

他笑着说道:“许先生,我们耽搁了你的夜饭时刻,抱歉得很。现在我们不敢再惊扰了。不过还有一句。许先生此刻所说的话,是不是完全是事实?或是你曾参加些你的主观的臆想在里面?”

许邦英也站了起来,答道:“完全是事实。

“那末,你能完全负责吗?”

“那自然,我早说过,我完全负责。

霍桑向我和毛谷村点点头,说道:“包朗兄,我们的谈话你不是都已记录下来?现在请你把记录放在桌上,让许先生和毛巡官瞧一瞧,有没有错误。

我便将那记录的小册公开地展开在方桌上面,又将几个符号的单字补写明白。

那毛巡官果真弯着身子,在小册上细瞧。许邦英仍站着不动,他的一双鹰眼注视着霍桑,面颊上也微微泛白。他将烟尾用力向天井里一丢,又摸着嘴唇上的短须,似要向霍桑发问。

霍桑又婉声说道:“许先生,请你校正一下。包朗兄也许有写错的地方。”

许邦英作疑讶声道:“霍先生,你何必如此?这里不是法庭,那里用得着什么笔录?

霍桑道:“这也是一种勤笔勉思的办法,原没有什么用处。现在你既然承认你刚才说的话是一种负责的报告,那末,可能就请你在这记录上签一个字?

许邦英忽而扭着嘴唇。露了牙齿,向着霍桑发出一种可怕的狞笑。

他冷冷地说道:“那未免太笑话了!我觉得你这举动委实有些侮辱!

霍桑仍心平气和他婉声说道:“许先生,你不要误会,我并没有侮辱你的意思。这一种记录,也许对于你的记忆上有些帮助。……唉,毛巡官,你已瞧完了吗?有没有错误?

毛谷村挺直了身子向霍桑瞧瞧。他第一次开口了。

“是的,我瞧过了、包先生所记两位的问答,完全没有错误。

“那末,就请你签一个字罢。我想许先生是当律师的,他的笔墨当然特别贵重,此刻大概总不肯轻易动笔了。

毛谷村从袋中摸出了一支自来水笔,似乎还有些疑迟。这时我恐怕并倡,便先在那纸上签了一个记录入的名字,另外又写了“见立”二字,随手把纸送到毛谷村的手里,等着他签。毛谷村搔搔头皮,拿了笔顿了一顿才勉强签了。我又将记录纸从小册上撕了下来,交给霍桑,霍桑接过了放在衣袋中。

霍桑点点头道:“许先生,我们走了,惊扰得很。再见p巴。

那许邦英忽而跨前一步,把身子站在客堂的中央,做出一种要拦阻的样子。

他举起了右手说:“霍先生,且慢一慢。我们谈了半天,你自己却还没有发表过什么。现在你也得回答我几句。”他说话时眼睛里似流出凶光,语声中带些威胁气息,他的举起的手臂的肌肉也现着紧张状态。我默惴他的模样仿佛在严格的戒备状态中。但霍桑的神态仍安闲如常,料想不致于表演什么武剧。

霍桑带着微笑,应道:“唉,许先生。你有什么见教?我在这里恭候。”

许邦英的鼻息似已增加了速度,但他还竭力控制着。他答道:“请问你在这件事上有什么意见?”

霍桑瞧着客堂门口的玻璃长窗,作踌躇声道:“我很抱歉。我觉得此刻还不能发表什么意见。”他的眼光依然宁静。

“为什么呀?你的高见也有时间性?”

“不是。我怕我说了出来,在许先生看来,说不定又要认为侮辱大律师的尊严。我实在有些胆怯,不敢一再冒犯——”

许邦英忽又把右手高高地挥了一挥,红涨着脸,插口道:“那不妨,这原不是正式谈话,你不妨随便说说。”

霍桑弯了弯腰,很谦恭地应道:“如此,我就安心得多了。许先生,我放肆了。我认为许先生所说的事实,和我们所调查而得到的事实,至少有三点不相符合。”

许邦英带着颤动的声调,反问道:“唉,有三点不相符?奇了!莫非霍先生调查的来源有什么误会?”

霍桑的左手插在外衣袋中,右手摸着自己的下颌,缓缓摇头:“我深信不致如此,不过我并不是说许先生的话有什么不实之处。许先生的报告既然是间接的,难保这里面没有隔膜。”

他的凶狞的眼光兀自向左右移动,已不敢留住在霍桑的脸上,他的镇静态度分明也已起了动摇。他的右手虽已放下,却已握紧了拳头。

他期期地答道:“那不会的……唉,唉,不过也说不定。不错,我究竟是间接的。

唉,访问哪三点不同?“

霍桑提高些声浪,答道:“第一,我们知道刘夫人的小使女菊香,并不曾回浦东家里去,伊的父亲也没有病危的事实,并且菊香不是在刘夫人病中离去这里的,却是在刘夫人死了以后,方才——”

霍桑说到这里,似故意顿住了不说。他和许邦英面对面站着,距离只有两尺光景。

他的有力的眼光,像电流般地注射在许邦英的脸上。许邦英的神态果真变异了,他的垂着的两手忽而互相交握着。他的视线似也没有勇气和霍桑的眼光接触。

他仍勉强控制着说道:“这话未免奇怪。震先生,你从那方面得到这相反的事实?”

霍桑冷笑了一声,答道:“对不起,这句话也就是我要动问的。许先生,你怎样知道菊香是在刘夫人病中离去的?”

“那自然是舍表妹告诉我的。

“晤,这倒奇怪。

“奇怪什么?那是伊亲口说的。

“那末,若不是你听错,令表妹一定在说谎话了;”我想伊决不会骗我。我的耳朵也不曾聋。

“那也好,此刻我们还不必辩论。好在我的话也并不是凭空说的、现在再说第二个不同点。我们知道令表甥保荣先生,近来对于游山玩水的雅兴已减低了不少。此番地并不是被朋友们邀去游历的,到眼前为止,他的足迹始终没有脱离上海的区域。

“你们已知道他的行踪?”

“是的,但作此刻用不着追问他在什么地方,到了相当的时候,我们自然会请他出来和你见面。还有第三点,那相差得更大了。刚才你说刘夫人下相的时候,是令甥女保民小姐抱的头。许先生,你如果能恕我冒昧,我敢说这句话未免太觉滑稽!”

许邦英的脸上忽似罩上了一张白纸。他的嘴唇上也完全没有血色,越衬出那一撮卓别磷须的浓黑。他的眼皮向下挂着,似乎沉重得再抬不起来。

他咽了一H气,还挣扎着道:“滑稽?有什么滑稽?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霍桑的静穆态度变换了。他的眼光灼灼闪动,现出一种得意的神气。他分明已从这位大律师的变态上面证实了他的理想。

他婉声答道:“那末,我可以说得更明白些。刘夫人的头实在不是保凤抱的!

我不是说伊不肯尽孝女的义务,不过伊即使要尽孝心,要抱伊的嫡母的头,事实上却也木可能哩!

许律师的镇静态度此刻已不能维持了。他的手虽仍握紧,却已没挥动的弹性。

他的两腿有些发抖。他断断续续地反问道:“什么——什么话?——那末,你——你说是谁抱的?

霍桑摇摇头道:“这个你不必问我。你如果还不明白,我想你还是到里面去问问令表妹,自然就有分晓。”

“唉,唉——霍先生——你——你——你的话我真不懂!

“不懂也好。我想我们下一次在法庭上见面的时候,你总可以懂得这句话的意思。

“这个——这个——唉,这话太神秘了——霍先生,你请再坐一坐,我们不妨——”

这时候忽有一种刺耳的惨呼声音打断了许律师格格不吐的语声。

“哎哟!不好了!……妈……你——你干什么?你——你犯不着!……”

这时空气顿时紧张。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们的呼吸也几乎都忍住了。大家的视线都不约而同地瞧那扇房门。

“唉!妈——妈——你放手!哎哟!不好了!舅舅,快来!不好了!快来!

十二、保荣的供词

我觉得那是保凤的呼声。这声浪中仿佛决有一种无形的魔力,使客堂中的五个人都不寒而架。那许部英首先奔到次间门口,握住了门或用力一推。便抢步过去。霍桑正要跟着进去,不料那近视眼的保盛反抢在前面。一会儿,霍桑和我也已走进了那间倪氏母女的卧室,只剩毛巡官一个人仍留在客堂里面。

那卧室中电灯照得很亮。靠壁排着一张双人的铁床,有一个中年以上的妇女,穿一件灰布的旧式女袄,横在床的一端,刚才我们瞧见过的保凤,正捉住了伊母亲的手腕,嘴里还乱喊着“舅舅,舅舅。”我见那倪氏紧闭着眼睛,面颊上现着苍黄的颜色,两只手正在用力挣扎。

许邦英奔到床前,拉开了保民,颤声发问。“什么事?”

保凤的右手虽因许邦英的拉扯,松放了伊母亲的左腕,但伊的左手仍紧握那妇人的右腕、死不肯放。

伊又锐声呼道:“舅舅,我不能放。你瞧,那匣子还在伊手中哩!

许邦英用力捉住了优氏的右手,又将伊紧握的手指掰开,果真拿出一只小小的铅皮圆区,匣益早已去掉,匣子里装着些黄色厚液体的东西。

许邦英瞧着床上的优良,驻呼道:“唉,这是鸦片啊!那里来的?你你吞过了没有?”

保凤颇声道:“妈有头痛痛,这东西本来备着做膏药的,刚才伊开了抽屉,拿这匣子塞在嘴里。伊一定已吞过了。”

霍桑忽从许邦英的背后接嘴道:“那是没有疑问的。瞧,伊的嘴唇边上还留着烟育呢。”

许邦英慌忙道:“唉,不错—一表妹,你—一你吞了多少?——你能吐出来吗?”

那妇人的眼睛和嘴仍紧紧闭着,但伊的两手已不再抗拒。从电灯光中,照见伊的脸色似比前越发惨白。这时那站在床边的王保盛,呆瞪瞪地张着一双小眼,两只手交抱在胸口,在瞧他的姨母。他的神气上并没有快化雪浪的得意,却似乎反腐出一种同情的惋惜之态。这一点不但出我的意外,而且越觉得少年的可敬可爱。

王保盛忽大呼道。“快拿些肥皂来!肥皂水有洗冒呕吐的作用。一定来得及!

保凤的眼泪已像散珠般的从粉颊上滚落下来:“舅舅——舅舅!你总要想个法子!

“唉,唉——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大律师也失了常态了!

霍桑接口道:“你们不用慌乱,赶紧送医院,一定没有危险。

那毛谷村忽在房门口低声呼道:“霍先生,霍先生——”

我站立的地位比较接近房门,便代替霍桑答应了一声。我回身退到客堂,客堂中有一个穿黑袍子的光头的大汉,模样儿像官家侦探。毛谷村手里拿着一张名片,似乎就是这大汉送来的。

毛谷村说道:“这是汪侦探长的片子。你瞧果。

我把名片接过一瞧,果真是汪银林的片子。片子的前面,写着梨园路润身坊六号王宅转交霍桑的字样。背后另写着四五行小字:“承委查访之王保荣,遍觅无着。不意竟为黄河路赌窟中之赌客之一。彼于二十三日晨被捕以后,当日即解往法院。今日傍晚弟偶尔疑及,果得之于地方法院之拘留所中。

令弟在该所候驾,乞即来一谈。

这消息自然又给我一种意外的愉快。因为那倪氏的服毒,尽可认做是一种间接的招供。伊分明因着听得了霍桑的说话,知道他们的阴谋已被查明,故而畏罪自杀。现在这案中的主角王保荣又已捕获,那末,这全案中种种的秘密当然立刻就可以破露。

我拿了汪银林的名片回进房里去,走到霍桑的背后。霍桑正接着身子凑在床上,用手指在翻开倪氏的眼皮。我在他背心上拍了一下,他便施转头来。

我低声道:“你走出来,我要和你谈一句话。

霍桑跟我进了客堂以后,那个送信的光头大汉似认识霍桑,立刻点头招呼。

他道:“霍先生,汪探长在法院里等你。那个混蛋不肯说呢。

我忙把汪银林的名片授给霍桑。霍桑的眼光很急促地在名片背后制览了一下,立即发出一种惊喜的呼声。

“唉,他也捉住了!很好!不过——哎哟!”他的眼光又向名片上瞧瞧,接着又停住在地板上面,现出一种意外的紧张。他经过了两三秒钟的考虑,忽而摇了摇头。“哎哟!又是一个矛盾点!——一不,不,——长福兄,我这里还有些事。毛巡官,你也不能就走,我须借重你。——包朗,你先到法院里去吧,我随后就来,汽车还等在弄口,你们赶快去吧。

奇怪!又是一个矛盾点?指什么说的呢?霍桑的表示不能不使我诧异,但他的嘱托我并不推辞,立即跟着探伙李长福离开王家。我们上了汽车,在从梨园路到地方法院的途中,曾作过一种简短的谈话。据李长福说,王保荣从黄河路赌窟中被捕以后,在警厅中忽改变姓名,叫做黄荣宝,因此,当时汪银林并不曾注意。

后来探伙们到各旅馆去访查,毫无下落。直到这天下午,霍桑又和汪银林说起,这王保荣是一个赌徒,叫他到赌场方面去侦查。汪银林才想起了赌窟中所捉到的七十六个男女赌客,有大半还没有释放,那王保荣也许就在这一大批赌徒里面。

他被捉后也许改变姓名,并且既被拘禁,外面自然访查不到。汪银林因在上灯时赶到法院里去,凭着西区赵巡长所说的王保荣状貌的记录,把那拘留的男赌客们仔细辨认。他果真查出那黄荣宝就是王保荣的化身。于是汪银林立即打电话到霍桑寓所里去,霍桑不在。他又打电话到厅里去询问,才知霍桑在半点钟前曾打电话到厅里去,因汪报林不在,留下了润身访六号的地址。因此,汪银林才差了这探伙送信到王家里去。

我们进了法院和汪银林会面以后,我就将我们经过的情形和霍桑暂时不能分身的理由说了一遍。

汪银林显出很庆幸的样子,说道:“这样看来,这件案子可以全部结束了。

我们只要把那倪氏母女捉到以后,那开格检验的事,尽可让法院方面去担任。

霍先生用不着再劳神哩。

我点头道:“正是。此刻毛巡官还在那边,逮捕的事,我想他们总可以料理。

但这五保荣就是这案中的主凶,他的供词很关重要。他不是还不肯说吗?

汪银林皱着眉头道:“是啊。不过你们既已查明了这许多事实,不怕他不开口。长福,你去把他带到这里来。

我们和汪银林会面的地点,就在法院的律师休息室中。这时法院中冷静异常。

律师室中排了几张漆色模糊的长椅,一盏电灯光力又很低弱,越觉得凄黯难受。

不多一会,那光头的探伙已领了一个少年进来。

那人穿一件粟壳色的薄薄的印度绸夹袍,缩着头颈,弯曲着腰,似正感着寒冷。他的枯瘦的脸儿,在黯淡的灯光下,显得他的年龄比我所知道——二十七岁——足足高出四五岁以上。他的头发蓬着,嘴唇上和领下的须根也已现出了黑色。

他一走进来,张着一双滑溜溜的眼睛,向我和汪银林身上乱瞧一阵。他忽先自开口:“你们究竟弄什么鬼戏?赌钱并不是了不得的事。我已判了罚款,若不是潘老头儿不肯作保,我早已可以自由。你们怎么无缘无故说我谋杀我的嫡母?

我乘势应道:“若不是你谋杀,那末是什么人谋杀的?”

他仍睁大了眼睛,大声答道:“那是阎王伯伯谋死伊的!你们真在捣鬼,竟这样含血喷人!——”

他的说话还没有完,那旁边的李长福的‘巨灵之掌’,已拍的一声掴在王保荣的脸上。我瞧了有些不安,忙挥一挥手,阻止那探伙的动作。

王保荣一壁用手按摩着他的面颊,一壁呜咽着道:“你们尽打吧!我的母亲的确是生病死的,我说不出别的说话,打死我也没用!

我婉声说道:“你若要不吃眼前亏,还是爽快些实说的好。我们已完全查明,你的嫡母刘夫人曾被人切去了脑袋——”

“什么?切去了脑袋?”他的身子突然挺直了。

“是啊!”

“我怎能相信?”他的头颈也竖了起来。

我又道:“这是千真万确的事。这回事若当真不是你干的,那你总知道是什么人干的。你为自己剖白起见,也应照实说明白才好。

他大声说:“我连梦都没有做过!伊的的确确是生病死的,我还亲眼瞧见伊断气。

伊待我们不错,我们怎干得出这样伯人的事?你们即使立刻把我枪毙,我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我觉得王保荣说话时宏亮的声浪,和从紧缩而变成挺直的腰肢和头颈,都显得他的话由衷而发,决不是因角赖而出于虚构。我见了他这种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禁暗暗地自己怀疑起来。这局势太复杂了!太奇怪了!

霍桑普假定这五保荣是全案中的要角。我也以为这人既已捕到,一切便可以终结。

可是现在又怎么样?我的希望岂不将变成空中楼阁?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误会?那个头颅竟是一种什么不可思议的圈套,我们却已不幸入级?但刚才倪氏明明因畏罪而服毒自杀。这种矛盾的事实,真要使我的神经因过度刺激而发昏起来!

难道倪氏的阴谋,连保荣也不知道,却另有通同的人?但这通同的人是谁?

我又从那方面去找寻?我定了定神,把我的紊乱的思绪梳理了一下,发现了另一条门话的线路。

我继续问道:“那末,你且说说你所知道的事情。你的嫡母究竟什么时候死的?”

王保荣毫不疑迟地答道:“‘我早已说过,在二十二日傍晚六点半钟。伊是患气喘病死的。我曾给伊请过西医中医,尽可以叫他们作证。伊死了以后,买衣裳棺材和到警局里去报告的,也都是我。因为伊生前待我不惜,死后我给伊奔走,也是应尽的义务。

“你还干些什么别的事?”

“我还到广福寺里去请和尚转殓,又陪了大半夜。

“你可曾给死者洗身穿衣?”

“这不是我穿的,我只是在旁边凑凑手罢了。

“那末,是什么人穿的。

“那是阿玉和否生穿的。

“阿玉和杏生?他们是什么人?”

“是狮子弄里的脚夫,抬花轿,扛棺材,和给死人穿衣服,什么事都干。

漏洞来了。刚才许邦英的谎话,此刻已毫不费力地揭穿了。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这两个土工是什么人去叫的?”

“也是我。后来那尸体给他们从楼上抬下来时,抱头的也是我。

“你的确曾抱头?”

“真的。那时我弟弟保盛在南京读书,我是长子,原是义不容辞。所以我后来——”

他说了半句,忽而沉下了目光踌躇起来。

这时汪银林忽冷冷地插口道:“你想什么?又打算造鬼了?”

我也附和道:“你应说实话才是。后来怎样?”

王保荣用力似地答道:“我也不必瞒你们了。后来我拿了伊的一些东西——不过这举动在情理上也说滚过去。

“你拿的什么东西?”

“一副珠头面,两副金钱,五只宝石戒指,和一件狐坎房,一件灰背皮袄。

这些东西就作为我抱头的报酬,也不能算太多啊。

“唉,这些东西可是你自己动手拿的?”

王保荣又挺了挺腰,高声道:“老实说,这是我自己到楼上去开了箱子拿的。

因为我觉得这样子天天闲着,究竟不成事体,故而我想把这些东西做本钱,准备做些生意。

汪银林冷笑了一阵,接嘴道:“你说得果然好听!可惜你这一注本钱都已送到轮盘里去了。”

王保荣连连摇头,答道:“没有,没有,这些东西此刻还在南阳桥和乐里我的朋友吴兆芳家里。况且那夜里我一到赌场,不到十分钟功夫,还没有开手,就被你们捉住。

故而我实在一个钱都没有输掉。不过吴兆芳借给我的一百块钱,已被你们搜去,充罚款还不够哩。

我说道:“你说得明白些。你可是把首饰皮衣,向你的朋友吴兆芳典押了一百块钱?”

“不是,钱是他借给我的,那个包裹我暂时寄在他家里,只要我放了出去,就可以去拿回。可是那潘之梅老头儿不顾交情,我打了一个电话,又写了一封信去,他还死也不肯打一个图章给我作保。”

“这倒你用不着担忧,只要你把这件事说明白了,休假使的确没有关系,我也可以给你找一个铺保。不过眼前的事,你须说实话才行。”

王保荣忽露出一种恳求的眼光,灼灼地注射在我的脸上。

一好先生,你当真能给我作保吗?我的话完全实在,如果有半句虚话,走出去一定给电车辗死!“

我点点头道:“那很好。我问你,你什么时候从家里出来的?”

“那是二十三日晨五点半钟光景,天还没亮。我拿了包裹,敲开了吴兆芳家的门,把包裹寄在他家里,又向他借了一百块钱,打算到黄河路去小玩玩。不料我触足了霉头,一走进去便被捕住。”

“你出门时家里有什么人?”

“那时我送了和尚出去,我自己的妈和保凤因着大半夜的忙碌,在房间里打盹。我趁这机会,到楼上去拿了些东西,就悄悄地出来。所以那时客堂里只有菊香一个人了。”

“唉,可是那小使女菊香?”

“正是”

“你出门时菊香当真还在你家里?”

王保荣似不明白我为什么特别注重这一点,他的眼睛瞧着我转了儿转,有些儿诧异。

他道:“自然真的。这何必骗你?我还瞧见伊坐在白馒外面抗锡箔。”

“伊也照见你出门了吗?”

“这倒难说。因为那时候伊的手里虽拿着锡箔,但伊的背心已靠着了壁,眼睛却已半开半闭,我不知伊瞧见我没有”

正在这时,我们的谈话忽发生打岔。有一个法院里值夜的当差匆匆走进律师休息室来报告。

“泛深长,有一个姓霍的打电话来。他说在西门明月酒楼,请你同包先生立刻就去。”他不等答复,立即回身退出。

我从那长背椅上立起身来,正要征求汪银林的意见。汪银林忽抢着发话:“唉,霍先生不到这里来了。莫非这案子又有变化?”

“那也可能的,我们不如立刻就去。”

“好,长福,你把他带回拘留所去。”

十三、捕凶

我和汪银林乘了汽车赶到明月酒楼时,该桑正在一间小间中等候,桌子上摆了四碗饭菜。我们走进去刚才坐定,那酒楼的传者恰巧送了三碗饭进来。

霍桑说道:“银林兄,辛苦了。我想你的夜饭问题也还没有解决。现在我们且缓,等吃了夜饭再说。包朗,你真是一个天生的侦探家,一逢到惊异的案子,从来没有听过你喊过一声肚机!现在我相信我已攻破了这个重重包围的迷人的矛盾圈。你也应定心些修修你的五脏殿吧。”

十分钟后,我们的夜饭已草草完毕。当侍者收拾碗筷的时候,我们已一边吸烟,一边开始讨论家情。

霍桑先说道:“包朗,你不是已和王保荣谈过一回了吗?我想你对于他的供述,不见得感到怎样满意。对不对?”

我忙应道:“是啊。据他的说话,他在这件事上并无关系,和你先前所假定的理想绝对不相同。”

“唉,我的假定已因着银林兄的那张名片而变动了。他的确没有关系。但他说些什么?”

我就将在法院中谈话的经过说了一遍,又提出了两个反证,证明许邦英所说母子俩亲自给死者穿衣,和菊香在死者病中离去的话完全虚伪。江银林也把查明王保荣化名的经过告诉了霍桑。霍桑静默着不即答话,兀自吐吸着纸烟,似在归纳什么。一会,他忽点点头。陪略地不知哈哈些什么。

我耐不住问道:“霍桑,你想王保荣的话会不会完全实在?”

霍桑点头道:“我相信完全实在。他的确没有关系。”

“那末,这一回事可是倪氏母女俩干的,保荣也被蒙在鼓中?”

“不,这也不是母女俩干的。他们也没有直接关系。”

“什么?那倪氏也没有关系?”

霍桑不答,但点点头,嘴里吐出了一缕青色的烟。

我又作诧异声道:“那末,伊刚才为什么自己服毒?”

霍桑忽又用力喷了一口烟,张着眼睛瞧我:“这问句真是困我脑筋的!若在五分钟前,我还不能解释得怎样清楚。不过这里面话很长,此刻还没有功夫细谈……唉,包朗,你衣袋中不是有一张画图吗?”

我给他提醒了,伸手到袋中去一摸,那张薄腊纸果真还在。我摸了出来,重新展开来瞧瞧,一面画着那古装人形,一面写着“诸葛亮唱空城计”七个铅笔字。

我应道:“在这里。你有什么用?我本想问问王保荣,刚才竟完全想不起来。”

霍桑道:“你用不着问他了。我刚才从小书摊上买了一本致富全书,已充分明白了这画图的用意。现在可以简单说一句,那倪氏的服毒,关键就在这一张图上。”

这句话在我依旧是一个谜团。这一张不伦不类的图,竟会和倪氏的服毒发生关系,真是绞断了我的脑筋也想不出来!

汪银林从我手中接过了这张腊纸瞧了一瞧,忽点点头,嘴里啼啼咕咕着:“这似乎是螺鸡精陈攀桂啊。”

我听了更觉莫名其妙,同时我又暗暗惭愧,我的脑子还不及汪银林的灵敏。

霍桑忽笑着说道:“银林兄,你竟叫得出姓名,可见你在这种玩意上有经验了。但你可知道这玩意儿在上海有多大势力?”

汪银林皱着眉峰,摇头道:“真是害人不浅!我们虽尽力的办,可是他们像春天的乱草,割了一批,又是一批,简直没有办法。”他重新将那画图像的纸交还给我。

他们俩哑谜的谈话,幸亏有一个人进来打岔,否则我也许耐不住会向霍桑闹起来。

那打岔的是一个穿黄制服的警士。他一走进小间,立正行了一个举手礼,便向霍桑说:“霍先生,毛巡官请你去一趟。

霍桑抬头瞧着那警士,露出一种惊异的状态。他反问道:“什么事?可是他还没有回来?

那警士仍维持着立正的状态,答道:“正是。我们等到此刻,还不见什么影踪。毛巡官说,也许漏了风声,出了什么岔子。

霍桑一边用手指熄灭那本完的纸烟,一边被紧了眉峰。他的乌黑的眼珠忽而转了几转。

他又问道:“毛巡官此刻在什么地方?

警士道:“还在你先生指定的地点。

“那金虎呢?

“他也在那边。

“好!你等一等,我们一块儿走。

霍桑说完了话,便摸出皮夹来付清酒钞,接着他便让那警立在前引导,我们三个人跟在后面。这时我满腹疑团,一时又不便发问。他所说的金虎,不知是什么样人,我也不曾听得趔。汪银林分明也和我处于同一状态。他倒比我更有勇气,在我们走出明月酒楼上汽车的时候,竟代替我似地向霍桑发问。

汪银林道:“霍先生,我们到那里去?

霍桑作简语道:“到润身坊去。

“干什么呀?

“捉凶手啊!

“捉凶手?是谁?

“钱老七。

霍桑这种简单的答话,充分表示出他此刻委实不愿作答,他这几句话完全出于勉强。

可是我再忍耐不住。

我也插口问道:“这钱老七是什么人?怎么凭空里跳了出来?从这案子开场以来,我从来不曾听得过这个人的姓名。

霍桑摇了摇头,又勉强应道:“这不能怪你。我在一小时前,也不曾知道这个人的尊姓大名。对不起,现在你姑且耐一下子,只要没有岔子,半个钟头以内,你一切都可以明白了。

霍桑既已有这样关门落闩的表示,我自然只有在嘴上贴了封条似地向润身坊进发。

我们的汽车到了离润身访五六码远的地点,便见那换了便服的毛巡官从横侧里迎上前来。我们四个人便立即下车。

他低声向霍桑说道:“我怕得了风声跑掉哩;霍桑不答,但问道:”金虎呢?

毛巡官举起右手向那润身坊的弄回指了一指,答道:“他还在那边。我虽瞧见有好几个人在弄里出进,但我不曾听得金虎咳过一声嗽,并且那些出进的人模样儿也没有一个相像。

霍桑仍没有表示,但放开脚步向润身访总弄里进去。我和汪银林仍紧紧跟着。

那毛巡官和那个通信的警士也一起跟在后面。

我们走进了弄回,我瞧见在田间撰鞋匠摊的地点,有一个穿灰色袍子的人鬼鬼祟祟地靠墙壁站着。他的年纪已在四十左右,头发已秃,我认得出这人就是看守弄堂的人。

霍桑走到这人的面前,问道:“金虎,他没有回来吗?”‘那叫金虎的看弄人张大了眼睛,摇了摇头。

霍桑厉声道:“这不是玩的!你的确瞧清楚吗?”

那人发出一种粗暧而有些颤动的声音,答道:“的确没有啊、我可以发一个咒给你听。这不是好玩的关便哪!我的腿都站得硬了!

霍桑不再发话,立刻旋转身子,一直向弄里进去。我也紧紧跟着。那狂银杯和毛巡官仍站在弄回向那金虎作什么密谈。

霍桑走到了西首的第四弄口站了一站,便向左转弯,一直走到第五个石库门口方才止步。他旋转来向我演一个手势,似叫我不要进去。接着,他便从那扇虚掩着的门里进去。我瞧那门牌是二十九号,又从那开着的门缝中向里面窥探,里面还点着煤油灯,天井里摆着许多破旧东西,堆积得不成样子。那间客堂也不成其为客堂,一边排着一只木榻,一只方桌上放着一盏半明不灭的煤油灯。霍桑正和一个中年妇人在方桌面前低声谈话。不多一会,霍桑便回身退了出来。

他低声说道:“他当真还没有回来。”

我问道:“这钱老七就住在这屋子里?”

霍桑点点头道:“就住在后面灶披里。据那二房东说,他昨天黄昏喝饱了酒就回来睡的,前天夜里也没有去做工。今天他此刻没有回来,大概又到猪行里去了。”

我又问道:“什么?猪行?”

霍桑又带着些不耐的口气,答道:“斜土路洪兴猪行。我们快走吧。”

当我们从总弄里回出来时,走到东首第二弄口的地点,霍桑忽又吃惊的突然站住。

我不知什么原因,不免有些惊异。可是抬头向东首的二弄口一瞧,那第一家的后门口有两个人影,互相偎倚着正在切切私语。霍桑故意高的咳嗽了一声,便继续前进。这一声咳嗽声竟惊散了一对野鸳鸯。有一个穿长衣的男子,急步向这第二条侧弄的弄庭走去。

那女子也推开了后门回身进去。我从那暗淡的电灯光中,还瞧见这女子身材短小,穿着一件深色白线条布的旗袍,分明就是那张家的小使女报弟。这样年龄的孩子,竟已在开始伊的恋爱生活!大都市里少年男女的性知识,真是早熟得太可怕了!

霍桑把侦查的结果向汪银林和毛巡官说明了一声,便吩咐那看弄的金虎和那报信的警察一同上汽车。我们六个人便挤满了一车急急向斜土路猪行里去。

在车行的时候,我们促膝并肩,感觉得都不舒服,故而大家都不发话。但我的脑子里却不能像嘴一样地静止。这个莫名其妙的凶手钱老七,怎样会被霍桑侦查出来?此刻既然等候不着,“会不会得了风声逃走?我们此番到诸行里去会不会再扑一个空?我的种种的疑团虽没有从嘴里发表出来,但在十分钟以后,便从事实上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那洪兴诸行的地点比较是冷僻的,附近并没有警士的岗位。我们一行人下了汽车,霍桑先向这猪行的左右端详了一下,随即向那看弄堂的人说话。

“金虎,你陪着毛巡官先进去瞧瞧。如果他在里面,你应好好地招呼他出来。”

那毛巡官挥一挥手,示意叫金虎先走。接着这两个人一前一后,便从那两扇破旧的板门里进去。

那猪行是一排五开间平屋,属子的建筑不但简陋,而且破旧不堪。墙上有几个水直楞的窗口,有几根木楞都已腐烂,里面钉着些板条。从这些窗口里透出谈笑声,磨刀声,和哼平剧的声音,同时还有一阵烟臭和血腥气刺激我的鼻管。我见汪银林虽没有表示,却急忙摸出雪茄来烧吸,分明也和我有同样的感觉。

一会儿,毛巡官跟着金虎退出来了。

金虎首先报告道:“他不在里面、”

霍桑咬紧了嘴唇,显出一种懊恼的失望。

毛巡官也说道:“我问过一个伙计,据说他前天和昨天也没有来做工。我料想他一定跑了!”

霍桑忽把两手插在大衣袋里,低倒了头兀自不答。

江银林从嘴里拿下了雪茄,说道。“我想他大概还跑不远。霍先生,你打算怎样——”

正在这时,忽听得那金虎提高了喉咙吼叫起来。

“老七!……老七!……”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旋转头向那马路上瞧去。有一个穿黑色短衣的人,正摇摇摆摆地走近我们的那辆汽车后面。霍桑绝不犹豫,首先放开脚步迎上前去。我们一行大队人马,也像后援队似地向前推进。

霍桑也搭讪着道:“老七,今天你赢了多少?”

那来人忽发出了两声“呸!呸!”便把身子靠住了汽车的车厢,似乎他站立不住,恐要跌倒的样子。我瞧见这人身材高大,黑脸上满脸横肉,形态非常可怕。

这时汪银林也领着金虎一同赶到汽车面前。那老七睁了睁眼睛,似已认识了金虎。

他叽咕着道:“金虎,你来干什么?——你——你触老子的霉头?

那金虎“晤…晤”的啤了两声,仿佛喉咙里筑了坝,兀自吐不出来。

那人又酒气直冲地骂道:“小舅子!你真不够交情!我欠你的六个角子,发了财终要还你!今天我的棉饱子也被那猴子吃掉啦!

霍桑向毛巡官低声说道:“‘别咯咦了,把他带进去。

毛巡官向跟在后面的警士挥一挥手,那警士便走前一步,在酒汉的后肩上用力一拍:“署里去。

那钱老大忽而举起拳头,不发一言地向那警士的胸口直送过来。那警士没有防备,身子向后一晃,几乎跌倒。于是他也向前扑去,两个人便扭做一团。钱老七忽腾出一只手,从袋中拔出一把雪亮的短刀。毛巡官和汪银林二人也急忙扑上去。不多一会,那钱老七的短刀脱手落地,他的身子也打在地上。毛巡官拿出一根绳来,将钱老七的两只手紧紧缚住,钱老七嘴里仍在乱叫乱骂。

霍桑说道:“毛巡官,你们先坐了汽车走罢,我们随后就来。我还要打一个电话到公济医院里去。银林兄,包朗,我们一块地走——唉,金虎,劳神了。谢谢你的指引。

此刻已没有你的事,你安安逸逸的回去睡罢。

十四、层层魔障

我们走出斜土路的时候,霍桑曾约略说明他凭了几种根据,便假定有钱老七这样的一个凶手。他借了毛巡官的力,便向这看弄的金虎查明白这钱老七的姓名住址。他起先已向那西四弄二十九号的二房东查问过一回,知道钱老七已两夜没有作工,故而料想他这天也就要回寓里去,却不料钱老七忽而安心了到猪行里去复工,因此多了一番周折。

霍桑在一家药铺里打了一个电话到公济医院里去。那接话的是王保凤,据说伊的母亲正在施洗胃工作,神志还没有恢复,有没有希望,医生还没有把握。霍桑却把捉住钱老七的消息告诉了保凤,叫伊等伊的母亲醒时,说明这件事与保荣完全无关。

我们三个人到西区警署的时候,毛巡官忙着出来招待、我们在会客室中坐下了以后,毛巡官忽发出一神愉快的叹息。

他说道:“霍先生,这件事闹得满天星斗,却不料果真就是这一个可恶的混蛋弄出来的把戏。他已完全承认了,不过他此刻醉得厉害。你要和他谈话,一定很吃力。”

不多一会,有两个警上扶着一个穿黑色短衣的醉汉,走到会客室的廊下站住。

那人是一个黑脸的麻子,比霍桑还高,一双圆眼呆瞪瞪地向人直瞅,浓黑的眉毛,粗厚的嘴唇,都显得他的性格一定蛮横残忍。他的那件对襟的黑布夹袄,袖口和胸襟上油光光的肮脏异常。这时他的嘴唇角上流着唾沫,嘴里还卿卿浓浓的咕啃着。他的说话却又不伦不类,我一时仍摸不着头绪。他说什么:“王太太已放了我哩!……吃官司我也情愿!……你们总不能枪毙我啊!,…唉!我如果再打,你们尽管斩掉我的手指!我决不怪你们的!

在这种状态之下,若希望他能有条理地供述,那一定是办不到的。霍桑吩咐将他扶到里面,让他坐下,又叫警士们拿了几块冷手巾,强制地放在他的头上,又给他喝了几杯水,方才清醒了些。霍桑足足费了一个多钟头,才把他的犯罪的经过一步步查问明白。

久困我的谜团方始打破。我现在为节省我的笔墨起见,归纳的记在下面。

他是一个打花会的赌徒,着魔已深。两个月前,他曾从义豫地上的破棺材里偷得了一个死人的头颅,放在枕边,做了一个他在戏院里看唱空城计的梦,果真赢着了三十块钱、割死人头祈梦的迷信,打花会的人确是很流行的。这种骇人的新闻,我们在上海报纸上也时常瞧见。他因着上一次的偶然赢钱,越发相信祈梦的灵验。当二十三日天正要亮的时候,他从猪行里完了工作回去。他走进总弄的时候,瞧见王家的前门开着。他走过去瞧瞧,才知道死了一个人。这时他忽然想起用新死的人头祈梦,更加灵验。那时他又见那小使女菊香昂起了头,靠着墙壁瞌睡,客堂中并没有第二个人。他就放着胆子,悄悄走进客堂。他走到白馒背后,摸出他的那把随身带的割猪肉的尖刀,将那板门上刘氏的头割了下来。他将身上的围身解下,把死人头包好,仍悄悄退出。他走过天井时,还顺便偷了些殓尸用的石灰,然后回到他自己的寓里。

他回寓以后,把头藏在一只板箱里面,又将石灰涂在尸头上,以防腐烂,接着他就躺下来析梦。他梦见一头猪。起身以后,他便打了一门破大精罗只得,却输了五块钱。

在二十三日晚上,他又得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穿红衣的女子。在二十四日那天,他又打了一门蛤烟精李明珠,又输去了从房东那里借来的四块钱。他有些害怕起来。这死人头怎么不灵?可是他还迷信着一个死人头,有三次灵验的效力,故而在二十四日夜里,仍把那板箱放在枕边,又虔虔诚诚地祝祷了一会,希望做一个灵验的梦。这一夜他梦见一只猴子,便又把他的棉袍典押了三块钱,打了一门白猴精张三槐。不料在二十五日傍晚揭晓的时候,又同样不中。这时他才悔恨起来。他割了人家的尸头,无论如何,心中总有些潜伏恐怖意识。这时他因悔恨而发生恐惧。他一时慌乱,本想把头抛到什么旷地上去,可是心又不定,便拿着那只藏尸头的肥皂箱,送到王家的后门外去。那时候他恰见王家的后门开着,就索性将板箱送进了后门。后来他到一个朋友家里喝了一会酒,回到猪行里去复工,才被我们捉住。

他在二十三日晚上,曾到王家后门口去探过一探,却不见动静。他有些诧异,王家里失去了尸头,怎么竟毫无举动。故而到了二十四日的早晨,他第二次到王家后门口去探听,恰巧撞见王保盛从里面出来,他便急急逃走。这些就是钱老七犯罪的经过。

二十六日的早晨,我到爱文路霍桑寓里去找他说明几种补充的解释。这原是他夜里在警署门口分手时约定的。不料我到的时候,他却早已出去。施桂告诉我,他是接了沪江旅馆姓许的电话才去谈判的,故而叫我在他的办公室中坐一会。我等到十点敲过,霍桑才回来。他先打了一个电话给汪银林,叫他把守候阿四的侦探们撤去,又请他担任关于公事方面的一切手续,又约他在空的时候到寓里来,以便把案中的详情报告他。

霍桑坐了下来,毫不保留地给我解释一切进行的过程,不过他在解释案中的内幕以前,先发了一番牢骚,诅咒那害人的花会,同时又归罪到社会制度的畸形。

他叹息道:“包朗,你读报时候,如果能特别注意到社会的下层状况,那你便可以明了这花会的恶势力的厉害!唉2死人的花会!吃人的魔鬼!”

我点头道:“我对于打花会的赌法,虽完全是一个门外汉,但偷割图髅的话剧,报纸上果真也时常瞧见。还有更不堪的,少年妇女们,会不顾一切地睡在旷野中棺材旁边去祈梦,因而遭遇暴徒们的好劫!至于因赌输而自杀的事,几乎每天报纸上都可以找几件出来!”

霍桑应道:“这些结果果然是很可怖了。我想这还不是焦点,终有一天会有着魔的赌徒,割了活人的头祈梦!但更可怕的,却是这班匪棍们的手段。他们有所谓听筒,分简,航船等等,真是星罗棋布,无孔不入!那些进出巨万的大赌场,影响所及,至多不过掀翻了几个富豪大亨的宝座,撕破了几个有闲阶级的钱囊,还无所可惜。但这吃人的花会,却最吸收劳苦阶级的膏血,而且恶势力非常普遍!

这真是上海社会的隐忧!“

我忽自告奋勇地说道:“那末,我们来努力一番,把这一班匪棍扑灭一个干净!”

霍桑又深深叹了口气。“唉!谈何容易!这也并不是根本办法。你岂不瞧见社会上经济崩溃的现象,处处既充满着失业恐慌?而少数人还只顾自己享乐!多数人既感着谋生的困难,便都趋向不劳而获的投机方面去。那些角黠的魔鬼,便利用着这种普遍的侥幸心理,随处布设着杀人的罗网,专等那些可怜的愚民一个个投身进去!”

我们经过了一度相对的叹息,我便问他怎样会想到那个打花会着魔的钱老七。

霍桑因解释道:“这一回事在着手的当儿,我敢说谁也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刚才找到沪江旅馆里去,那许邦某因着事实的发展无可掩饰,也不必掩饰,故而招集了保盛,和我开诚布公地谈过一回。他曾把那菊香领出来作证……”

我不等他说完,禁不住插口道:“唉!这小使女已出现了?你瞧见没有?

霍桑点头道:“瞧见的,伊被藏在唐禹门的家里。昨天我们到唐家去时,伊就在楼上,可以说当面错过。我们起先本希望找着这女孩子,给我们做一个证实倪氏母子们犯罪的证人,不料结果伊反做了给他们洗刷嫌疑的证人。这也是我所意想不到的。

“菊香怎样给他们洗刷?

“那王保荣在法院里告诉你的话,当真完全不虚。在他出门以前,经过的事实都是很自然的。自从他出门以后,因着种种的疑障,才构成这件离奇的疑案。

他偷了东西出门时,菊香已在开始瞌睡。但伊在迷蒙中曾瞧见他拿着包裹偷偷地出去。接着伊果真睡着了。过了一会,屋面上大概因着野猫的奔窜,掉下了一块瓦来,菊香才突然惊醒。伊张开眼睛来一瞧,忽见那白馒的一角有些卷起,从慢外瞧得见的那盏放在死者头边的幽明灯,那时也已熄灭了。伊有些惊异,站起来探头向慢背后一瞧,觉得有了变动。伊更将慢角拉起了些,便发现了板上躺着的主母已变做了没头的尸身!伊才禁不住惊呼起来。

那倪氏母女知道了死者失头的事,大家都慌得没有办法。后来查问保荣,菊香就说曾瞧见他偷偷掩掩地拿了一个包裹出去。那倪氏知道保荣本来是个打花会的信徒。伊一时神经过敏,便假定保荣定是为着打花会祈梦的缘故,将死人头割了出去。伊知道保荣平日的喜欢赌博,并且本有些胆大妄为,这举动也干得出。

除此以外,伊也想不出别的解释。伊觉得这回事若给保盛知道,一定不得了,才想出掩饰的方法来。

“这种事假使发生在别的人家,原可以用合法的手续解决,决不致铸成这样的大错。

可是他们的家庭是畸形的,这里面既有妻妾的地位,又有异母兄弟的猜疑,还夹杂着遗产的祸水,层层魔障,便闹出这种意想不到的纠纷。你总记得王保盛曾告诉我们,倪氏送枣子汤给他喝的事。这举动分明是优氏围着干了亏心事,要想弥补课盛的感情,未必有什么恶意。保盛却因着疑障的阻隔,便认定伊要下毒谋害。即此一端。已可想象到家庭问疑障的可怕。“‘我也跟着霍桑叹了一口气:”这妇人既这样子假定伊的亲生儿子保荣割去了尸头,可是就自己动手把那没头的尸体装进棺材里去吗?“

霍桑点头道:“正是,这可怕的工作,就是那三个女子动手的,连那菊香也同样有分。因为菊香虽然是死者所亲信的,但失头的事,伊觉得自己也有过失,故而不得不倾向到偏氏方面去。我现在回想,当时我们即使找着了这小使女,伊也未必肯把真相告诉我怀W!

我又问道。“但这钱老七在后门外偷窥的行动,王保盛在前天早晨就告诉我们的。

你当时怎么还想不到他?“

霍桑摇头道:“唉,包朗,你说得好容易!当时我们隔着层层的疑障,我并没有天眼通的本领,又不能”‘格指一算’,怎么能想得到?我既然知道他们有偷表的诡秘举动,料想势必有通同助理的人。我因假定这个在后门外偷窥的黑脸人,定是倪氏的同谋人之一。这个人既然只被王保盛偶然撞见一次,便无影无踪,一时自难于着手。我自然先把他搁一搁,另向比较有依据的方面进行。后来我们越查越觉矛盾而模糊。据我们各方面调查的结果,那刘氏出于自然的病死,似乎没有疑问、而保盛所报告的疑点,又并非捏造。因为他们前半部的手续完全合理,后半部却又明明有犯罪行为。这一个绝大的矛盾点,直到我亲眼瞧见了刘氏的尸头,方始贯通。那头的颈项上并无血迹,明明不是生前割下来的。我才觉得他们犯的只是毁尸的罪。但是再想一想,我还不知他们为什么要割尸头,这头又为什么会这样子发现。矛盾依然矛盾。后来我从保荣的卧室中发现了那张花会的画图,才料想到七八分,知道割尸头的作用,就为打花会。但我还以为毁户的是保荣。

还有那尸头的自动发现,我仍解释不出。直到我接着了汪银林的名片,方始知道保荣既是始终被拘着,失去了自由,他当然木能把尸头送回,并且他如果偷了尸头,也决不会直接到赌场里去。所以我认为又是一个矛盾点。但除了保荣以外,又没有别的可疑的人。因此,我就料定这里面必另有一个不相干的人,也抱着打花会祈梦的目的而平的。那人大概在天明时和尚们走了客堂中没人的当地,乘间把尸头偷割了去。我更进一步,才想起了这个曾被保盛撞见的黑脸麻子。

“但你后来查明这钱老七,又怎么如此容易?”

“那本不是难事。我除了他的黑脸麻子的面貌以外,还有三种根据:第一,这个人是一个打花会的赌客。第二,这人既乘着天明前客堂中没人的当地动手,一定是一个惯于早起或做夜工的人。因为我假定那尸头的失窃,必在天明前和尚们刚才离去的当儿,此外便不免有种种障碍。第三,他一定又住在附近。有了这种种条件,那看弄的金虎自然便不难指认出来。后来我到西四弄二十九号里去一查,他的邻居们果真瞧见他昨天上灯时拿了一只板箱出门,因此,我便确信这钱老七就是割头的人。

我微微笑道:“我回想起来,这件事的破获可算完全出于侥幸。假使那钱老七不曾到王家去窥探,或虽曾窥探而没有被王保盛撞见,或是那钱老七把尸头随便丢到了荒野里去,那末,无影无踪,你又到那里去找呢?”

霍桑答道:“虽然,那不过多费些周折罢了,也决不致于永不破获。譬如我们围着种种疑点而要求开棺检验,失头的事也会显露。等到王保荣被拘的真相披露以后,查问明白,我们自然也会假定割头的是一个外来的人。这个人的下落,仍可依据我所拟定的三个条件去寻访。这样,我们至多多费一两天功夫,决不致让钱老七终于逍遥法外的。

我点点头说道:“那末,那唐禹门对于掩盖失头的秘密可是也参预的吗?”

霍桑应适:“那是不成问题的。不过他只知道失头的消息,并不曾目击那失头的尸体。因为倪氏母女在把尸体装进了棺材又钉了盖以后,保凤才差那长脚三子去通知后禹门。所以他在这件案中,实际担任的事情,只限于偷丧的设计,雇用阿四等四个新土工,向保荣所雇的狮子弄里的阿玉杏生等给钱解雇,后来又往会馆里去接洽,和将菊香藏匿在自己家里。这都是他对于他的未来岳母的功劳。

不过他说出了向大东门外雇主工阿四等的一回事,却是一个大大的漏洞。“

“不错,不过我觉得他们另换一批土工的事,近乎多此一举。他们就因着画蛇添足,反而露出了真相。”

“不。你太轻视他们的用意了。你总知道这里的俗习,棺殓的事必须立工担任。假使他们仍旧叫阿玉和杏生们抬棺材出去,他们一定要怀疑为什么不叫他们把尸体装进棺材里去。万一他们把这件事在外面谈论起来,既然近在咫尺,他们的秘密岂非有破露的危险?现在他们把旧的解雇,照样给钱,推说另有熟悉的土工料理后半部手续,阿玉们自然不致疑心。对于那新展的阿四们,自然可假说装棺的事是前雇的土工办的,因闹了意见,故而另雇,阿四等自然也不致生疑。况且他们又距离很远,在保守秘密上当然也比较的稳妥些。”

我听了这番解释,不能不承认我先前对于他们的设计的确估量太低。这时我的手指又不期然而然地在衣袋中摸着了那张画图的蜡纸,又重新拿了出来。

我又道:“霍桑,你昨天说倪氏的服毒,就围着这一张纸。当时我简直想不到这里面的关系。此刻我已明白,这画图原是花会中的人物,倪氏本怀疑保荣因着打花会祈梦作用而割头,那时伊又在房里面听得你说到保凤抱头不可能的话,便知你已窥破了他们的真相。伊本相信伊的儿子有罪,一时情急,便打算服毒自杀,此刻看来,原已毫无隔膜。不过这图背后还有‘诸葛亮唱空城计’七个字,究竟什么意思,我依旧莫名其妙。”

霍桑道:“这六个字可算是道地的无稽之谈。这一张图在那本所谓‘致富全书’上第十六页,这个人叫做陈攀枝,是一个螺鸡精。那上面注解里说,如果梦见‘诸葛亮唱空城计’,便应打口陈攀枝。料想空城计的‘计’,和螺鸡精的‘鸡’字是谐声的缘故。

那王保荣在这一门上偶然应验过,故而把这张图描了下来,又写了这七个字,说不定是一种纪念品呢。“他说完了,微微叹一口气,便瞧着我出神。

他又道:“包朗你现在还有别的疑问吗?

其实这时候已不容我再发什么问句,那电话机上的铃声琅琅地响着,霍桑便起身去接。一会他回过来向我报业。

“包朗,这是王保盛打来的。他明白了这事的真相以后,深自懊悔自己的卤莽。他曾到公济医院里去向他的姨母请罪。那倪氏昨夜洗胃过两次,今天已好得多了,又围着误会的破除,大概不久就可以出院了。

我问道:“那末,你想伊在这件事上可有没有法律上的处分?

霍桑从书桌面前抽出一只纸烟,用火烧着,又缓缓走到那张靠窗的藤椅上躺下。

他答道:“我想没有多大处分。他们在实际上既然没有犯罪,保盛又完全谅解,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一回开棺装尸头重殓的事,自应由保盛负责,不过须经法院的允准。

万一检察官方面有什么异议,我想那干练利口的许邦英总有办法。还有那唐禹门,我想也会瞒着他的父亲,给他的爱人和未来岳母出主意,用不着我们费心。

不过那钱老七;我想总要到里面去坐几年了……包朗,你应许给保荣作保的话,却不可食言而肥。因为他拿出去的东西,的确还不曾变动晚。“他呼了一口纸烟,又笑着说道:”包朗,你费去了两天的工夫,换得这一种别开生面的资料,大概不算得不值得吧。

我也缓缓烧着一支纸烟,答道:“是的。不过我的愿望,还打算请你费些心力,把一班专吸下层阶级的膏血的魔鬼,下一番斩革除根的工夫!

霍桑忽注视在书桌上一只天蓝色小瓷瓶中的几朵傲霜的菊花,默然不答,唇角上似有一丝微笑。他连连喷了几口纸烟,烟雾弥漫中,我瞧见他的笑容忽而收敛,似在缓缓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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