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暗得很快，仿佛转眼间，浓墨般的黑色便延伸至整个天空。

在片刻的沉静之后，屋外下起了雪。

趴在客栈门旁的老狗抬头望了望夜雪，便转头悄无声息地窜进店里，突起的脊背直溜溜地滑过老板娘的红裙，兜兜转转地在钱柜旁的炉子处寻得了一小块暖地后，它这才张嘴一哈气，在那温声软语中安然地趴下闭了眼。

店小二收了酒坛，搬了桌椅，扛着木栓，准备将门卡上。

“稍等！”

在门合上的前一刻，好听的声音与萦绕着寒气的手齐齐从门缝里探入。

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只手，没有立刻开门，稚气未脱的店小二只朝老板娘处看去。

可还没等对方回答，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将自己原本压着的门板缓缓推开，唐突有之但绝非粗莽。

门一开，但见一个极好看的青年迈进门来，他也不说话，只弯了水亮的眉眼，朝自己一笑。

还没店小二等回过神来，身侧突地冒出一股子寒意，听得声“借让”，让人心下一惊，他转头去看，又有一名青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自己身侧，虽也是个高挑身子好相貌，但却不同于前一位，周身流溢出了种拒人千里的冷漠。

店小二立刻连连退了几步，惶惶朝门口处打量着，这才发现，原来夜宿之客还不止这两位。

待二人进来后，一个白肤浅发的青年借着店门的微光，拍落了肩头的碎雪，不一会儿，走在后面的少年也踏入店里，他虽低着头打着哈欠，但身后的长剑却是引人注目得很。

心以为就这四位了，店小二抬手便要合上门，谁知黑洞洞的门外突地光影一晃，就像影子沉默地延伸似的，从门缝里窜入一阵带着腥气的寒风，待他合门回身时，厅堂里已站了个披着星灰披风的人。

“我们要住店。”

来人话毕，即将风衣的连帽掀起。

在一圈雪白的狐毛帽下，年轻的面貌倒是与同伴相仿，只是那一双没入雪夜般的眸子尤其突出，此刻，那双黑眼正朝着倚靠帐台、一手拿账的老板娘处看去。

其余的人自然也注意到了，目光也随着往那望，却见一时间，几个年轻人眉宇间都有些轻微的变化。

要说这老板娘的容貌，却是巧了。

她亦有着一双与来人相似的猫眸，只不过眼型更圆些，就着烛火阑珊，那两轮亮晶晶的瞳珠泛着甜美的檀棕光彩，嵌在苹果似的脸上，尤使那惊讶得神情更为灵动起来。这与那一头的妇人发髻和她周身的粗布单钗相反，在这样的面容之上，倒是跳跃出几分不经意的、少女般的俏皮。

众人的目光，顿时在二人之间游移着，似乎想从这两张相望的面孔中，寻找到更多的相似之处。

“我们要住店。”

耐心地，来人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老板娘才骤地回过神来，绽开欣喜和几分无措的笑容，猛点着脑袋急回道：“……行行行，好好好。”

“……还剩几间客房？”与同伴一样，扬起半边眉毛，那白肤浅发的青年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又问了一句。

大抵头动得过分了，急忙扶了抚脑后唯一的珊瑚钗子，老板娘玉臂一挥，指着上楼的木梯，刚想开口，却是不着痕迹地咽了一下唾液，然后才答道：“……还有五间。”

她那涨得有些红的脸，颇有点面若桃花的意思。

“……”

众人相互看了看，其中的几个已然皱起了眉，可那个戴白狐帽的青年眼中却是扬起了笑意。

“好，玉屏把马安顿好，今晚就住这了，”他将裘皮手套脱下，踏上木梯，回身问了一句，“在下雷澈，老板娘……怎么称呼？”

圆眸瞄见雷澈腰间佩剑，老板娘红着脸，绽着笑，身子一福，道：“……小女子玉英，见过雷大侠。”

凝着那笑靥如花，雷澈一哂，当即伸手微微扶了一把那温软的臂膀，然后侧身一让：“有劳玉英姑娘带路。”

然后，在众师侄疑惑的眼神下，他随着前方的玉英上了木梯。

廊道上十分安静，只听得到阵阵脚步声，三步一盏黄纸灯笼，越发显出两旁客房的黑暗。

走在最后唐采青顿了几步，手摸了一□旁的廊柱，上面赫然有着一道很深的刻痕，观走势形状，竟是刀锋之印迹！

至此，他抬头环顾，在这般明亮的走道里，那些兵器遗留的划痕显而易见，狰狞地在四周攀援着。

有刀，有剑，亦有刺、枪、斧……总之猜得出的猜不出的，布满了走道的木梁、廊柱！

借着明晃晃的光，一切直让人看得心头一颤。

如此诡异，不消片刻，不止唐采青，其他人也开始注意到这伤痕累累走道。

故而，当尹宵雪停了脚步，煞有介事地盯着廊柱上一个一寸深的掌印时，领头的玉英也不得不停下，收敛了那份兴高采烈，尴尬地犹豫片刻，才缓缓开口道：“这客栈常来往些江湖人士……大都比较冲动，一言不合就……”

众人听了她这话，眉毛都要扬到脸外边去了。

若是只有几道、亦或是两三种兵器，那还好说，可现下这景象，怎么看都是恶斗无数的修罗场。

最古怪的是，若是减少这廊道的灯盏，说不定就模模糊糊地掩盖过去了，可她却是偏偏要搞得亮堂堂、明晃晃的……

这莫不是黑店吧？

种种不和谐的感觉，终得了这般推测，一时间，月见山的弟子们精神头似乎都被提了起来。

如此明目张胆的黑店，如此明目张胆的女匪，他们还没见识过呢。

油灯芯啪嚓一响，空气中弥漫出一股子焦灼的气味。

“……那倒是，持刀弄剑的，性急暴躁，”轻巧的一句飘来，恰是帮那玉英解了围，雷澈一副所见略同似的点着头，末了还添了一句，“玉英姑娘也是辛苦了。”

闻言，月见山的弟子们皆沉默了片刻。

“这倒是没有，人家总归是赔了钱的。只不过修了却还是得打，那还不如维持原样的好。”对于雷澈的安抚，玉英倒是看得开，连连摆手道。

如此语出惊人，除了雷澈，月见山的人看她时简直就是有点警惕了。

客房当然是够五个人的，因为空房可不止五个。

虽然唐采青三番两次地朝雷澈暗示——最好大家还是采取以往的办法交替值夜，但对于雷澈来说，打从下了武当山之后，他就没想过再这样安排。

有人来最好，他就怕没人来。

反正不是黄泉门就是燎原后人，再不就是些不明身份的怪侠，该来的都见识过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于是假装看不见似的，摆摆手让师侄们先行安顿行李，雷澈跟着玉英走到了廊道末端的一间客房。

推开门，屋里干干净净，一看便是时常打扫过的，只是那从地砖悬梁之间透出的冷冷清清、毫无人气，怎么看都不像有人居住的客栈。

玉英一进屋，便率先把灯给点了。

烛火亮起将屋里黑暗驱逐出去，玉英顿时舒朗了小脸，转身看向雷澈，突地回想到刚才他扶的自己那一把，手冻得就跟冰渣子似的，于是又吹了火折子，将床旁的炭盆也燃了起来。

一时间，原本黑乌乌、冷冰冰的屋子里噼里啪啦地响着炭火，干燥又温暖的空气将窗外风雪彻底阻绝了。

雷澈在桌边坐下，一双黑眸端详着她，直至她忙完抬起脸来。

“这天冷……”以为他怪自己自作主张，玉英搓了搓沾着炭灰的手，小脸映着火光，细声细气地解释了一句。

这般神情楚楚，任七尺男儿如何忍心责诉？更何况，雷澈也没这个意思。

“雷某多谢姑娘体贴。”一笑，雷澈道。

玉英得他此言，又抬眼打量了一番眼前的青年，却是正撞上了雷澈的目光。

但见玉英微微颔首，抿嘴一哂，眼梢一滴细光流溢，她原也只能算是清秀容貌，却因这一低头的微笑，一瞬间倒成就了从头到脚的风流。

雷澈唇启，却是无语。

殊绝之尤，莫过于此罢了。

二人相望，四目而对，正是无言，却听屋外传来几声敲门之声，雷澈这才断了那连粘的视线，道了句“进来”。

“……诸位好生歇息。”玉英见那月见山的弟子们齐全地推门而进，想也没有留下的必要，故而福了福身子，便退了出去。

刚才脸上的绮丽之色褪得干净，任谁也不会想到，这小女子原还有那般风流光景。

“小师叔……这店也未免太过古怪了吧？”直到那脚步声渐远，何玉屏先开了口。

雷澈知他的意思，道：“确实怪，但还不至于杀人劫货的黑店。”

“可那走廊上的打斗痕迹，一看就不是一夕所就，还有我刚才看了这里的客房，被褥床铺都是崭新的，今夜，除了我们，这家店根本就没有人住。”何玉屏见雷澈似乎很不在意，觉得很生奇怪。

“小师叔，说不定，我们来这里是碰到的那一伙拦路之人，怕也是这家店的吧。”

原来，他们一行前来之际，便遭遇了一伙不明身份的人袭击，那些人不仅想要劫财，还极尽恐吓之意，难怪周边的寻常百姓都不走这条道。

“他们和这家店没关系。”雷澈十分明确地断言。

何玉屏见他一副有所准备的神色，突然觉得雷澈这一行，并非是为了去恒山，而是专程来这家客栈的。

“那老板娘……师叔认识？”

明明挽了一个妇人发髻，但雷澈却是喊她姑娘，而且对她的奇言怪语似乎也见怪不怪……唐采青听了雷澈的一席话，不由得发此一问。

“认识谈不上，但听说过……而且，也许你们之中有人也听说过她。”

雷澈不想隐瞒，扫了众师侄一眼，道：“她是夏凰瑛。”

听了这名字，尹宵雪第一个露出了了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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