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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间》第 十 三 章 秋重蝉声恨 山幽鸟鸣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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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刚落,宋猛的衣服像是忽然间充满了真气,整个人竟然膨胀起来。他的一头乱发也在这一瞬间陡然立起,情形十分诡异。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宋猛已经将手腕一旋,手中断金刀竟忽然间拦腰断为两截,刀头部分如离弦之箭飞射向马原。

马原与宋猛之间距离本就不过三尺,这一下巨变横生,想要躲闪哪里还来得及。刀头瞬息之间就结结实实地射中他的胸腹之间。马原生受这一下冲击,细雨丝登时离手,整个人向后抛飞五尺,仰面摔倒在泥地之上。

马原这一下即使不死也已经去了半条命,宋猛手中还握着半截断刀,这时抢上前去补上一刀,马原哪里还有命在。然而宋猛却忽然间像是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委顿下来,几乎跌倒在地。全靠手中断刀插在地上,他才勉强支持不倒。

宋猛所习的刀法刚猛无俦,宁折不弯。这一记“断刀飞刃”原本就是最后拼死一搏的招数,使出之后,自己也是真气耗尽,元气大伤,非要修养一年半载不能恢复。他眼看四周强敌环视,今日是万难幸免,加上心伤二弟遇害,恨怒之下使出这种同归于尽的招数,只求能够一举击杀马原。

刚才这片刻之间变故事起仓促,镜花庄的人一时反应不及,这时都已经回过神来。祝子奇连忙飞身拦在宋猛和马原之间,祝小草则抢到了马原身边,伸手扶住了他。宋猛勉强抬起头看向马原,却见马原居然挣扎着坐了起来。“当”的一声,断金刀的断头掉到地上,竟然不曾刺入他的体内。

马原脸色苍白,忽然张口喷出一口鲜血,却还是勉强说:“幸好在下身上这件护身甲还算件宝物,否则今日真是要栽在宋兄手上了。”

宋猛脸色顿时一片死灰,一口鲜血再也忍不住,激射而出。他惨笑了一声,说:“莫非这是天意?”语毕竟然扑倒在地,再也没有动弹。

苏剑笑这时才能走上前去,弯下腰伸手在宋猛颈边探了一下,知道他只是力尽晕去。苏剑笑略为放心,心中叹息,直起腰来,看到这时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两侧的寒山耸立,却也像秋蝉一样,在夜风中瑟瑟发抖。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王总管让人把宋猛和马原抬上马车,却给苏剑笑和卫十五娘找了一匹马,一行人重新上路。来到金陵城外时,夜色已深,城门早就关了。众人在城外一间客栈落了脚。客栈掌柜对王总管的态度十分恭敬,这间客栈看来也是镜花庄的产业。

一夜无话。苏剑笑虽然心潮起伏,难以入睡,然而这已经是他近日来难得的一个安稳的晚上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王总管忽然宣布不再进城,就在原地等候一日。镜花庄派出的另一队人马会在明日出城,两队人马会合后直接奔赴苏州林家堡,参加二十日后举行的碧雨宫两年一届的宫务大会。

碧雨宫实际上是一个帮会联盟,加盟的成员几乎囊括江南武林的主要势力。既然是联盟,宫中的主要首领平时自然都呆在自己的势力范围之内,打理各自地盘,不可能经常坐在一起商讨宫中事务。因此碧雨宫每两年都要举办一次宫务大会,联盟中各个帮会都要派出代表参加,在会上协调内部矛盾,商讨对外原则,总结这两年的宫务,规划下一步的目标。

碧雨宫的最高权力机构是长老会。长老会由联盟内最大的七个帮会的头面人物组成。在碧雨宫内部,长老会的最重要工作其实是解决内部矛盾。各个帮会虽然同在一个联盟之内,但是黑白同在,良莠不齐,彼此之间不免经常发生抢地盘争利益的摩擦。在盟规压制之下,还不至于发生相互吞并这种事情,不过流血事件每年还是要发生多起,大势力欺压小帮会的情况也在所难免。争执不下时,双方就会要求长老会出来主持公道。在宫务大会上由长老会的主要工作之一就是出面调解争斗。名为调解,但世上的事情向来都是靠实力说话,武林尤其如此。“调节”的结果往往就是拳头硬的占便宜,实力差的就难免吃亏。这样小帮会为了生存,就不能不投靠大帮会,依靠大帮会之间权力的倾轧,小帮会才得以保全自己的利益。经过多年的合纵连横,久而久之,在碧雨宫内部就分成了多股势力。各大势力之间彼此之间斗争之激烈,实在不是外人所能想像。宫务大会,实际上就是各个势力较量的舞台。特别是到了宫主换届的日子,这种较量就更加惨烈,往往以流血收场。

今年,正值宫主换届之年,一番明争暗斗已是在所难免。

这一整天苏剑笑被关在客栈的客房中,不能出房门一步,倒也没受什么刁难。洗了个澡以后,身上更是轻松了许多。期间王总管来过一次,说到已经请了大夫给宋猛诊治。宋猛内伤虽重,性命并无大碍。苏剑笑这才放下些心事。

到了第二日,镜花庄的大队人马出得城来,两队人马会合到一处。

镜花庄正是碧雨宫实力最强的势力之一,排场是万万不能少的。这一队人马人数超过百人,大型的远途马车就有五辆。这种马车宽近六尺,六轮,需由八匹马来拉动。车内十分宽敞,装饰也堪称豪华,备有寝具,可以直接在车上过夜休息。苏剑笑被分配到第二辆车上,王总管与他同车。

卫十五娘被分配到隔一辆车的第四辆车上,直到她上车之前,苏剑笑才远远见到她一面。卫十五娘神色还算平静,看到苏剑笑后,眼光就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苏剑笑向她笑了笑,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切都好。心中却不禁一阵伤感。

随后宋猛也被抬了出来,送上了第三辆马车。宋猛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嘴唇黑紫,一望而知重伤在身。苏剑笑见宋猛也要跟随远行,心中大是不满,却也只能沉默不语。身边的王总管却笑着说:“苏公子不用担心,我们已经请了祝大先生全程照顾宋大侠。以宋大侠内力之深厚,虽然有些许内伤,应该不妨事。”

苏剑笑淡淡地说:“阶下之囚,但能不死就已经千恩万谢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除了苏剑笑、宋猛和卫十五娘所在的三辆马车之外,头尾两辆车一直门帘低垂,不见有人进出,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人。但是既然一同出行,想来是镜花庄的重要人物。

除此之外,队伍中的其余九十多人俱都跨乘马匹,人人衣着光鲜,坐骑神骏,动作利落,神情剽悍。镜花庄位列天下四大武林世家之一,实力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祝七通出现,竟像是没有随队出行。王总管像是整支队伍的首领,所有人准备齐备之后均要向他汇报。不久之后,王总管号令下去,镜花庄的宫务大会使团正式开拔。

南京距苏州四百里,一路需要经过扬州、润州、常州等大镇,全程都在淮南道之内。官道所过之处大多是富庶之地,治安相对清平,道路也十分平坦,不出意外三日之内就可以到达苏州。即使有剪路的毛贼,看到镜花庄队伍的阵仗也是有多远躲多远的了。

苏剑笑虽然无法凝聚内力,但是体内的真气被宋猛硬生生压下,短时间内倒也没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想到宋猛那一天为了给自己疗伤,折损了不下十年功力,否则也不至于伤在马原手下,落得个重伤被擒的结局。他一时之间心潮起伏不定。

“你是不是在奇怪为什么没有看到祝庄主?”王总管忽然问。

“祝庄主既然是你们碧雨宫长老会的成员,身份自然与一般帮会的首脑不同。”苏剑笑定了定心神,“我奇怪的是你们为什么不走水路而选择陆路。走水路不但舒服得多,快得多,而且也要安全得多,不是么?”

王总管听到这句话,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神秘的笑容,看得苏剑笑心头一跳。

“这件事其实因为苏公子你的缘故。”

“我?”

“其实我们镜花庄每一次参加公务大会的使团都是选择陆路。使团并不是直接向东直达苏州,而是取道东南方向,绕过太湖,在太湖东岸与来自台州走马庄的使团会合以后,才一起进入苏州。”

苏剑笑理解,这其实是一种政治,以此显示镜花庄与走马庄这两大势力同进同退的亲密关系。

走马庄同样也是碧雨宫中最强大的势力之一。

王总管接着说:“但是这一次多了你、卫姑娘和宋大侠三位贵客,安全就变成了一个需要优先考虑的问题。祝庄主本来已经打算将使团兵分两路,一路沿旧路与走马庄的队伍会合,另一路则带着你们从水路直放苏州。不曾想昨天却忽然出了一件事,祝庄主只能放弃了这个计划。”

苏剑笑已经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不禁苦笑。

“不知道你究竟怎么惹了牛大帅,帅府居然在满世界找你。如有藏匿者,格杀勿论。”王总管淡淡地说,“镜花庄与淮南帅府的关系一向还不错,他们一时半会还怀疑不到我们身上。不过倘若我们忽然改变了行程,帅府就难免不会起疑心。”

“你们如此公然窝藏钦犯,一旦走漏风声要如何收场?”

王总管脸上又露出了那种神秘的笑容:“所以你现在已经不是‘九现神龙’苏剑笑,而是我的一位远房子侄,姓王,名岳,字子山,是从岳州老家来镜花庄投靠你五叔的。”

苏剑笑怔了一怔,过了一会才苦笑着说:“纸终究包不住火,这个秘密也不可能一直瞒得住牛僧孺。”

王总管微微一笑,说:“除非当场人赃俱获,否则区区一个淮南帅府能把我们镜花庄怎么样?”

“你不问牛僧孺找我的原因?”

“如果连这点消息都探听不出来,镜花庄还怎么在金陵地面上称雄?”王总管坐直身子,活动了一下脖子,“不过,这件事我们并不关心。”

这一天队伍行进了百余里,早已经离开金陵府,进入了句县境内。到傍晚时来到一个小镇,王总管吩咐安营扎寨。使团带有野外过夜的工具,在镇外空地上支起了许多帐篷。让苏剑笑吃惊的是,他们用的居然并不是普通的单人帐篷,而是军队专用的园顶大帐。这种军帐需要经过专门训练的人才能支得起来,镜花庄部众却无疑十分熟练,不过一顿饭的功夫,空地上已经布满了一片帐篷。

吃过晚饭后,苏剑笑终于可以走出车外活动手脚。镜花庄竟然没有将他限制在车内,颇出他的意料之外。

整个营地之上,五辆马车居中,外面是数十顶帐篷将马车拱卫得严严实实。最外围是近百匹战马,负责守卫的健儿正四处巡视,俨然就是一个小军营的阵势。

苏剑笑也懒得去查看营地,只是望向远处的山林,依稀间看到袅袅炊烟,似有人家。一时之间只觉得恬静安逸无比,不由得有些痴了。

“王兄弟好有闲情雅致呢?”一个人缓步走到苏剑笑身边,白衣翩翩,右手持一把折扇,轻轻敲着左手,动作十分潇洒。却原来是镜花庄四大弟子中的“铁手素衣”祝小草,这时他已换回了惯常的白衣。

“闲情雅致谈不上,不过伤心人别有怀抱罢了。这边风景不错,祝兄不妨慢慢欣赏,恕在下先走一步。”苏剑笑淡淡地说罢,转身就要离去。

祝小草遥望远山,脸上似笑非笑。直到苏剑笑走出了四五步,他才忽然悠悠地说:“王兄弟好像对我颇有不满呢。是因为从我身上看到了我四哥少同的影子么?”

这几句话声音并不大,却像一把铁锤般将苏剑笑砸在地上,下一步竟再不迈出去。

“斯人已如黄鹤去,酒前从此无知音。”祝小草的声音忽然变得冰冷,竟带着一种刺入骨髓的杀意。“你说我是不是该恨你呢?”

苏剑笑冷冷地说:“你如要杀我,我并无怨言。”

祝小草默然不语。过了半晌,他忽地转过身来,右手折扇刷的一下打开,发出如割裂空气般的裂响,同时全身衣服无风自动,呼的一下向上翻飞,脚边的枯草如炸开般飘向四周。

一股怨气彷佛也随着这炸开的尘土散去了。

祝小草说:“听说你杀少同,是因为他逼死了你的女人。”

苏剑笑说:“这一点对你来说重要么?”

“你可知道少同的为人?”

“‘惜花公子’的大名,在下也略有耳闻。”

祝小草的嘴角浮起一丝讥讽的笑意:“这世上的事,耳闻与事实往往大相径庭。世人皆说他是一个贪花好色、无耻下流之徒,却不知他的言行举止虽然不合于礼教道德,却其实是一个心胸坦荡、温柔体贴的正人君子。正所谓风流而不下流,赏花却不折花,万花从中过,片叶不沾身。少同人称‘惜花公子’,与‘惜香公子’梁山伯并称‘镜花双惜’,都是真正怜香惜玉的人,这一点我一直深深敬佩。少同虽然热衷于获取女子的欢心,却决不坏人名节,这一点我更是望尘莫及。”

祝小草说着,定定地看着苏剑笑的眼睛,彷佛一枚钉子钉到他的内心:“你竟然认为这样一个人会逼死一个女人?”

苏剑笑不为所动:“你说的好像是一个圣人,而不是一个恶棍。”

“你当然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是是非曲直,冥冥之中自有公断。”祝小草缓缓收起折扇,举目望向西方,说:“明天中午左右就要进入茅山山区了。”

“茅山?”苏剑笑一怔,“你们为何不直接沿着官道前进,却要折向西行,绕一个大弯?”

“过去都是走官道的,这一次庄主却改变了主意,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不过,这样对你岂非更好?”祝小草嘴角的讥诮的笑意彷佛变得更浓了,“难道说,你竟想早一点赶到湖州,故地重游么?”

苏剑笑的脸色瞬间变得死一般的苍白。

祝小草像是已经达到目的,举步离开。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帐篷从中,都没有再看过苏剑笑一眼。

“湖州么?”霎时间,三年前那漆黑的夜,冰冷的雨,震耳的雷,凄厉的风,彷佛又一一重现在眼前。

过了许久,苏剑笑慢慢平静下来,伸手入怀,取出一样东西,举到眼前,静静地看着。这正是大江边上那个黑衣女子给他的那只手镯。通体碧绿的翡翠晶莹剔透,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芒。

穿透时空的迷雾,苏剑笑依稀又看到了“她”左手腕上那只手镯。

“她”轻轻抬起手腕,在他的面前调皮地摇了摇。“在我的家里,还有另外一只一模一样的。我什么时候回家,把那只拿来给你带上了,到时候我才能成为你的妻子呢。”

她说着,脸上飞过一抹嫣红,彷佛远山的晚霞。他不禁痴了。

当然现在手上这只手镯不会是“她”手腕上那一只,因为那一只早就已经随她长眠地下了。却不知那个黑衣女子是什么人?为什么会特意为他送来这只手镯呢?

第二天,镜花庄使团果然折向西行。苏剑笑没有问原因,王总管当然更不会解释。午时之后,队伍已经逐渐进入山区,路也变得崎岖难行。骑马的人也就罢了,队伍中的五辆大车就受了很大的影响,前进的速度减慢了不少。到了黄昏,来到一片谷地,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王总管毫不在意,安排安营扎寨。众人取出干粮饮水,开始晚饭。

两天下来,苏剑笑也逐渐发现了一些事情。其中之一就是这个队伍虽然表面上看是以王总管为首,事事都由他来吩咐。但是实际上王总管却要向另一个人请示。苏剑笑从车窗的缝隙看出去,这时天色已经暗了,朦胧中只看到王总管正站在一辆马车边上,脸色似乎十分恭敬,偶尔低声说几句,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但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在静静地听着。

那辆马车正是队伍里走在最后面的马车,也不知道车上的是什么人。苏剑笑原本对镜花庄的事情并不关心,但是这个人实在是太神秘,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自从上次看到王总管的这种行动后,苏剑笑就对这辆车留上了心,但是两天下来,他居然没有看到任何人从车上下来过,也没有看到任何人上过那辆车。只是偶尔能听到车里传出一两声低沉的咳嗽声,在那车里的竟像是一个病人。

王总管很快就离开那辆车,走了过来。看到王总管严肃的神情,苏剑笑已经知道会有事情发生了。

“明天早上我们要去一个地方。”王总管说。

“去哪里?”

“有一个人要见你。”

“在这座山里?”

“是的。”王总管说着,他的眼睛里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神色。那是一种敬畏,就像是一个忠实的信徒,在说起心中的神灵时那种既极端仰慕又深深恐惧的神色。苏剑笑不由得暗暗吃惊。即使是“镜花庄”庄主祝七通的面前,他眼中都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神色。

“你一定要记住一件事。”王总管忽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无论这个人问什么,你都最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就见我一个人?”

“就见你一个人。”

王总管说完就急急忙忙下了车,彷佛不愿意再说起任何关于那个人的事。苏剑笑一时之间只能怔住,只觉得这件事委实有些离奇,也不知道是福是祸。

夜色之中,军帐从中透出零星火光。外围也有火光在移动,那是举着灯笼巡视的守卫。王总管从车内出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不徐不急地转进军帐丛中,很快来到一座帐篷前。这座帐篷正透着亮光,却悄无声息。王总管掀开门帘钻了进去。门帘带起的风把灯火吹得一阵摇晃,帐内的四个人却动都没动一下。

“宋猛的情况怎样?”王总管一边坐下一边问道。

“伤势已经稳定了。”说话的是一个清瘦的老者,“为了怕他情绪不稳,我给他服了宁神散,这一路之上他恐怕大部分时间都是睡着度过了。”

“那不要紧,只要在需要他醒的时候他能醒过来就行。”王总管淡淡地说,“有劳大先生了。”

那老者“嗯”了一声,彷佛自己的工作已经结束一般,缓缓闭上了眼睛,不再说一个字。

王总管的目光转向旁边的一个年轻人。那人脸上就像冰冷的磐石一般,毫无表情。

“四先生的消息已经传过来了。”年轻人的声音也像他的表情一般生硬,“今早我们离开陈官镇后,确实有人在那里打听我们的消息。宁远集方面则没有发现可疑的人物。”

“这件事情你怎么看?”

“他们应该已经跟上来了。”

“我们临时改变行程,应该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王总管沉吟着说,“今天夜里应该不会有事,但是明天带苏剑笑去见那人的事却不能不作周密的安排。”

王总管对面坐着的一位中年大汉皱了皱眉,不满地说:“这次的事情本来就够麻烦的了,真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节外生枝。难道是怕我们太轻松么?”

“五哥何必如此动怒?”坐在他边上的人悠悠地说。这个人一直斜斜地坐着,将自己的脸巧妙地隐藏在灯光的暗影里,朦朦胧胧的,竟看不清他的长相。“谁都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是,对于‘那个人’的要求,又有谁敢拒绝?”

“那个人”三个字竟彷佛具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话说出来,在场的人脸色都不禁微微一变。即使是那表情生硬的年轻人,这时脸色也彷佛变得有些铁青。

沉默了许久,暗影中的人才低声说:“王总管,那个怪物今天又对你说了些什么?”

王总管说:“也没什么,他只是希望四先生能把陈官镇到宁远集的道路排查一下,看看有没有可能发现那些人的踪迹。”

“希望么?”阴影中那人彷佛冷冷笑了一下,“他的希望,又有什么人能拒绝呢?”

“是,七先生。”

苏剑笑心中烦闷,不觉下了车。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山区夜晚冰冷的空气灌入肺里,感觉舒服了不少。这时夜空中正挂着一轮下弦月,月虽不圆,但是清冷的月光却还是把天地照得一片灰蒙蒙的明亮。军帐从中偶尔远远传来细语声和低低的笑声,显然许多人都尚未入睡。

苏剑笑并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想随便走走。向左走了一小段,眼看到了帐篷处,又转过头向回走。没走几步,隐约间听到有人在说话,好像就在附近,却听不真切。苏剑笑不自觉停下脚步,那说话声却忽地戛然而止。

苏剑笑正在犹豫是否往回走,就看到从前面两辆马车中间走出一个人来。两人一见面,都禁不住一怔。那人原来正是昨天还聊过几句话,却最终不欢而散的祝小草。

祝小草乍见苏剑笑,脸色有些不自然,但是旋即又露出了微笑,轻轻摇摇了手中折扇,说:“又看到王兄弟了,看来我们还很有些缘分呢。”

苏剑笑说:“在下只希望这种缘分越少越好。”

祝小草神色如常,似乎听不出这话中的敌意,笑着说:“王兄弟请慢慢欣赏这山间月色,在下要先行告退了。”

苏剑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离开,回过头来,却发现他出来的地方,正是宋猛的马车与卫十五娘的马车之间的空地。苏剑笑心中隐隐有些不安,沉吟了片刻,终于还是走了过去。转过宋猛的马车,就看到两车之间正有一个婀娜的身影静静地站着。残月当空,卫十五娘在月光下印在地上的影子益发显得孤单和柔弱。

苏剑笑轻轻叹了口气。卫十五娘似是蓦然惊觉,回过头来,见是苏剑笑,原本冰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来。只是这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之下,却显得有些苍白。

“五妹,你像是又瘦了些呢。”

“四哥你又何尝不是?”

一时之间,两人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卫十五娘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剑笑,眼波柔柔的就像这轻柔的风。苏剑笑却有些不敢看她的眼睛,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地问:“祝小草来做什么?”

卫十五娘目光一收,慢慢地转过脸去。她伸手拨了一下额前的秀发,脸上的笑容却变得有些凄切起来。

“没什么事。”

苏剑笑只觉得心中一痛,本来已经隐隐猜到祝小草的目的,这时更是肯定无疑。他也只能叹了口气,说:“这个人心术不正,你要多加小心才好。”

“四哥你不用担心,这种人我见得多了。现在这种情形下,他也不敢怎么样。”

苏剑笑说:“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好万事忍耐了。他们封了你的武功么?”

卫十五娘点点头说:“好像是镜花庄的一种密术,封住了丹田气海。吃饭行走都没有问题,却提不起一丝真气。其它的都还好了,他们甚至还给我安排了一位侍女。”卫十五娘脸上露出了一种讥讽的笑意,“我长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服侍呢,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苏剑笑听得更觉凄凉。这时却听到宋猛的车上传来一些模模糊糊的声音。由于伤者怕风,因此宋猛的马车做了特殊的密封处理。隔着密封的车壁,却听不出是什么声音。

苏剑笑皱了皱眉头,卫十五娘说:“那是大哥在说梦话呢,四哥你可听得出他说些什么?”

“若是武功仍在就能听得清,如今却没这个可能了。”

卫十五娘说:“我们到后面找个地方坐会儿吧,别在这打扰大哥休息了。”

两个人默默来到苏剑笑的马车前。拉车的马都已经牵到别处去了,两人就在车辕上坐了下来。

秋风并不冷,吹在脸上只有丝丝的凉意。秋月明亮,天上的星星隐隐约约却看不清楚。两人遥望着远处清辉之下仿佛镀了一层白银的山林,一时之间只是沉默着。

苏剑笑想起以前和“她”也曾经在这样的月光下静静地感受晚风吹拂,不禁怔怔地出了神。他不自觉地又从怀中拿出那个碧玉手镯,拿在手中细细抚摸着,心中只是一片凄凉。

卫十五娘转过头来,看到他手中拿着的手镯,不由得“咦”了一声。这一声在这寂静的环境中颇有些突兀。苏剑笑惊醒过来,抬头看到卫十五娘的脸色仿佛比刚才又苍白了一些。

“你怎么了?”

“没什么。”卫十五娘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轻轻地说:“你又想起素云姐姐了么?”

“是啊。”苏剑笑叹着气说:“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经常想起她。可能是自走火入魔之后,对自己情绪的控制力就差了。”

“这个手镯,是一对的吧?”

“是。另一只或许已经随她长眠地下了吧。”苏剑笑说着慢慢地闭上眼睛,仿佛怕泪水忽然流下。

锦瑟无端五十年,一弦一柱思年华。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可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卫十五娘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叹息中充满了无奈。

“看来我是永远比不上素云姐姐啊,没有她美丽,没有她温柔,没有她善良,没有她聪明,没有她善解人意……”

"五妹。”苏剑笑急忙打断她。卫十五娘猝然收声,一滴泪水终于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晶莹地闪烁着,宛如珍珠。

苏剑笑说:“平心而论,要说容貌,五妹其实还在素云之上。聪明善良也并不下于她。只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却是上天注定的啊。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就是造化弄人吧。”

卫十五娘却忽然抬起头,瞪大了眼睛问:“你说我比素云姐姐漂亮是真的么?”

苏剑笑不禁心中苦笑,只得点了点头,说:“你怎么还像个孩子?”

“在你的眼中,只要我还有一样比素云姐姐强,我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卫十五娘说着,脸上飞过一朵红云,一时之间娇羞无限。

苏剑笑把手镯收入怀中,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说:“这两天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觉得我的记忆中好像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什么记忆?”

苏剑笑说:“是三年前那个晚上的记忆。这三年来,我为了逃避痛苦,一直控制着自己,不敢去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这几天却再也控制不住,不断地想起那天的点点滴滴。但是这两天想想,却觉得好像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隐隐约约有些印像,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四哥或许伤心过度,产生了错觉。不要太多去想这件事了。”

“五妹能不能把那天晚上你遇到的事情跟我说一下呢?”

卫十五娘沉思了片刻,缓缓地说:“那一天我和二哥、三哥本来在湖州城里闲逛。我心里挂念着你比剑的事情,你又不愿意我们去助阵,就执意要在附近等待。二哥三哥只好陪着。不想忽然天降大雨,我们被困在一家饭馆里。那雨一直下了一个时辰,也没见半分要停的迹象,眼看到了傍晚,我们只好在那饭馆里点了些饭菜作晚饭。刚吃了一半,那祝少同一伙人就来了。后来我们就争吵起来。”

苏剑笑眉头一皱,问:“为什么吵起来?”

卫十五娘脸上又忽地一红,眼中闪过一种恨恨的神色:“还不是因为那祝少同死皮赖脸地凑过来,对我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三哥首先就受不了了,狠狠地骂了他几句,委实说了些难听的话,什么有爹生没娘教之类的。那祝少同脸皮好厚,也没怎么在意。但是那天和他一起的还有镜花庄的祝七衡。”

苏剑笑说:“这祝七衡别人背后都叫他祝七横,本来就是一个脾气暴躁的家伙,湖州又是他们碧雨宫的地盘,当然受不了这些。”

卫十五娘说:“正是,祝七衡当时就跳了起来,伸手就是一拳,三哥接了下来。两个人电光火石一般打了几个回合,对了一掌。这下三哥却吃了个大亏,眼看不敌,我和二哥连忙上去帮忙。镜花庄一起来的还有五六个人,这时一起拔出兵器扑了过来。这些人手下都很硬,特别是那祝七衡,二哥三哥联手居然占不到半分便宜。我们一看不好,只好夺门而出。”

苏剑笑说:“祝七衡在祝七通七兄弟中排行第五,虽然生性粗鲁,但是天生神力,嗜武成性,实是镜花庄的顶尖高手。”

卫十五娘说:“那天大雨一直下个不停,我们原本以为他们不会追出来。谁知那祝七衡竟不肯善罢甘休,真的冒雨追杀出来。而且镜花庄还不止这六七个人,在附近居然还有十几个人。这些人一齐追杀我们三人,我们冒雨逃命,全身很快就湿透了,实在狼狈不堪。二哥三哥说我是一个女子,这样逃命委实不像话,就让我躲进一处民居,他们二人分头将追兵引开。我躲在别人屋子的墙角里,担心他二人的安危,原本想去找大哥援手。但是又想到素云姐是一介柔弱女子,大哥照看她料已无暇他顾。直到天完全黑了,我才敢走出来,小心翼翼地往回走。走到半路却遇到了大哥、二哥和三哥,才知道他们已经摆脱了镜花庄的人。我们四人发现大家都还好,当时也很欣喜,就冒雨往回走,走到那座庙门却看到……”

卫十五娘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叹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就看到四哥你抱着素云姐在庙门口,像疯了一样……”抬头却看到苏剑笑地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不由得吓了一跳,下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卫十五娘伸出双手,轻轻握住苏剑笑紧握成拳头的右手,只觉得他的手冰冷如僵尸。

“四哥,对不起。”

“没关系。”苏剑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神色稍缓,低低叹了口气说:“我现在已经有些习惯了。无论多么深的痛苦,只要习惯了就好,不是么?”

第二天早饭过后,王总管吩咐队伍原地等候,带着苏剑笑来到营地外,将一匹马的缰绳塞到他手中。

苏剑笑没有问要去哪里,要去见谁。只因为他知道即使要去的是地狱,要见的是阎王,他也只能乖乖地跟着去。

同去的还有六个人,其中就包括“镜花庄”四大弟子中的祝非异和祝小草。其它四人虽不认识,但是看起来在镜花庄的地位也是不低。

一行八人策马沿着山间小道急进。这时已是九月晚秋时节,一路之上衰草遍地,枝头挂满了即将凋落的枯叶,一派萧索荒凉。马行极快,不知是受了这深秋凉意的影响,还是所要去见的“那个人”果真隐隐有一种威压的力量,众人均沉默不语。如此驰出了半个时辰,也不知道转过了几个山头,眼前慢慢出现一片布满树木的山谷。到了山谷边缘,王总管忽然一扯缰绳,座下马匹前蹄立起,嘶鸣了几声,生生停了下来。

其他众人也急忙拉住马头,一起急急停下。尘土飞扬,马嘶顿时响成一片,四周无数惊鸟飞起。

王总管停下后,却依然默不做声。他神色肃穆,举目四望,像是要确定是否到了目的地。过了片刻,他才轻吁了一声,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台上。前人名句说的就是这种地方吧。”

此时,马嘶鸟鸣都已沉寂,静耳细听,果然隐隐听到一种有韵律的声音,竟像是有不少人在大声地颂读诗书。

“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百丈之内,车马回避。”王总管说着翻身下马,“马就系在这里,麻烦陈、赵两位师父照看马匹,其他人随我来。”

苏剑笑心中十分诧异,这深山老林之中,竟然有需要车马回避百丈的禁地?他四周一看,却见众人神色一片肃然,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

是什么人,竟然能有这等权威?

眼前山谷林木幽深,完全看不到远处的景像。一条小路蜿蜒穿过树林,小路上杂草不生,看情形,像是经常有人走动。王总管领头沿着小路向林子里走去,众人默然跟在后面。一行人渐渐地消失在密林深处。

苏剑笑他们走了之后,留下的陈赵两人找了一块麻布,铺在地上。两人席地而坐,无聊地聊着天。他们却无论如何想不到,这时正有一伙人在悄悄地逼近。

来人幽灵般地逼近到了二十丈外,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也没有惊起任何一只飞鸟。领头的人远远地看着这边的二人八马,一动不动,彷佛变成了亘古不变的岩石。

紧靠在他身边的一个人却忍不住了,压低了声音说:“主公,这两个人落了单,实在是天赐良机。我保证只需要一次突袭就可以让他们变成两具尸体。我们只要杀了他们的马,剩下的六个人岂不就成了笼中之鸟,插翅难飞了么?”

“主公”还是一言不发。他眼中却隐隐透出一种热切,就像是一个兴奋的男人看到一个随时可以脱光衣服的女人时那样饥渴。

他当然知道手下人说得很有道理,手下人的这种说法对他来说也的确具有极大的诱惑力。一想到能在瞬息之间扼杀两个人的生命,他甚至冲动得慢慢地起了某种反应。

幸好他并不是一个会让冲动左右行动的人。

他一向认为一只善于捕食的豹子,不但要有闪电般的速度和锋利的牙齿,更重要的是要有对危险的敏锐直觉。他自己就拥有这种近乎野兽本能般的直觉。

现在他隐隐觉得这是一个陷阱,一个为他而设的陷阱。

可是这到底是一个什么陷阱呢?

眼前的诱惑是如此的强烈,他无法看出这个陷阱的机关在哪里,一时竟也无法舍弃这近在眼前的猎物。

这时恰好有一阵风吹过。在这一瞬间,“主公”那远超常人的听力敏锐地捕捉到了从远处传来的一阵隐隐约约的声音。

那仿佛是许多人在一齐颂读诗书的声音。

这声音有着某种奇特的韵律,充满了安逸祥和之气,让人心中不期然产生一种宁静而悠远的思绪。

然而“主公”的脸色却忽然大变,似乎这平和的读书声竟比来自幽冥的厉鬼嘶鸣更为恐怖。

他自言自语道:“原来如此。原来这里竟然就是那个地方。”

“撤!”他果断下了命令。

“主公,放弃这个机会太可惜了。”

“机会?”“主公”冷冷地说:“如果此刻杀了这两个人,只怕我们谁都不要指望能活着离开。”

他身边的人看到“主公”眼中竟然出现一种畏惧的神色,不由得大大吃了一惊。

“主公,这世上难道还有能让你感到畏惧的人物么?”

“世人在我眼里不过刍狗。”“主公”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只是那个人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

他身后的人都不由得齐齐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实在想象不出,能让“主公”说出这样一句评语的人,究竟是多么恐怖的存在?

过了片刻,“主公”才缓缓地说:“从他们的营地到这里只有这一条路。我们只要找个险要的地方设下埋伏,这八个人的命运并不会有丝毫改变。”

这就是“主公”的结论,而“主公”的结论向来是不容许置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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