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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第七十五回 开夜宴异兆发悲音 赏中秋新词得佳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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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的规矩

第七十五回中先写了贾母房中日常吃饭情形,再写了仲秋月夜阖府家宴盛事,对比来看,别有趣味,可以见出许多当时贵族家庭的规矩常情。

先是贾母房中用餐的人数不定,平时固定的有王夫人和凤姐服侍,众姐妹因在大观园用餐,多半不过来,只有宝琴住在贾母房中,陪同用餐。而今日因为探春一同前来,饭食便短了,以至于尤氏也加进来吃饭时,米饭竟然不够添,只得捧了碗下人吃的白粳米饭。因此鸳鸯令人将三姑娘的饭拿过来添上。

可见平时主子吃的不是白粳米,而应该是御田胭脂米或者碧荧荧的御田香稻粳米——然而怡红院二等小丫头芳官也曾经吃过的,不但自己吃,宝玉还陪着吃,下剩的又让春燕儿吃,可见厨房常有藏私之举,私下送礼时大手大脚,明面儿上做饭却丁是丁卯是卯的,“可着头做帽子”,多添一碗饭都不得。

同时,也见出贾府经济每况愈下,已经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因此王夫人怕贾母伤心,赶紧拿话岔开说:“这一二年旱涝不定,屯里的米都不能按数交上来。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是可着吃的多少关出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把责任推给了老天爷。

而贾母其实也是深知底里的,不愿破坏气氛,故作轻松玩笑道:“这正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众人凑趣,忙都跟着笑起来。

贾母是府中老寿星,积福之人,因此贾母把自己的饭菜赏给谁,那是一种体面。

凤姐是贾母心头之人,如今又正在病中,因此贾母吃了半碗粥,第一个便想起凤姐来,吩咐说“将这粥送给凤哥儿吃去。”祈望以自己的福寿来压住凤姐的多病多灾,长辈怜恤之情盎然纸上。

再接着,便是她时刻在心的两个玉儿了,因此又指道:“这一碗笋和这一盘风腌果子狸给颦儿宝玉两个吃去。”

这两碗菜,不可看做是各分一半给双玉,而是笋给黛玉,暗喻一个“竹”字;果子狸给宝玉,因为宝玉是喜欢吃野味儿的,曾与湘云惦记过那块鹿肉的。

第三位,才是“这一碗肉给兰小子吃去。”也不知道是什么肉,显然只是尽情面应景儿之语。因为贾兰是荣国府中惟一的第四代子孙,本应该是贾母心头儿肉才对,不过脾性不合,罕见贾母提起。但是不提可以,礼数不能不尽,有宝玉黛玉的,总也得想着点儿贾兰才好。

这是贾母的通人情处,读来特别亲切。

另则,贾母用餐时,乃是探春和宝琴做陪。因为贵族家中,未出阁的女儿为尊,嫁进来的媳妇反而要执奉养之礼,只能站着服侍。平日里因有凤姐当差,王夫人待众女孩儿坐定后才可以坐下,便如黛玉进贾府一回中所述那般;今日王夫人吃斋,另布斋席,不在这里用餐,却也要在旁服侍,等贾母吃完了才能回房用饭,这便是规矩。

贾母八月初三的生日刚过,而八月十五的仲秋未至,所以今天既非初一也非十五,可见王夫人吃的不是常斋而另有故事,可惜书中未提;且说凤姐因病缺席,恰好尤氏来访,便顶了这个缺儿,担起服侍之务。

当贾母与探琴二人用餐时,尤氏只能看着,所以说是“宝琴一一的让了,方归坐”;“探春也都让过了,便和宝琴对面坐下”。两位小姑子坐着吃饭,做嫂子的尤氏只能站着看眼,所以二人必须得“让过”一番,但是坐还是要坐的,吃也是先吃的,这便是礼节。

吃过之后,贾母下地行食,王夫人仍然陪着说话儿;尤氏这才可以坐下吃饭,因不惯独自对着一大摆桌菜,贾母遂令几个体面丫鬟做陪,而探琴二人则站起来笑说:“失陪,失陪。”因为贾母吃完了,两位姑娘如果继续坐着吃反而是无礼,所以只能“失陪”——这也是礼。

王夫人陪了一回,自去房中用饭,尤氏吃过了,也不好就走,不然成了专门来吃饭的了,因此“这里尤氏直陪贾母说话取笑”,直到“起更的时候”,贾母发话了,才好告辞出来。

上述种种,若不知大家礼节,轻轻放过,便可惜了;细细玩味,方知琐碎处最见趣味,宛如豪门行乐图般,别有风情。

造衅开端首在宁

秦可卿判词中说:“谩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首在宁。”

明确指出贾府祸端在于宁国府中。

接着《红楼梦十二支》曲中,可卿之曲《好事终》里,又道是“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

说贾敬不理家务是第一罪人,而抄家的根本罪在宁府。

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又有回前批云:

“贾珍居长,不能承先启后,丕振家风。兄弟问柳寻花,父子呼幺喝六,贾氏宗风,其坠地矣。安得不发先灵一叹!”

再次点出箕裘颓堕之实,可知灭顶之灾近矣。

尤其这回开篇先写了甄家被抄之事,接着便写宗祠先灵哀叹消亡,可见此回中故事正蕴含了抄家大罪的根底。

且看这段详情:

“原来贾珍近因居丧,每不得游顽旷荡,又不得观优闻乐作遣。无聊之极,便生了个破闷之法。日间以习射为由,请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来较射。因说:‘白白的只管乱射,终无裨益,不但不能长进,而且坏了式样,必须立个罚约,赌个利物,大家才有勉力之心。’因此在天香楼下箭道内立了鹄子,皆约定每日早饭后来射鹄子。贾珍不肯出名,便命贾蓉作局家。

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人人家道丰富,且都在少年,正是斗鸡走狗,问柳评花的一干游荡纨裤。因此大家议定,每日轮流作晚饭之主──每日来射,不便独扰贾蓉一人之意。于是天天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都要卖弄自己家的好厨役好烹炮。……贾珍之志不在此,再过一二日便渐次以歇臂养力为由,晚间或抹抹骨牌,赌个酒东而已,至后渐次至钱。如今三四月的光景,竟一日一日赌胜于射了,公然斗叶掷骰,放头开局,夜赌起来。家下人借此各有些进益,巴不得的如此,所以竟成了势了。外人皆不知一字。”

或许有人会说,纨绔子弟喝酒赌博算什么罪啊?

但这里贾珍并不是关起门来自家人赌,而是聚集了“各世家弟兄及诸富贵亲友”,“这些来的皆系世袭公子”,非富则贵,个个来头不小。聚赌已经是恶行,还要教唆宗室子弟,如“临潼斗宝”一般,无所不为,更该罪加一等了。这正是朝廷最恨之事,家败之时,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鹄的设在天香楼下,此正是秦可卿淫丧之地,也就是宁府罪孽之源,此处特地轻轻点破,发人深省;且说贾珍“志不在此”,那又在何处呢?只是聚赌,亦或有更大的谋图?与“平安州”可有干系?

“临潼斗宝”的典故,指的是春秋时期诸侯争霸,秦穆公邀请十七国诸侯王来临潼相聚,各自把国宝拿来评选。此处引此典故,分明喻示了贾珍聚赌有不轨之意。

书中特借“尤氏窥赌”的所闻所见,先写出宁府门前车马拥簇,并借尤氏之口说出:“你看坐车的是这样,骑马的还不知有几个呢。”

接着说她隔窗偷看,第一眼就看见“其中有两个十六七岁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的粉妆玉琢。”——第一次写明“娈童”这种特殊职业。

按理说尤氏看到这样混乱场面理应避之不迭才是,“非礼勿听,非礼勿视”,这样的情形原不是一位夫人应该面对的。然而尤氏非但不躲,还凑上去偷看,直到听见众人口中越说越脏,才不好意思转身回避了。

这说明了两件事:一,宁国府实在是没有规矩之极,宁府的女人也着实不知体统;二,若是贾珍调戏女人,大概尤氏纵不敢像王熙凤那般泼醋大闹,也是会理直气壮出面阻止的,但贾珍在府中招男妓,尤氏却看得津津有味,视若寻常。可见做夫人的都不当老公玩弄男妓是一回事。

而这,也是脂批里说的尤氏明犯七出之罪:过于从夫。

所谓“妻贤夫祸少”,尤氏如此任其胡为,是为不贤;故而本回开篇借她之口说出甄府被抄事,再借她之眼写明宁府聚赌情,更由她之耳听闻祖宗叹息声,一气而下,写出“造衅开端首在宁”的种种祸端因由:一则贵戚密会乃是朝廷所忌;二则引诱世家子弟聚赌闹事是为重罪;三则薛蟠、邢大舅等在赌宴之际,狎昵孪童,争风吃醋,可想而知,将来这些口角闲情不知会引出多少大麻烦、大争执。这一段肯定不是赘笔,必然会酝酿一场是非祸害,全书开篇中薛大傻子曾因争抢香菱打过人命官司,此时宁府里又添了邢大舅这么个酒糟透了一无是处的人,知道又会惹出什么事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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