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痕无迹之风”离开了威斯兰水域，天气忽然好转起来，一路上风平浪静，再没有什么波折。

但平息了愤怒的海水也让很多容易被忽视的线索变得清晰起来，这也给罗杰特他们的调查提供了更多的方向。

一行人此时正前往底比斯岛和波旁岛——这是根据海面上漂来的古怪油膜确定的航线，越是靠近那片海域，被污染的海水就越发明显。

除此之外，还有大片大片的、很可能因为这种油状物而死的鱼类尸体，与他们的航船一起随波逐流。

死鱼的腥臭味让船上的人非常难受，可这绝非是最糟糕的事情——当这股难闻的气味吸引来饥不择食的海鸥时，它们竟然也完全不理睬水中的鱼尸，而是绕着航船盘旋，试图从在甲板上吃午饭的船员手里抢下一块肉。

经常在海上讨饭吃的水手们都明白，海鸥是不会挑食的动物，唯一能阻止它们为填饱肚子铤而走险的只有死亡。如果这些死鱼能让海鸥们望而却步，那么恐怕已经有海鸥因为吃了这些丢掉小命。

弗雷德里克满脸忧愁地看着天，晴朗的太阳让冬季的海面稍微温暖了一些，可对于现在的状况实在是雪上加霜。

“今天天气不错啊。”罗杰特塞着鼻子，从船舱里晃晃悠悠地走出来，和他搭话说。

“不错？”弗雷德里克看着这个航海菜鸟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没好气地解释说：“这是最坏的情况了，太阳正在加速死鱼的腐坏，这些油明摆着是有毒的，我们没法从海里获得更多的补给，现在的储备早晚有一天会用完...”

“而且一点风都没有，我们也没法扬帆往远处走。”大副插话说：“我说炼金术师小子，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让我们跑快一点？”

炼金术确实鲜有在民用领域发挥作用的机会，但这条规矩也只是国家对于炼金术师的要求，或者说这是炼金术师自己对技术的封锁。

而炼金术的好处在纳尔彻斯塔德早就人尽皆知，究其原因只是炼金术师们只限制了对民用设施和设备的炼金术化，却没有限制在平民面前使用炼金术。

这是一种单方面的割裂，炼金术师与一般民众虽然都能在日常生活中见到炼金术，但二者对它的观感和印象是截然不同的。

炼金术师的学识给了他们解读技术内核的资本，这就让他们不同于只能看到表象的平民。在这种知识垄断的情况下，民众只有膜拜炼金术超凡力量的权利，而不被授予理解它们的渠道。

如果有心怀正义的萨格辛商人去纳尔彻斯塔德看过一圈，他或许会大叫不公，痛斥技术垄断的邪恶本质。

如果有奥梅加尔的法师得以修习炼金术的基本知识，以他万中挑一的天赋当然也能洞悉到炼金术的普及将带来多么广泛的裨益，他也可能会为知识被封锁而痛心疾首。

只要有合理的出价，爱慕金钱的商人不会吝啬分享他得到的消息；只要有珍惜的素材和禁忌的魔典，渴求知识的法师也能一掷千金把它收入囊中。

那么或许可以这样解读炼金术师矛盾的心理，通过艾萨克·牛顿爵士领导的炼金术革命，这门曾经被鄙夷为神学附庸的学科终于能借助举国之力站住脚了，在纳尔彻斯塔德共和国，这个由炼金术师掌控的国家，它当然应当具备更加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

这和曾经不可一世的鲁美提奥帝国将光明教会奉为唯一国教是相同的道理，即便纳尔彻斯塔德的学者们一向对这种为了巩固内部统治而兴起的造神运动嗤之以鼻，却实在罕见有谁真的在批判自己国内同样称不上干净的知识垄断。

然而有些并不愿意听从命令的炼金术师——或者是他们在研究某些被禁止的炼金术而需要铤而走险获取其他渠道的支持，这就和一些寻求论外力量的奸恶之徒不谋而合了。

虽说这其中可能也有走投无路的普通人，也有像罗杰特他们现在深陷困境无可奈何的状况，但在管理委员会和炼金术师法庭的判决之下，这一切当然都是有罪的。

犯罪的红线只是有无涉足滥用炼金术，而它简单直接又残酷的处罚就是彻底剥夺炼金术师的身份，让他们终其一生在监视当中生活，或是干脆让死神来解决这个问题。

总而言之，炼金术并非完全像管理委员会设想的那般只为懂得它的人服务了。罗杰特就在这艘属于弗雷德里克的船上发现了一些炼金术的痕迹，虽然只是简单的加固船体的阵图，但这无疑代表船员们对炼金术的力量并不陌生。

这虽然不能让罗杰特免于被管理委员会问责，但至少这些人看上去足够可信，不太容易走漏风声。

更何况此时他本来就是戴罪之身，被流放和软禁在鲁伯特公国期间，唯一能让他受到共和国法律约束的人除了驻地大使本人，可能也就只有弗雷德里克这个秘书了。

罗杰特本来就不喜欢炼金术管理委员会的一大堆条款和规定，由此衍生出的一系列针对使用炼金术的法律同样让他浑身不自在——即便如此，在被玻尔兄弟两人放逐出纳尔彻斯塔德国境之前，少年还是尽可能不去触犯这些过于严苛的规则。

原因无他，罗杰特想要更多的自由，而这显然要建立在不引起管理委员会注意的前提下，这才是让那群烦人的苍蝇不至于每天都来找自己麻烦的好办法。

不过，现在的情况与之前又不尽相同了。罗杰特已然被糊里糊涂地安排上了一个罪名，管理委员会将要以此为由继续报复学院还未可知，可光是让自己背井离乡，甚至中断了在首都继续调查鲍利舅舅手稿的进度，就是不能容忍的事情了。

此时自然也没必要再多犹豫什么，少年点头应允克里斯的要求，拿出随身携带的墨水笔，在船首的雕像旁边观察着。

具体要用什么样的阵图，却是罗杰特真正应该仔细考虑的问题。

“无痕无迹之风”是一艘轻快的帆船，但由于常年被用在渔业上，载货量应当是经过改造的——在码头的时候，罗杰特就发现它比其他相似的帆船要大上两圈。如果不和那些大型游船摆在一起，这艘船本身还是很气派的。

虽然有了那些其他炼金术师留下的加固阵图，“无痕无迹之风”足以在凶险的风浪中保持平衡，可是这就给罗杰特的动力带来了新的麻烦。

如果单纯用那些能改变局部天象的阵图，形成的风力也不一定能让他们前行多远，毕竟和茫茫大海相比，利用阵图制造的些许乌云还是太不够看了。

“必须要想一个更高效利用能量的办法才行……”罗杰特思索良久，忽然抬头问大副：“这船上应该有桨吧？”

“有是有，可是让船员卖力气的话，他们吃的喝的也更多啊……”克里斯挠挠头说。

没想到罗杰特高兴得连连点头：“好啊，现在就让大家把桨都架好位置，我们准备出发了！”

一头雾水的克里斯本来还想问问这是为什么，可是罗杰特也不给他继续提问的机会，拿起笔就在船首的狮子雕像上勾勾画画起来，大副也只好作罢，转身下底舱发号施令去了。

不多时，弗雷德里克和大副克里斯都站在罗杰特背后，似懂非懂地看他把那些混乱庞杂又不失连贯次序的符号画在狮子头上，直到少年大笔一挥，瞬间在空中划出一个六边形，荧光墨水宛如几点闪烁的星辰。

只见狮子雕像上的阵图同样有节奏地闪烁起来，紧接着这股莫名的律动从雕像开始，沿着船舷、甲板、缆绳，一路传到船尾。

咚咚！咚咚！

不知从何而来的异响让弗雷德里克吓了一跳，他惊诧地瞪大眼睛，愕然张大的嘴巴吐出几个惊慌的音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少年没有回答，他闭上双眼感受这股强劲的律动，宛如蛮族进军的鼓点，宛如大海晨昏交替的潮汐，宛如巨兽的心跳和呼吸。

“吼——！”

醒来吧，沉睡的雄狮。

随着船首的狮子雕像发出一声撼人心弦的怒吼，帆船两侧的二十八根桨同时动了起来。

“无痕无迹之风”在泛绿的海面上，好似一头奔跑在草原上的百兽之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