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办公桌的整洁，后首靠墙的书架就显得冗乱得多。深褐色的木纹架构，拉门上镶嵌透明度不高的磨砂玻璃，雾蒙蒙的浅乳色底面上用类似油性颜料的红色物质漆了一串字母，同样是“death”，分布在上数下第二层的位置。对于这个出现了两次的单词，苏芮想着还是要上网详查一番，这词不仅有死亡，死神的意思，也可以指某种死法或死亡方式，联系到他们这是在医院，又可以有病危的意思。
拉开书柜门，看着一排排标识不同的文件夹，苏芮的脑中刹那闪过一个念头，或许……这是一组死亡档案。
经过两人粗略的初步清点，四排书架共有三十一个文件夹，其中侧面夹脊有墨水标识的是二十七个，四蓝九黑十四红。张明瀚二话没说伸向一册红色的开始翻，苏芮也依瓢画葫芦地抽出一份，翻了没两页，苏芮的眼睛便有些疲乏酸涩。那些文件的字号是密密匝匝的五号，除了一些来自卫生厅卫生局的政治文件之外，就是医院内部的交流材料和通知，再就是一些摘录的医学性文本，枯燥的字行，读来索然无味。张明瀚还是硬着头皮往下看，苏芮却放下了这册文件夹，拿起一份蓝色标识的。这一份，随意一翻，就有几张像素模糊的照片掉落下来。三张照片上都有一二个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其中几个身影从头上的红色头箍可以依稀辨认出是同一人，姿势都是畏畏缩缩的。几个簇围着她的常服人士则近于家属的身份，隔着泛黄的一页岁月，仍然可以感受到他们咄咄逼人的气势。
暂时搜觅无果的张明瀚凑了过来，看到这几幅模糊的画面，不由地皱了皱眉头。
“怎么了？”苏芮不是没有眼力见的，见色轻询。
“只是……一些往事罢了。”张明瀚的声音有些含糊，眼眸中流露出追忆过往的神思，幽深得宛若一池桃花潭水，黝黑中泛滥着浓墨重彩的深情。他似是想得出神，眉头锁得更紧些了，时而稍展几分，很快又蹙回来，写了一脸的复杂之色。
苏芮继续翻剩下的蓝色文件夹。她已经拿准了主意，蓝色铁夹子和用了半瓶的蓝墨水就是对蓝色字迹标识的最好提示。而张明瀚，用轻而平静的语调开始讲一段过往。
“那时候我十六岁，在上高中。父亲和母亲都在同一家医院工作。父亲是急诊科主任，母亲是他的护士长。他们的手机从来不能关机，夜半一个电话会惊扰一家人的梦。母亲出事的那一次，父亲也是在前几日的夜里接到一个电话，匆匆地去往医院。一个病人，大概是心肌梗塞，又兼着别的什么病，在等候时昏然倒地。因为值夜班的医生护士紧缺，人手忙乱，错失救助良机。父亲去的时候已经太迟了，病人经他的手救助，却无力回天。医院知会他在家躲上个把日子，却忽略了母亲。那日我照常去找母亲，却看见那汹汹的一帮人马围着她厉声质问，我的母亲，她是那么瘦，那么无助，就像一张轻飘飘的纸，轻轻地躺倒在地上，染了很红很红的胭脂。后来我知道，那病人的家属不知从何处打听来父母的关系，找上门来闹事。那时我只知道，那一颗很爱很爱我的灵魂，平白地离开了这人间，为了素不相识的陌路人。”
张明瀚哽咽，堂堂的坚毅男儿，竟像一个孩子般落下泪来。
“那时，我觉得，医生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也最自私的职业。”
苏芮闻言一滞，垂下头，“那……现在呢？”
张明瀚苦笑一声，“我现在，也是个医生。”
苏芮伸手摩挲着文件夹的革制内垫，软腻的质感在指尖徘徊不去，心里蓦然豁开一个口子，汹涌的热流滚滚而出。“我的父母也是医生。很小的时候就常一个人在家，而他们，在医院。我的身子总是不大好，长辈老埋汰我，只是我知道，很多医生的孩子都是这样。一直生活在父母从医院携来的病菌中，抗药，生病总像世界崩塌，一发不可收拾。他们那么尽心，却总还免不了病人不依不饶的纠缠。总因为某个医生的失误，大众就将其他人的闪光点抹杀。谁都不欠谁的，只是……各有所志吧。医生这个职业，也挺好的……只是我从来不会考虑。我自私。”
两个人都陷入一种有意为之的无言，最后还是苏芮打破了沉寂。
她翻出一张纸巾递给张明瀚，“擦擦吧，好好的悬疑剧给我们搞得跟偶像剧一样，时间也经不起浪费，抓紧点吧。”
张明瀚羞赧地涨红了脸，“其实刚才我发现，照片里似乎夹了点什么，有一张比其他的厚了许多。”
过厚的那张照片被挑了出来，封塑边沿有些起毛，能从抠开的一条缝里窥见里面夹着东西，但也只能窥见这一条缝隙了。张明瀚不长的指甲无法再深入一步，而苏芮亦然。
苏芮这时候才想起自己头上的步摇，拔下来，拆出一条纤细的花钿斜插进缝隙，将它撑了开来，从中勾出一张薄薄的纸。纸是从线条抄本上撕下的一小张，上面用勉强算是端正的字迹写了一串名字，蓝墨水写就的字极浓，近乎是黑色了，一笔一划仿佛镌刻下来，纸背留有深浅不一的字痕。
张蜜
项子平
项恒义
马路南
项太恒
马间
在这一串名字下面另有黑色字迹：
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
比起上面的蓝色墨字，这一行字就潦草许多，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力道，浮在纸上，似乎不是同一个人写的。蓝色墨字间也留有空行，用铅笔写过几个人名但是擦掉了，在“张蜜”这个名字后面打了一个铅笔的叉叉。可以看出划的时候力道很大，就算擦过，也留下了明显的痕迹。
而时间，还有三个半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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