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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意如何》第二百四十九章:身已至此,心犹未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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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末,立夏。

榴花耀眼,红艳如烧,刺玫却快要枯了。刺玫属蔷薇花类,祁鸢听过一句诗,说的是“蔷薇花谢即归来”,这样想着,他应当也快要回来了吧?

剪落了枯枝,她微微笑笑,伸手抚上那娇艳的花儿,却不想被花边小刺划出道口子,血珠落进土里,不一会儿便被土壤吸了个干净。祁鸢看了一眼,浑不在意地甩甩手,这样的小口子,她从来都是不放在眼里的。

其实以花期作归期的句子很多,许花期为归期的故事也很多,可真要细细究来,却真的觉不出什么暖意。因为花期过去,花儿迎接的是死亡,而故事里的人,最后也多是难以归来,无论说起哪一个,哪个的结局都不尽如人意。

望了眼远天,眼皮跳了几跳,祁鸢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轻轻闭上眼睛,像是在祈愿,不久睁开。

随后,她就这么提着浇花的水壶回了屋子,却没有去看一眼手边的黄历。故而,她不知道,在那微微泛黄的纸张上,有这么几行小字,上边写着,今日忌祈福、忌出行、忌嫁娶、忌开业……

日时相冲,诸事不宜。

夜里狂风骤起,皇城还好,西南处却刮起风沙肆虐,玄云低压带来雨势磅礴,像是要将那疆场之上的血色冲刷干净。

宋歌便是死在这一日。

这房间很大,却因为里边摆满了战死兵士的尸体,让人几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可这里分明还只是一小部分,更多的人,他们连个完整的尸首都寻不见,而他们葬身的地方,是在战场黄沙之下。

朱心站在屋子里边,环顾四周,莫名觉得很冷。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像是能从眼里直直传到心底。

就这样茫然地看着,极其缓慢地转了几个来回。最后,她的目光落到一处,再未移开。

男子躺在那里,很是安静,但却满身血色,墨发被血浸透,又凝成一把,粘着无数灰土,狼狈至极,和他以往的样子半点儿不像。

可躺在这里的人,哪个又像平常的自己呢?平常,谁都该有些生气的。

不自觉地轻皱了眉,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动作牵动了她的鼻头发酸,朱心的眼前忽然就模糊了起来。

听说,在被寻到的时候,他的身子已经凉透了,负伤极重,腿骨俱裂,唇边却携着抹笑,身侧依稀八个血字,“身已至此,心犹未至”。

走到宋歌身前,看见那抹笑意,朱心有些难过。

“听说临终之际,脑海里会走马灯一般将这一生都过一遍,每个人最后都会看到自己最为在意的、美好的东西。宋歌,在你闭眼之前,你看见了什么?”

他当然不可能回答她。

男子的腿以不自然的姿势搭在木榻上,朱心不知骨头断裂是怎样的感觉,但却晓得,一定很疼。顿了顿,她把手虚虚放在他的腿上。

半晌,朱心抬眼,眼底流淌着的,是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启唇,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叫人听不分明。

她说:“谢谢。”

倘若不是你,我和小师父无法安全离开,或许,陈军也不可能就此退去。宋歌,我曾经以为你只是个贪玩享乐的少爷,可现在看来,你真是个英雄,是我见到的第一个英雄。

垂眼,收手,朱心转身离去,看似干脆,背影却意外的显得有些寂寥。

她一直知道生命无常,比谁都清楚这种东西的脆弱性。可以往,除了自己,朱心从未在乎过谁,如今在乎起来,再看,便像是被闷头打了一棒,怎么都反应不过来。

尤其在途径深院门口,听见几个士兵几乎是带着哭腔在谈论遗嘱书信这类东西的时候,她才真正发觉,生命是这样的东西。每个人都一样珍视,却是每个人都无可奈何。

走过长廊,路过如瀑的暴雨,有水汽沾湿她的衣衫,她却恍若未觉。

——战场上哪有不死人的?

这句话是宋歌说的,可其实,便是他不说,她也知道。毕竟这里不同于寻常地方,甚至,就算不在这样危险的地方,也不能保证就可以一辈子无忧相安。谁都是会死的,意外这种东西,它在来临之前,从不会和你打招呼。

她知道,都知道。

却还是不能想象,如果那个人也离开,她会怎么样。

闭上眼晃了晃头,像是要把所有不好的东西都甩脱出去。朱心凝眉,眸色很沉。

这真的是一件想都不能想的事情。

室内光线极暗,烛灯边上,坐着的是个女子。

她对着昏黄烛光,看着自己的手心。

听说,厉害的人,能从这掌中纵横的纹路里,看到一个人的一生。这样讲来,果然,人的一生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好了,不能改变。

灯焰摇曳在她的眼底,而朱心一顿,忽然起身,向着榻边走去。弯身,轻笑,她包住男子的手,慢慢合起,于是男子收拢了掌心。

“管它能不能改变,只要抓住,即便是命,也还是在自己手里,谁都奈何不得。”她说着,眼底不知怎的,氲起几分雾汽。

她从未这样害怕过,在她的心底,他那样厉害,该是无所不能的。

可是,“从未想过”这件事情能说明什么呢?就像她也从未想过宋歌会死。

她是不该有这般表情的,一如她不该为生死挂心。朱心握着他的手,声音很轻,却隐约带上了哭腔。这般模样,像极了从前的欢颜。

昏黄的灯色里,是谁俯下身子,贴在谁的耳畔,像是期待,像是祈求。

她说:“小师父,你快些醒来,或者……或者慢一点也没有关系。只是记得,你一定要醒过来。”

昏睡中的即墨清不知听没听见,只是静静闭着眼,躺在那里,不动不作,连鼻息都轻得似乎要停下,安静得叫人心慌。

一场大雨,大地被涤荡得干净,干净得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只是,沙地下偶时露出被秃鹫啃净的白骨森森却出卖了这一切。

不多日,风烟再起,却不是战火所致,而是马蹄哒哒带动飞尘连天。

听说,那是他们的援军到了。

军营里没有一个不觉得莫名的人。

援军?他们军属乾元,起义而建,哪来的援军。

秦漠上前发问,而来人首领下马,模样冷静,不卑不亢:“我等是奉三皇子之命而来,加入乾元军中,共同抗陈。”

霎时间,军中大震,无人不惊。

这些日子,虽然陈军因主副将没于战中,军中新将未至而没有来犯,让他们得了些喘气的时候,变故却来得比以往要多太多。说来,大覃之军归于乾元,的确叫人难以想象,可叫人惊讶的事情,却远不止这一桩。

便是距此相隔几日,又有一人驾马而来。

那是韩双。韩双,便是从前沙场上勇猛无双的那个陈国军中的小将,乾元军中许多人都知道他,毕竟他取过这军队里边许多条人命。

他此来,没有别的话,只一句要降,道自己原便是覃人,只是因些意外被掳至陈国,如今两国对战,他自是要回来。说完便甩出陈国作战计划和军中安排,以及其内部机密无数。其真假尚不得知,但这动作,却真是干脆利落得叫人目瞪口呆。

可是,不管是真是假。若是真的,哪怕里边有许多事情说不通,那也很好;而若是假的,那将他留下观察,也总比放回去要来得更为安全。

又过数日,在众人的期盼下,昏睡许久的即墨清终于醒来。可是,还不等大家高兴,他们便发现,他像是变了个人,行为动作都与以往不大一样。

而即墨清与从前最大的不同,便在于他对那个女子的态度。

昏迷之时,在他身边照顾着的一直都是她,谁都是知道的,这份情谊,谁也都看得出来。林欢颜以前也寻过他一次,是在昆嵩,那时候,许多人都以为他会因不便或者担心再或者为了树立威信而遣她回去,却不想他竟然宁肯自己多加劳累也还是为她料理好一切。

便是如此,最终,他留下了她,还护好了她。

她是唯一的一个人,能让他由尊神变为凡人,让他露出不一样的表情。

可如今,却听说,即墨清在醒来之际,眼见着身侧之人惊喜的模样,竟是不为所动,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和她说,尤其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当时在侧的一个小兵被这样的即墨清吓了一跳,生怕他是因为什么变故而失了心智。可事实却证明,他半点儿没有异常,或者说,除了对她之外,他什么异常都没有。

没有人会知道他在陈国时候经历过的事情,没有人知道他对她生出的那些误会。

彼时心智恍惚,即墨清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有过无奈,有过侥幸,有过期待,他也想信她,可无数的困苦和矛盾融合在一起,最终还是忍不住生出了恨意。现在醒来,他们对他的不理解让他觉得心烦莫名是真的,面对她的时候,他心中几分不忍、几乎想要回头去拥住她,这份心情也是真的。

可那个时候,在陈地时,他身心所受的双重痛苦,更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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