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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浅尝新酒余味》第一章 当时七夕记深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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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儿给皇祖母请安。”

“玄烨啊,坐。苏麻,给皇帝上一碗荷叶莲子羹来。”

“多谢皇祖母,有劳苏麻姑姑了。”

皇帝此时面若平常,但刚刚一瞬的眼神飘忽,却没能逃过太皇太后的眼睛。

“老身听闻叶赫那拉家的公子,请辞去为刚刚过世的妻子守灵,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那纳兰容若,向来与发妻卢氏情深意笃,孙儿听说,夫人去后,他日日将自己关在书房,不吃不喝,只大哭,不许旁人接近。七日后自己走出来,就上奏要去守灵。”

“恩”。

太皇太后听着觉得伤心,有些不自觉微皱起眉头。

“老身只时常听闻他文武双全,当初为皇帝护驾的就是他吧?”

“是,皇祖母好记性。”

“不想还是个情种,当真是有情有义啊。有这样的人在皇帝身边服侍,老身也就放心了。只一点,一年后回来复职,只许勤勤恳恳为皇帝效力,若是让老身知道他仍然为情所困,到时候可别怪我翻脸无情了。”

太皇太后虽是性情中人,但也是要事事先为皇帝周全,因此才有了这番警告。

“皇祖母放心,孙儿谙知他的脾性,他定不会辜负皇祖母的寄托。”

“恩,如此甚好。”

“皇上,快尝尝今日的莲子羹。”

正说话间,苏麻喇姑就端来了一个浅碗:鹅黄色的花型碗身,交叉着卍寿的花纹,边缘共有十二瓣。配的小勺也精致,全身为银制,勺端是一朵小莲花。

再看看碗中,四周压着的是青翠的荷叶,裁剪出正合适的形状延伸至碗底,上面托着的莲子羹,正中的莲子粒粒分明,其余的都已熬成莲子蓉。

“孙儿今日倒是沾了皇祖母的光,能一饱眼福和口福了。”

“呵呵呵,皇帝觉着好,那是再好不过了,老身倒是觉得有些淡了,想来是上了年纪,口味重了些。”

说这番话时,太皇太后眼睛定定的瞧着皇帝,可他也没有言语,只规规矩矩的用着,不久就用完了。

就在皇帝用帕子拭嘴的空挡,太皇太后让苏麻喇姑把万黼抱来。

苏麻喇姑正欲走去里间,就被皇帝摆手拦住。

“孙儿该回勤政殿批折子了,就不打扰皇祖母歇息了,改天再来看万黼。”

“也好,老身的确有些乏了。”

“孙儿就先告退了,有空再来陪皇祖母用膳。”

“去吧。”

皇帝行了礼便退出。

“老祖宗”,那拉慧儿从里间出来,福了一福。

“慧儿也该回去了,出来了这半天,为嫂子超度的经文还差一些。”

“好,你有心了,叶赫那拉府定会感念你的。去吧好孩子,只是别累着自个儿。”

“是。”

皇帝早就知道那拉慧儿来过慈宁宫,只不曾想她躲在里间。

她素来喜欢鹅梨帐中香,皇帝刚坐下就闻到空气中残存的一丝香甜。

那碗荷叶莲子羹也是出自她的小厨房,这是夏日里她最爱倒腾的一样吃食儿。

先把莲子煮熟,选出最好最完整的几颗先搁置起来,剩余的加上糖片继续熬上两刻钟,直至变成蓉。

在这期间,她早就仔细的准备好了荷叶,将那些完好的莲子盛在碗的正中,盖上莲子蓉,最后再上蒸屉蒸上一刻钟,好让荷叶香气渗入莲子羹中。

“老祖宗,这……”,苏麻喇姑有些急了。

“无妨,随他们去吧。”

那拉慧儿走出慈宁宫,日头正盛,晒得她有些恍惚。

自己的确该好好改改了,加糖的分量竟然还是按着皇帝不爱甜的喜好……

正思索着,就瞧见十步开外来了一乘肩與。

那拉慧儿与身旁的知书锦书退居宫墙一旁,等候看清来人后行礼。

“姐姐,这么热的天儿怎么出来了?”

原来是端嫔。

“贵人那拉氏,给端嫔娘娘请安。”

那拉慧儿恭恭敬敬的行了礼。

“快起来,你我二人不至于如此生分。”

“谢娘娘。”

既到了慈宁宫门口,端嫔也就下了肩與。

后宫之中,只有嫔位以上的女子,出行才有代步工具。

像那拉慧儿这种位份的,出门只能步行。

“看来还是姐姐最有孝心,三两天的就来陪着老祖宗,难怪老祖宗最心疼你了!”

端嫔有些嗔道。

那拉慧儿莞尔一笑,“姐姐说笑了,妾身只是来和老祖宗请教一点佛法,顺道看看万黼,没想到在姐姐眼里就变成了'尽孝道`,真是羞死妾身了。”

端嫔见她还有兴致开玩笑,也就稍稍放宽了心。

两个月了,她和宜嫔,德贵人倒也得了空就去春禧殿瞧她。

在这之前,其实俩人并无交集。

自打那拉慧儿在山庄里遇险,亲自跑到太后跟前,请求永不加封晋位之后,端嫔就对她十分钦佩。

由此,俩人私下里也就开始有所往来。

可宫里头的人都是墙头草,如今大家都知道这位那拉贵人一辈子就这样了,没出息了,还能对她好?

尤其是内务府那帮狗崽子,要不是端嫔和宜嫔从中周旋,莫说今日那拉慧儿要做出碗莲子羹了,就是日常的夏装、膳食,恐怕都是照应不到的。

那拉慧儿也知道一些内情,因此每日诵经时,都会为这三人祈福。

“行啦,这大热天儿的,你又没有肩與,快些回去歇着,别回头中了暑气。你们两个,好生给你们主子打伞伺候着,回头她要是病了,我可不会轻饶你们。”

知书和锦书连连应着。

“多谢姐姐垂怜,妾身先行告退。”

回到春禧殿,那拉慧儿也没有歇着,立马坐到桌前,抄写经文,只盼着能早些完成,送去庙中,聊表自己的一番心意。

城外,双林禅院。

夜里,纳兰性德独自在桂花树下,吹着玉箫,箫声连绵,不禁让人感同身受。

"怨娥坠柳,离佩摇葓,霜讯南圃。漫忆桥扉,倚竹袖寒日暮。还问月中游,梦飞过、金风翠羽。把残云、胜水万顷,暗熏冷麝凄苦。

渐浩渺、凌山高处。秋澹无光,残照谁主。露粟侵肌,夜约羽林轻误。翦碎惜秋心,更肠断、珠尘藓路。怕重阳,又催近、满城细雨。"

一曲终了,纳兰性德眼中失去了焦点,不自觉的脱口而出这首吴文英的咏叹词。

“阿弥陀佛,贫僧这厢有礼了。”

纳兰性德回过头,只见一名老僧,胡子全然发白,但在月光下依稀的面庞,却红润有光,眼角带着笑意,给人十分慈悲的感觉。

“弟子纳兰容若,不知大师如何称呼?”

“呵呵,贫僧广源寺住持妙一。这两日受禅院住持相邀,前来讲法,不想与施主有缘。适才闻得院中箫声,不禁被吸引前来,不知是否打扰了施主,还望见谅。”

“大师多虑了。”

纳兰性德只是悠悠地答复着,似乎并不是有意要与妙一有交集,只是出于礼貌的一问一答。

妙一当然也看出来了,只缓缓开口:

“佛曰: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换来今世的一次擦肩而过。

前世五百次的擦肩而过,换来今世的一次相遇。

前世五百次的相遇,换来今世的一次相识。

前世五百次的相识,换来今世的一次相知。

前世五百次的相知,换来今世的一次相爱。

不是迷信,是因果,是定数。"

说完,妙一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回身离开。

一阵微风,带下零星飘落的桂花,带过沁人心脾的花香。

纳兰性德掸了掸身上的桂花,谁知,一低头竟流下了两行热泪……

原是情深,奈何缘浅。

六月十六日。

纳兰性德正在卢瑾蘅的棺前为她诵经超度,云鹤上前递上了一个木箱。

“少爷,宫里派人送来的。”

纳兰性德睁开眼,仔细打开箱子,原来是那拉慧儿抄的经文一千篇。纳兰性德感动不已,将经文取出,奉在了卢瑾蘅的灵前。

“蘅儿你看,梅儿为你抄了这些经文送来。若是你在天有灵,就保佑她在宫里平安吧。”

这天晚上,纳兰性德终是有些疲惫。

不知不觉已经折腾了大半个月,不思饮食加上过度伤心,人也不是铁打的,他便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年的九月六日。

纳兰性德夜里睡着。

恍惚间,感觉到一双手抚上了他的脸颊。

“冬郎。”

“蘅儿”,纳兰性德睁开了眼,只见卢瑾蘅就在眼前,身上穿着的,正是去年去京郊时的那套水蓝色短袄配着百裥裙。

纳兰性德贪婪的享受着此刻的温情,将自己的脸更加贴近卢瑾蘅温软的手。

“冬郎,书房里的文稿你都看了吗?我都帮你整理好了,只差你自己题个名,做篇序。”

看着卢瑾蘅的笑颜,纳兰性德放松了一些,“我知道,你辛苦了。”

“真希望这本书能快点出版,我迫不及待想知道世人阅读之后,是怎么赞颂你的才学的”,

说着,卢瑾蘅抽出放在纳兰性德脸上的手,改为在床边托着腮。

纳兰性德看见她这副可爱的模样,不禁用手摸了摸她细腻的小脸儿。

卢瑾蘅笑得更开心了,“哦,对了,我今天去看了我们的孩子,他呀,哭哭闹闹的,看起来一点儿也不乖,也不知道是随了谁?”

“自然是你!”

纳兰性德不免觉得好笑,这说到“不乖”这个词,那肯定是跟卢瑾蘅画上等号的。

他又伸手刮了一下卢瑾蘅小巧的鼻子。

“哼!你就知道欺负我打趣我!等孩子长大了,我一定告诉他,他的爹爹是有多么坏!”

卢瑾蘅又嘟着小嘴。

纳兰性德真是哭笑不得,但又十分享受当下温馨的氛围。

“对了冬郎,之前那拉贵人给我抄的经文,我都看到了,没想到她这么有心呢!希望她在宫里也能平平安安的,可惜了,没能和她见过面。”

“你要是想见她,等下回,你跟着母亲进宫,一同去请安岂不好?”

卢瑾蘅但笑不语。

“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该走了,冬郎,你好好的,看你这么憔悴的样子,我真的很心疼。你别再这么糟践自己了,我们的孩子需要你。”

“蘅儿,你去哪儿?你为什么走?好不容易回来了,我不准你走!”

只见纳兰性德猛地从床上起来,向床边扑去。

“啊……”

“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在门外守着的云旗和云鹤冲了进来,连忙把滚到地上的纳兰性德扶回床上,云鹤把房中的蜡烛也点燃了。

“少奶奶呢?你们没看见她出去?怎么没有把她拦下,就让她走了?”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别吓我呀!”

晃了晃神儿,原来是场梦……

“你们,下去吧……”

“是,少爷您早点儿歇着。”

虽然一脸担心,但是云旗和云鹤知道他的脾气,也就顺了他的意思,继续在门外守着,只是再也睡不着了。

“蘅儿……”

纳兰性德低低唤了一句,又是满面纵横淌着泪。

他踉踉跄跄走到案前,铺开纸,提笔沾了沾磨,一气呵成:

沁园春·丁巳重阳前

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

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

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又是一夜无眠,望着手边一堆一堆的宣纸,纳兰性德不禁感慨:自己已经写下了这么多悼亡诗了……

勤政殿里,皇帝也是无限愁思。

“李德全,今儿个可有什么消息?”

“回皇上,春禧殿里派了小允子出了趟宫,奴才让人跟着,原是那拉贵人送去了超度的经文。”

“你的差事办的越发好了!旁的没别的了吗?朕要知道的是她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

“奴才知错,奴才该死!万岁爷别急呀,奴才这就说。那拉贵人今儿个胃口不错,早膳的奶皮子还有枣泥山药糕都进的香;晚膳传了糖醋里脊,八宝鸭,宫保鸡丁,素什锦,南瓜粥。”

哎哟喂,真难为了李德全,天天为着回禀皇帝,连着菜式都得背齐全了。

“恩,既这么着,你派人看着点儿,别让她有什么那儿短了缺了。”

“嗻!万岁爷您放心,皇后娘娘还有德嫔,宜嫔都帮着照料呢!再者,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能撂开手儿?”

皇帝回头瞪了一眼,李德全立马噤声。

“容若那儿……没什么事儿吧?”

“回皇上,纳兰公子只是成天里的诵经祈福,写写悼亡诗,嗨,也是可怜呐,年纪轻轻的,就……”

李德全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

万岁爷,您也要开开窍,珍惜眼前人呐,别是等到和纳兰公子一样,阴阳相隔了,到时候儿就晚啦……

皇帝不再吭声。

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今儿就让惠嫔不用来了,朕有些乏了。”

“嗻!奴才这就去传旨。”

这惠嫔在延禧宫里,正沐浴更衣完毕,等着凤鸾春恩车来接,不想李德全就来宣了旨意。

“那就劳烦公公,代为照料好万岁爷。”

“奴才应分的。”

惠嫔当然是恨得牙痒痒,自从避暑山庄回来,皇帝大多是叫去。

虽然自己现在晋了嫔位,但也是大半年才被翻了一次牌子。好不容易巴望到,却还被撂下了,这要是传出去,不定被六宫如何嘲笑呢!

戍时三刻,皇帝在勤政殿偏殿歇下了。

这夜,他睡的不好。

心里自然是记挂着那拉慧儿。

那日从慈宁宫出来,他就往春禧殿去。谁曾想那拉慧儿被德嫔拖住,一时半会儿竟还没回来,皇帝也就没有多留。

李德全多机灵一人儿啊,自然是吩咐春禧殿上下,不要走漏皇帝来过的消息。

忽然想起那拉慧儿刚进宫那年的七夕。

夜里,她正在院子里乞巧,皇帝冷不丁的出现。

“哦?我的慧儿也会需要乞巧?”

“呀!”

那拉慧儿吓了一跳。

嗔道,“三郎就知道取笑人家。本来慧儿给三郎绣了一个香囊的,现在想来,倒是浪费了。”

说着就大摇大摆走进殿里。

皇帝自然是不依不挠。

“给朕的东西,你还敢给别人不成?”

俩人开始在殿里闹,那拉慧儿哪里是皇帝的对手,三两下就被咯吱的连连求饶。

“哎哟,哎哟,堂堂天子,怎么这般无赖,用咯吱这种手段……哎哟,我错了……”

“那你拿不拿出来?”

那拉慧儿差点岔了气儿,抚了抚胸口才恢复过来,狠狠地剜了皇帝一眼,从身旁的一个小锦盒里拿出香囊来。

只见那小小的香囊:香色的丝制成,平针的技法,上图为“白鹤飞松”,系口和两旁用来调松紧的带子均为褐红色,其中间或穿有几颗小瓷珠,底下垂着九缕七彩流苏。

皇帝爱不释手,欢喜的将那拉慧儿按在怀中。

“朕此生,定不负你。”

“恩。”

那拉慧儿早已飞红了脸,幸好皇帝没有看见。

俩人就这样在殿中相互依偎,只盼着这份情能长长久久……

囊里搁着的香,是那拉慧儿自制的。

用小瓷罐亲自采集朝露,十五天里从不间断,也不让侍女太监帮忙,天天自己搬着梯子,在玉兰树底采。

再取新鲜的玉兰花蕊,加上朝露捯饬碾碎,放在太阳底下晒干;复又加上朝露,再碾再晒干……如此来回五次,方得香粉。

再用一薄网纱缝成里子,装入香粉,将里子搁在囊中,方最后成品。

阿弥陀佛,如此繁琐,真是让人听了之后直念佛。

皇帝舍不得挂在腰间,便将它挂在龙榻中,每晚看着,闻者。

此香有宁神的功效,且因为反复碾晒,香气益发持久,于是尽管过了三年,还很管用。

可如今却已物是人非,空留他一人在此睹物思人。

真可谓是:当时七夕记深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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