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玄鹤记》尘埃落定 17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女孩在第二天清晨,让身手最好的亲卫带来一个年轻女子,一直照顾慕容瑜的侍女珠灵。

其实珠灵站在她面前时,她心底就已开始抽搐。以慕容瑜的修为,想带出他的侍女,并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的他却已虚弱至极,无暇他顾。

女孩其实不太理解,自己做这一步的意义何在,她完全可以直接踏上那座绝壁。

只能说,她怕得要命,怕得浑身血液都被冻成冰棱,刺得脉络和骨头锥心得痛。她需要事先有个深浅判断,好做出相应的心理准备。

窗外花树参差,阳光细碎,远处海蓝天幕上,浮光粼粼,飞鸟隐跃。都快入冬了啊,还是这种好天气,何时有过衰柳啼鸦的惨相。好像每个人都过得很好,愉快地生,平静地死,热情澎湃地婚丧嫁娶,诗情画意地悲欢离合。一点隐痛,很快被埋在紫陌红尘中,等到下一世再阴差阳错地忆起。

女孩静立在窗前,听身后珠灵的哭诉。

大公子已完全吃不下东西了,连水都喝不下一口,只是没日没夜地吐血。他一直把自己锁在房里,连我都难得见一面。但偶尔一见,我还是能发现他的异常。我从小侍奉他,他隐藏得再好,又怎么瞒得过我。大公子他已经,已经……

女孩从胸腔深处翻滚的血池里发出询问,他已经怎样?

大公子他无法说话,也听不见了……

一点点夺走他的每样东西,说话的能力,听觉,视觉,然后是行走、站立、动作的能力,到连指尖都无法移动时,再从虚无到实体,去侵蚀他的血肉骨骼,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萎缩腐烂,到化成一滩血水时,意识却还保留着完整的感知力……

女孩随珠灵去了悬崖边。

遍地凤尾草中敞着一蓬蓬的苏铁,菩提树依然枝繁叶茂,与对面漫山殷红的枫树林遥遥相望。谷底浮起的雾气在脚下翻卷,像一层薄薄的轻浪。女孩走到身后时,慕容瑜也未回身。落叶覆在他瘦削的肩头,被女孩伸手拂去。

女孩的指尖刚触到他衣衫,就被他握住。他还是能在她来不及做出反应时就出手。

很明显,他在难得的不受毒性折磨的间隙,发现珠灵不在,就猜到会发生什么。他真的是个一叶知秋的智者。

他背对女孩,将她的手牵至唇边轻吻,然后轻轻一拽,示意女孩站到他身边,依在他肩头。

他的另一只手臂绕过女孩的削肩,落在她脸上。他用指尖轻轻地,却一丝不苟地去描画她的眉眼,鼻梁,嘴唇,脸庞,下颌。他在视觉还未消失前,提前用指尖记住她花蕾般的脸。他不但一叶知秋,也是个未雨绸缪的智者。

这动作让女孩多了一分希望。她的夫君,即使已到这步境地,依然是以顺应的姿态面对。顺应,她就还有办法。

她握住他的那只手,说了两个字,戛然而止,眼泪喷涌而出。她的夫君一直都太安静,以至于她一时忘了现在的处境。他听不见她的话,亦无法开口。

她从他唇下抽出手,将指尖点在那只被她握着的手的掌心,良久,却无法移动。她想写一段话,即使很长,他也必定能准确无误地捕捉到。她想写,她会做他的眼睛,耳朵,声音,触觉,等他不能走了,她就做他的拐杖,等他无法站立了,她就推他出来,继续在这悬崖边,看菩提和枫林,落日和飞鸟。

但她最终没写出来,他要失去的太多,她要写的也就很长。但她不是因为长而不写。她最终会找不出,她该拿什么与他对应。他用每一片血肉和整个灵魂来做这场付出,她又该拿什么,去匹配那个温顺却决绝的灵魂?

她最终也只写出:你跟我走。

慕容瑜没有跟女孩走,女孩也不会真的让虚弱的慕容瑜跟她走。她留在悬崖边,他们共同生活过半年的院落。

这时候的女孩,心里反而彻底静下来,甚至还有了一点淡淡的满足感。她摈弃凡尘杂念,沉浸在慕容瑜对她死心塌地的疼爱里,不再去想,那疼爱下面,掩着的是慕容瑜一日日枯败的身体,以及他们过早走掉的孩子。

微云渺渺的午后,她陪慕容瑜在悬崖边散步,草地上光影斑驳,远处殷红的秋林中,开始隐现颓丧的黄,却更拼贴出一种令人心酸又心醉的美感。

慕容瑜的箫声在山谷中清和流淌,音符落在秋林中,仿佛能从细细密密的树叶间看见缕缕淡烟逶迤而上,最终融入流云。

尾音落定,他收起箫,捧起女孩的手,指尖在她掌心点一点,神色安谧,却终没写出什么话。

她觉得以慕容瑜的顺应,此时肯定已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张开双臂。他心满意足地拥抱自己的命运,无甚遗憾,因此面对女孩的惆怅,总是过意不去。所以他什么话也不写。

但这种温淡的,慕容瑜能从容吹箫的午后,只是极少数。大多时候,他仍旧把自己关在房里。女孩这时绝不会去拍门打扰。以慕容瑜的和顺,为了避免吓到她,必定会在她面前极力掩饰。那种噬骨的痛苦,却还要用故作镇定的面色举止去掩饰,女孩无法想象。每想一遍,就会经历一次万箭穿心。

她徘徊在庭院,步履仍旧轻盈,纹丝不乱,远看就像秋日游园赏菊的贵族少女。只有她自己听得见心中的暗泣。她终归是和慕容瑜一样,也习惯这种埋在胸腔深处的暗泣。

她想,慕容瑜说得多正确啊,无论做了多少事,得到多少东西,再回头时总会发现,大多不过是累赘。慕容瑜抓住了他的那一两样,令他意识到生之可贵、死之无憾的东西,所以他可以从容赴死。可她却没有。她得到那么多东西,她杀伐决断,果敢狠厉,无所不能,她明明是天生的胜者,此时她却什么也不能做。她漫无目的地在门外行走,她夫君在门内受着酷刑,她什么也不能做。

医者终于被千里加急地请来,给了她一点希望。

这希望又瞬间被无限放大。

医者给出答案,毒虽难解,也不是全无办法。神荼岛的永夜紫苑。

永夜紫苑,神荼岛的千年圣物,擅自靠近者杀无赦。

女孩眉心舒展,即刻做了一件事,与慕容彦通信,嘱咐他照顾慕容瑜。

信鸽飞向阳光迷蒙的半空时,她忽然有种清漏移、年光一瞬之感。上次与慕容彦互通信鸽,两人都是沉浸在小儿女故作的浪漫中,好像就眨眼功夫,就变成这番境况。离别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慕容彦的回信很快被带回,短短两个字:我去。

女孩又嘱咐了一次,与第一次一模一样的内容,半个字都没变,她知道慕容彦必定懂。

果然,慕容彦这次的回信,就浓缩成一个字:好。只不过在信的右下角,画了一条活灵活现的鲤鱼。

水仙欲上鲤鱼去。

他们曾经并不在乎这句诗的真实含义,只是单纯为其中的意境吸引。她在他眼里,就是乘着鲤鱼游荡在他生命之河的水仙,是他缥缈朦胧的女孩。现在她却真的要去了。慕容彦用这种带着不祥寓意的送别语,提示他们经历过的美好。

他也知道,她必定能懂。他不抱她生还的希望。她在,就是水仙;她死,他便去做那水仙,与她一起远去。

临别之夜,慕容瑜出现长久以来难得的好气色,皮肤下的淡青色退尽,苍白中竟泛起一丝红润。

他开始在女孩掌心写字:山谷,莲花池。

女孩坚信这是个好兆头。她带慕容瑜去悬崖边,在他手心写:别摔掉我的牙。

慕容瑜的微笑在月色中如孔明灯闪耀,携起女孩的手,往崖下飞坠。女孩没用一丝一毫的轻功相托,任由虚弱的慕容瑜引领。

她在半途睁眼,看见华星从菩提树顶升起,拖着烟火似的长尾,在半空汇成流淌的明河。

她依在慕容瑜胸口时,那明河仍旧若隐若现,她想,那是什么呢。

慕容瑜开始在她手心写字,像写日记一般,写着他在从前千百个日子里,对她的爱慕和思念。这些话在尚未丧失语言能力时,用刀刃逼着他,也绝对吐不出半个字,可现在他写得那么流畅,一笔一笔如流水般从他指尖诞生,仿佛能听见它们在月夜淙淙不息,淌过岩石、山涧、溪渠、密林,淌过干涸土地的裂缝,淌过似真非真的记忆。

他的时间是反向的,从近处的事情往远处说,事无巨细。女孩惊异于一个人能有如此超凡的记忆,小到她不经意的一个皱眉,他也记得清清楚楚。

他写:这个被母亲带回来的孩子,眼神明亮,充满警惕和抗拒,注定不会轻易妥协。但转身的一瞬,她眉头轻轻皱了一下,被小心掩盖的往事就显出一点痕迹。她要用比别人多几倍的倔强去冲淡往事带来的恐惧。我的过早遭受苦难的女孩,我那么想保护她,可是穷极一生她也不会需要。这是我第一次见她。

写完“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时间随着他静止下来的指尖而凝固。女孩抬眼,看着半空淡光流转的明河,慢慢就看出头绪。她看见一张脸从淡光中浮现,纯净的,稚嫩的,柔软的,有慕容瑜恬淡的眉眼,温顺的轮廓。他还是个婴孩,就已秉承了父亲的一切特性,一看就是个乐从天命的人。

女孩眼看着那张婴孩的脸向他们靠近,很快,面颊上就柔柔的暖和,是被脆弱的皮肤蹭上的感觉。他们的孩子来同他们告别,告诉他们,他最终原谅了他们。

她的诸多遗憾,随着丧子的遗憾烟消云散,也化为虚无。她终于同她的夫君一样安谧。她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上路。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