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盛家回来后，谢昱并没有去皎月院，而是径直回了自己的寝室。

第二天一早，谢昱便派了凌清将一瓶上好的金伤药送去盛府交给盛青青。其后便一直在明义堂中处理政事，除偶尔问下皎月院的情形外，只在晚膳时来陪袁希儿一起说说话。

但直到中秋当晚，袁希儿才觉查出谢昱的异常。

为了过好这个中秋，这两天，袁希儿全心扑在与冬琴一起捣鼓月饼上。豆沙、枣泥、莲蓉、酥饴，每种馅都做了一大盆，准备中秋夜给王府内众人分食。因为量大，只把二人忙得焦头烂额，连春夏秋三人都被拉了来帮忙，是以没有注意到谢昱并未如前些天一样腻在她身边。

中秋夜，皎月院内，谢昱陪着袁希儿完成了拜月祭礼，两人在院中茵褥上席地而坐。

袁希儿侧头望向正凝视夜空发呆的谢昱。

“四郎今晚似有心事？”

谢昱低头看向她，沉了片刻方道：“希儿可曾因辜负别人情义而心生愧疚？”

此话一出，袁希儿只觉心头巨震：到底还是来了。

不敢再与他对视，袁希儿将眸光敛回，转头平视前方幽幽地道：“既知有负于人，必会心生愧疚。只是，单是愧疚又有何用？欠了别人的还回去就是了。”

谢昱摇了摇头：“有些事还得，有些事还不得。唯因还不得才更觉内疚。”

袁希儿冷笑一声：“还不得？这世上但凡想还，又有何事是还不得的？四郎何必自欺欺人？”

谢昱见她这个样子眉头紧锁，挑起她下巴面向自己。

“是我自欺欺人还是你明知故问？我说还不得自然就是还不得。”

袁希儿受不了谢昱的逼视，将头一偏脱开他的手。

“情义何时报不得？恨不相逢未嫁时。而今四郎未婚，盛四小姐未嫁，又何来还不得一说？”

谢昱扳过她身子语带急切的说道：“如何到现在你还是不相信我对你的心意？我只是不知该如何回报盛四小姐的痴情，才同你诉诉心中烦恼。你又何必说这些话来挖苦我？”

袁希儿拨开他的手，站起身冷冷地道：“盛四小姐一片痴情希儿亦是感佩，四郎该如何回报却无需同我商量。有些事信与不信又能如何？终究不过一句话罢了。秋夜风寒，四郎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希儿先告退了。”

说完，袁希儿低身一福，转身向寝室走去。谢昱被袁希儿这番话堵得胸中憋闷，手握成拳呆立在原地，直至袁希儿走进室内背身关上门，才落寞的离开皎月院。

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却原来远远不够。

方才谢昱问出那句话时，袁希儿只觉全身上下瞬间布满寒意。强撑着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与其说伤的是他，倒不如说伤的是她。

从现在起，他心里装的再不会只有她一个，自那日在曲江池上做了这个决定开始，一切便已经注定。谢昱和盛青青才是真正应该走到一起的人，而她只是那个讨人厌的第三者，原身是，如今的她，也是。

刚刚，她根本不敢去看谢昱的眼睛，就是怕看到不耐，看出厌烦。可这还只是开始，将来呢？日复一日，当他的眼神中不仅只有厌烦，而是充满憎恶、愤恨的时候，她将情何心堪，她可还承受得了？

袁希儿背靠房门，抬手用力按住胸口，似要把那股锥心之痛给强压回去。受得了又如何，受不了又怎样。既然已经踏上这条路，她便再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谢昱此时只觉看什么东西都不顺眼，索性把眼一闭躺在床上假寐。

怎么也想不到希儿竟会是这种反应。

自己对盛青青绝无半点非分之想，只是昨日听到她那番话后方觉，自己对她的确有些不近人情。

无论如何盛青青受伤也同自己脱不了关系，自己不领情也就罢了，只因一时迁怒，便引得王若梓前去刁难。如今更是为了保护希儿，要将其置于太子和韦家的环伺之中，想来实有些于心不忍。

谢昱耳畔似又响起了那句：“爱上一个人就会为他卑微到尘埃里。”他并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盛青青这句话却令他动容，只因想起了他那个即使被父皇如遗弃在冷宫中般不闻不问却仍对其一往情深的阿娘。

这两日每每念及此事，他都觉愧悔无地，是以今晚原想向袁希儿吐露愁肠，想来以她的睿智定能解他烦忧，却不料事与愿违。本以为只有宫中那些女人才喜欢争风吃醋，怎的连希儿也会如此？

谢昱越想越觉烦躁，深深地吐出口气：罢了，还是等明日去寻寻卓卿商议此事吧。

翌日午后，绮春楼上秋风微扬，王逸轩单手支颐侧卧于榻上，满脸揶揄的笑看着谢昱叹道：“亏得四郎平日里谋略过人，却如此参不透女人心思。竟会做出向一个女人求问如何报答另一个女人情义之事，真是可笑可叹！”

坐在藻席上的谢昱瞪他一眼道：“你有什么法子就快说，若是没有我便不在此处奉陪了。”

“其实袁小姐说的没错，四郎若当真想报答盛四小姐情义，纳了她便是，不过就是晋王府上多一位孺人而已。”

话音刚落，就见谢昱起身欲走，王逸轩忙坐起身道：“你何必如此心急，且听我把话说完。若你实在对那盛四小姐无心，那便另帮她觅一位如意郎君不就成了？虽说她现在对你中情，但女人嘛，只要有了新人在心里，自然就会忘记你这位旧人了。”

谢昱这才转回身，若有所思的看着王逸轩道：“如此倒不失为一个两全之法，只是这人选，卓卿可有意向？”

“这个问题却是难为我了。若说才貌皆可与四郎比肩却又年纪相当者，在这永安城中还真是一时难觅，或只有区区在下堪可忝列。可惜，我同那盛四小姐数番接触，她皆对我不假辞色，可知是无心于我。至于其他人选，有四郎珠玉有前，怕也难入了盛小姐的眼。”

谢昱却像是没听到王逸轩这番话一般，站在那里沉吟了良久，忽然开口：“你觉得魏王如何？”

“魏王……人倒是不坏，也当得起儒雅二字，只是若论起不解风情，与四郎相比也不遑多让，恐难令盛四小姐动心。”

谢昱闻言斜了他一眼道：“单论知情识趣，永安府又有谁比得过你王卓卿，莫非卓卿愿亲自出手帮我解了这困扰？”

王逸轩赶忙摆手：“罢罢罢，我可从未想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盛四小姐美则美矣，但真要我此生只得与她一人终老，却非吾所愿矣。”

谢昱有些无奈的斥他道：“你王家也未见有谁妻妾成群，怎么偏到你这里竟如此不同？”

王逸轩却是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说道：“我这样又有何不好？真心岂是轻易可付？如四郎现下这般，若非轻易予了真心出去，又怎会多这许多烦恼？女人，可与之温情解语；可与之调笑嬉乐；可与之伤春悲秋，却唯独不可与之生死契阔，否则便是有了牵绊，又如何再得心无旁骛、纵横天地？为美人而弃江山者，即使勇武如楚霸王，也不过落得个四面楚歌、十面埋伏的下场，可见美人乡是英雄冢，所言非虚。”

谢昱听完他这一大段歪理不由嗤笑：“我只见你天天醉卧美人乡里，倒不知你还有如此英雄之志。”

王逸轩酌了一口酒，悠然道：“美人于我，有如良驹名琴，对之爱而不专，多多益善；与之乐而不迷，自由天地。倒是四郎你，闭门谢客这些时日，可知朝中人事又多了几番变化？”

“卓卿可是在怪我未曾恭喜你升任郎将？”

“四郎既已知晓，当知此次圣上掇大理少卿庞安良为太常少卿，迁刑部都官郎中卢师时为户部仓部郎中。虽然此举削弱了韦相在刑部的势力，却也让他得以往户部布局，下一步，怕是就要开始打兵部的主意了。说起来，袁小姐和盛小姐虽都出身不高，但一个是新任兵部右侍郎的侄女，一个是新任户部右侍郎家的庶女，此时与她二人纠缠过多，难免会引来猜忌。”

这次轮到谢昱不以为然了。

“你何时也变得如此婆婆妈妈、畏首畏尾？韦安道与父皇这场仗打的是朝局，拼的是耐性，岂是一城一池就可左右的？你与其想这些事，倒不如认真下手追查在云州逃走的刺客，或可牵些线索出来。”

王逸轩闻言冷峻道：“那人既伤了你，我自是不会放过。茅山宗那边已得了些消息，不日或可有个结果。”

“还有一事，我近日派凌云和凌霜多方打探，查知崔实曾偷偷将一欢阁女子赎买出来置为外室。”

王逸轩听完不解道：“外室？又不是什么丢人之事，崔实为何做得如此隐秘？”

“那女子为贱籍，且崔实之妻善妒。”

谢昱说完，王逸轩打了个哈哈儿：“却不想这崔实看起来老实，还是个风流多情的种子。既是如此，确要好好查查这位外室夫人了，四郎尽管交给我便是。”

自绮春楼回府后，谢昱原想再找袁希儿好好说下昨晚之事，却不料吃了个闭门羹，一问才知，袁希儿今日一早便带着丫鬟出府了。谢昱心头不觉有些惴惴：她这是还在生气，开始躲自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