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剑落，才看清来人：

四尺身，丑陋面，瞳生异色，一目黑，一目蓝。

“剑儿！”欧阳镜惊喜至极，疾步奔来。

那侏儒就让他抱起，不作半点拒抗，并安慰道：“父之担忧，是儿之过。”

欧阳镜却恸哭已然。

这侏儒，便是“江湖第一剑”，“神剑”欧阳剑。

江湖人真识其面者，少之又少，所谓“雄伟英俊”，不过“传之又传”。

时何无“江湖史”？盖“江湖传说”十有九虚，不足信矣。

“欧阳剑。”欧阳曲似乎非常高兴，道：“……”

尚未出声，却为欧阳剑所截，道：“你不能呼此名。”

“哈哈哈！”欧阳曲大笑连连，“欧阳剑，欧阳剑，欧阳剑！一而再，再而三，你奈我何！”

这般姿态，一如顽童。

“你为何回来？”欧阳剑却如是问道。

欧阳曲道：“复仇。”

欧阳剑却又问众人，道：“为何不见吾爱？”

欧阳曲忽然笑了，道：“我可以送你去黄泉与她相会。或许……为时不晚。”

转瞬寂然。

欧阳镜的哭声也已停息。

“吾爱身在何处？”欧阳剑终归抬眼凝视。

欧阳曲微笑道：“将死之际，尚可‘亵玩’，死后见之嫌恶，自毁其尸。”

欧阳乐听之，心头大惑，不觉启口，道：“二哥，目下不是戏言之……”

“小乐。”欧阳剑却对他笑了笑，真切的笑，“先去花园，霞尽之时，我便与你趣说路途见闻。”

欧阳乐生于欧阳，长于欧阳，从小的听与见，始终只在这高墙之内。所以他最喜欢的，便是听“故事”。其乳母之见闻，也不过钱塘之境，反复听之，早已无味。二哥也曾远游，可总不与他“多言”。惟有大哥每每归来，与他趣说见闻，言词之诙谐，总教他捧腹不已。

“神剑”既不“雄伟英俊”，亦不“一派威严”，与人之友善，惟亲者知。

落霞只有一点余光，正停在檐牙上。

花园？欧阳乐如何能去，然于此，又有什么作为？如果，如果自己当初潜心练气，或许尚有所为……

“破晓未必。”欧阳曲却又微笑道。

欧阳剑转对欧阳曲，即淡然，道：“你为何戏言？”

欧阳曲道：“欲言则言。”

欧阳剑道：“人之过失，常出于言。”

欧阳曲笑了笑，道：“四岁那年，我若不说：‘以后我为神剑’，便无今日之‘祸’？”

欧阳剑道：“神剑是我。”

欧阳曲微微一笑，道：“你是欧阳镜的‘爱子’，我不是。所以令我从仕。”

欧阳剑道：“你为何回来？”

欧阳曲道：“送你去黄泉。”

一黑，一蓝，仿佛流光。

剑色如霜雪，寒光与目，相映成辉。

剑名“七星”，即欧阳传家之剑。本是欧阳恩一之物，以剑有灵，故传世也。

但见欧阳剑引臂举剑，长同他身，却引自然，徐徐落地，既没十二。

未惊一点尘埃。

常人若见弃剑，以为轻视，或心不悦，或出口说理。

欧阳曲并无他念。

步步青莲，在水一方。

仿佛清泉，丁冬流响。

步行之际，欧阳曲既不断“叠掌”，及近，欲袭之，竟不知当击何处。

欧阳剑周身未有一点“气”，仿佛已入“无有”之境。

比至四目相对，欧阳曲始觉一种“势”。

那一双异色瞳中，仿佛蕴藏着千万只剑！寒光彻骨，杀人如麻！

犹豫之间，欧阳剑已扣他腕。其身长正过欧阳曲之腰。情状如此，不怪亦怪。

欧阳剑随即力引，岂料曳之不得？

两者力竟相当！

所在之地，渐飞碎尘。

但见欧阳曲微微一笑，就欲以“引流之术”，泄尽他气。

武者所练之气好似流水，自八方汇入气海，经炼化，复还于八方，如许周行，生生不息。

欧阳曲曾在长江遇险，随波逐流之际，与敌人血战数日不休，正是在此绝处之中，悟得“引流之术”。在他耳中，应有武者之气，皆有其音律，以和音“对弹”，则引其气。

此术之绝妙，足以震慑天下练气者。

可惜。

欧阳剑自然是武者，但他并不练气，从来不。

自有练气起，武者重内轻外，凡开窍、通脉者，无不练气。至于外功，但练一二武技，以在与他人斗时，倘若内功相当，便可得胜。却再不是养生、炼体之法。

武者，习武之人也。

但在练气者眼中，“无气”之人太过“弱小”，不足谓“武者”。所以，江湖人以为的武者，必是修得真气之人。

欧阳曲自以为明白欧阳剑从小遭受的“磨难”，但他此刻才真正明白，是何其难！怜悯？欧阳剑不须要。我亦无须！

气作弦，身为拨，我上青天，弹九霄。天钧鸣响，我狷狂。诸天，奈我何！

何谓绝技？不动如山，动则雷霆。

然此雷霆之势中，欧阳剑不动如山，但凭一力，破彼百般巧。他的身躯坚如磐石，那般眇小，却无以伤其分毫。

欧阳镜就如看戏般从容。欧阳之“神剑”，不可战胜。他耗费多少心血，才培养出一战成名的“神剑”？他只记得，欧阳家百年来搜罗的珍奇药材，自“祆教”谒唐使者手中夺来的“神火”，以及灭昆仑“拜雪教”得来的“不冻水”等，尽耗于此。

即使不成，欧阳镜亦不后悔。因为欧阳剑是他唯一的爱子。

“哈哈哈！”欧阳镜见高下悬殊，不觉大喜，“老贼！天纵奇才如何！形貌出众如何！欧阳神剑，惟我剑儿！”

欧阳曲的眸中忽然透着血色，那是一种怎样的怨怒！

灵散天地，以气为域！

气域方成，除却域内相对的欧阳曲与欧阳剑，域外之人，但见血色长江天际来，声声战鼓，雷鸣而作。

以声幻形。

这一刻，欧阳曲竟暂时“过界”。

欧阳剑不曾练气，自然无“真觉”，但他别有一觉，或许可谓“杀觉”。自七岁起，便与“影形者”死斗。正是在杀戮之中，使他具有“杀觉”。

他已明白。

此战不死不休。

他不能死。

欧阳剑终归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