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

半个月后，狼王大军被破退出南冥地界。

楚原朗坐镇中军，次子楚桓任副将。父子二人齐齐上阵，用兵如神，以少胜多，数次于两军阵前大挫敌军锐气。

肖宇主封了自己一个参将，与将士们同吃同住，同寝同眠。每日晨昏他都会和将士们在边塞巡逻，行军作战也总是冲在最前面，几次大小战役下来，弄得浑身是伤。

他努力的弥补内心的愧疚，最后如愿以偿的死在一场突袭防御战中。

那是敌军节节败退撤出墉门关当夜，全军上下振奋不已，谁都没有想到，狼王会在当晚偷袭军营。

万只火箭齐发，照亮整片夜空，幸而军中防守如铜墙铁壁，在短暂的手忙脚乱后，迅速击退来袭的敌军。

当夜共牺牲三十六人。二十七个巡防士兵，六个醉酒的高阶将士，两个随军伙夫，还有大家的王。

当那个不足半人高的小兵抽泣着将一个将士费力的拖到众人面前时，所有正在清扫军营的人齐齐地停了下来，目光都汇聚在一处。

“有谁看见大王了！”

一片混乱中，楚桓四下寻找肖宇主，硕大的军营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心急如焚！正当此时，他看见了小兵手中的御风剑，眼泪夺眶而出。他飞奔了过去，看着眼前这个全身是箭、后背焦黑的男子，楚桓迟疑了片刻，问道，“大王？”

小兵木了的点了点头。

“宇主！”楚桓将肖宇主拉进自己的怀里，撕心裂肺的吼叫。

爬在楚桓怀中，肖宇主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他的手臂笑道，“我……我……对……”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倒是呕出了不少的鲜血。背上的箭，深入内脏，刺破了心肺脾脏，如今的肖宇主想呼吸都费劲。

小兵噗通跪在地上，掩面而泣。

当时敌军的箭铺天盖地的射来，他避无可避，驻足原地，闭目等死。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环抱住了瑟瑟发抖的他。

当一切结束，他终于有机会看清那个英雄的脸。费劲全力撑起那个巨大的身躯，借着跳动的火把散发出的羸弱光线，看着眼前被扎的像个刺猬的王，那一刻，小兵的脑中一片空白，分辨不出自己内心澎湃汹涌的情绪是痛苦还是愤怒。

报丧的信使先一步回到了冥都城，沿街的百姓听闻噩耗，掩面而泣。这个噩耗无疑让整个冥界雪上加霜！

得到消息的肖王后卸掉了妆环，她比自己的想象中还要冷静沉着许多。穿上孝服，挺着孕肚，赤足走到了冥都城最高的钟楼。乌云盖顶，风萧萧，雨水中夹杂着几瓣冰花，她孤独的立在钟楼上，看着眼前亮着零星烛光的冥都城，拉动钟杵，十三次撞击，丧钟敲响。

随着音波扩散，记忆飞向远处。

狼王有一子两女，她是长公主，活的却不如阴沟里的一条蛆虫。母亲早丧，没有依靠的她只能靠拼命讨好父亲获取食物，而讨好父亲的唯一办法就是炼狱一般的苦修，因为只有不断的变强，才能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有用的人才有资格活着。

在那个没有半点温暖的牢笼里，她从来没有哭过，后来嫁给了肖宇主，才学会掉眼泪。被爱的人才有资格流泪，她终于也成为了一个有资格的人，然而这项权利却被人无情的剥夺。

她从冥都城出发，步行至长安街。百姓们身着白衣，手捧蜡烛等候在长安街两侧，低声吟唱安魂曲。见王后昂首走过，自觉追随着她的脚步，一众人缓慢前行，直至城郊。

远远的，见十万将士归来。

队伍的最前方是托举着御风剑的小兵，他的身后便是王的棺椁。

连续几月阴雨夹雪的冥界，终于迎来了久违的阳光，橙黄的光线刺破苍穹，逐渐驱走了阴霾。肖王后立在小男孩的面前，拿走了他手中冥王世代传承的御风剑别在腰间，跨上肖宇主的战马引路，迎灵柩回宫。

灵堂刚完成一半，权、邹两姓的人就把乾坤殿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乘机引发暴乱，强行捆了国巫等人扔在一堆柴火之上。见护送冥王棺椁回宫的肖王后，没有半分畏惧之心，反而还高举手中的火把不断叫嚣。

领头的是两族元老，权遥，邹世昌。两人都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与朝中上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是退出官场已久，仍然可以做到一呼百应。狼王费尽心思花重金收买的两位元老极具表演天赋，表情丰富，情感到位，台词一句比一句刺耳。

可是这一切，肖王后都没有放在眼里。

她立在乾坤殿门外，隔着一众人，看着未搭建完成的灵堂，想起了初入冥宫时的场景。

整座冥都城都是一片鲜红，连空中都飞满了红色的灯笼，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

喜庆的婚房内，她的嫁衣下是一副盔甲，手中还藏着一把匕首，忐忑不安，静候多时，等来的却是酒醉的肖宇主被人抬进婚房。

红烛暖帐，她坐在床沿上，待侍女们都退出门外，她拔刀撩开了自己的红盖头。

初见冥王，他竟蜷缩在床上无声的抽泣，鼻涕眼泪混杂在一起，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什么。古知更悄悄靠近他，本想听个明白，却被肖宇主一身浓烈的酒味熏的直发呕。

本是奉命来刺杀肖宇主的古知更慌了神，身为女子，她都不曾这样狼狈的哭过。

犹豫片刻，她收起了刀，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在冥王断断续续的抽泣声中，静坐了一夜。

“妹妹……”

肖王后至今没有忘记冥王那一夜绝望的声音。他不能撕心裂肺的表达自己的痛苦，就连醉酒后都只能小声的呼唤。被迫远嫁的小妹是什么下场，古知更再清楚不过。那时候的她怎么也不会猜到自己会爱上眼前这个懦弱的男人。

从回忆中抽身，肖王后于马上拔剑，眨眼的功夫，满院子没留下一个两姓活口。

郭陶然一身黑衣立在肖宇主的棺椁左侧，吩咐禁卫军清理尸体，抱起肖宇主长子肖然进入乾坤殿。

“娘娘节哀。”待一切布置妥当，郭陶然立在肖王后身侧道。

“何哀之有？”

至始至终，肖王后的脸上都没有一丝表情，哪怕是眉眼细微的抽搐都没有，她平静的像是一尊没有情感的雕塑，毫无生气的看着棺椁前跳动的烛火，凌厉的眼神让人不寒而栗。

“楚将军父子领着七十万大军还在前线抗敌，现在可不是让后院失火的时候。治国与治军一样，得之于严，失之于宽。一些不忠于先王与我的人，就不必留了，都处理掉。”

郭陶然拱手道，“诺。”

“毕竟是开国功臣，行刑完下葬的礼数该有还是要有的，墓地选址、祭祀、随葬品……这些琐碎的事情还得让国巫大人她老人家多费心。”说到这里，肖王后想起今日被捆绑在柴火之上瑟瑟发抖的老国巫，继续道，“国巫大人的年纪大了，再难经受什么风浪，尽快到婆村请下一位巫女来接任。”

三界四国的国巫，皆出于婆村。

婆村，位于漂浮在北海上空的一座小岛之上。村内只有女子，村中有一颗神仙树，吃了上面的果实，便可以生子。

生活在这里的女子，活不过三十岁。年轻时是没有任何缺点和瑕疵的神女，天赋异禀，能预知未来。一旦过了二十九岁，就会一夜衰老并迅速走向死亡。

郭陶然点头附和着，他的思维从刚才就一直在卡那一句“都处理掉”。他与肖王后甚少接触，双方还欠缺默契，加上王后贤德善良的名声在外，“都”这个范围要是把握错了，就是多杀几百人和少杀几百人的区别，于是郭陶然试探性的问道，“两姓中多有年不满百岁的未成年者……”

对于现在的肖王后来说，初次摄政，并没有任何经验，需要思考的事情太多，必须争分夺秒，所以更希望辅助自己的人能够快速跟上自己的思维，她本以为郭陶然便是这样的人。

肖王后扭头紧盯着他的双眼，缓缓说到，“大人似乎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

“臣下愚钝。”郭陶然惶恐道。

“两姓宗亲百岁者腰斩，千岁及以上者剐，家里一条狗的不准给我留下，一只蝼蚁都不许放过。”肖王后语罢顿了顿，此时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继续说道，“若有求情者，一律连坐坑杀。”

郭陶然三朝元老，自是见过风浪，纵然内心早已波涛汹涌，表面上看着依然波澜不惊。他应了一句“喏”，镇定的退出了乾坤殿。

立在白绸飞舞的庭院中，望着刺破乌云的阳光，郭陶然的大脑飞速运转。他知道，冥界即将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好，是坏，尚难定论。只是如今的肖王后，一句“狠辣”已不足以形容。让他感到害怕的同时也颇为欣慰。

如今的冥界，或许正需要一个这样的人物把舵，方能继续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