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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坤轩辕录》第十七回 固众芳挟诛九鬼王 净群氛辟易八灵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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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众女见天马乱驰,难以辨别鬼附神驹,追赶了大半日。正当力怯之际,忽见那边有九个天马喘嘘嘘的伏倒在地。众女见了,也不顾真灵虚怯,飞身跳在马前,一个扳开唇齿牙关,一个将火丹安在口里。此时,众女方想起没水冲灌,忽见那丹解化作一股火气,寂然不见。原来这火丹乃纯阳之宝,遇水即化,沾着马嘴里的唾津化开,只因心中有鬼,鬼者,阴灵也。是以火气攻心,脏中既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让,遂真邪相薄于内,阴阳转运於心,必至搏击掀发一尽始散。众女喂马既毕,复身回至檐下。云敷轮指捻决,随即解了天罗。大家看时,只见九鬼马跳起身来,马腹内一阵乱响,好便似奔雷连炮之声。俄而,九鬼马便门各喷出一股黑气来。众女都愕然惊顾,顷刻之间,只见黑气结聚,化作九个人形。但只貌容丑恶,七分真是鬼,三分不象人。紫芸和青蓠一见,先就唬慌起来,颤颤兢兢的说道:“这便是九鬼王了。”

正说着,只见九鬼王跳天索地,口中骂道:“晦气呀!这亡人混吃了什么东西,如何把我从他便门逼出来?似这般通肠出臭,玷污了衣服,教我明儿怎穿?且又沾脏了身子,叫我何处洗濯?”老鬼四顾一瞧,说道:“阴兵都死绝了,就剩了我们不成?”二鬼道:“兄弟们,你看那边是甚么人?”九鬼见了,呵呵笑道:“我们好造化!哪里找这一群美女去!”三鬼道:“这等绝色女子,必是修真人物,不当小可的,比那凡体还更轻清灵秀百倍呢。”四鬼道:“今得享此美色,可以为鬼仙矣!”五鬼道:“弟兄们,似这般修真纯阴,尘世之绝色女子,诚所谓三生难遇,我等须是一齐下手,切莫走脱了一个去。”六鬼道:“兄弟,正是这等说!”七鬼道:“这等纯阴真灵,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八鬼道:“这叫做个蛇头上苍蝇,自来的衣食。”说毕,九鬼齐笑道:“我等大有缘法,成仙可望也。”老鬼道:“兄弟们,且莫言语,趁早儿捉将回去,却好自在受用也。这正是为乐当及时,切莫放过其色。”

九个鬼哈哈笑道:“好,好,好!常言道:‘远来的姑娘好做亲’,我们鬼兄弟原少个夫人,前访得此处有两个绝美貌女子,只是形容尚小,不好成姻,今喜长成。正要取回洞中,做个夫人,先还愁不均匀呢,却来的甚好!甚好!不然,却不错放过了?你们该是我的鬼后王妃,撞着这吉日良辰,与我们做亲来也。”雨舒骂道:“尔等撒泼邪妄之鬼,今日合该死在我们手里。”九个鬼听了,呵呵冷笑道:“你们这些美女,堪配我之为王。若情愿从我,皆为王妃也;若不从时,教汝等死无葬身之地!”如是听了这话,登时撂下脸来,说道:“尔等鬼祟之类,辄敢侵占人间?”九鬼王道:“你们初来我地,是也不曾见我等的手段!”若梧啐了一口,骂道:“汝等下流无耻之鬼,教你一个个魂飞魄散!”九鬼王冷笑道:“美人儿,少说大话吓我,不给你个利害,也不知道。”

于是,九个鬼王便都向袖里乱摸,半日才取出一把青铜刀来,一面说:“我等这宝贝,非凡兵可比,名唤九鬼拔马刀,乃背阴山之精铁,运阴火抟炼而成,上天可诛仙,下地能灭鬼,挽着些儿就死,刮着些儿就亡,挨挨魂魄销,擦擦神气泄。你们细想去,可敌得我过?”玉清听了,将靶一掣,说道:“啰嗦什么,过来,什么破烂物儿,敢称宝贝!”如是道:“那刀虽非上品,却是阴邪无比,须要小心,不可轻忽。”玉清点头道:“师父且别动手,等我们姊妹几个,先与其比势一阵,看是怎么样。”若梧道:“此番入世,原要她们多多历练,就交与她们罢。”正说着,只见九鬼那边笑道:“美人,说完了,来罢。不要害怕,吃我一刀!”玉清、雨菡等遂拔剑而上,于街前排开蟠龙阵势。那九鬼王一齐踊跃,将拔马刀乱舞寒光,直扑而来。只见阴风滚滚,煞气腾腾,黑蒙蒙流云遮天,浓漠漠飞烟盖地。

彼时玉清、霜茹、雨葭、琉璃、月珠、琳琅、无瑕、吹兰、霜寒、梦初、依痕、玲珑、无心、雨菡、雨舒都拔剑相迎。这里轩辕、若梧、如是、雪凝、云敷、云罗、千灵、灵素以及紫芸姊妹,只在檐下同看十五艳共战九鬼王。真个是地暗天昏,云销雾卷。九鬼王刀似飞蟒,十五艳剑如舞凤。日轮初下云撩乱,长河欲渡月昏蒙。刀劈飞蛇,好便似狂飙舞千叶;剑刺惊鸿,却就如骤雨落万花。正不容邪论输赢,邪复妒正分高下。阴灵乱纪占人间,昧地欺天侵正法。群芳护道战邪妄,相持不让显神通。九鬼阴刀阴气盛,九脉神剑神气长。漠漠浓云连天暗,蒙蒙黑雾匝地昏。人鬼阴阳两相持,不住翻腾刀与剑。

于是,惊动合庄残喘人家,唬得一个个胆战心惊,缩颈藏头,不知何兆。彼时,九鬼王展开九鬼拔马刀势,十五艳展开九脉神剑法,一阴一阳,正邪相搏,斗经三百合,不分胜败。堪堪月出,又斗了百十余合。九鬼王见天晚,一则俱各力倦神疲,二则众女剑法精微,料不能取胜,便都止住道:“今日天晚,不好相持,且住了手,待明早来,与你们定个输赢。你们若赢了,饶你们过去;若输与我等,就都留下罢,一个个王妃有分,同坐宝座,共享富贵,却不是个山大的福缘?”众艳骂道:“呸!一起下流货,说甚么富贵的话!今日遇见姑娘,管教你一个个魂飞魄散,死在眼前!”九鬼王笑道:“若共你妍姿艳质同鸳帐,怎舍得鸾衾未入身先死?”说毕,呵呵又一大笑道:“且住,今日天晚,不好睹斗。且散了,待明早来,再与你论个雌雄。再者,今儿初会,仓促竟无迎娶之物,并未备得表礼来。常闻得人间婚嫁,须是要三媒六证,容待明日备了定礼再来。”言讫,解化作九股阴风,寂然不见。

众艳收了宝剑,娇喘喘的回至檐下,说道:“可恨那起下流邪妄之鬼,一阵风跑了个没影没形。”若梧、如是道:“听其方才之意,想必明日必来。我们先歇宿一夜,养一养神,等明儿来了,再打也不迟。”紫芸姊妹听了,忙说道:“你们不嫌脏,就在蔽庄歇宿罢。”于是姊妹两个,忙着打扫卧室,安排茶饭。若梧因道:“姑娘不用忙,我们也只坐一夜罢了,不打搅你。”紫芸道:“我们这里陷鬼三载,说什么打搅的话!”青蓠也道:“今日若不亏你们搭救,只怕我们早已遭了毒手。”说话之间,早已打扫干净,铺设齐整,大家方团团踞蹲。若梧因道:“如今此间鬼灵未除,明日必有一场恶斗。”雨菡、玉清等道:“这九鬼王法力犹可,只是剑不能伤,如今却怎么的好?”紫芸道:“这九鬼王专吃纯阴阳男女,已得一个无生无灭之体,如何伤得?”若梧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紫芸道:“先前与人战斗之时,他们自己说出来的。”若梧道:“等明早来时,我们一齐动手,剪其祸患。”

轩辕道:“鬼者,阴灵也。这九鬼王虽修得人身,然鬼性恶阳悦阴,是以昼伏夜出。再者,人以日胜,鬼以夜强,日则阳长阴消,夜则阳消阴长。但凡阴魂鬼灵,必是阳长昼伏,阴长夜出。但此间阴云遮漫,昼夜不分,以致阴阳错乱,妖氛结聚。”雨菡、玉清等听了,都说:“原来这样!”若梧道:“难道这九鬼王今夜就来?”云敷道:“从来没见做鬼的白日里下手,今日撞见这起反了阴阳的,鬼不成鬼,人不成人,出其言反,岂可信真!”如是道:“这样说,这九鬼王是要趁黑下手了?”云敷道:“鬼乃阴灵,一日至晚,交申酉戌亥时方出。如今日落阳消,月出阴长,正合鬼宜。盖因这九鬼王虽修得个人身,但其鬼气未除,终不能现显于光天化日之中。然人虽为万物之灵,却天生吃个夜亏。”因向轩辕道:“二哥,你有甚么法儿么?”轩辕道:“但凡鬼灵,莫非魂魄,所以只要使其丧魄销魂,则其身自解。”众女忙问:“甚么法儿?”轩辕道:“这个叫作‘黯然销魂阵’,虽能诛鬼灭神,却是损寿折福,非常人可用者。‘黯然’二字,即此意也。你们如今虽成仙体,只是神形尚未飞升,若学此法,虽不损寿,然必折福,不学也罢。”如是道:“修仙者,不言福。况今妖氛蔽世,似此恶鬼邪神,天怨人怒,就以此法制之,想亦不为过也。”轩辕便又问众人之意,大家都点头情愿修习。

李轩辕见如此,只得传与法诀。须臾传毕,又嘱咐道:“此法非常,不可轻用。虽修仙不言福,但福薄者,必然多灾。以后还该修习道义,以惜福养身为是。”众女中除了紫芸、青蓠之外,余者无不修炼过的,道行非常,当时习了口诀,即于庭中演习阵法,直到三更月午,把黯然销魂阵,都学成了。彼时,紫芸姊妹见了众女如此神通,因向轩辕跪下道:“今遇仙缘,愿求指教。如若不弃嫌我们姊妹蠢笨,认作弟子,就是我们的造化了。”轩辕道:“人有善愿,天必从之。你们既有向道之心,也不必拜师,且坐着,当传与你们道法。”云敷、云罗都笑道:“二哥就是‘诲人不倦’。”正说着,忽见一阵阴风,门外现出九个人来,头戴魂冠,身穿魄服,手持鬼刀,足踏尸靴,似人还似非人,正是九鬼王也。玉清、雨菡等都道:“来得好!这番管教你们一路归阴,有去无来。”九个鬼听了,呵呵冷笑道:“这番不比前番,有甚手段,快使出来罢!看我大展神通,你们就心服口服,也知道顺从了。”雨舒道:“呸!下贱鬼术,敢言神通!”九鬼王齐喝道:“莫说嘴,看刀!”众女掣剑上前,步罡踏斗,摆开阵势。这一番斗,人鬼攻战,阴阳掀搏,比前果更不同,只杀得星不光兮月不皎,地暗天昏神鬼伏。

彼时,轩辕和紫芸姊妹,只在门前观战。只见刀如飞蛇,剑似游龙。那九鬼王与众艳战经三四十合,不分胜负。九鬼王两战不胜,不免暴躁起来,展开九鬼拔马刀法,舞得好似狂风骤雨一般。若梧一面递眼色与众女,众女会意,即便飞身捻起诀来,在于虚空摆开黯然销魂阵。原来这黯然销魂阵,法于阴阳,象于八卦,故按阴阳八卦成阵,一经布罡,其势便成,上接三光,下通八紘,雷风相薄,天地通气。阴八卦有八门,阳八卦有八宫,如是八门八宫,阴阳和合。每宫门由两人镇守,布形候气,周流顺逆,八卦相错,阴阳转运。其中若梧、如是镇守死门,余者玉清、雪凝、雨菡、雨舒、霜茹、雨葭、琉璃、月珠、琳琅、无瑕、吹兰、霜寒、梦初、依痕、玲珑、无心依次立住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宫,以及休、生、伤、杜、景、惊、开七门。阵如轮转,流光耀映,往来既不定,上下亦无常,周遭却如金桶,上下犹似铜钟,把那满山恶鬼邪神,困在丧魄销魂阵中。

九鬼王等慌了手脚,只在那销魂阵里乱转,向前不能举步,退后不能动脚,却便似在个桶里转的一般。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须臾魄散,顷刻魂飞,其身一时解化作阴阳二气,回归寥廓。只听得院中一阵乱响,金银珠宝,脂粉钗环,光灿灿撒了一地。彼时,灵光照耀,邪妄灭绝,漫天浊雾皆消荡,遍地乌云尽散稀。至此,山河洁净,仍复如初。众人坠将下来,站在院中,娇喘微微。那天早又五更时分,只听得隐隐的马蹄声响。未几,果见先前那群天马神驹跑来,一个个抿耳攒蹄,欢嘶几声,与轩辕、千灵二人所坐之马,一字站定。只见共有二十四匹,也认不出名色来。但见一个个文彩炫耀,好看异常,真是世间罕有。左边马,熟熟驯驯;右边驹,平平伏伏。轩辕这几年遍游天下,所见过的大小若干马匹,皆未有此神骏轩昂者。其中六匹白龙驹,六匹紫凤骝,六匹胭脂马,六匹碧玉骢。众女疑惑道:“这些马又跑了来作甚么?”青蓠道:“这些天马最是性灵的,必是来认你们做主人。”轩辕道:“这一去,水远山遥,如今天马既伏,你们每人一个,走路倒也轻便。”紫芸听了道:“我这里正好有鞍辔,虽是微物不堪,亦可聊表搭救之情。”说毕,自与青蓠抬了大簸箩的鞍辔、衬屉缰笼之类,凡马上一切用的,无不全备。

于是,众女选了一回,只有云敷站着不动。如是、雪凝、云罗、灵素各选了一匹白龙驹,玉清、霜茹、雨葭、琉璃、月珠、琳琅各选了一匹紫凤骝,若梧、雨菡、雨舒、无瑕、吹兰、霜寒各选了一匹胭脂马,梦初、依痕、玲珑、无心各选了一匹碧玉骢。当下,众女将鞍辔背在马上,就似量着做的一般。轩辕问云敷道:“她们都拣了,你怎么不拣?”云敷笑道:“我原有一个七香马,当年出天界时,只留在天马山养息。如今要坐,召下界来就是了。”说着,将自己带的一个玉玦紫坠解了下来,念动真言咒语,把玉玦往上一抛,渺然不见。少顷,忽闻得步虚声响,只见一个紫衣女子骑着一匹飞马,香风缭绕,从天而下。只见那马金鞍玉辔,足轻电影,堕地无声,真好个七香马。

众女看了,更又诧异,连说:“好香!”千灵道:“这不是紫玉姐姐么?”云敷却用手一指,仍化为紫玉玦,带在身上道:“这原是我身上所配带之物,先时不过被我将还丹点成,红尘中以为作活使唤,亦不过消愁破闷而已。”千灵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绿珠姐姐想必就是一颗珠子变的?”云敷道:“正是,不但她们两个,凡馆中丫鬟,莫不是还丹点化者。”众女都诧异。轩辕道:“走罢。”若梧道:“还有两个怎么样?”轩辕道:“我们也坐不了,就留在这里罢。”于是大家上马,紫芸姊妹苦留不住,又忙请问众人姓名。轩辕道:“你们须用心修习,自可免沉沦之苦。”说毕,已跨马直出庄门,众女便也撒马随后赶来。紫芸姊妹赶着送出庄外,直至望不见踪影方回。至天明,又将宝物尽数分散与合庄人家。二人将马牵在后园里,日夜用心照管,暇时修炼不提。

如今且说轩辕和众女,御神驹下了拔马山。一路造历尘劫,晓行夜住,渴饮饥餐。方走了三日,那日正走之间,忽见一座高山,千峰开戟,万仞开屏,云遮雾罩,城垣影影,真个是摩天碍日。众人御马上山,只见一座城池,城门上有一石牌,牌上有三个大字,写着“谒帝城”。少顷来至城门前,便一齐下了马,各将神驹笼在袖内,只见墙垣接天,连亘千里,真是铁翁金城,神洲天府。于是,进入城内看时,只见人烟阜盛,花柳繁华。其中贫富不一,前贵后贱,上尊下卑。贫者,蓬窗茅檐,下临无地;富者,绣闼雕甍,上出重霄。更见玉楼金馆,凤阙麟阁,高低冥迷,不知西东,萦山缦回,各抱地势,矗不知乎几千万落!

于是一路行来,或酒楼,或歌馆;或砌玉为街,或铺金为衢;或山上得兰宫桂殿,或林中藏柳坞花房;或长桥曲沼,或方塘圆池;说不尽那荣耀繁华,富贵风流。又见那龙蟠虎踞形势高,凤翥鸾翔天光阔。静女佳人和羞走,公子王孙把扇摇。真是:玛瑙花城锦重重,琉璃仙府香拂拂。更不用再说那人烟之盛,金银之富。果然是满城锦绣,声光零乱。众人见了这般浮华气象,富丽妖娆,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走着。不一时,转过山坡,忽见一座门楼,上有一个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歇芳园”三字。众女道:“自下拔马山以来,这几日风尘混浊,一路餐风宿水,卧月眠霜。今日将晚,到此可要进去歇息歇息了。”轩辕道:“行了这一日,大家也饿了,就在这里歇宿一夜罢。”正说着,只见一个丫鬟笑着走了出来问:“列位那里来的?不知有甚吩咐?”云敷道:“我们人多,可有上房没有?”丫鬟听说,喜不自尽,忙说:“有,有,有!本城但凡酒楼饭店,就我这里的寝食最好。”云敷道:“与我们每人一间洁净上房,再预备下一大桌上等酒馔。”丫鬟点头道:“请列位随我进来。”

说毕,在前引导,大家随进歇芳园。其间铺陈之盛,点缀之奇,实非别家之可比。当下丫鬟引了众人来至歇芳楼上,一一安排寝处。原来这歇芳楼按九宫八卦修造,却是一座九层的八角翡翠楼,内则室宇精美,外则廊腰缦回,间间珠帘绣幕,层层画栋雕檐。第一层有上下房各八十一间,第二层有上下房各七十二间,第三层有上下房各六十四间,第四层有上下房各五十六间,第五层有上下房各四十八间,第六层有上下房各三十二间,第七层有上下房各二十四间,第八层有上下房各十六间,第九层却只有八间上房。按左尊右卑,左则上房,右则下房,每层楼心里各有一间富丽敞厅,四通八达,精美炫耀。然第九层并无楼梯可通,绝顶崔嵬,层构厥高,临乎重霄。但只是从外仰望远视,终日惟见帘幕低垂,楼台高锁,竟不知其所住何人。这正是楼高更无飞鸟到,八方客旅止行踪。

云敷将第七层上下房俱租了,省得别的客旅来沾染搅扰。众人只住了二十三间上房,其余都清清净净的空着。少刻,即有小鬟来调桌安椅,铺排锦褥,设摆酒馔。而已,大家入座,众丫鬟退去。若梧向云敷笑道:“一路来,仙子不知为我们破费了多少玉帛银钱。”云敷含笑道:“大家都是玄门修真之人,说什么破费不破费的话!况论交之道,不在玉帛银钱,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况且这累坠俗物,也只好作此微用而已。再者,我自下世以来,至今已有十六年矣!按人世光阴,也才十六岁而已。况且我们一路同行造历,大家年貌又都不差什么,以后不必论仙凡,只论姊妹朋友就是了。”自此,众女不过是“姊”“妹”两个字随便乱叫。

如今且说众人吃毕晚饭,洗漱了一回。那天早又掌灯时分,众人都在游廊上,看那山城的热闹。但见星桥铁索,绮错飞闼,火树银花,流耀照烂。当时满城中家家箫管,户户弦歌。内则街衢洞达,閭阎千列;外则山川围绕,澜波万壑。众人赏了一回城景,真个是声光零乱,热闹非常。正说着闲话,忽一阵风过,只觉浊臭逼人,不堪难闻。正疑惑间,又闻得一股恶臭,却是从谒帝城中发出,闻之令人迷魂醉魄。众女虽注仙体,不遭恶毒之害,只是浊臭难闻,都不禁蹙眉掩袖。少时,满城中潜秽上腾,妖氛蔽天,隔离星月,惊鸟疾呼,怖兽辟易。只见那满城中人,一个个少魂失魄,迷离颠倒。再看看酒楼歌馆,竟翻成阳台巫峡,说不尽箫鼓喧哗,管弦呕哑,红罗飒纚,绮组缤纷。其恶秽浊臭,笼山络野,冲天侵地,把一座谒帝山却象倒粪窟,锦绣城就如淘东圊。

此时,满城中秽气弥漫,百兽内阗,千禽上覆。众人凭高眺览,俯视百万,观如月镜。但见群氛暗结,荫盖如云,遮星蔽月,凶恶邪淫之辈乱出,狗彘不若之流毕露。其中富贵权势,坐大而为害,处尊而鄙践,内实骯脏,外示廉洁,坑害拐骗,贪淫恋色,以至权富相连,骄奢淫荡,婪取财货,扶持遮饰,共为不轨,禽相镇压,兽相枕藉,使穷困之黎庶,不敢言而敢怒。是以凶丑之心,日益骄固,无所不至。故尔良善罔屈,凶丑猖披,善不能举,恶不能退,利不能兴,害不能除,乃至百兽骇殚,群黎拗怒,而天下之善恶始相类矣。

众人见了这般,虽都仙心清净,只是侠意难平。轩辕道:“你们别动手,且留在这里。”云敷道:“二哥,你要往那里去?”轩辕道:“从古至今,安邦定国,淫恶为祸乱之根本,贪酷乃颓堕之因由。譬如小盗不止,大盗乃起,以至习气陋劣,风俗侈靡,化善而作贪,使学而为盗,美恶相类,清浊同流,凶丑于是并沸,奸邪所以俱猖,甚至圣法毁绝,邦国消亡,而民受其害。若在上不骄,清正廉洁,理治昭察,则世运昌明,国祚隆盛,而寰宇清宁;若为下不乱,咸奉其事,勤谨竭效,则灾害不兴,祸乱不作,而天下安泰。今当风俗淫浊之元,道德可称之世,且又亲睹其陋劣,一城之习气尚然如此,何况天下之情景哉!坐大不能安邦国,在上不能为民正,法度反成奸丑之蔽,权势却为贪谋之利,淫辜黎庶,欺压常人,此类不除,何以定祸乱,安天下,正贤良,抚民心,致太平,开盛世。”若梧听了道:“既这样说,不如大家一齐去,也是为贫民百姓,稍尽我们之心力。”轩辕道:“虽说淫浊污秽之流,究竟事关人命,你们女孩家,甚不宜杀戮,仔细沾脏了。”说毕,渺然而去。

众女俯栏眺览,缦立远视。忽见神风鼓荡,灵光震眩,星罗云布,如网连纮,满城中军民男女,不论权富尊卑,但凡淫浊凶恶之徒,一时收禽,上下肃然。蒙诱的,堕落千年;邪淫的,沉沦永世;凶恶的,魂魄离散,贪酷的,殒身灭命。一善不伤,一恶不留,一人不错,一事不爽,真个洞鉴分明,惩创得衷,修治合度。须臾,群氛散尽,浊臭齐除,正是满城浊雾皆消荡,遍地乌云尽散稀。少顷,轩辕回来,大家见过。云敷笑道:“二哥,怎么这样快?”众女都诧异。独云罗和千灵相视而笑,不以为异。

轩辕道:“天地之先,未有宇宙气生形;鸿蒙判后,已有宇宙形寓气。故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清或浊,阴阳顺逆,善恶不一。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善者之所具,而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淫者之所具,而恶者之所秉也。然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贪者廉,淫者洁,奸者厚,佞者直,虚沽清正之名,浮钓耿介之誉,遮饰其非,迷眩天下,规有济焉尔。故知人之道,俗之览者,大抵有七:一曰,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二曰,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三曰,咨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四曰,告之以难而观其勇;五曰,醉之以酒而观其性;六曰,临之以利而观其廉;七曰,期之以事而观其信。然修真之人,览形揆气,大之则量与宇宙,小之则摄于毫芒。近而视之,则观其眸;远而察之,则观其气。是以从形究气,即气观理,则善恶可辨,正邪自分,人焉瘦哉!自来安邦定国,罪莫大于可欲,恶莫大于贪淫,祸莫大于不知足,而咎莫大于欲得。故统摄天下,礼制修则奢侈息,事合宜则无凶咎。其理无二,古今一也。”

众人听了,因问道:“气者,无象无形,视而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却要怎么观览?”轩辕道:“形体者,气之贮。气充塞不形而渺漠无象,则人见形而不见气。譬之虚空者,气之量。气弥沦无涯而希微不形,则人见虚空而不见气。是人不见气,犹鬼不见地,鱼不见水也。固人生于大地,此身全在气中,所谓分明人在气中游若是也,惟是居天地中气故耳。盖地是鬼之气,水是鱼之气,故人不离于气者,亦如鬼地之不分,鱼水之相和,其不能各观其气者,同一理也。然修道之人,百窍洞闼,心腑神明,迥非凡俗可比。是以道者览气,犹水之分影,镜之鉴形,惟心其难之。”众人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这样说,修道也只是修心罢了。”轩辕道:“心者,禁也,一身之主。身是气之宅,心是神之舍。意行则神行,神行则意散。意住则神住,神住则气聚。大抵世间之物,凡有九窍五脏者,皆内秉五行真气,混合阴阳。清明灵秀,五行之正气;乖僻淫浊,五行之邪气。是以淫恶之人,形神浊乱,秉气臭秽。故知人者,如水鉴影,外观万境,内察一心,大之则窥于天地,细之则鉴于毫芒。”

雨舒笑道:“观眸还可,知心却难,还说观气呢。”云敷道:“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雨舒道:“敷姐姐,你都会么?”云敷笑道:“会则会矣,精则未精。”轩辕道:“观眸,观心,观气,此三观者,精一足矣。”云敷笑道:“二哥,你再细细讲与我们听罢。”轩辕道:“究竟其法,鉴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其胸中正,正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但凡九窍者,百脉朝肺,五气归心,是以观其眸,则知其心腑,究其秉气,一私可鉴,万念皆明。”众人听了,不觉红了脸,笑道:“这样说,我们心里所思之事,你岂不都知道了?”云敷、云罗都笑道:“二哥不是这样人。”众人中除了若梧、如是、雪凝、雨菡、雨舒、云敷、云罗、千灵、灵素等几个女子外,余者莫不转睇流眄,一个个娇羞怯怯,低头无言。微腮带晕,好便似梨花堆雪;薄面含羞,却就如桃瓣被霜。

轩辕道:“但请放心,于天下者,我止观于气,而于你们,则止于眸,视而不揣,览而不揆。大恶者,尚止于眸,且不观心,何况你们。然天下之人,善恶不一,各揣机心,不胜防范,所以教与你们此法,亦不过防未然罢了。可观于气者,莫窥其眸也;能观于眸者,莫测其心也。所谓心如沟壑,鬼神莫测。以常观心者,自必也多心。只要性如朗月,心若澄水,则鬼神不能鉴也。若还担心,就此作别罢。你们如今的道行,比地仙还高十倍,天下纵有大害,也可自保无虞。”柳若梧、冷如是都道:“你这样说,倒多心待我们了。何况我们同行造历,脾气情性都彼此知道的了。你若是这样人,这法儿也不尽情告诉我们了。”

轩辕听了,半晌叹道:“世间有太多伤害,何况你们女孩家,历天下之凶,处江湖之险,学道法仅护身命,知人才能防未然。其实知人之法,亦如修真悟道,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再多说,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孔子云,学而时习之,才不致荒失废坠。正好此间之事,尚未完全了结,趁此倒可修习熟谙,也好将来造历尘劫。”众人听了,因问何事。轩辕道:“天地有尊主,国城有君王。国不治,君之过;治不严,王之惰。若在上清正昭察,理邦国,治风俗,必然习气开明,黎庶安泰。然此间风气浊乱,习俗侈靡,是知在上昏蔽,为下邪淫。此祸乱之根,颓堕之本,化邦国而爢散,使道德而湮沦,甚至毁邦灭国,皆起于此,事不小矣。”正说之间,忽闻得一阵恶臭,鸟惊触丝,兽骇慑窜。但见阴风飒飒,黑雾漫漫,须臾积岫,顷刻成云,真是笼山络野,迷城蔽天。

云敷道:“二哥方才说,此间之事,尚未完全了结,说的可是这浊臭么?”轩辕道:“是的。”众女道:“怎么这样臭?比方才还厉害。”轩辕道:“坐大为害,则害愈大。”雨菡、雨舒道:“似这般恶臭,这里人家竟浑然不觉。”轩辕道:“常言‘习惯成自然’,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与恶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说话之间,早又天明。只见云消雾敛,顷刻而讫。大家正说话,忽雨舒道:“好奇怪!”若梧、雨菡等忙问:“怎么了?”雨舒指道:“你们瞧这天的样子。”众人抬头看时,只见霞雾遮盈,烟云朦胧其上。霞雾有三彩,依稀蓝碧紫。烟云分五色,青红白黑黄。原来众女功行未到,却只看见三色霞雾。轩辕因道:“大家细瞧瞧,可看见几色。”

众女听说,真个细瞧了一会,只见凶云隐隐,恶气纷纷。其中雪凝、云敷、云罗、千灵、灵素五人,看见八个颜色;若梧、如是、雨菡、雨舒四人,看见七个颜色;玉清、霜茹、雨葭三人,看见六个颜色,余者璧琉璃、明月珠、玉琳琅、冰无瑕、莜吹兰、雁霜寒、云梦初、水依痕、月玲珑、露无心十人,只看见五个颜色。玉清、琉璃等道:“分明一个天,怎么变出几样颜色来?”云敷道:“闻说遂古之初,天地间有八气。”若梧便问:“什么‘八气’?”云敷笑道:“我只知阴阳二气,八气却不知。”云罗抿嘴一笑,说道:“敷姐姐不说,只问二哥就知道了。”云敷笑道:“现有咱们二哥在此,我焉敢去班门弄斧。”说着,大家都笑了。

轩辕因道:“盖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定位,山泽通气,赋象班形,而后经纬万化。然清浊分时,阴阳判后,积阳为天,积阴为地,天清地浊,阴阳交感,遂至真邪相薄,阳化象,阴成形,天覆三光,地载五形,三光临照,五形分错,阳生气,阴成风,气赋形,风鼓物,天地间都秉阴阳二气而生,含气而长。故天有三清,地有五浊,三清五浊,总为八元。八元者,八气也。其在天为八纪之气,其在地为八表之风。”众女便问:“何之谓‘八气’?”轩辕道:“八气者,乃八表之风熏腾而化:一曰日气,二曰月气,三曰星气,四曰金气,五曰木气,六曰水气,七曰火气,八月土气,总为八清。众女又问:“何之谓‘八风’?”

轩辕道:“八风者,乃八纪之气沉凝而成:一曰炎风,二曰滔风,三曰熏风,四曰巨风,五曰凄风,六曰飂风,七曰厉风,八曰寒风,总为八浊。故清阳回天,浊阴归地,上则为气,下则为风,气自天降,风从地起,风气既遇,两不相下,亦如风雷水火,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因而雷风相薄,水火交征,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所谓阴阳者,聚则成形,散则成气,亦天地之本论也。故其气亦必赋人,然天地之气,混合阴阳,杂然清浊,在于形体,禀赋各别,分藏不一。自古道:‘天有三光日月星,人有三宝三丹田。’且就人者而论:三元之气,三田分贮;五行之气,五脏分藏。又道是‘天有三元毓三真,人有五脏化五气。’故三田为阳,五脏为阴,阳为气,阴为味。仁善者,其气清且馨;凶恶者,其气浊且臭。”

云敷笑道:“原来这样,我竟不知。”若梧、如是等都笑道:“我们只一味的修炼,却从来不知道这些。”轩辕道:“古人修真,象天法地,炼三花而聚顶,运五气而朝元,顺承天地之理,合和阴阳之数。三花聚顶,上应三光之巡地;五气朝元,下合五运之终天。故能通真达灵,超凡入圣,弃世俗,飞神形,翔云霄,浮太清。然今之众生,性情不一,或正或邪,或清或浊,或淫妄凶恶,或残忍乖僻,其修仙达道,处尊居显,不过以势济欲者也。且就世人而论:恶者修仙,以善济其妖者也;奸者修仙,以诚济其狡者也;淫者修仙,以洁济其秽者也;佞者修仙,以直济其曲者也。贪者修仙,以廉济其婪者也;凶者修仙,以和济其戾者也;邪者修仙,以正济其乖者也。惟仁者修仙,则九天之外应之。故凡诸众生,未炼气之先,只有五行之浊阴,惟修真之人,内秉三元之清阳。有清无浊仙之人,有浊无清凡之俗,若二者兼有,则人间炼气之士。但凡眼尘躯,非修仙者可比,惟象显之彩可征,而形潜之色莫睹,若非道者,自难辨别。”

若梧点头叹笑道:“问天地间,博古通今,其谁能者,惟轩辕也。”轩辕听了这话,只是默默不语。云敷笑道:“以后大家都别说话,只叫二哥讲与我们听。”众女笑道:“这话妙极!”轩辕道:“天明了,将此间之事了结,我们就该去了。”一句没说完,只听喊道:“闹帝城搅乱法度者,谁也?”众女不防,都唬了一跳。独轩辕自若无闻,陆雪凝矜持不惊。若梧方欲说话时,只见云中现出一个人来,厉声说道:“你们是何人?”说话之间,已来到檐前,凭高傲睨。忽一眼瞥见了众女风流婉转,魂魄如飞上九天,通身麻木,一无所知,已酥倒在地下。

众人未开口,玉清先说道:“这来者系谁,这样不尊重。”云敷道:“我才见那人有些不正气,想必就是他了。”众人不解其语。玉清便问:“他是谁?谁是他?”话未说完,从楼下飕的一声,那人仍飞上檐来,便叫:“你们是什么人?搅乱山城法度者,想必就是你们了?”若梧道:“你又是何人?”那人见问,心中暗喜道:“我好造化!似这等绝色的女子,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不想如今来了这么些个,叫我不知哄那一个是。且住,常言道,远来的行者好诓骗。等我扯得谎儿,却好下手。那时这些个绝色,怕不是我的。”想到此间,徒起淫心,便回色哄道:“你们是不知,我乃谒帝城城主八灵帝是也。朕适才浮游出行,监观百姓,洞察群黎。姑娘,我看你们并非这里人家,是不知我处法度端严。虽如此,不过你们是姑娘家,又是初来我处,所谓‘不知者不作罪’,虽朕之法度矜严,然亦不外乎人情。你们这便随我回去,一个个安富尊荣也。”若梧冷笑道:“哦,真真有法度,怪道呢。”雨舒道:“你才说我们搅乱帝城法度,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灵帝道:“且莫管什么千罪万罪,只是全凭我的一张嘴罢了。常言道:‘皇帝大如天,全凭嘴杀人。’我今日之尊,不管什么罪,也只是一句话罢了。你若从我,万罪皆罢!若不然时,凭你逃走到那里,也难出我的手心。你们细想,有多少好处。”

若梧听了,向轩辕、云敷、千灵等笑道:“今儿你们别动手,只交与我们可好?”轩辕道:“好,随你们罢。”灵帝道:“朕自来宽宏大量,即降不世出之隆恩,你们可为妃嫔媵嫱,一个个都无罪有功,荣华富贵,受享不尽。你们细想想,天下多少女子,谁不贪图势利?朕自统摄皇节,普阅羣品,遍识人心,你们在我跟前,也不必假清高,耽延时日,何不趁早回心转意,早享富贵?一则能救下你们无罪,二则有无限的景福继荫。”众女听说,由不得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原来灵帝站在栏外檐牙之上,且廊窄人多,不好动手的。轩辕见她们生气,因说道:“人之不自辱,则天下莫能使之辱。何况修行的人,甚不宜动气。虽人情有所不能忍者,见辱则拔剑而起,遇忿则挺身以斗。行且微尘六合,瞬息千古。何以区区言语之刺,诟谇谣诼之词为意。修仙者,在明明德,在止于至善。不物物我我,不是是非非。性如朗月,心若澄水,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即有时不得不言,或见之于言语词色,虽怒不怒,即气不气,则流于既溢,发于自然,而天下无复加焉。”众女闻言,方没了气。

灵帝在栏外听见,便向轩辕说道:“很好。赦你无罪,快走,快走!”若梧道:“走自然是要走的,只是现还不是时候。”灵帝道:“走?不能。你们既是一齐的,该一个通同乱纪之罪。但朕法度最严,自来夫罪妇偿,赦男不赦女,所以你们都得留下。”若梧道:“我们也都无罪,但只是你之过,非罄竹之可书,实决海之难尽。俗语说:‘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今日我们也不要你下马,但只叫你下楼去罢了。”灵帝道:“说什么下楼的话,就是下地,下油锅,又何俱哉!”如是不等说完,便道:“正合我意。”说着,不容灵帝多言,霹雳一声,拔出紫电剑来,真个是其剑之光如电,使一招“长虹贯日”,劈做两半个。方错愕间,又只见那两半个身子,一时解化作两股阴风,寂然不见。若梧疑惑道:“这就死了不成?”一语未了,忽见檐上现出两个灵帝来,打扮一般,形体无二。众女便都诧异,都说:“怎么一样两个?”

灵帝闻听,心中得意,笑道:“这算什么。像你们这样的人,必然自恃姿容,若不先给你们个利害瞧瞧,是也不知道我的手段,不然,也不肯倾心伏我。你们城中打听打听,先前有多少庸常脂粉,尽态极妍,而望幸于我焉。称其道德,价等锱铢;量其忠贞,莫值一钱。”众女听了这些话,不觉的微腮带怒,薄面含嗔,却只一言不发。若梧、如是等都道:“人之无耻,至汝而极。”二个灵听了,不怒而反乐,都笑道:“我先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你们要是都跟了我,管情一个个都伏侍得欢喜。”众女又是羞,又是恼,又是气,竟一声儿也说不出来。又见二灵齐笑道:“你们现想得怎么样?适才不过是我微施小法,尚有无量神通,不如趁早伏从,共享富贵如何?”若梧不等说完,嘎然一声,拔青霜剑,一闪如电,将二帝划然劈做四半个。少顷,又只见那灵帝一时风散复聚,变做四个身子。二人劈之再三,乃变做八个身子,形貌一般,面目无二。于是攻之再四,则无复再变矣。众女不解,相视愕然。

八灵齐声大笑道:“朕神通如何?现肯伏从否?”若梧道:“你也只八变而已,又有什么得意的?”八个灵听了,脸上转了颜色,或喜或嗔,或惊或怒,或忧或欲,或思或爱,各各意态不一。原来这八灵:一名生欢欣,一名死悲恶,一名眼看喜,一名耳听怒,一名鼻嗅爱,一名舌尝思,一名意见欲,一名身本忧,八心同体,共称八灵,人人形貌无二,各各姓名不一。

彼时,只见舌尝思抹舌咂嘴的笑道:“此生若能够娶得这等绝色美女,就一辈子替她舔趾脚也情愿。”身本忧道:“看兄弟说的话,以后怕不有你舔的。”鼻嗅爱道:“我不喜欢,但闻那脂香粉气,我便清爽。”耳听怒道:“什么出息!我等帝王之尊,休要人前出臭。”玉清等骂道:“分明八个畜生,辄敢称帝!”八灵听了,都齐声说:“自古统御之权,莫不归於至圣,天命帝以司牧,帝承天而抚临。朕自修行成仙,炼就长生八变,合契同情,面南称帝,坐北为王,统慑百万,岂寻常君王可比拟?况朕为一城之主,权势既尊,且武艺更精,虽最喜女色,亦极通阴阳和合之术,犹谙一夜百御熬战之法。朕城中如今虽有美女如云,但皆未有稍及汝等之万一者。实告诉你们说罢,但凡朕目之所见,不管远近人家之姿,亦或过往行止之色,凭她飞上天去,也难出我的手心。你们今既识得利害,若肯趁早伏从,皆为帝后也。不然,但只怕起手处,不得留情,一时伤了你们的性命,可惜了绝世绝代之色,倾国倾城之姿。”

众女听了这些话,眼若寒星,面如冷月,若梧冷笑道:“汝等畜生之类犹称帝,真天下苍生之同悲也。”八灵道:“岂有此理!”说着,冰解烟散,合而为一。轩辕道:“心者,五脏六腑之大主也,精神之所舍也,总统魂魄,兼赅志意,其脏坚固,邪弗能容也。容之则心伤,心伤则神去,神去则死矣。俗语说:‘人未伤心不得死’,此之谓也。”云敷忙接道:“我们修道之人,想必都看见《庄子》书?当日庄子有云:‘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此二语不错,亦如之是也。”云罗笑道:“所谓‘人心惟危’,不爽不错的。”若梧听了道:“《山海经》上说:“刑天与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於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今日才知其不死者,惟心之故耳!”如是道:“古人诗云:‘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同物既无类,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其心不死,亦为此也?”

此时,灵帝独站在檐外,只管拿眼睛不住的觑着众女。只见一个赛似一个,喜得心痒难挠,眼睛转动。如今见了众人说这些话,究竟一字儿也不曾听见,只是淫心大动,看到那心欢意美之外,不觉淫心驰纵,爱欲恣横,恨不得一时搂在怀内,恣情纵欲作乐。正是:捐躯愿化胸前带,俯首甘为足下履。只是眼前众女,不但绝艳惊人,而且道行幽微,惟智取而不可力逼,可设计而不可强为。正不知以何计制伏,庶可尽眼前之美女,以供已荒淫之趣兴。于是低头定计,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正色说道:“朕自为人以来,器量宽宏,犹称孤之后,居位行道,作乐崇德,在上多研匡益,为下尽节存忠。虽如此,亦难免奸恶不肖者祸乱其间。是以朕常常暗地访察,监观黎庶,惩劝凶丑。朕适才外出浮游,不想就遇见了众位姑娘。这不是有缘么?方才出言冒撞,实假语试探之意。朕城中虽有百万之口,且往来歇息者无数,竟未曾见过你等稀世之佳人。今日有幸相会,若众位姑娘不弃,请到楼上一谈,彼此皆可消此不虞之隙,何如?”若梧叹道:“果然这样也罢了,我们便随你去来。”灵帝听了这话,喜得心痒难挠,乜斜着眼,忙笑道:“好,好,好!姑娘们都一齐来罢,我那里地方大。”若梧道:“去便去了,只是怕你起不善之心。我们姑娘家,这如何是好?”

自古道“欲令智昏”,灵帝只顾贪图众女美色,先见了若梧依允,遂为计已发机,忽听此忧虑之语,忙说道:“我是个好人。”若梧故意道:“我不信。”灵帝道:“依你怎么样?”若梧道:“别人都是一个心,一个身子。方才我见你有八个身子,想必你也有八个心。但你今只一张口难说八家话,别是心里藏奸哄我们罢?”灵帝此时早已智蒙心塞,惟色是命,听如此说,便忙道:“其实我也只一个心,只是比别人多欲罢了。”真是内多欲而外示仁义,此之谓也。话未说完,便自坠于楼下。玉清疑惑道:“我们还没动手呢,他就失了脚掉下去?”若梧听了,便笑说道:“古人云:‘口齿利于剑’,今日一试,果如是言。”雨菡等不解何故,因问其所以。若梧便说道:“这畜生合该作死,方才不过用言语使智昏而已。这正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原来修真之人,多欲则智蒙,智蒙则心塞,心塞则气闭,气闭则身危矣。正合《多欲论》云:

古之至人者,节欲也;古之小人者,多欲也。节欲然后能制其欲,制其欲然后能养其气;气养然后身通,身通然后心清,心清然后智明。多欲者,逞其欲而不以钳之,便其意靡而其智蒙。智蒙然后心塞,心塞然后气闭,气闭则身有疾。其欲成,殚矣;其欲失,困矣。殚困之至,以至于浑噩不知形状,蒙沌不知饥饱,若雨淫而腐其木,河滥而流其民。人失其位,心失其所,危矣。然世之多欲者,皆不以己为多欲。其人之类三,一者,察其欲而肆之;一者,察其欲而掩之;一者,未察其欲。察其欲而肆之者,其心失而其智乱。虽知其欲淫,亦不节之,反逐流而顺之。有过者,竟至助而长之。其愚钝至此,亡矣。察其欲而掩之者,世之徒众矣,贩夫农工,至于拜而朝之,坐而冠之者,皆善于此。其人知多欲也败,故恶人之多欲,然反诸己则欲杂而无伦。其心缅于此而不可拔。俶尔显之,俶尔掩之;恢恢乎,汶汶乎,欲海泛而浸其身,没矣。恶之而不可脱,故掩之。言仁义礼信之语,行耽乱乖放之事;言其德足以制欲于其身也,则行多欲之类。诸未察其欲者,则如瞽者夜驾而临深渊,虽战战兢兢,亦可失而坠之,而况信其马,由其缰乎?不知多欲之祸而大逞其道者,其险也若此。

《吕氏》云,圣人善以万物养其性,故其性足而命寿;世人皆以自性养万物,故其性亏而寿促。圣人何以养?万物者,天未加之以过欲。故于山川林泽鸟兽,其智虽不通,然其位当,其行正。圣人知天然,故需则取用之,不加多,不少损,自可以天物养其天性;于世人,则常恐失之,故过而占之,夺而争之。占之争之则动气,动气则耗神,其性自损。损其性而占其非需之余物,此不为以自性养万物乎?岁晏累之,殒其命可计而待矣。呜呼!田地常恒而人事不常,生死如履一壑,起落之间耳。奈何以此微命而欲与天地夺乎?后之览者,或可见用之。嗟乎!览此篇未有不警省者,而不知世之为灵帝者正复不少。嗟乎!时人不暇自警,而后人警之;后人警之初而不鉴之远,亦后人善始而不慎终者也。呜呼世人,览此省哉!

当下,雨舒拍手笑道:“阿弥陀佛!这是个报应。”若梧便向如是道:“《诗》云:‘予其惩而毙后患’,今不击,必贻害于后。”如是点头道:“当年你我相伴下山历练,有缘得遇两把不世出之剑,一名青霜,一名紫电。那时年轻心热,你说:‘柳若梧桐接青云,扫清世间风和露。’而喜青霜;我说:‘冷如绛雪凌紫霄,洗净天下尘与土。’而爱紫电。今日当以此剑斩了那邪淫之徒,方不负我二人当年之意愿也。”若梧笑道:“那时候说的玩话,原来你也还记得。”如是也笑道:“可不记着呢!如今看来,亦不当是句玩话。”若梧笑道:“这话很是。等我们斩了那畜生再说话不迟。”一语未了,只见飕的一声,那灵帝复又撺上檐来。

此时,灵帝前心犹是未改,虽伤了血气,还只不死心。如今更是色迷心窍,急欲失智,也等不得养精存神,一见了众女,便如猫扑鼠的一般,也不顾命,一面叫道:“好姑娘,我已急死了。”这正是目空天下法,眼中惟见色。真不知其为何等**色鬼,骯脏浊物!彼时,若梧、如是早已设下玄术,一见其上来,便拔剑而起。这一个青霜凛凛,好便似飞雪融九地。那一个紫电灼灼,却就如惊雷落万天。可怜灵帝一身臭皮囊,只打得灰飞烟灭随风散。

已而,若梧笑道:“这可清净了。”话未说完,忽听一声霹雳,阴风怒号,金蛇闪灼,竟下起雨来。若梧纳闷道:“这可奇了,好好的怎么下起雨来?”众女纳闷,共疑其帝未死。起初时,霪雨霏霏;次后来,滂沱沥沥。宛然如撒逗;仿佛似滚珠。千山暮雨,万里层云。家家垂檐如泻墨,户户帘栊似泼靛。如是道:“从来也没见过这般雨水,黑得就像那墨池似的。”云敷笑道:“这雨也古怪,看起来还有人不想我们走呢。”若梧听了,便笑道:“既是这样,我们就等着罢。”如是道:“大家进厅避避雨气罢。”于是进入厅中,大家归坐。忽然一阵乱响,俄见门窗掩闭。要知端的,且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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