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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洞天之一唱一贺》第51章 第九十五章:长安与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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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关,黄沙关。

齐云派离黄沙关不过十里,韩知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性格开朗不拘,广交好友,几乎五步就有一熟人。

故而,豆豆将高束的马尾放了下来,任一头墨丝散在肩上,梳了京中女子盛行的垂鬟分肖髻,换下行走江湖的红衣劲装,穿上一袭鹅黄色百褶星云裙,云髻峨峨,略施粉黛,俨然一副京城夫人的装扮。

她面上罩着一层白纱,仅露出一双灵动水目,任谁也猜不到眼前这眉目如画仪态翩翩的美夫人,竟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多情少年郎。

博豆二人牵马进城,他们虽衣着朴素,仍不掩自身锋芒,郎才女貌宛如一副画卷,惹来不少路人的侧目。

豆豆打量着沿街两道,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里还是三年前她熟悉的样子。黄沙关,她回来了!

两人沿着主路走,寻思着找个用膳的地方填填肚子,路过一个叫做“故里堂”店面,有几人在里头排队,豆豆想着这是新开的店铺,冲里面瞅了一眼,里面柜台都是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药名,还立着一个“看诊处”的牌子,呦,敢情这是一家医馆?

豆豆笑了,“童大哥,这家医馆的名字倒是奇特,别家医馆都叫‘保和堂’,‘回春堂’什么的,这家竟叫‘故里堂’,单单听名字完全想不到是个医馆。”

童博刚要作答,这时从医馆走出一老妇,提着一篮药包,显然是听到豆豆方才的言论,离去的脚步顿了一顿,“这位公子、夫人,老妇瞧着你们面生,是外来人吧?”

豆豆认出眼前这位老妇是铁匠家的徐婆婆,她生平最爱与人聊嗑,又好管闲事,有八卦的地方必然有她的身影,不管认识不认识,她都能热情得聊上几句。这黄沙关里,就没有她不认识的人。

豆豆见到故人顿觉亲切,主动攀谈起来,“婆婆慧眼,我和夫君刚来此地,见这医馆的名字起得新奇,一时好奇,不知婆婆可知这有何深意?”

“夫人聪慧,这里头确实有段故事。”

这一问,徐婆婆打开了话匣子,“这家医馆是一个叫长安的女大夫开的,听说取名‘故里堂’,是为了纪念那英年早逝的韩知少将。韩知年少成名,一腔爱国热忱,却身染恶疾,年仅十六就病逝了。真真是天道不公,天妒英才啊。”

……长安……故里……

豆豆捂住嘴,她好像记起了什么……

#####

她和长安相识于一场大雨。

那天,长安连连被几家医馆的掌柜赶了出去,他们嘲笑着:女子就该在家相夫教子,哪有女子做主堂大夫的,荒唐!

长安被推到水坑里,溅了一身泥,脏污的脸上满是不服。

[身为女子,就不得行医吗……这是何道理!我长安偏不认命!你们不收我,我却偏要做主堂大夫,偏要开医馆,做这黄沙镇最好的大夫——你们都给我等着——]

她冲天大喊,忽而,头顶却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却是个撑着伞的俊俏少年郎。

只见少年走到身前,蹲下来与她平视,嬉皮笑脸道,[长安姑娘,幸会幸会。在下……韩故里。有道是,长安归故里,故里有长安~~]

[你——轻浮!]

长安怫然推开遮在她上方的雨伞,怒道,[你也是来嘲笑我不自量力、看我笑话吗?]

[长安姑娘,我相信你,谁说女子不如男?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黄沙镇,不,是整个国度最最最厉害的女大夫。]

长安愣住了,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相信我?]

少年慎重地点头,露齿一笑,[所以,你千万千万不要放弃。]

长安怔怔抬眼看她,脸上不知是泪还是雨,[这么多年……你是第一个相信我的……]

[那我便是你的知音了。]

少年轻笑出声,微微低沉的笑声在这雨夜里,让她内心感受到几分温暖。

突地,被塞了一手伞和钱袋,长安懵了一瞬,[喂,韩故里,你这是何意?]

少年在雨中摆摆手,洒然一笑,[让漂亮的姑娘淋雨回家,可不是君子所为。这钱,权当我借你的,我相信你一定能完成梦想,到时你再连本带利还我吧。]

[你我素未平生,为何要这样帮我?你想要我做什么?]

少年笑得坦荡,[别误会,因为我也曾经历绝望,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有人拉了我一把。若不是他,我可能已经不在了吧。长安姑娘,你让我想到曾经的自己,我也想拉你一把。至于起不起得来,就看你自己了。]

说完这句,少年就窜入雨里,转眼就不见了。后来,再遇见,长安知道故里并非她的真名,在韩知极力推荐下,主将特许长安在战时入军营帮忙,随隐修照顾伤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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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短短几年光景,长安竟真的开了间医馆,她就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豆豆顿觉十分欣慰。

徐婆婆抹了抹眼泪,又道,“只可惜长安姑娘痴心错付,韩知却与另一位姑娘私定终生。说起那姑娘,也是命苦。不过出一趟远门,回来却见到心上人的坟头,一时想不开,竟头撞墓碑殉情,若不是她父亲就在当场,她差点就香消玉殒了。后来,她就被父母强行带回家,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你说这好好的少年,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苦了人家姑娘……”

豆豆心头登时一惊,握紧了拳头,“婆婆可知那姑娘姓甚名谁?”

“好像叫月什么的,我记不清了,是个摆面摊的姑娘,人长得漂亮,厨艺也好,只可惜……诶,如今那韩知的墓碑上,还留着她的血迹呢。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姑娘啊……”

后面徐婆婆说了什么,豆豆已然听不见了,人一跃上马,直往黄沙关的后山疾驰而去——那些死去将士的墓碑,都葬在那里。

童博观她神色不对,朝徐婆婆拜别,骑马追了上去。

烈士的墓碑从上而下排列,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韩知的坟,冰冷坚硬的墓碑一角,仍留着一道干涸的血迹。

豆豆面色灰白瘫在那儿,只觉得双腿发软,童博从身后抱住她骤然软了的身子,豆豆盯着那摊血,怔怔道,“月牙……月牙……从未告诉我……她……从未打算告诉我……”

童博满眼心疼,“豆豆……”

豆豆眶里一片水雾,像是十分混乱,“是我……对不起她……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她从未想过自己无意间的举动,会辜负了许多人。她早该说清楚,早该告诉月牙真相……

正在这时,有一道声音传入他们耳中,“公子、夫人,你们也是来祭拜韩知吗?”

两人闻声看去,豆豆心头登时一凛,无意识握紧了童博的袖子。

女子手提一竹篮,篮里放着香烛纸钱和一盘烤鸡,竟是长安!

童博观豆豆神色,似认识这位女子,以手将她的头埋进怀里,避开女子探究的目光,面上却是谦和有礼,“姑娘,内子与韩知相识一场,再见却是天人永隔,不免触景伤怀,还望姑娘不要见怪。”

“无妨,夫人不必太过伤怀,若韩知在天有灵,必定不希望有人为他神伤。”长安宽慰几句,放下竹篮,蹲下身将烤鸡和蔬果放在坟前,点燃香烛,解开纸钱上的细绳,开始烧纸。

她嘴上絮絮叨叨地,“韩知,我的医馆开了一年,生意不好不坏,尚能维持生计,你的在天之灵要好好保佑我的医馆长久开下去,这样我才有钱烧更多的纸钱、买更多的烤鸡给你……不过你在那边,还能吃烤鸡吗……你若不能吃,千万要托梦告诉我,毕竟烤鸡也挺贵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多买……”

眼泪打湿了面上的白纱,豆豆慢慢从童博怀里探出来,直勾勾盯着蹲在坟前认真烧纸钱的长安,被她的话逗得笑了一声。

长安隔着火光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沓纸钱,“夫人,你要烧吗?”

“……”方才她那样失态,若不烧点纸钱,好像说不过去,豆豆正犹豫着,却听长安微微一笑,“夫人,你的眼睛真好看。”

而在一旁的童博接了纸钱,徒然开口,“多谢姑娘,我来吧。”

长安笑了笑,“小女名唤长安,是故里堂的大夫,还未请教公子、夫人贵姓?”

童博微笑作答,“在下童博,内子曈儿。”

长安客套几句,继续垂头烧纸,童博也未再多言,两人默默烧纸,直到炉里最后一丝火光泯灭,博豆才起身告辞。

长安蹲在坟前,灭了香烛上的火,出声道,“童公子,童夫人,长安有个不情之请。现在天色已晚,我有些害怕,不知可否请你们送我一程?我开的故里堂就在黄沙关的主街上,长安在此多谢了。”

童博温言道,“长安姑娘不必言谢,我们也要回黄沙关,本是同路的,便一道走吧。”

博豆将长安送回故里堂,长安连声道谢,邀他们进来歇一歇脚,唤小厮泡一壶热茶,自己回后院放下竹篮,又迎去正厅。

“夫人,你落了东西。”

长安说得平静、沉稳,掌心处放着一个鼓鼓的粉色布袋。

豆豆心头一颤,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拿,刚一触到布袋,坚硬的,大小不一的手感,里头装得竟是——银两。

“当年你借给我四十七两,加上这几年的利息,一年的医馆营业分红,总共七十六两。”

豆豆怔怔张了嘴,“你……”她勉强笑了一下,“姑娘,你莫不是误会了,韩知是男子,我是女子,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长安反问,“你怎知我是还韩知的钱?”

她一怔,长安微微一笑,又道,“你忘了,我是大夫。早在我们第二次见面,你肚子痛找我诊脉时,我就知道了。”

毕竟你当时是经痛,身旁又无女性长辈,自然不懂得经痛和肚子痛的区别,全当是肚子痛来治。长安没有说破,也没有多问,只是每月按时给她开了些暖宫药,调理暖经。韩知觉得有效,隐修不在军营里时,便总来找她,在韩知不知情的情况下,她渐渐治好了这痛经宫寒的毛病。

长安看着她,“夫家姓童,你的眉眼与韩知相似,又偏偏认识韩知,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巧事。”

她默了一瞬,眼里隐隐含着泪光,嘴角微微上扬,“虽然我指望你在天之灵能保佑我的医馆红红火火,但我更高兴,你还活着。”

豆豆也不瞒了,揭开面纱,对她微微一笑,“好久不见,长安。”

长安看着她熟悉的脸,泪中带笑,一把扑向她紧紧抱住,狠狠道,“你这泼皮猴儿,骗了我多少眼泪,知不知道!我每次祭拜都带了你最爱的烤鸡,自己都舍不得多买,你得赔我!必须赔我!”

语气满是哽咽。

豆豆抚了抚她颤抖的后背,耐心哄道,“好好好,我赔,我赔。”

夕阳西下,微风穿过长街,勾起沿街大树的叶子飒飒作响。

豆豆和长安久别重逢,有一肚子的话要说,三人一道去了韩知故居,推开厚重的大门,她们原以为是一副萧条破败的画面,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崭新干净的院落,院子里的草木郁郁葱葱,还种了两棵迎宾树。

正屋正对着的院落里,还多了一个藤椅秋千,上有屏障遮风挡雨,秋千里头放着软榻和背靠,可坐下两人,也可一人躺卧。

很明显,在他们来之前已经有人特意打扫过,在保留原有风格的基础上,重新修葺了院子,添置了新的家具。

能有此心和此财力的,除了她们身旁这个男子,还会有谁。

豆豆眸光乍喜,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远远瞧见那藤椅秋千,喜滋滋地跑过去跳上晃一晃,抬眼见童博和长安从后跟来,便从秋千上跳下来,精准无比地扑到他怀里。

他笑着接住她,“喜欢吗?”

“喜欢,好喜欢!”

长安站在一旁,眼神不知该看何处,只好默默望天,开始认真反省自己为什么要跟过来。

童博抚了抚她的头发,“好了,你跟长安姑娘多聊聊,我去街上转转,买些菜和米粮回来。”

语罢,豆豆看着他离开,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她才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转头就看到长安抱臂歪靠在树上,一脸活久见的表情。

她抿唇戏谑一笑,“啧啧啧,你这一副娇羞小娘子的表情是怎么回事?我铮铮铁骨韩哥哪儿去了?”

三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却足以改变一个人。如今的韩知宛若一株绽放的莲花,历经沼泽污泥的洗礼,蜕变出最耀眼的姿态。

“在坟墓里呢。”豆豆正儿八经答她,长安被她说得噗嗤一声笑出来,“你啊,变了女儿样,嘴上仍是没把门的。快与我好好说说,怎么和将军的哥哥成了亲?我倒是好奇,为你摆平桃花债的将军,知道你惦记上他哥哥,该是一副什么表情,有没有拔剑为哥除害?”

“童战当时脸都绿了,不过有童大哥罩着,他不敢找我麻烦。”

豆豆抿唇笑了笑,拉着她的手一道坐在秋千上,起了话头,与她细细诉说这三年发生的事。

长安安静听她说完,眸子红了起来,“你能找到自己的亲人,真好。”她握着袖子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咬着唇低声问,“将军……他,还好吗?”

“好阿,成天和亲儿子争宠吃醋,父子俩为了天雪闹得不亦乐乎。”豆豆话刚落下,就悻悻住了口,有些忐忑地看向她。

长安低声道,“不必顾虑,我知道我和他没有结果的。”

豆豆拍了拍她的肩,“既然想明白了,还在纠结什么呢?”

“放不下。”长安低低喃道,“本来就那么点出息,一遇见他就全没了。”

那年她被韩知力荐进军营治疗伤患,一次胜仗欢庆,被隐修忽悠喝了一杯酒,很快就醉了,头晕的不行,脚步不稳地在营里走着,迎头撞上几个醉醺醺的士兵,误以为她是红帐的女人,便要拉扯她回营。

然后,她遇见了童战。他一身戎装,手里握着一柄长剑,泛着寒人的光。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厉声命人将犯事的士兵押下去军法处置,皱着眉头对身后的韩知说,“看好你的女人。”

长安不知怎么想的,凭着一股酒劲儿喊道,“我不是他的女人。”

童战显然不关心她的归属问题,却讶异她当场驳了韩知的面子,这才将目光停在她身上,微微扬起嘴角,洒然一笑。然后什么也没有说,默默拍了拍自家兄弟的肩膀以示安慰,接着大步越过她回营。

只记得就那一眼,这个男人的模样就刻在了自己的心上。

有时候,对一个人的感情,不需要多少的时日去细细酝酿,不过一眼就入了心。

“韩知,若当年我鼓起勇气表明心迹,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不会。豆豆一直都知道她对童战的心意,可她不想看着长安陷在里面走不出来,于是委婉道,“长安,你想想,三年前得知陛下有意指婚,童战将我招摇一路带回京城,不惜败坏自己的名声也要坏了这门亲事,后来,为何他又突然改变主意,愿意奉旨成婚?童战的性子我们是清楚的,他不想要的,刀架在他脖子上都不会就范;他想要的,修罗地狱他都敢去闯一闯。”

长安擦了擦眼泪,满心羡慕,“我知道阿,将军他一定……很喜欢很喜欢尹郡主吧。”她眼底忽然一片平静,“当我听到他大婚的消息,我就知道了。”

“韩知,你放心吧,我可以理直气壮的喜欢他,可以义无反顾的为他做任何事,但不会卑躬屈膝求他的怜悯,更不会死缠烂打不属于我的情感,我有我的骄傲。”

“如今知道他过得好,心里也觉得安慰,是该放下的时候了。以后呢,我就一心赚钱,一心开我的故里堂,将它发扬光大!”

豆豆欣慰一笑,来了兴致,“不过我真的很好奇,为什么你开的医馆叫做‘故里堂’?你知不知道多少人以为你暗恋我呢。”

听了这话,长安觉得好笑又无奈,话却说得温软,“一则是以为你真的离世,为了纪念你;二则只是希望今后的我,在遭遇人生低谷的时候不要灰心,至少曾经有人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义无反顾地支持我的梦想,给了我希望,曾经是,以后也会是,就觉得什么事都能过去了。”

长安一直都是个通透豁达的姑娘,她不会让自己难过的。

当童博提着米粮野味回来时,只见豆豆一人坐在秋千上摇阿摇,目光眺望着远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大挺拔的身体在她身边坐下,“长安姑娘呢?”

“故里堂的小厮来找,说是有急诊,她就匆匆走了。”

他握住她微凉的手,“你在想什么?”

豆豆揽过他手臂,头靠在他肩上,“我只是觉得,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变。”她抬头笑了一下,“是不是很奇怪?”

童博摸摸她的头,笑了笑。“我的小豆儿长大了。世事无常,但求保持初心。”

“童大哥,我想去看看月牙。”她到底是说出口了,揪着他的衣襟,抬头与他道,“我欠她太多,只想看她过得好不好,只远远瞧上一眼……”

她声音低下去,后面的话没说了,却也都懂得。那墓碑上的血刺痛了她的眼,愧疚在她心底不断扩大,她放心不下。

童博垂眸看着她,眼底很平静,“好。”

他们之间不知从何时起,形成了这样一种默契,你不说我都懂,只需一眼,就知晓对方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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