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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势》第63章 第四部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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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工作他没干久。他的身份越来越暴露。有一天,他居然碰到了一个熟人。要是那熟人把消息告诉了他父母,那就完了。他辞职了。

细想,当初他们选择了轻井泽,也许是个错误。轻井泽是东京的别墅区,东京人在这里常来常往。但是他们已经租下了房子,交了押金,要是放弃,我们手头已经没有多少钱。就只能继续呆下去。餐饮服务业也是抛头露面,不适合。他说:

“大不了去找个外国人干的活!”

所谓外国人干的活,就是粗活累活,不需要什么技术含量的。他果然去当了建筑工。

他毕竟没有干过繁重的体力活,每次回来,都累得精疲力竭。她知道那工作很辛苦的,特别是天热,回来全身都湿透了。她就为他把湿衣服换下来,让他洗得清清爽爽,把饭端在他面前。她竭力把家务做好,让他回来有个温馨的家。她做饭的技艺大有长进,不仅中华料理,日本料理也会做一些,什么煮物啦,烤青花鱼啦,还从吃茶店里学会了切苹果、柑橘的方法,把它们切成瓣,然后从一端把皮切开,留一小部分,那样他就可以捏住留下的部分吃了,卫生又方便。他很惊讶,说:

“谁说中国女人不会伺候人?倒是现在日本女孩,越来越不愿伺候人了。”

她啐:“谁愿意伺候你!”

笑了。

他的话倒是真的。她毕竟不是日本女人,不能对他百依百顺,即使顺从他,也不能做到毕恭毕敬。她会跟他顶嘴。他总是笑着说:

“是不是中国女人都这么强悍?”

也许是吧。从小就知道“妇女能顶半边天”,其实那是一个被欺压太甚的族群的反弹。她又任性,有时候争辩成了耍赖。争得过,是你输,我赢;争不过,你是男的,我是女的,你怎么跟我争?弄得他赢也不是,输也不是。他发现她的脾气越来越不可捉摸了。她还会动不动就哭,说:

“你欺负我!”

他说:“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就是欺负我!”她说。

他想,自己也确实是欺负她大,想想自己把她按着做爱的时候。可这也是她愿意的呀。唉唉,跟女人,也是道理讲不通的。可是她却又要每每跟他争个理出来。

有时他也想:是不是中国女孩就是这样?日本女人,她们不跟丈夫争,反正你是男人,我是女人。也许还因为你是丈夫,我是妻子,你再怎样都是我的丈夫,我再怎样都是你的妻子。已经磨合得很妥贴了,也因此牢固。也许就因为他们不牢固,就好像不能妥贴地叠在一起的两块石头,她站在上面岌岌可危的。

也许因为他们太紧张。他们竭力要在一起,他们害怕失败。她总说:

“咱们过得好好的,到时让他们来看看,证明我们在一起会幸福的。他们会回心转意的!”

07

她经常想起自己的父亲。从小到大,父亲都给她力量。可是这给她力量的人却欺骗了她,致使她离开他。离开了他,她又没有了主心骨。她只能经常给母亲打电话,但是母亲毕竟是母亲。她发现,自己离不开自己的父亲了。在父亲出国的那些年,她只通过书信、电话跟父亲相见,那时她还能接受。但是经过了她来日本,和父亲朝夕相处,她的生活里已经不能没有父亲了。她不能习惯闻不到父亲的体味,特别是父亲早上起来的口气,她几次想说:爸爸,你的嘴巴好臭!但是她没有说。没有说,是因为不愿意,当然也因为她害怕父亲。父亲动不动说她不懂事。她已经习惯了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生活。她懒洋洋甚至赖皮地让父亲说她,一边虚心接受,一边坚决不改。她简直是享受着父亲的责骂。

甚至包括父亲打她。父亲从小爱打她,她委屈过,但长大后却将之看做是她成长所必须的。虽然她也会为怨恨父亲,反抗,有几次还躲在被窝发誓,要把父亲杀死。她悄声叫着父亲的名字,诅咒他,但是越诅咒,就越像被施了魔法一般,她越是缠上了父亲。

现在想来,对父亲最深的印象,就是父亲在阻止她跟佐佐木事情上的几次狠打,还有被送去医院。现在想起来,骨头还麻麻的,当时的难受还能感觉得到,但现在却是酥麻酥麻的。

她甚至还会把当时父亲所设的骗局跟真实的现实混淆了。比如当佐佐木说中华料理好吃时,她会说:

“知道你最喜欢吃中国肉包!”

倒把佐佐木弄得莫名其妙。

其实那时她一根筋,甚至有些愚蠢。有时候简直是她去惹火上身的。有的惩罚其实可以避免,但她却冒冒失失地把自己送给了父亲。过后她吸取教训,以后再不能这样了。但是在父亲面前,没有教训可言。

现在倒是吸取教训了,她彻底离开了父亲,于是也没有了父亲。她只能在梦中梦见父亲。醒来她哭了。佐佐木抱着她,安慰我。他也有口气,可惜不是父亲那口气。她盯着他,觉得他又亲近,又陌生。她猛然抱住他,说:

“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

她只有他一个亲人了,她要死死抓住他。这几乎成了要挟。

她给他买了一个领带针,是她给她父亲买的一样的款式。她要他天天别着它去上班。他下班回来,按惯例说:“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啊,”她应,常会半开玩笑加上一句:“爸爸!”

有一天,他加班迟回来,她感觉整个地空了。他累得一塌糊涂,她就给他按摩。他诉说起工作上受的怨气。他本来从不把会社里的事搬回来说的,可会社景况很糟,老板对雇员越来越苛刻。别人受得了这个气,他受不了。他骂工作方式简直不合理,小企业就是小企业,不规范,那些同事全是蠢人。她劝慰道:

“是啊,你就别跟他们搅在一起。”

不料他却道:“谁叫我跟他们搅在一起?是我自己讨贱!”

仿佛是把矛头指向她。她听出来了。要是以前她未必听得出来,现在她越来越敏感了。她发觉他跟过去不一样了,晚上睡觉,也不抱着她睡了,自顾自己睡,只说很累。也不做爱了,有时候她缠他,他说:

“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

到了休日前夜,他仍然不做,理由是白天已经很累了。他加班的次数越来越多,回来带着酒气,他也承认加班后喝酒了。后来他索性直接跟她说下班后要去喝酒。她不肯,他就改成上班后打电话回来,说会社要应酬。简直要到了先斩后奏的地步了。她害怕他那天索性就不回来了。他当然还是回来的,但一回来就睡。她煮了东西,他说已经吃过了,倒头就睡。

有一天晚上,他又去跟同事喝酒。她打电话给他,要他回来。他说呆一回儿,她就干脆谎称自己生病了。他才回来。她满意了。看着好端端的她,他叹了口气。她抱着他说对不起。“因为我爱你!”她说。

他说:“我知道。”

“那你也说你爱我!”她又来劲了。

他说:“爱你。”

他还是出去喝酒。越来越频繁了,发展到天天不回家的程度。她说他,他说:这是他工作的延续。她反问:喝酒是工作?他说:人家叫你去,你不去,人家就疏远你了。她说:你是去工作的,干好工作就行了,管人家怎么你。他说:你知道什么?工作需要合作!她说:合作?总不至于需要合作时,他们不跟你合作吧?日本人不是很注重职业道德吗?他没法回答,只说:你不懂日本。

是的,其实她不懂日本。她自以为懂了,因为她身边的就是日本人,但她其实不懂。

最后他强调自身因素:不喝酒,第二天无法继续工作。

她知道他压力大,竞争激烈,需要去喝点酒放松解压。但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不能找她解压,她觉得自己可以给他的。她不知道,男人是女人的唯一,但女人不是男人的唯一。不过她还是疑心他是否外面人给他解压了,是个女人。这是她受不了的。她很在乎他的纯洁。其实她精神上是有洁癖的,后来她父亲洗她下体时,其实她也觉得自己脏。

她猜想着他在做什么。他回来,她疑神疑鬼嗅他身上,有没有别的女人的味道。好像没有。

“我要对他好,要他对我好,他是我的唯一,我也要成为他的唯一。”她对自己说。

她更神经质地给他按摩,抓住他每次在家的机会。他不要,她一定要给他按。她要把他按好了。按好是什么意思?恢复了体力,可以继续工作。当然他恢复了体力,他就会高兴,可以来爱她。怎么爱呢?他们说话很少了,他的话变得很少,不愿意说,她找话题也没有用,只有直接的身体接触才能激发他。她要把他扣留在她的身体内。她激发他,几乎是性贿赂了。

但是他总是被按着按着,就睡下去了。她把他拽起来,吵。

他们吵的时候越来越多。他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就是休日,也往外躲,一半是为了避免吵架。日本人是不习惯吵架的,但对她来说,只有吵架才能将他们紧紧胶在一起。有一次,她居然跑到酒馆去找他,把他拽回来。

她听见他的同事们在后面笑。他很生气,这让他在同事面前没面子。回到家,他冲她嚷:

“是不是你们中国女人都这样?”

她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日本女人确实不会这样的。但她仍反唇:“是不是日本男人都这样?”

他道:“我怎样了?”

“你骗我!”她脱口而出。

“我骗你什么了?”

“许诺!”她说。

其实她只是泛指,比如爱她的许诺,当然也隐含着没有办妥的具体事,比如她身份的恢复,结婚。这些也隐隐支使着她对他的不满。而在他,则立刻想到了是具体的后者。他确实也有疏忽,他没有想到,对她来说,这是最根本的。他本来就是日本人,天经地义居住在日本,他只考虑怎样过下去,而对她来说,连个滞留资格都没有,一切都是无根之草,爱无从附丽。但这不是他能做到的,当初他确实是说过再想办法,但不过是把问题往未来推,或者希望有个意外机遇。至今没有,未来也渺茫。

他说:“那是没办法的,办不了嘛!”

她也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想到自己至今什么也没有,她心中涌上一股悲怨的情绪。她咬住他:

“你答应过我的!”

“我答应你什么了?”他说。要论起来,他当时也只是说再想办法,至于谁想办法,未必就都是他。他觉得自己被赖上了。“我只是说再想办法,至于谁想办法,也不全是我……”

她不知道,日本人很害怕承担责任。一是一,二是二,责任剔得清清楚楚。她知道日本人朋友间吃饭,都aa制,我不欠你,你不欠我。他们也不送厚礼,避免给人压力。之前她觉得挺好的。但她没想到这落到了自己的身上,简直是冷漠。她感觉冰冷。即使他说的是事实,也令她寒心。“骗子!”她说。

他叫:“就算我是骗子,你别跟我这骗子好了!”

“你想抛弃我!”她叫,抓东西扔她。可她不知道抓什么好,有的搬不动,有的又不舍得扔,踌踌躇躇,抓起那只大玩具狗砸他。狗毛绒绒的,砸她不倒,反而把内里的棉团砸出来了,飞了满屋子,他仍然不倒。她倒笑了。

他也笑了,笑倒了。她压在他身上,狰狞道:

“你想抛弃我?杀了你!”

他叫:“好吧,杀了我吧!就不用跳楼了。”

前几天报纸才报道,东京一家企业的员工跳楼了。“你可别瞎说!”她喝道。

不久,他的会社也大量减员,他被辞退了。那晚上他喝得酩酊大醉。她想安慰他,为他脱鞋子,他不要,穿着鞋子就进屋了。她知道他很痛苦,更重要的是他们从此怎么办?再找工作,没那么容易。她很焦虑,但她还是安慰他说:

“没关系,我们再找新工作……”

“说什么混帐话!”他啐道,“再找新工作?再去跟那些愚蠢的家伙为伍?”

这倒也是。但是没有办法。她想劝他忍一忍。不料他却指着她道:

“都是你!要不然我完全可以好好的!”

她以为他指的是她让他在单位里没面子了,也许他们的同事会这么看:一个对老婆都没法摆平的人,纯粹就是无能者。可是他又说:

“……一个サラリ-マン!我还可以去我爸会社,不仅不会受人摆布,还可以摆布人。都是因为你!”

她的头脑轰地一声炸响,一片空白了。其实多少日子来,她最怕他说的,倒不是他不爱她,而是这样的话,现在终于说出来了。这是他长期憋闷在心里的吧?其实她也感到委屈:你说你因为我背叛了家庭,我又何尝不是?我也背叛了我爸爸。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道:

“你去找你爸吧,还来得及!”

“来得及?”他道,“笑话,你说来得及就来得及吗?你们中国人知道什么?”

“别‘你们中国人’、‘你们中国人’的好不好?”她叫。以前他这么说,她没觉得怎样,现在她觉得刺耳。

他说:“就是‘你们中国人’嘛,难道我要说‘我们中国人’?”

她愣。是啊,她就是中国人,他是日本人,不是中国人。他也从来没有把她当做非中国人,甚至日本人。即使他爱,也是爱一个中国人。他更不愿把自己当做中国人。他骨子里嫌弃中国人。她叫:

“好,‘我们中国人’,你们日本人有什么了不起!‘我们中国人’怎么了?”

他应:“不怎么。斗殴、盗窃、偷渡……”

他居然这么说!她父亲就是偷渡来的。她曾经跟他坦诚说过,他还说没什么,虽然法律不允许,但是法律精神应该以人作为考虑的核心。他现在推翻了。

“……非法滞留……”他继续说。

她本人就是非法滞留的!那是因为他,才到了这种地步。因为爱。现在爱没有了,剩下的只有难堪和羞耻。她叫:“那又怎么样?”

他冷笑:“谁能把你们怎么样?毕竟是拿枪出来打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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