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命运考验面前，绝对不能丢面子，绝对不能让那个命运女神露出嘲讽的笑容。

自申博天去广州回来，两个月后，一本叫《唐僧传》的书悄悄出现在市面上。这本书设计和宣传一样低调，封面是黄色，淡淡的样云底纹，“唐僧传”三个字像唐僧一样低眉颔首，不大不小不张扬。封面只有一句更低调的五号黑体字的广告语：“没看过《唐僧传》？你不会是从古代来的吧？”以往申博天做的书，都会在版权页写上“策划：申博天”，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做书的。现在这本书只有责任编辑，没有策划，所以一时间谁也不知道是哪个出版公司做的。

这本书像一股不动声色的飓风，很优雅地散步过来，气象部门都看不出来那是风暴。它漫步过的地方，房子没了，人没了，等天空砸下垃圾的时候，人家才知道，这个大家伙来过了。确实，因为媒体上没见什么消息，圈子里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本书要出来，只有去过书店的读者，会看到书店的招贴广告：“10华语网友翘首等待，《唐僧传》来了”。细心的读者如果数后面的0，发现是十亿，也会怀疑世界上有没有十亿华语网友，即便有的话会不会都看过《唐僧传》？这是申博天的一个失误，多加了一个0，出片了以后才发觉。不过他很快就为自己的失误找到理由：广告嘛，多一个0少一个0问题不大，多一个有多一个的好处。是的，多一个0会让细心的网友质疑、论证、讨论，都会促进《唐僧传》的传播。首印五万一个星期内被读者一扫而光，书店追着加货。“唐僧传”三个字先从排行榜上冒出来，然后再被网络相传，然后纸媒上惊呼：最大的原创黑马出来了。

最好奇的当然是包牧。自己锅里的鸭子，就要煮熟了，锅盖没盖好，就飞了，这让他很郁闷。当然，胜败乃兵家常事，他不会为此抓狂。他抢别人的书才抢得多呢，这方面他是好手，他在任何地方，听人说哪个本好，他马上就说：“哎呀，你们还谈这本书，我早就跟作者谈定了。”先放出风声稳住，然后下手，他称这个叫职业敏感，别人称这个叫贼。现在他很想知道比自己更贼的贼是谁。

发行部主任告诉他，是一个叫“新起点”的出版公司发的。他以前没听过这个公司，于是得出判断：一个新公司，但有个操盘老手！他知道自己不久就会知道这个老手是谁了，都在一个圈里，谁也躲不过碰面。不过在见面之前，可以先玩一玩嘛。他把编辑部主任老杨叫过来，道：“在我们那些作者里找个写手，写《八戒传》，按照《唐僧传》的风格写，要快，首印可以印三万。”

《唐僧传》销量飙升，连申博天自己都吓了一跳。这让他意识到网络口碑潜藏的巨大商业能量。名人书虽然还吃香，但是名人书如果内容不精彩，读者也不鸟，只能卖个一轮。而网络的无名作者，完全可以凭借网络人气与名家对抗，这再一次证明了内容为王大于名人效应，特别是在销售潜力上。根据以往的经验，许多名人效应的书都是第一轮卖得火，后面渐渐回落，但《唐僧传》在没有宣传的情况下，销售一直处于上升状态，然后处于高位稳定状态，有所回落的话，也是慢慢回落，完全是绩优股。

现在他坐在新公司里，办公室比以前的更小，公司当然也小，而且是全国最小，虽然用了“新起点”三个字，但并没有注册，是那种只有一部电话一个账号的最基本的发行单位。他暂时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谁。他收部分现款，判断加印数，知道已经把握住一个咸鱼翻身的机会了。现在自己对网络文学已有心得，需要进一步挖掘。

发行过来告诉他：“市面上有一本《八戒传》，广告语是‘比《唐僧传》更好看’。”他笑了，有人跟风好呀，跟风书能促进主书的影响力，但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哪个孙子，这么贼。手脚麻利呀！”也就在这一瞬间，他有了一个新主意，赶紧给王涛打了长途，道：“赶紧写《唐僧传2》，我就不给你安排签售了。”王涛有些为难，因为《唐僧传》写完之后，他觉得该说的都说完了，正在写一个现代的东西，因此婉拒道：“我觉得再写第二部，好像画蛇添足，主人公该表达都表达完了。”申博天坚决道：“不，唐僧是神仙，又死不了，可以无穷无尽写下去，只要再想个新的立意就可以。”王涛道：“那我想想吧！”申博天道：“不用想了，两个月内你得把稿子给我。要不然，便宜全让《八戒传》给赚了！”

不久，包牧便知道新起点的老板是申博天，这是他最不愿意见到的答案。当时他在一个出版人的饭局上，同行都对申博天的眼光颇为赞赏，这使得包牧非常不爽，因为他现在完全可以回忆，是自己唯一的一次谦虚，说跟《唐僧传》还没有签，让申博天钻了空子。他忍不住打了手机过来，一接通便骂道：“你个孙子，居然抢我的稿子！”

申博天一看是包牧的号码，本来不想接，他现在低调得很，不想跟任何人斗狠。但是想想，包牧这个电话是迟早要接的，而且他早有准备。

申博天道：“你大爷的，居然跟我的风，还号称比《唐僧传》更好看！”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包牧道：“你先回答我，偷我的钱包，还算人吗？”

申博天毫不示弱，回道：“你都混成精了，怎么还这么糊涂？商场如战场，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庭广众下泄露公司机密，不怪自己还怪我？给你一个教训而已！”

“算你狠，这孙子，学得快呀！”

“不学着点我怎么活呀，这一回合你就承让吧！”

虽然此事在笑骂中而过，但包牧心里还是不爽，在好多场合提到申博天，都批判道：“这哥们不地道，不是个诗人！”

但包牧也没有白忙，他的《八戒传》作为一本几乎同步的跟风书，在经过与《唐僧传》挑衅般的宣传之下，销量也可观。其后《沙僧传》《如来传》《观音姐姐自传》《玉帝：我这一辈子》等等风起云涌，《唐僧传》在众星拱月之下，在排行榜上稳居不下。这一年被称为图书界的“唐僧年”，也叫“神仙年”。

金燕已经真的不能承受报社的工作强度了。比如说早上开会，她会在起床的时候乏力，磨蹭好久才能起床，到了报社，上楼（那个老式大楼没有电梯）还得费劲，老是迟到。陈敏开始不满意了，她严谨惯了，也喜欢严谨的手下。

金燕做了肌电图后，取了结果去看医生。一个资历很深嗓子很粗的专家老太太看了看肌电图，对着空气道：“你这是重症肌无力。”她给金燕开了三盒溴吡斯的明。金燕回家后很兴奋，对千日道：“终于找到原因了，是肌无力。”千日对这种病毫无了解，道：“那它到底是什么病呢，能治好吗？”金燕道：“医生没说，先吃药看看。”

晚饭过后，金燕按照说明服下第一次药。半个小时后，奇迹出现了，金燕跟换了个人似的，道：“你看，好了，我现在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千日道：“我试试。”他拉住金燕的右手，两个人站马步对拧，哎哟，金燕的劲儿居然能算是个对手了。发病的时候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两人都对这神奇的药力惊叹不已，也为自己以前跟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求医感到后怕，乃至庆幸。

第二天一早醒来，金燕就想轻松地一跃而起，以庆贺恢复了健康的自由之身。但是，身体并没有听她使唤，她的想法已经跃起来了，身子却没有动。等她坐起来的时候，她发现了一个事实：身体又恢复了沉重、乏力，甚至比之前更严重。一阵恐惧从心底漫上来，皮肤毛孔都寒了一下。

她推了推千日，道：“又没劲儿了。”

千日睁开眼睛，看到她的表情，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他心中一凛，一跃而起。

“也就是说，吃了药就有效果，药劲一过，又不行了？”他分析道。

“我想是这样。”

“那这个药到底是治标还是治本，你没问医生？”

“没有。”

“那你得问清楚呀，这药到底能不能治好。如果只起一时的缓解作用，那也不行呀。”

两人商量后，金燕决定今天请假，再去医院一趟。从昨晚兴奋的颠峰，跌到今天的谷底，两人都觉得弄清病情比什么都重要。金燕吃了块面包，再服了药，这样她在路上就可以恢复体力了。但是这个时候已经挂不到号了，金燕花了三百块挂了个特需门诊。赶巧，遇上的还是老太太，她真后悔昨天没有问清楚，以至于太乐观了。老太太本来就脾气不好，金燕问这个病如何才能根治，老太太不知道为什么就生气了，道：“这病就是没法根治，你想那么简单，国际上还没研究出来呢。告诉你呀，你得了这病，就不能结婚不能生孩子了，要不害人家知道吗？”

金燕听得腿都软了。这些话像上帝之手，把她魂儿都提起来。本来在自己面前是一条充满阳光的人生之路，通向远方，自己看不见的远方，现在戛然而止，写上“此路不通”四个字。恐惧让她绝望，而到了绝望的底端，突然冒出一股求生的勇气。

“那总是有办法的，医生，不可能没有办法吧？”

“我跟你说了，办法没有研究出来。”

“那你能告诉我哪里有专家吗，最好的专家肯定有办法的。你可怜可怜我吧，我很想生活下去。”金燕的眼泪都出来了，她觉得整个世界都不属于自己，孤零零的，现在一定要抓一根救命稻草。

老太太严厉的态度被泪水一泡，稍有缓和，她的心思从自己不快的心境中完全转到病人的需求上，这使她现在看起来更像坐诊的医生，而不像在菜市场发脾气了。她写了个纸条，递给她道：“你去北京医院找许贤豪大夫，他是我同学，也是最顶尖的专家，他说怎样，就怎么样了！”

金燕回到家里，千日不在，她突然又想哭，于是她就让自己哭了一场，等千日回来，就不用再哭了。在哭的过程中，绝望与希望交替出现，她突然觉得生活像个恶意的魔鬼，总是给她设下圈套，为什么那么坏呢？坏得没有人能替她出头。于是她哭得更厉害了。她取出镜子照了照，确信哭到了不能更伤心的地步。她想到了千日，这个病既然这么严重，真的是不该拖累他。也好，这样自己就不用整天担心。她模糊中看见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郊外，无助，现在能救自己的只能是自己，和手里的那张纸条。这个纸条又让她燃起希望。

千日回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哭了，但眼皮还肿胀着。

“怎么样？”千日问道，他感到大事不妙。

“我们分手吧。”她低低道。

“什么屁话？”

“医生说我这病如果结婚，就会害了人家。”

“怎么害嘛？”千日心里一震，没想到这么严重。

“没有具体说。”

“把病治好了就可以了，跟分手有什么关系。”

“我怕连累你。”

“别把我想得那么世故。即便你只是一个普通哥们，现在生病了，我也会跟他在一起！

“她说，有可能治不好。”金燕哽咽着，压力终于随着眼泪又滚出来了。

看到金燕可怜的、无助的样子，而病魔还在蹂躏她，千日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变得简单了，可以什么都不想，只要保护她。这时恐惧也从他内心消失，豪气陡然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