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小小的东升镇寂静无声。

桥头一筒巷里的陈老夫人小心翼翼地为依偎在身边沉沉睡去的两个小女孩掖了掖被角，她心里惦念着多年来音讯全无的儿子，牵挂着离家寻夫的儿媳，殊无睡意。

桥的另一头，盛昌当铺的后堂也还有一豆烛光。

头戴黑丝网巾，身穿玉色直裾的年轻公子端坐在楠木书案后，修长的手指缓缓翻动手上的账册，英俊的脸庞上神情专注。

这公子姓张，单名一个悬字，表字文渊，祖籍徽州。张家以经营当铺起家，经过数代专营，盛昌当铺财运亨通，遍地开设分铺，生意可谓是红红火火日升月恒。张文渊的祖父远见卓识，不愿只在徽州做个土财主，因而花了不少代价将总铺搬到京城，又花了一千两银为张文渊的父亲捐了个正八品的上林苑监林衡署丞，艰难地由商入仕，而家族的生意则交由张文渊的叔叔接手，倘若不出意外，张文渊应该是走父亲的老路，买官入仕。

张文渊却不愿意这样，他想到父亲上任后谨小慎微唯恐落人话柄的行事就觉得好没意思。

张家的根基太浅，做官根本是门外汉，要想仕途顺遂简直是千难万难，他就算捐了个官又能如何？像父亲一样只管种花种树吗？还是去养牛养羊、喂鸡喂鸭？

这不是堂堂男子汉所为！

张文渊渐渐地和沉默寡言的父亲不亲近，倒经常跟在卓荦不羁的二叔身边出入当铺，只可怜张老爷子一把年纪了还要拘着孙子在书房读书。几年前张老爷子病逝，原本就不爱读什么子曰的张文渊索性就此把书丢开，每日只往当铺里去。张文渊的父亲一来自己也没尝出做官的乐趣，二来不愿拘束儿子的天性，因此虽然对父亲心怀愧疚但还是默许了儿子的行为。

这才有了如今的张文渊，圣贤书背不下两句，打理生意却很有一套。

张文渊眉头微蹙，几根手指在书案上轻轻拨了拨。

好像在打算盘似的。

默默察言观色的小郭心头一紧，暗暗给身旁的佟掌柜递了个眼色。

佟掌柜见张文渊还没有说话，小郭已经先慌了神，心里老大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张文渊才放下账册，伸手端起一旁的茶杯。

茶已冷了。张文渊微微皱眉，轻轻放下了茶杯。

小郭忙隔着茶布提起架在风炉上的釜上前为张文渊添茶。

“多谢。”张文渊笑道，眉宇间的凝重之色顿时舒展开了。

小郭心里一松，笑道：“今日怎么不见少东家身边的于牧小哥？”

一向是于牧在张文渊身边伺候的。

张文渊端着茶杯轻轻吹散了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浅浅啜了一口，才道：“他依我的吩咐办事去了。”

小郭不敢再问，只笑着退下。

“少东家，账上可有什么疑问么？”佟掌柜笑问道，他的眼睛本就不大，这一笑脸上的肉堆起来挤得眼睛愈发小了。

“这账册做得很好。”张文渊道：“看得出佟掌柜在上面没少花心思。”

小郭只觉得他话里有话，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佟掌柜只当听不明白，干笑道：“少东家哪里的话？能为张家做事，是我们的福分，我们只求为张家鞠躬尽瘁，做事务求不出差错，少东家要是觉得我们哪些地方做的不够，还请直白地提出来，我们才好尽快改正。”

他的笑容谄媚，言语恭敬，字字句句都在剖白忠心。

张文渊一扬眉，摆手笑道：“佟掌柜怎么突然紧张起来了？哦！想是我这个人做事时严肃古板，吓到你们了。”

佟掌柜堆着笑脸，拍马道：“没有的事。少东家处事严谨认真，正是我等典范。”

张文渊笑容温煦，温和道：“当不得。佟掌柜是这一行的老前辈，文渊少不得还要向您请教呢！”

佟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只道“哪里哪里”。

小郭暗暗松了口气。

张文渊笑道：“对了，今日我听小郭说有人来当了一块好玉，值五百两银呢！不知收进库房没有？若是不曾，正巧让我也开开眼。”

“赶巧还没收进库房。”佟掌柜道，伸手自袖中掏出一块玉佩，双手捧着呈了上来。

张文渊接过了，入眼是一块喜上眉梢的青白玉佩，少不得对着烛光仔细端详了一番。

佟掌柜道：“玉质是不错，只是五百两还有些价高了。我因见来当玉佩的小娘子身世可怜又急于用银子，故而没忍心压她的价码。”

张文渊轻轻颔首，将玉佩递给他，算是将这件事揭过了。

张文渊端起茶盏，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就不留佟掌柜了。”

佟掌柜会意，施礼告退。

小郭因见自己未被点名，不敢妄动，忙道：“那小的留下伺候少东家用茶！”

张文渊笑道：“不必了，你也一起下去歇着吧！”

小郭求得就是这一句解脱，忙匆匆行礼，跟在佟掌柜身后出了书房。

两人背对着书房慢慢往库房去。

小郭低声道：“方才真是吓了我一跳，还以为少东家发现我们做假账的事了。”

佟掌柜嗤道：“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小了，那账本是我亲自过问的，能出什么错？”

小郭道：“我知道这件事有你经手出不了纰漏，但看到少东家那样细心，我心里还是忍不住打鼓。好在总算是顺利过关了。”

佟掌柜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道：“我听说今天镇上来了一行南昌府的客人，你明日去打听打听。”

小郭讶然：“你打算把那玉佩脱手卖给他们？这不好吧？这生意我们一向是做熟不做生的。”

佟掌柜道：“你懂什么？我们那些老主顾也就倒腾倒腾些便宜物件，哪个有几千两银子的身家？”

小郭踌躇道：“可眼下少东家还在镇上呢！”

佟掌柜不以为意道：“你担心什么？那姓于的小子又不在，张文渊分身乏术，哪里顾得上你的行动？你只管去，就算他问起你，也有我在店里支吾。”

小郭心里虽还有顾虑，但听他言辞凿凿，便也不再说什么。

二人一起将偷梁换柱的喜上眉梢玉佩入了库房，分别回住处歇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