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林月娘和孟九走出了周家。

陈老夫人牵着两个哭哭啼啼的女孩子给她们送行。她的本意是要送她们出镇子，但才走到桥头，便被林月娘再三劝住了。

慧慧紧紧抓着母亲的袖子，泪水涔涔，舍不得放手，呜咽着只顾喊“娘亲”。

“慧慧乖，娘很快就回来。”林月娘哽咽着柔声诱哄，用帕子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慧慧年纪虽小，但不知是母女连心，还是她天生敏感，竟隐隐感觉母亲这次离开要过许久才能回来，因此心里愈发不舍，任凭母亲怎样哄她，她都执意不肯松手。

林月娘看着不停摇头且越哭越大声的女儿，尽管于心不忍但还是狠了狠心，将衣袖自女儿手心里抽了出来，缓缓屈膝对陈老夫人施了一个万福。

“娘，儿媳此次去，不知几时才能归家，还请母亲千万保重身体。慧慧年幼顽皮，倘若犯错，请母亲一定严惩她，决不可纵容姑息。”

陈老夫人神情端庄，颔首淡淡道：“你放心去。”

这个丧夫多年、性格坚忍的老太太只在方才哭过一回，之后就再没掉过眼泪。

慧慧哭着伸手又来拉母亲。

林月娘轻轻挥袖避开。

孟九心中不忍，蹲下身，以指腹擦去慧慧眼角冒出的泪珠儿，轻声道：“慧慧乖，不哭啦！再哭就不漂亮啦！”

“不漂亮……嗝……就……不漂亮。”慧慧打着哭嗝断断续续道，小鼻子重重哼了一声。

“你啊！”孟九看着她鼻子上吹出的小鼻涕泡有些无奈，自袖中掏出手帕轻柔地替她揩去了，“你要是不哭，姐姐以后带个小哥哥来看你好不好？”

“小哥哥？”好奇的慧慧总算止住了眼泪，用力吸了吸鼻子，“小哥哥好看吗？”

孟九失笑，想到粉雕玉琢的孟安，十分肯定地点头道：“好看！”

孩子的情绪就像六月的雨，来的急，去的也快，听说有个好看的小哥哥，慧慧当下就不哭了，孟九转头看时，见芳姐儿也睁大了眼睛，神情忸怩地娇怯怯地看着自己。

孟九抿唇微笑，站起身来。

“那我们就走了啊！”她看着陈老夫人轻声道。

陈老夫人笑着点头。

林月娘同孟九各行了一个福礼，不再多说，转身上桥。

过了桥，便是热闹的街市。

林月娘下意识地将毡包紧抱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避让行人。毡包里除了三身换洗衣衫，还藏有二十多两碎银子并一对赤金耳环。耳环是陈老夫人当年的嫁妆之一，也是这么多年来老太太身边的唯一金饰，今日却悄悄给了这个儿媳，以作她将来应急之用。除此之外，老太太更是从自己的棺材本里拿出了十两银子贴补她。

林月娘越想越觉得自己上辈子烧了高香，这辈子才有福气给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做儿媳妇。

街角有一座大宅院，院墙前栽有一排柳树，看起来十分风雅。

但此时却有几匹毛色光亮的骏马扬着脖子大嚼柳枝，实在是大煞风景。

几个小厮拉着缰绳，撅着嘴巴不住地呵斥“走！走！走！”，但这群马祖宗却只慢悠悠地摇了摇尾巴，压根不抬蹄子。

孟九闻声望去，只见那宅院的匾额上书“芝兰小馆”四个大字。

“月姨，那是什么地方？”她奇怪道。

林月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顿时面上一热，急忙忙转开目光，低声嗔道：“我们只管赶路便是，你别胡乱瞧。”

她神色有异又说的含糊，孟九一头雾水，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避之唯恐不及。

一个挽着黑油油杭州攒，珠翠堆满，穿杏红色潞州绸妆花眉子对衿袄的俏姐儿扭着腰肢出现在院门口。

“哟。”她甩了甩手里那方白绉纱汗巾，笑道：“这就是那群南昌府客人的马？”

其中一个小厮尤为伶俐，立刻叫苦道：“是啊！这群畜生好倔脾气。”

另一小厮才张嘴就被他抢了话去，心里好生恼他，只好赔笑问那俏姐儿道：“香兰姐，您怎么出来了？”

香兰眼里好似蒙了一层细纱，眼神朦朦胧胧，脸颊晕红如桃花，笑道：“这不是喝多了，来散散酒气么？”

她一面说，一面跨出门槛，就站在台阶上，翘着手指，将手里的汗巾往先前叫苦的那个小厮脸上打去，笑骂道：“你个蠢人，它不肯走，你不会拿鞭子打它么？”

那小厮只闻到一股馨香扑面而来，不由得心旌摇曳，飞快地伸手抓住了那方汗巾。

香兰一个不察，竟被他夺了香帕去。

“谢香兰姐赏！”那小厮涎着脸嘻嘻笑着将那香帕藏进了怀里。

“蠢人！”香兰含笑斜了他一眼，倒不恼也不讨要，伸手扶了扶鬓角，嗔道：“看我不叫妈妈罚你这贼儿。”

话毕，自扭身进去了。

香兰前脚才迈进门，后面几个小厮就顾不得那马了，都拥在那得了便宜的小厮身边，要他快把那帕子拿出来，让他们也闻闻香。

那小厮却说什么也不给，双手抱在胸前，呸道：“你们想得美！这是香兰姐赏给我的！”

小厮们好说歹说也不能哄他拿出来，不由得扫兴，嘘了一声后便各自牵马去了。

其中有个小厮啐道：“你且得意，我就怕你王川消受不起这艳福哩！”

这场景也算是见所未见了。孟九不由红了脸，她虽不曾踏足这些地方，但对这些勾栏女子也有耳闻。此时燥得脸上发烧似的，也不敢再问林月娘，只顾低头走路。

等将那座大宅院远远抛在了身后，孟九才问林月娘道：“月姨，东升镇也有马市吗？”

“马市？”林月娘很是吃惊地看向她。

孟九解释道：“我见刚才那群马的辔头鞍鞯都是崭新的，想来应该是才配上的。”

林月娘方才飞也似地逃开视线，何曾仔细看过那群马？乍一听孟九这样说，心里又是恍然大悟又是讶异孟九观察入微，心中暗暗称奇，面上却不显露半分，只摇头道：“我们乡下人穷，哪里使唤得起马？但有个什么事，向人借头驴也便是了，马市指望不了我们，相邻倒是有个倒马镇，卖马的都在那里做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