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江南，正处在万物复苏的时节，水乡一片生意盎然，门前河中船家的叫卖声伴随着鸟鸣一起传进东苏府。

阳光微热，风也带着暖意，对苏馥曦来说还是有些冷。

但似乎是为了不错过这一份春光，最近几日，每当天气不错的时候她都会将窗户和房门打开。只要醒着，就会坐到能够看得见院子的外间桌子后面喝茶。

今天亦不例外。

天气依旧晴朗，外面依旧热闹。院子里侍女会有侍女们的话语声，时不时会有一个角落突然动几下，那一定是苏小荣躲在那里。

但是这会儿，苏馥曦看着对面的哭泣着的苏子箬，觉得今天的太阳着实冷了些。

应该是感觉出了主屋里的气氛不对，院子里的侍女们都安静地离开了，就连苏小荣也好久没动静，应该是被卓然抱走了……

阳光从门外打进来，落在地方，正好照亮了一半的桌面。苏馥曦坐在阳光中，安安静静的看着对面的苏子箬。

良久之后，她轻声叹了一声，抬手指着外面的一棵树：“子箬，你抬眼，看那棵树。”

苏子箬止住眼泪，疑惑地抬起眼睛，顺着苏馥曦手指的方向看去，复又疑惑地转回视线：“馥曦姐姐？”

“你说，我现在要是那一把刀砍了它一根小树枝，它会怎么样？”

“只不过是少了一根树枝而已。”苏子箬毫不犹豫地回答。

苏馥曦笑了笑，放下了手：“对啊，只不过是少了一根树枝罢了，就如人之断发，一根而已。”

说着，她端起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在苏子箬泛着泪光的双眼注视下，继续问道：“那若是在此之前，本就根部腐烂，你毫不知情砍了一根树枝呢？”

“根部腐烂……也就是它本就活不久了，但是一根树枝，依旧不痛不痒……”苏子箬说着，渐渐地停了下来。她抿着嘴，看了苏馥曦一眼，然后又飞快地垂下眼睑。

见这小丫头似乎是明白了一些，苏馥曦弯了弯眼睛放下水杯。她掩唇咳嗽了几声，轻柔地说：“子箬，你是个聪明的小姑娘。”

“姐姐，我不聪明。”苏子箬低声说着，带着一股子执拗。

“赫连黎想要杀了我，当日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况且我的身子本就如此。”苏馥曦苦笑了一笑，“其实，你哥哥当日发那么大的火，不是气你用那手帕害了我，毕竟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斗得过那些人。他气的是你不听他的话，也是害怕你以后会因此自己害了自己……其实更多的，他是在气自己。”

苏子箬略微红肿的眼眶再一次泛了红，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姐姐，你的意思我都知道的，我知道你也是为了我好，但是馥曦姐姐，我饶不过我自己啊。不管怎么样，我都是那个拿着手帕靠近你的人，我怎么可能说自己有多无辜呢？”

听着苏子箬的话，苏馥曦突然想起了苏子荣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那句话其实不是苏馥曦亲耳听见的，那时候她刚刚因为赫连黎的陷害昏迷了，是后来苏涵卿转述给她的。

当苏子荣知道了苏馥曦被赫连黎下毒之后，他说：若是曦儿出了什么事，我们都是罪魁祸首。

苏馥曦闭上眼睛，突然觉得有些伤心。

将近半年的时间，身子好好坏坏。苏馥曦早就心知肚明她自己是好不了了，所以她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她内心总还是放不下这些与她羁绊很深的人。

父母是长辈，她无力做什么。苏涵卿是兄长，她将卓然送去他身边。最后，还有苏子箬和苏子荣……

他们几个，苏馥曦一个都不怨。怎么可能会怨恨呢？他们都是她最爱的人。但是偏偏，他们一个个都觉得自己不清白，在内心对苏馥曦怀着愧疚。

以往没有深想为什么她这么放心不下他们，现如今苏馥曦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缓缓深吸几口气，压下胸口的血腥味，缓缓地扬起笑容：“子箬啊，若是这样的话，那馥曦姐姐请你帮我一个忙吧，就当是在赎这份罪，好吗？”

“是什么？”苏子箬诧异地抬起眼睛。

“……你姑姑——就是大域王已经来催过好多次了，我走之后，苏子荣应该就会去大域了。那时候，能不能帮我看着苏子荣。”苏馥曦笑了笑，眨了眨眼睛有些难得的俏皮，“我可不想到时候看着她有了一堆新人，忘了我这个旧人。”

苏子箬“啊”了一声，到底是小姑娘，一下子被这个奇怪的请求撞晕了脑袋，整个人瞬间忘了刚刚的事情：“姐姐是说……”

苏馥曦笑着点头，然后看了一眼小厨房的方向，压着声音凑近了苏子箬一些：“别和你哥哥说。不过你也别太过分，若是有一两个不错的也可以，毕竟一辈子太长了，一个人太苦。”

苏子箬愣怔了片刻，然后仿佛接到了一个拯救国家的大任务一样，郑重地点了点头。苏馥曦笑着坐直了身子：“子箬，我将我的夫君托付给你了，你可一定要帮姐姐看好他。”

苏子箬点头。

坐的时间有些久了，苏馥曦已经有些累了。苏子箬很会察颜观色，当即站起，轻声道：“姐姐乏了，那子箬就先回去了。”

苏馥曦点头。苏子箬转身，走了几步，在门口停了下来，转头对苏馥曦笑道：“馥曦姐姐，谢谢你。子箬必定会好好活着的，有会好好的看住哥哥的。”

这个小丫头，懂了自己的一片心意。

苏馥曦笑了笑，也不算枉付她的苦心。苏子箬走后，苏馥曦又在那里坐了一会儿。她垂头敛眉，阳光随着时间推移，只照到她一半的身子。她一动不动，仿若雕像。

最后，春回提醒了她，苏馥曦这才回过神，转身进了里间……

第二天早上，王子儒例行来给苏馥曦诊脉。

“今日还算正常。”王子儒收回手指，垂眼叹息。

“王大医师，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王子儒抬起眼皮，扫了一眼苏馥曦，示意她说。

“我可以不喝药了吗？”

果然！王子儒在心里感慨，就知道她这么说话的时候没什么好事。他抬起头，淡淡地问道：“理由。”

“因为那药对我也没用了，不是吗？”苏馥曦笑眯眯地说着，停了一下又说，“而且还很难喝！”

王子儒的眼睛紧紧地看着苏馥曦，经过近一年的病痛折磨，面前的这个少女已经消瘦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够刮走。眼下的乌青有些明显，显然是这几天夜里又没睡好。

指尖似乎还能够感受到，刚刚触及的那个微弱地几乎能够随时停止的脉络。王子儒的时间颤了颤，耸了耸肩：“随你。”

“对了，我大概还有多久？”

“最多两个月。”

闻言，苏馥曦似乎很是开心，毫不掩饰地笑了：“那还好。”

王子儒不禁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都已经这样，为什么她还能够笑的如此开心呢？明明长的一副柔弱的样子，却偏偏有一颗强大的心。

突然感觉眼睛有些酸涩，王子儒垂下眼睛，有些急乱地从袖子里找东西，一边说：“你让我做的药我做好了，给你。”

苏馥曦结果小瓷瓶，打开里面就一粒药丸。又听王子儒说：“药材难得，就一粒。这个药因为是给苏子荣用的，我用的是比较温和的药材，起效果比较慢，要多久看个人，而且不是永久性的，最多只能够维持十多年。”

苏馥曦愣愣地看着那粒药丸，似乎是听见了，又似乎是没听见，沉默不语。

王子儒见状，也不多言，只是叹了一口气：“你、你看着用吧。”

说完，王子儒就走了。

苏馥曦就回过神，缓缓地将那药瓶盖上，然后默默地摩挲着瓶身，像是慢动作一样：“十多年啊，够了。”

直到苏子荣进来，苏馥曦这才将药瓶收进袖子里。

看着苏馥曦掩饰的动作，苏馥曦的眼神闪了闪，却没问。

“回来了？”苏馥曦笑着看他，然后视线落在院子中的一片绿意上，喃喃道，“小荣子，帮我把院子里种满花吧，过些天应该就能够赏花了。”

小时候，西苏府倒是有很多花，但都是冬天才开的梅花。后来她身子不行，之后就一直没再去赏过花了。

“我已经好久没有看过百花齐放的美景了。”

苏子荣笑了：“好。哦，前些日子你不是说想见一见凤凰木的花么，我让人去大域给你取了。”

“怎么这么浪费时间？”苏馥曦看着不赞同，却似乎很开心。

“不是特意去的，顺便。他们要去极北之地替我办事，顺道的。”

苏馥曦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是没说什么，只是问道：“那花不久谢了吗？”

“我让他们帮我做成了标本。”

“也是，我忘了。”

突然，两个陷入了沉默。然后苏子荣走上前，看着苏馥曦良久，缓缓地笑了：“过些日子，你就带着这标本，我们在院子赏花。”

“好。”

“等到了夏天，我们再看赏莲花。我还想再看一次并蒂莲。”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