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

“一个个手脚都利索点！沃登大人可没有工夫等着你们在这里磨磨蹭蹭！”

“他们效率已经很高了，没必要这样着急。”沃登平静地看着从船上搬下来的一箱箱货物，水手喊着号子绷紧肩膀拉动绳索，用滚木将沉重的木箱挪到码头上。粗糙的橡木与被擦拭过依然污迹斑驳的码头地面相撞，在晨霭中溅起海盐的气息。他在货箱间留出的空隙中行走着，不时伸手轻抚箱盖。“满天星”号三桅帆船的船长庞温带着讨好的笑容跟在后面，殷勤地介绍道：“大人小心您的手，这箱子上有些木刺……这箱是邺帝国的官窑青瓷，放心，都用毡布棉絮好生包裹着呢，那箱是亚舍尔帝国的丝巾和锦衣，上好的颜色……”

“打开看看。”拿着小本子站在一旁记录的税吏突然插嘴道。

“这……不太合适吧？码头上，万一把这些贵重的商品弄坏了可怎么办？”庞温赔笑道，走近税吏，悄悄地向他手中塞了几块银币。

税吏面不改色地收下，用羽毛笔蘸墨草草地勾了几笔，昂然道：“你是在蔑视喻海城的法律吗？这座城市唯独容不下两种人，不劳而获者和违法乱纪者。这三箱必须开箱检查。好，你刚才说什么来着，瓷器七箱，丝织品五箱，城墙加固构件十三箱，这样总共是……”

趁着税吏写写算算的时候，庞温低声向沃登说道：“大人请放心，我把东西都放在夹层里，就算他真的把所有货物都查一遍也不会出问题的。只是从前税吏来，都是我们报什么货物，他就怎样登记，今日怎么这般严格？‘满天星’在衍洲的那些日子里，喻海城出什么事了吗？”

“白岩区遭窃，损失惨重。因此现在全城巡逻的城防军增加两倍，市政厅还临时找了一支五百人左右的雇佣军在城外驻守，城内执法力度也是空前。”沃登淡淡回应道，“你把箱子放在这里就好了，等会儿我那边的人会来运走。”

“好的，沃登大人。”

“你把船泊在港口休息几天吧。我处理完这批物什再装船，让‘满天星’继续航行。能到衍洲的船不多，每次远航的机会都要谨慎考虑运载的货物。”

“谢谢沃登大人，那说好的酬劳……”

“一分也不会少你的。”沃登拿出一个小牛皮袋递给他，庞温咧嘴笑着接过，露出一口黄牙，轻轻掂量后却皱起了眉头。

“大人，这重量……是不是不太对？‘那些东西’的价钱呢？”

“待事成以后，我自会付清，”沃登瞥了庞温一眼，“怎么，你竟不相信我的信用？”

“怎么会呢。”

货运马车一辆接一辆到来，木箱被穿着棉衣的仆役抬起装车，又在其上覆了层麻布，沃登见还有一队护卫闲着，便唤他们过来一起帮忙。而后，他却没有进入早已备好的车厢，而是敏捷地跳跃几步，就攀上了垒起的货箱顶端，拍拍手在那里坐下。

仆役们略为诧异地看着他，自然也不敢多言，回到了他们各自应处的位置，车队向着街道西边缓缓行进。羽空区没有直接通往陆地的城门，想出城需要经过炎钢区。迷醉的清风掠过，沃登看着道路两旁的仓库、作坊和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和浸水撕扯的声音有些嘈杂，却给在喻海城里住惯了的人一种熟悉的温暖。

她离开也已有整整一年了。三百六十三天，他无不思念着曾经那个总是如小雀般围着他转的娇俏女子，她清脆的笑声是那样动人，长发间总是藏着迷迭香的味道。还记得她喜欢拉着他一起坐在高处，屋顶、钟楼、瞭望塔，都是他们过去约会的地点，若是在夜里，她还会指点漫天星辰，告诉他这颗那颗星星的名字与传说，而他顺着她的手指，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仰望星空。星星有什么好的呢？光芒尚不及金币灿烂。他的疑惑存在心底，凡是她喜欢的事物，他便也认为是美的，而不去追其缘由。

红颜薄命，可惜，可叹。

他想起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便郁结难解，本来该一次付清的款项也因心情不安而只准备了一部分。偶然生出疯狂的想法，欲重拾当初的感受，便攀上车顶，斯人已逝，高处却格外孤独。如果她还在，他的手上，定不会还留着这些肮脏的生意。他会清清白白经商，或许赚钱慢些，但总算对得起良心，也不必小心地维护和其他商人、贵族的关系，日夜担惊受怕会被法庭审查。可是她已经离开了，那些誓言，也和蓝海上日夜升腾又消散的海雾一道化为泡影。

车队轻松出了炎钢区的城门，喻海城的关卡主要设置在港口和白岩区，对其余出入的限制甚为宽松。城郊有零零散散的农户与哨所，田野里一片青绿——这里的农民不种小麦和燕麦，而专培获利更丰的瓜果卖到城内。又过了一段，石子路渐渐到了尽头，取而代之的是在马蹄下扬尘的土路，两旁的景色也换成了山林，透过叶隙，一边是连绵不断的峰峦，一边是波光闪烁的海面。

他们终于来到一处林间小屋，看着倒像是行猎时的居所或供过路人歇脚的旅店。另一支车队已在这里等候，沃登示意马车停下，跳下车来，指挥仆役把箱子的夹层全部打开。

那些用作伪装的瓷器、丝绸不过铺了薄薄的一层，像一张张脆弱的面具被揭开。中间的夹板被拆下，木箱里真正存放的货物终于展露出来。

黑漆木臂，浅白色的弦松弛着，却暗藏锋锐无匹的力量，榫卯相扣的精巧机身，箭笼里寒光闪闪的锋矢。宛如艺术品般美丽的弩机，却是杀戮的极致工具。

“神臂弩，共二十五箱，三百五十张。”

沃登嘴角勾起冷酷的笑意。这些武器是隼派机关术的结晶，邺帝国甲类限制贸易物品，喻海城同样对其征收高额关税，想要从中牟利，就必须走私。

而买家并不难找到。漫雨城拥有落洲数量最庞大的雇佣十字弓兵，尤其是几个强势的军团，迫切需要最精良的弩箭来强化自己的力量，为此他们愿意付出数不清的安文金币。

他也知道这样做的后果。神臂弩是一种恐怖的武器，每一个训练有素的佣兵只要使用它，在牺牲之前至少可以让数十个敌人倒下，三百五十张神臂弩，就是数千条人命。

他所售卖的不是货物，而是战争与鲜血。

然而他的目的，也正是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