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繁忙的急诊大厅相比，重症监护区出奇地安静，家属小声交谈着，医护人员走路都轻手轻脚不缓不急，白墙灰地和白晃晃的灯光，把走廊和护士台照得非常明亮，时间就像在这里凝滞住了。

医院是悲欢离合的集散地，见证了一次又一次的生命轮回，人世间最极致的痛苦和喜悦，每天都在这里上演着，我们人生的起点是这里，终点大概也是这里。

小桉带着她来到医生办公室，一位姓孙的医生接待了他们，开门见山地问道，“和家里人都商量好了？”

“孙大夫，这是我姐，我们都商量好了。”

孙医生请他们坐下说，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按规定，这个字需要你们的妈妈来签，做通她工作了吗？”

“孙医生，就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小鸢还是不死心。

“我昨天就和你弟弟说了，病人现在全靠仪器维持生命，根据你们的家庭情况，和病人治愈率的渺茫，虽然我是医生，但我不得不建议你们放弃治疗，把这些钱用在活着的人身上不是更好？”孙医生诚恳地说道，虽然有些冷血，但他说的是事实。

“姐，我带你去爸的病房看看吧。”小桉不想听了。

“小伙子，你们交的住院押金可坚持不了两天了，早做决定，icu的费用可是很贵的。”

“不是才交了两万吗？”小桉以为钱还剩很多。

“又是输血又抢救，能花多久？我刚才看了帐单，出租车公司垫的钱确实只够两天的费用了？”

“出租车公司交的钱？”小鸢有些奇怪，“爸是出租车公司的正式员工？不是和朋友私下拼的车吗？”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小桉回答。

“这种事情我见多了，出点小钱，大钱就不出了。”孙医生在一旁冷冷地说道，“车子有保险，人就没有保险啰，象征地出点钱。”

小鸢一下子就明白了，爸极有可能是出了钱买个出租车牌照，和朋友合伙开，现在出了事，公司象征性地出点钱，这事就这么了了。

“小桉，来，我们出去说，谢谢孙大夫。”

“小桉，你说实话，爸是不是买了个牌照？”

“是。”

“和谁一起买的？”

“李叔叔。”

“出了事，他来过没？”小鸢气愤地说道。

“没。”

“不行，我要去找他！”

“姐，你别去！求你了！咱们还是先去看看爸爸吧。”小桉死死拉住她。

icu里面，半人高的白墙上，通体的玻璃嵌到了天花板，所有的病人家属换好衣服排着队进去。小鸢的爸爸在最里边的床位，他头上裹满了绷带，嘴里绑着呼吸机，全身上下插满了管子，床头的心电监护仪不断变化着数字，他就那样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现在不是探视时间，等到下午4点我们就可以进去了。”小桉双手扒着玻璃对姐姐说。

爸爸在小鸢的心里，从来都是个英雄，他身材高大，风趣又幽默，简直无所不能。

小时候，给小鸢做过风筝，雕过木头小鸟，蒸过小兔子馒头，扛着她逛夜市，长大了，陪她逛街，陪她下馆子，听她讲那朦朦的还没开始就失去的初恋，他是小鸢对这个世界最美好的眷恋。

小鸢渐渐地有些支撑不下去了，滑坐到了地上，地上很凉，小桉想把她拉起来，反而被她给一把拽到了地上。

“小桉，我们真的要放弃吗？”想像中坚强和实际面对是两回事。

“不是放弃，是放手。”

“放手？是啊，我们还有妈妈，孙大夫说我们还有两天时间，真的多一天都不行吗？”

“我想，大概，是不行吧。”小桉有些迟疑，但还是说了出来。

小鸢点点头，想必家里一定是空了，不然怎么会多一天都不行，想起自己这一年多来过的生活，她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她的安逸她的懒散，统统都是在犯罪。

“晚上我们回家去吧。”

“好，你先回家，我去小姨家把妈接回来。”

“要怎么给妈说？你想好了吗？”

“唉”，小桉长叹一口气，“就说伤太重治不好，别的不要说。”

小鸢强拧着站起来，看了看病床上的爸爸，“是啊，别让妈觉得是她拖累了爸，我们已经没有爸爸了，不能再失去妈妈。”

“你觉得妈能承受这个打击吗？”

小鸢又滑坐在了地上，“我也担心，但我觉得她能挺过去，毕竟她还有我们。”

姐弟俩泪流满面地靠坐在icu的地上，藏起悲伤，商量着现实的问题。

“姐，我想和你商量个事，我不上大学了，把店子继续开起来，留在家里照顾妈。”

“绝对不行！”小鸢坚决不同意，“你才17岁，必须上大学！”

小桉又把她从地上拎起来，捏着她的肩膀，涨红着脸，指着里面，“姐！你清醒一点！你看看，爸没了，我们连多一天医药费都付不起，还有一个几乎没有劳动能力的妈妈，还上什么大学，能不饿死就不错了！”

“照顾妈应该是我的责任！我工作了，我有工资，我才有资格这样说！你知道吗！”小鸢全身发抖，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嘶吼着。

“你是女孩子！照顾家里是我的责任！别和我争！”小桉梗着脖子。

“你拿什么照顾？会做老八件？还是会开车？”小鸢继续吼。

“我可以去工地搬砖！去餐馆打工！我没你想的那么没出息！”

姐弟俩在走廊里大吵。

一个护士走过来，“要吵到外面吵去，这里是重症监护区！”

看小鸢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小桉搂着她，轻声说，“姐，你就同意吧。”

“不行，真的不行，这样你一生都会被毁了的。”小鸢有气无力地说道。

“姐！”

“我想妈也不会同意的。”

“要是妈同意呢？”

“她绝对！绝对！不会同意！”

“那我们回家问妈去！由她来决定！”小桉也很倔强。

小鸢点点头，指了指对面的座椅，“把我扶过去坐一下，我站不住了。”

“姐你怎么了？”

“大概是饿了吧。”

“那你等着，我去给你买饭。”

“不用了，我包里有面包。”韩家林在楼下等小鸢回去收拾东西的时候，去超市给她买了一大包吃的，让她带着。小鸢吃着面包，心里很感激他，虽然他说话真的很难听。

到了探视时间，小桉拿来了医院的探视服，“姐，穿上进去吧。”

小鸢不想进去，站在玻璃墙外面想像是一回事，进去拉着爸爸还温暖的手，想到他的手指会慢慢冰凉，想着他会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是另外一回事。

她宁可想像，也不愿真实面对。

“姐，去吧，看一眼少一眼。”

“不看了，你自己进去吧。”小鸢毅然转身离开了，小桉怎么会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他自己穿上衣服进去了。

小桉心里默念着，“爸，咱家就剩我一个男人了，你放心走吧，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姐，把你包给我背。”脱下无菌服，小桉顺手接过她的包。

小鸢背起来硕大的包，小桉背起来正好，这一年长高了不少，快和爸爸一样高了，肩膀也变得宽阔了起来，都成大小伙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