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言一觉醒来，看到丁绯醉倒在榻上，微微打起了鼾，呼哧呼哧——。她脸上带着潮红，手里捻了一朵杏花，平日的清冷去了许多，竟有了些憨态。

她酒量极好，从未见过她醉成这个样子。空言看着遍地的酒坛子，猜想她大概是一夜未睡。她以为心烦的只有自己，却不料勾起了丁绯心中的苦闷，她当时是否也曾如此惧怕过？

空言把酒迹打扫干净，用水帮丁绯擦了脸，扶她躺下，盖上被子，呆呆站了一会才转身离开。她捡起洒落在地的杏花，走出了灵殿，心里默默地盘算着。

幽州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城区，南城有黄泉路、奈何桥、孟婆亭，北城有衙门和炼狱，两个城由奈何桥相连，是人间鬼魂主要经过的地方。而西东两城区则是掌司阴差居住的地方。

空言准备先绕去东城，把杏花送去每个宫殿。东城里，四大掌司各置一个宫殿，外添威殿，里面有鬼王宫、牛头宫、马面宫。

空言走到了崔判官殿，景象与巡殿相差无几，依旧是巍峨却破旧。空言摇头叹气之际见察查司茶茗大笑地走了出来。

“言儿，你怎么到这里来了？手上的可是杏花，没想到人间已是二月天了。”

空言轻嗯一声，问道：“你怎么不知道人间的时间？”

“老夫久不去人间晃悠了。”

“那差事怎么办？”

“察查司负责让好人得到善报，恶者受到惩罚。这两件事都有人代劳了，赏善司和惩罚司可尽职了，老夫就可以日日清闲，饮酒去了。”说着，茶茗大笑起来。

崔判官从里间走来，道：“我说怎么你还未走，原来空言姑娘来了。”说着，向空言作揖。空言忙也欠身回礼。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要赶老夫走了？”

“如何在闲处赶走闲人，莫玩笑了。”

空言道：“崔判官好客气，这里怎么会是闲处。崔判官掌管人间阳寿，等同于掌管生死，定是每日忙得看见察查司就烦。”

茶茗这下不愿意了，却笑道：“看来有人有事相求，抱着这么美的礼，老夫就不久留了。”

空言被戳穿小心思，忙赶上茶茗，道：“察查司不要生气，这杏花人人都有，是给每个掌司阴差的。我给您挑个最好看的。”

“原是这样吗？”

茶茗这才又抚着大肚子笑起来，得了一株杏花，欢喜地回去了。空言瞧瞧崔判官，还没说话，崔判官笑着将一张纸条递了过去。空言看了，只见其上写了一个“生”字。她忙道谢赠了一支杏花，心中一块巨大的石头终于是落下了。

空言走出崔判官殿，不一会就到了赏善殿。赏善殿和其他宫殿大小无异，却放置了许多珍宝。门前屏风绘有洛神赋图，旁摆了青瓷莲花尊，大堂的榻上摆了玉羽觞一套器皿，而善渊手上正把玩着一个盏托，细细地抚摸着上面的莲花纹路。

听见脚步声，善渊忙放下盏托，问道：“未曾听过的脚步，可是空言来了？带了什么，这般香气？”

“是人间的杏花，昨儿遇到一棵奇树，应诺给幽州折花来了。”空言放下手里的花，走到屏风旁，将青瓷莲花尊往屋里搬，挑了一株柔美却不失端庄的杏花插上，道：“这么好看的花瓶摆外面多可惜，既插上了杏花，还是挪到里面来吧。”

善渊听了，笑道：“摆里面才是浪费，谢姑娘的花，但还是帮我摆在外面罢。”

空言一时忘了善渊的眼前已是一片黑暗，花再近也无法欣赏了。正是埋怨自己有失妥当，心思一转，从那株杏花摘下了几朵杏花，放到了案上的玉羽觞里。玉羽觞呈椭圆形，用青白色的玉制成，表面没有一丝细纹，此时配上洁白的杏花显得更是玉洁端庄，但杏花花托的艳红色却让玉上多了几分道不明的心思。

虽是美，但空言并未在意，只道：“杏花不仅可以赏，闻着也香，善渊姑姑以后坐这也可以闻到。”

善渊笑着点了头，眼眸虽是无神，笑颜却胜过了杏花，胜过了青瓷器皿。空言看得有些晃神，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好看的女子，让百花无颜色。

空言道：“若我也有赏善司这副容颜，或许烦恼就少了许多。”

善渊却苦笑，低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只道：“但这容颜是个祸端。”说着起身走进了里间，未再相送。

空言纳闷地离开了赏善司殿，来到了惩罚司殿。看着大殿，空言嘴角一撇，想起铉净魔鬼般的模样，觉得心里添堵，正想丢下杏花便走，没想到走到门前，瞧见里面坐着的不是铉净，而是鬼王。

鬼王正低头批着公文。他身量未足，显得案桌格外的宽大。站在一旁的狱卒焦急的等着。

“鬼王大人，您都举笔半个时辰了，倒是写个字啊。”

“你不懂。”鬼王搁下了笔，将案前的公文仔细折好放到一旁，无奈叹气，闭起了眼。狱卒见公文被收起来，气得跺脚，道：“这个小官陈忠搜刮民脂民膏，已经藏了一屋子的银票，再不惩罚，那县里的老百姓都要饿死到阎罗王那报道了。”

鬼王没有回应，只向狱卒摆了摆手。狱卒无权，再气愤无用，只好退走了。空言心想，原来鬼王是这般，竟动用了私权，昧下人间贪赃枉法的罪行。空言想想惩罚司，她虽讨厌铉净，但觉得他至少秉公执法。

空言扬声道：“原来鬼王公务如此繁忙。”

鬼王这才察觉到有人进屋，从椅子上跃起，见是空言，欠身作揖，道：“空言姐姐，你怎么来这里了？”

“你倒是，这里是惩罚司殿，你竟然霸占到这里来了？”

“并非霸占，惩罚司久不居此，阎罗王命鬼王宫与惩罚司殿并在一处治理。姐姐有何事？需要我去帮忙找惩罚司吗？”

鬼王言行恭敬，落落大方的模样实在让人无法讨厌。再听他这一声声姐姐，空言原有的不满淡了几分，只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我没什么事要找惩罚司的。”空言将杏花随意找了器皿放下，道：“应那天的诺言给各个宫殿送花来了。”

鬼王点头，看着杏花枝，忽然想起了什么，眼角泛起了喜悦，激动道：“对了，那天春闲宴上的舞剑……”

“鬼王在幽州多久了？”空言背对着鬼王，无意打断了他的话，转身道：“那天怎么了，你继续说。”

鬼王摇了摇头，道：“没什么。我先秦时便来了幽州，一直在崔判官身边做事，百年前上一任鬼王被打入轮回，我才上了任。”

空言想着这事她知道，遂点了点头，又道：“有件事我想问你许久了。”

“姐姐请说。”

空言上下打量着鬼王，道：“只是一件小事，我觉得奇怪罢了。你的样子看来不过十四五岁，想来离世的时候也是这般年纪，但为何束了发，带了冠，还配了剑？”

鬼王一听，苦笑道：“我本该在二十行礼，世袭士大夫的爵位，只是没想到在十四岁那年便离开的人世。崔判官怜我，给我行了冠礼，我才得了头顶这冠和腰间的剑。只是这身形却只能是少年的模样了。”

空言点头，想了想，道：“怪不得你举止比其他人有礼许多，原是这样。我还在人间的时候便听闻士的正直不阿，潇洒坦荡。”最后这几个字说得格外清晰。

“姐姐莫要笑话我了。“鬼王却低头一笑，摸了摸腰间的剑，正想抬头说话，只见空言的眼神越过了他看向了案上的公文，正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空言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事，对幽州的事务生出了几分畏惧，话到了口边，却不敢直说了，只道：“我还是不妨碍你了。“

鬼王点了点头，脸上尽是掩盖不住的尴尬和羞耻。

出了惩罚司殿，空言去了威殿。威殿里鬼王去了惩罚司殿、牛头马面也去人间办公了，偌大宫殿无一人，空言随意插上三支杏花便往西城走去。空言先去了那日春闲宴的巡殿，同样无人。空言心想。无常和夜游神应该正在巡视着人间。她便留下杏花，却想起日游神一职尚缺，这便多出了一支杏花。她想了想，抬步走向了惟愿庙。

惟愿庙是人间鬼魂受惩罚后，进入轮回前会经过的地方，里面住了一位地藏菩萨。地藏菩萨会为每个经过的鬼魂超度，一一赠予经文。这么做为的是洗涤鬼魂心中的戾气，让他们真正理解自己受过的刑罚，最后能心无杂念的进入轮回。可以说，此处是幽州唯一清净的地方。

惟愿庙门前种了一棵菩提，高耸直上五尺，枝条横绕，柯叶傍布，形如羽盖，每层叶子形状各异。沿着树干，抬头便可看见惟愿庙的阁楼。阁楼并没有建墙阻隔，只用木头作成栅栏，里面摆了牛、羊、猪、象、大雁的雕像，乍一眼看以为是风干的尸体。一个个牲畜的双眸都正盯向庭中的人，像是宣誓着野性的力量。空言伫立看了许久，宁静、敬畏交织在心中，那颗鸟儿的心让她想要跪拜，但她却扭头，用力拍了拍颤抖的双脚，跑入了庙内。

她继续往里走，听到了房间里传来的声音，□□着几个罪人的名字。声音异常地沉稳冷漠，听不出一丝波澜。

空言伏在门后往里看，见房里坐着的竟然是铉净，他看着手里的公文，脸上满是不悦，眉头与其说是皱起，不如说是从没放下过。一旁站着的狱卒一改平时见掌司阴差的玩闹，站得恭敬挺直，握拳的手在轻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