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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令仪》第十一章 莫不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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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子由“修身”讲到“齐家”,时节也辞了暮春,迎来了初夏。沈昱上学的瞌睡感越来越重,挨了几次戒尺也不管用,沈夫子见他实在不是个能成事的,也就索性丢开不再管。

王夫人听说了,更是暗自欢喜得不得了,想起了小院里头的兰姨娘,便派了两个媳妇子送去了几匹薄娟,让她用来裁制夏日的衣裳。

自从那日沈昱推了云巧过后,两人看着还是一般的主仆关系,沈昱却知道到底不同了,他琢磨了近半个月,才大概琢磨出点味儿来。

这日下了学,云巧照例接了他回玉笙居,一路上依旧无话。回到院子里,烟儿早端了温度适宜的茶水在正厅里候着了,伺候他吃过茶,云巧正趴在小茶几上拿着象牙骨柄的裁刀裁制明日读书用的熟宣纸。

沈昱见她今日难得的穿了一件颜色艳丽的窄袖衣裙,梳着反绾髻,头上未着珠翠,只用一枚木质发簪随意的定住了,鬓角几缕碎发垂了下来,在莹白的脸上印下细细碎碎的虚影。

沈昱向烟儿道:“你先出去,本公子有几句话同她说。”

烟儿先续了茶汤,才恭敬地退出。

云巧对两人的话充耳不闻,只继续铺展那几张熟宣纸。

沈昱见烟儿已经出去了,才笑着道:“你到我跟前来,本公子有话同你说。”

云巧抬眼,只见他歪坐在扶手椅上,渐渐西斜的日光从窗格里漏进来,明明亮亮地印在屋里,衬得他一双眼眸光彩熠熠。云巧听话得走到他跟前,站定,嘴角也绽出个笑纹。

沈昱道:“那日是本公子错了,”他边说边站起来,拱手打千道:“姑娘菩萨度量,不和我计较可好?”

云巧嘴边的笑纹衍出去,慢慢地变成笑靥,连眼眸里都染上了笑意。沈昱又道:“你个贱丫头,好大的气性。非要本公子给你赔罪不可?”

云巧道:“公子好没由来。我几时有过气性?”

沈昱道:“你不说话,比别个丫头说一千句,一万句还要厉害。本公子怕了你了,日后你要怎样便怎样,这院子里你说了算。只一点,你心里不痛快,不准给本公子使脸子。”沈昱见她脸上笑容明亮,神色也不似先前疏离,盘踞心头多日的不快一下子全都散去,浑身畅快不已。他坐回主位上,理了理宽大的衣袖,又道:“还有一点,你是本公子院里的丫头,不准想着兄长。要知道,兄长那样的人物,不是你能攀附的。”

云巧不言语,只笑意盈盈地瞧着沈昱,沈昱让她瞧得羞恼起来,恨恨地瞪她几眼,便移开了视线。

云巧道:“谁稀罕什么大公子二公子的。就你心眼小,为这些莫须有的罪名也要来同我怄气。”沈昱听得她这话,心里高兴非常,面上却摆出公子的款,道:“你是本公子的丫头,自然该想着本公子。”

云巧羞道:“好不要脸,我不同你说嘴。”说完,又去摆弄那些个生宣纸了。

两人都不再言语,静日绵绵,一屋子的明艳光影,照得人懒洋洋的。过了好半响,沈昱才道:“这个给你。”他说得极随意,声音极轻柔,云巧闻言抬头看去,只见他略粗糙地手心里躺着块不大的玉牌,心里一惊,用力过度,锋利的裁刀在左手小指上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朱红的血哗啦啦冒出来,大滴大滴溅在微黄的熟宣纸上,又迅速晕开。

沈昱惊慌不已,赶紧夺了她手里的裁刀扔到地上,厉声道:“你又发什么呆?做事这样不小心。”向着外面大声喊道:“烟儿,烟儿,你快去库房拿些草药来。”

烟儿听得沈昱声音颤抖,开口又是要草药,唬得六魂俱散,顾不得规矩,直接推开房门,见沈昱拉着云巧的手,先是脸上一红,又瞧见云巧小指上血珠子断断续续的滴在地上,惊道:“哎呀,这是怎么弄得?这样深的口子,要是留了疤可怎生是好?”

沈昱见云巧小指一直往外冒血,不敢用手去擦拭,只急的团团乱转,向烟儿吼道:“你快些去找些草药和细纱布来,傻站在这儿干什么?”烟儿听了吩咐正准备出去。

云巧道:“你不用听他的,多大点事也值当去一趟库房?真当那库房是咱们院子里开的不成,今儿去要点纸,明儿又去取点药,来来回回跟赶集似得,平白招人厌。”

烟儿知她说得在理,但见她小指颤抖,显是极疼的,便向沈昱道:“婢子知道个土法子,拿香灰掩在伤口上,能闭了血气,也能止些疼。”沈昱不耐烦地催促她快去。

云巧笑道:“没事的,不怎么疼的。”沉吟了半响,才道:“你、你把那块玉牌拿来给我瞧瞧。”

沈昱没好气地将玉牌塞到她手里,道:“又是为这劳什子玩意儿。那日你一见大妹妹颈子上戴着这东西,便脸色惨白,今日一见,又割伤了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值得你这样子在意?”

云巧顾不得小指抽痛,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滴落。沈昱见她哭得伤心,不知如何劝解,只得拿了衣袖粗鲁地替她楷眼泪。那衣裳是薄麻质地,一下子就磨得云巧眼皮通红,沈昱又讪讪住了手,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云巧破滴为笑,脸上虽挂着泪水,一双瑞风眼里却暖意融融,仿佛无尽的痛苦失意、悲悯哀伤都消散在了那双眼睛里。沈昱心里又泛起了酸意,冷哼道:“你还不谢过本公子。你知不知道,为着这么个小物件,本公子费了不少姨娘的首饰。沈静嘉那丫头,也不是个好的,拿了本公子好些东西。”

云巧敛了裙裾,双手缓慢举至眉前,庄重地双膝跪下,双手交叠放于地上,头碰到手,方直起上身,手复齐眉,单膝起,双手放下再拜,共拜三次,方礼毕。她动作舒缓流畅,举止端雅,跪拜间,一身黄绿双色相间的罗裙如春色流动,只瞧得沈昱目瞪口呆。拜过之后,宛然道:“多谢公子。”

沈昱回过神来,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原是逗弄云巧,结果却受了如此大礼,心里大不自在,嘴里便道:“谁要你如此?本公子不过是瞧着你可怜,你这样子,是全然不顾我的一片心意了。”

云巧道:“这东西,在公子和大姑娘眼里,不过是个玩物,于我而言,却万分珍贵。先前为求活命,不得已给了王婆子,今日公子帮着寻回,这礼,你受得,我也该当如此。”

沈昱道:“你那玉牌究竟是个什么宝贝,你这样看重,拿过来本公子仔细瞧瞧。”云巧递给他,沈昱拿在手里细细翻看,但他见识有限,自然认不出玉牌的材质,只能认出其质地不像是大公子日常佩戴的羊脂白玉,又瞧着额首透雕着一只不知名的禽鸟,羽翅舒展,做回首萦绕之状,扁平的牌面上正面浮雕着数珠疏枝横斜、叶片阔大的梧桐树,背面浅雕着一些不知是什么的弯曲流线,看着像字,又不像,底部是两行更小的排列整齐的流线。

沈昱连雕工的好坏都看不出,也不甚在意,指着额首的禽鸟问道:“这是什么?”

云巧面色柔和,沉缓地道:“鸿鹄。”沈昱见她眼眸漆黑,眼神定定地,便不再开口追问,难得耐心的等她继续道:“‘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玉牌雕刻的正是羽翅舒展,对朝阳而鸣的凤鸟。”

沈昱一脸疑惑地道:“你哄本公子做耍呢?刚刚才说是什么鸿鹄,这会儿又说是凤鸟了?”

令仪俏皮道:“凤分五类,赤者凤,黄者鹓鶵,青者鸾,紫者鸑鷟,白者鹄。这玉牌是蓝田暖玉,玉质透白,自然就该是鸿鹄了。”

沈昱似懂非懂,又指着背面的流线问道:“那这又是什么?胡乱刻画的吗?”

云巧眼眸里露出几分黯淡,低声道:“这是小篆,刻的是‘其桐其椅,其实离离。岂弟君子,莫不令仪’。”

沈昱更加糊涂,将玉牌还给云巧,道:“本公子瞧着这牌子很是平常。”

云巧拿在手里,轻轻地摩挲着背面的两行小字,那字还是用小篆浮雕,笔力刀痕,藏锋逆入,清拔挺立,刻的是‘丁酉年三月初六,寒山萧氏秉文贺君桐六岁辰诞’。她紧紧地握着玉牌,刚想说什么,烟儿手里捧着个小香炉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

三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取香灰、缠细纱布,沈昱更是夸张地将一节纤细的小指包裹得似个白萝卜般肿大才罢手,直笑得烟儿肚痛不已。好容易弄好,云巧额头已经痛出了细密的汗珠。

云巧道:“求公子新赐我个名字可好?”沈昱见她问得突兀,又记起她从前打趣过自己取名俗气,不是烟就是玉,就连前些日子祖母送来的两个小厮,也是取的元宝、铜钱这类的名字,今日突然让自己赐名,一时倒不敢随口想个搪塞。

云巧道:“令仪。公子将这个名字赐我可好?”她目光离离,似乎饱含深情地看着沈昱,又似乎越过沈昱看向更遥远的地方,掌心的玉牌因长时间握着,已经渐渐升温。沈昱不知道,上好的蓝田暖玉千金难求,而她手里这块,又是蓝田玉中的极品,是萧秉文费了极大的人情寻来的。她这一生,都不能叫回“君桐”这两个字了,那么,便叫令仪吧,也不算辜负了父亲对她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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